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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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七

火车第二天中午到达长沙,乘客们旅途疲惫,又经过一夜惊魂,下车时面色都很徨徨。

    艳春兄妹和那对祖孙互道珍重,挥手作别。因为事先有拍电报到卫家通知他们要来的消息,卫家也回电说会有人来接站,所以兄妹俩担心与卫家来人错过,不敢乱走动,只在出站口等待。

    栅栏口有不少接车的,都顶着毒日头踮脚张望,有几个手举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姓名。

    素秋仔细地一一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他们的名字,不由担心地问:“哥哥,他们不会不来吧?”

    “不会,卫家是旧姓,最在意这些礼节。既然答应来接,不会食言的。”艳春安慰素秋,肯定地回答,一边琢磨要不要打开籐箱取纸伞出来。长沙热得出乎他的预料,汗水几乎流个不停。

    正在这时,人群外驶来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慢慢停在路边。一个身穿白帆布西裤、细条纹短袖白衬衫的男人迈下轿车。

    他的个子很高,几乎有1米8还要多,两肩宽阔平直,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态度。年纪大概二十刚出头,白晰的皮肤,浓眉柳眼,顾盼间敏活而有别样的风情。

    奇怪的是,他明明是个男人,却留了头及肩长发,发梢用一根丝带系着,鬓发及发尾还都被人工烫成了大卷,看上去虽怪异却又说不出的好看。

    他轻拨开前面人群,走到栅栏附近,目光只一扫就同艳春的对上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艳春雪白的脸、浓黑的短发,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讶。

    然后男人的目光转到素秋一身湖蓝色的绉纱夏衫上顿了顿,再转回艳春,脸上绽出个微笑,毫不犹豫地走过来,伸出右手:“卫流玚。兄弟可姓余?”

    艳春同他握手,手指尖只碰到对方掌心即收手回答:“余艳春。”又看着素秋介绍,“素秋,家妹。”

    卫琉玚赞赏地望望艳春不卑不亢的淡然表情,然后对素秋说:“秋妹妹路上辛苦了。这火车莫名其妙地又晚点,我刚刚去饮了杯冰,没想到反而迟了。秋妹妹热坏了吧?”

    素秋知道这就是卫家大少爷,好奇地使劲瞅他的细眉和卷发,忍住暑热礼貌地回答:“谢谢卫大哥关心,也不是很热。”

    “还不热?今天有华氏108℃,都创了长沙最热的纪录了。秋妹妹快上车,咱们家去凉快会儿。”卫琉玚伸手拎过看上去最重的大籐箱,带头向汽车走去。

    素秋用手帕扇了扇风,这才知道长沙夏天居然可以热到108℃这个惊人的温度。在宁安镇,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恐怕都不会超过华氏100℃,怪不得热得她呼吸都困难了。

    将行李全部放进后备箱,艳春坐了副驾,让素秋坐更舒服的后座。卫琉玚熟练地启动汽车,边在市里的大街小巷车流人流中乱窜,边和他们闲聊。

    卫家祖祖辈辈经商,一直从事珠宝行业,在长沙的根基很深。几辈前人丁也算兴旺,可是后来因为天灾人祸,一代比一代子孙稀少,到卫家老太爷就只剩他一根独苗。

    卫家老太太共生下四个孩子,二儿二女。两个女儿却都没活过一岁就因发水痘夭折了,两个儿子被卫家上下几十口人呵护长大。

    老大幼年即好学,青年留洋回来接管卫家生意。娶妻刘氏,生下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卫琉玚。他的妹妹今年有十七岁,闺名是琉玟。两个孩子还在幼年,卫大老爷同刘氏就在一次出海办货时遇上海啸,尸骨无存。

    二老爷不成器,读书不成,做生意更不成,还是老大共同留洋的朋友帮他在市立中心完全中学谋了个训导主任的差使才不致一直无所事事。娶妻卞氏,三年无所出,只得又纳一陈姓妾。谁知两位夫人几乎同时怀孕,生下一双女儿,分别起名叫琉璃琉珏。此后再没生养,卫家就又成了一脉单传。

    卫老太太有心再为二儿子纳妾,无奈二儿子实在不争气,有头脸的人家多不允。恰又赶上“五四”运动,提倡妇女解放破旧立新,纳妾正是要被禁止的旧习之一。所以堪堪一双女儿长到十六岁,二老爷和老夫人都绝了再娶的心。老夫人一心指望卫琉玚可以支撑起这份家业,为此还特意送他去英国留洋。

    四年后卫琉玚回国,带回架钢琴,一辆进口汽车,还有许多奇怪的西洋玩艺,却没能拿出伦敦艺术大学的毕业证,而是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系的硕士文凭,令一家人既惊且疑。

    老太太失望下,正准备把二儿子这个阿斗扶起来,卫琉玚却一头扎进卫家经营百年的银楼,正正经经地做起生意。由他指导银楼本属银匠师傅做出的首饰头面设计新颖大方,文化底蕴丰厚。更是改造了老旧的布局,设立若干贵宾间,又招了些清秀男孩子当侍应。卫家银楼声威重振,如今长沙等闲差不多的人家女孩子出阁几乎都要在他家订陪嫁。

    如今又时兴西式婚礼,要求男方当场送钻戒,而卫家是城里首屈一指的钻石切割银楼。卫琉玚从国外带回来的古古怪怪的东西里就有国际上最先进的钻石切割、首饰制造专用工器具。

    卫老太太喜出望外,索性放几个年老的掌柜回乡养老,将银楼的事业全权交给卫琉玚打理。一开始对他的奇装异服指指点点的人马上对他另眼相看,甚至开始悄悄模仿他的穿着打扮,长沙城里的洋味儿是越来越浓了。

    这些都是余家兄妹后来从旁人口中听到的信息,初见面两人只觉这个卫琉玚随和而略显懒散,根本不会晓得他曾经大刀阔斧整顿银楼及谈生意时的精明机巧、寸金不让。

    卫琉玚随口评点长沙市的标志性建筑物,嘴角始终挂个懒洋洋的笑容。艳春礼貌地听他讲解,不时“嗯”一声,以示在意。

    素秋却是从未见过这许多各具风格的建筑,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汽车、人力车、自行车汇成的车流,还有长沙人的衣着打扮也让她感到新奇。虽被从小教导要有淑女形象,但现在全都被她丢到脑后。她不时低呼,让艳春去看。

    艳春看卫琉玚一眼,歉意地笑笑。卫琉玚也笑着点头,用目光表示理解。

    汽车七拐八转,不久停在城南一所大宅子前。这所大宅子前有个花园,里面有喷泉花草树木,环境很优雅。围墙只用花岗岩砌了半米高,上部是用熟铁条编的栅栏。大门的花式复杂却巧妙,没有装门环,只在侧面有个电铃。

    因为院子里树木太茂盛,在外面只能看见一块白色的楼角,未窥全貎。左右邻居都是青石砖墙,看不到里面的内容。

    卫琉玚不去按门铃,只管打喇叭,笑着说:“奶奶早等着急了,一会儿有你们受的。”

    艳春温润地一笑,没有回话。素秋却诧异地瞅瞅卫琉玚,不明白老奶奶等着急为什么他们就会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