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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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三

第二天早餐毕,余观砚去学校处理一些琐事。学校虽然已开始放暑假,可是上学期的考卷及学期总评还没有完全整理好,他仍要同另外两位教员在假期里继续忙碌几天。

    余母身体不好,一向是午后才起床,略走走就歇息,掌灯便睡的。所以上午的时光就留给了一双儿女。

    素秋很为昨晚等哥哥不着等到周公的事羞涩,也有点委屈。正如吴婶所说,昨儿一天她就没闲着,不是帮吴婶弄菜就是跑到门边张望,只在自家院子里就不知跑了多少趟。她有心疾,平时很少运动,昨天确实是累到了。

    可是就是这样也没有等到和哥哥说悄悄话的机会,怎不让她委屈?

    现在无事,她高兴地拉哥哥坐在院中桔树下,同他叽叽呱呱地聊天。讲自己看的书,写的字,做的女红,帮爹爹种的菊花,一件件说给艳春听,直说得眉飞色舞,漆黑的眼珠转个不停,样子异常可爱却毫不自知。

    艳春嘴角始终向上微挑,听素秋唠叨,听得津津有味。素秋说的这些事,不过是她信中常提到的日常琐事。可是听在艳春耳中,仍觉桩桩新奇,巴不得她一直这么讲下去。

    讲到后来,素秋口干舌燥,顺手端起艳春的茶杯喝了一口。上好的菊花茶,饮之令人解暑,是艳春的最爱,也是她方才亲手泡的。

    艳春挑挑眉,执壶续上,不去挑剔素秋端错了杯子。

    余父对于茶道十分精通,却不喜饮,家里旁人也不太感兴趣。唯有艳春不同,通是不太通,只是喜饮,尤其爱菊花茶那份清淡悠远。

    别人喝菊花茶,必佐以冰糖,他却是十几朵搁下去,水冲泡了,什么也不再加。只等花朵全开,才掀盖轻吸那香气,慢慢喝一口含住,停顿片刻缓缓地饮下。顿觉清芬的气息从舌下泛起,浊气全消,连呼吸都似清了起来,有飘飘之感。

    知道他这个习惯,每年菊开素秋必为之搜罗,清洗晾晒后用纱包了妥善邮寄给他。远在县城也能喝到自家人亲制的菊花,是艳春在外求学时的一大欣慰。

    今天的菊花也是立夏时,素秋采集的,专为等艳春回来享用,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也受益了。

    趁素秋讲完一节稍停休息,艳春忍不住将父亲的决定告诉她:“素,父亲昨天和我说,要我带你去长沙念书。”

    “真的?!”素秋蓦地睁大眼睛,不能相信地望着艳春。

    小学毕业,本该就读的中学远在县城,来回需要两天,只有寒暑假能回家,家里人一致不同意她继续求学。虽然父亲教的不比县城教员差,唯有过之。可是到底不比在学校读书同伴多热闹,她早已抑郁,没想到现在居然听到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见妹妹一脸雀跃,艳春心里歉疚。当初不让她上中学,他也是同意的,而素秋也没有特别反对。今天才知道,这个决定到底伤害了她。

    “是真的。父亲还说,要我们早些去长沙。一是事先了解那里的中学,帮素选个好学校;二是卫家奶奶大寿在即,让我们去拜寿。”

    “卫家奶奶?”素秋疑惑地反问,然后又恍悟,轻轻皱眉看了眼艳春,纳闷地问, “爹爹是让你同卫家姐姐成亲么?哥哥不是讨厌包办婚姻么,怎么又同意了?”

    艳春看她神情好笑,轻声说:“父亲已同意我退婚,不过这件事需要我亲自上门去说才行。”

    素秋睁圆了眼睛,抓住哥哥的手惊喜:“真的么?太好了,哥哥不同那个姐姐成亲了!”

    “哥哥成不了亲,素就这么高兴?”艳春忍不住笑出来,摸摸她毛茸茸头发。

    “当然不是!如果哥哥找到自己的爱人,我当然会举双手赞成,可是卫家的姐姐哥哥从未见过,怎知会不会喜欢?所以当然不可以糊里糊涂地成亲,以免误了终身。”

    素秋认真地解释,显得很有条理,似乎这件事情她早已替艳春考虑多时了。

    艳春脸上泛起一个温柔的笑意,少年清秀的脸忽然就漂亮得不似凡间人物。他慢慢抱住素秋,感觉像抱了块又香又软的冷糕,怀里柔若无骨,香气沁人。

    “素,谢谢你替哥哥着想。哥哥也不想这么早结婚,哥哥还想看素秋嫁了,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素秋依在哥哥虽不强壮却结实的胸膛上,听他喃喃,脸不由有点作烧。

    为哥哥考虑是一回事,自己要结婚则又是另一桩事。她还没有想到自己的终身,只觉所见之人能及哥哥和父亲的,实在是没有,更别提对他们中任何一人生出好感。

    “素才不嫁!素要一辈子守着爹爹,守着娘,守着咱们家的小院。”她悄悄说,大有所有男子都靠边站的傲气。

    艳春失笑,为素秋的无忌之言感慨。不过,如果嫁人就意味着永远离开家,离开自己,他倒宁可这个日子越晚来越好。他的妹妹,可爱聪慧的女孩子,真舍不得让她嫁啊。嗯,到时,他会让妹夫一辈子都对素好,绝不许亏待她。否则,就接回家来,再不许那人上门……

    他神思恍惚地出神,早已不知想到了哪里。

    “哥哥,昨天我送你的扇子你喜欢吗?”素秋离开艳春怀抱,望着他问。

    “嗯?嗯,喜欢,是素自己做的?”艳春回过神,一边暗笑自己无聊,一边随口问。

    素秋有小小的成就感,用力点头说:“对,费了很大的功夫。先跟爹爹学割竹子,弄到手都痛了才得了足够的数目。然后用纱纸打磨光滑,再钻出孔、连接好。最后再把扇面用米汤粘上去。前前后后共花了一个月,也才做成那一把。哥哥要小心使用,不可弄坏,更不可送人。”

    艳春闻言轻笑,点头答应,不露声色地察看她的双手,果然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刚愈合不久的划伤。

    他的眼神暗了暗,心里痛得不行,想说以后别再费心为他忙碌,又怕辜负了素秋的心意,心中柔肠百转,不知应该如何表达。

    素秋却全然没有发现艳春的异样,拉他到自己房里看习字和女红。

    艳春见老油纸上一色的行草,笔笔柔媚、字字飘逸,一股清气扑面而来。半年不见,素秋的书法大有长进,已超出他的预想。

    他真诚地称赞,在素秋反复要求下,才勉强指出尚显不足的几处。

    得到哥哥的赞美,素秋很高兴,忙又将近日学画的几幅兰草拿给艳春看。

    艳春见熟宣上一丛丛、一簇簇墨兰撇得极有精神,与扇面上那幅画风相近,明白自己的猜测终究不差。

    素秋虽是初学,却极具灵气,将兰草的清、逸、奇三味发挥得十足。艳春不由突发奇想,问她:“素,你没有没想过也专门学画?”

    想了想,素秋摇头,调皮地笑:“家里有哥哥一个画家就足够了。我喜欢看书,将来要学爹爹著书立说。”

    艳春略有些失望,随即又释然。

    素秋从小爱看书,随便拿本书都可以看半天,父亲书房里的书籍几乎被她翻遍。她也很有学习语言的天分。余父早年留学英国,英语讲得纯熟而标准,更带回不少英文原版图书。艳春上中学外文课恰也是英文,假期父子两人经常只用英语对话,以提高艳春的听说能力。

    素秋初闻,听不懂,急得快哭。后来她缠着余父学习英文,从26个字母认起,白天背单词短语,晚上余父归家则练习口语,睡梦中都念念有词。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后她就可以用英文和父亲做简单交流。等再一个假期,父子女三人常常用英文一说就是大半天,谁也不觉得疲倦,只觉时光流逝得太快,欢乐不及完全体会。

    现在听到素秋的理想,艳春很高兴妹妹小小年纪就已经确立了人生目标。他摸摸素秋的头发,含笑说:“到时候,哥哥给你设计封面和插页,保准弄得好好的。”

    “说话要算数!哥哥到时不许推托。”素秋兴奋地伸出小手指,“拉勾!”

    艳春脸僵了一下,笑容冻死在半路,很感无语,为妹妹如此的孩子气及对自己的不信任。

    万般无奈拉过勾,艳春问:“你的女红呢?拿来哥哥看看,是不是和娘绣得一样好。”

    一直很快乐兴奋的女孩忽然忸怩起来,双手揪住衣角,透过浓密上卷的睫毛闪闪烁烁地看他,好像十分不乐意听到这个建议。

    艳春疑惑地问:“怎么,没有学吗?你不是说……。嗯,没有也没关系,女孩子也不一定非要学那个。”

    素秋闻言好像更不乐意,嘟囔:“有学,有学……”

    然后她磨蹭着走到床前,拉开床头小柜子的一个抽屉,用圆胖的身体挡住艳春视线,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才关上抽屉。

    回身递给他一块玉色手绢,她脸红了白,白了红,小小声说:“这个是最好的,哥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