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行为疯狂再度杀人
在以后的时日中,杨立群和刘丽玲曾外出旅行了很多次,有一年,他们两人,几乎有大半年在外面。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有几次,我和白素遇到他们,看到他们那种亲热的程度,几乎会嫉妒。
一年之后,我和白素不再担心,因为照他们两人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可能发生甚么悲剧。一直到了将近两年之后,一个午后,电话突然响起来,我和白素在梦中惊醒,我先拿起电话来,听到杨立群的声音:“嗨,卫斯理,来不来喝酒?”
我看看钟,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三分。我不禁呻吟了一声:“老兄,你知道现在是甚么时候?”我没有听到杨立群的回答,却立时听到了刘丽玲的声音,显然是她抢了电话:“别管时间,快来,我们想你们!”
杨立群和刘丽玲俩人都十分大声,在一旁的白素,也听到了他们的话。白素在我耳际低声道:“看来他们都喝醉了。”
我点了点头,对著电话道:“真对不起,我没有凌晨喝酒的习惯,祝你们尽兴。”
我说著,已经准备放下电话了,可是电话那边,却传出了刘丽玲尖叫的声音:“你们一定要来,立群说,他曾经对你讲过我们一个最大的秘密。”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刘丽玲指甚么而言,杨立群有太多秘密。我还没来得及问,刘丽玲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已变得十分低沉,充满了神秘:“就是他杀胡协成,我给假口供的事。”
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可不必再提。”
刘丽玲道:“这证明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不来,我们会很伤心。”
我还想推却,在一旁的白素,已经自我手中,接过了电话听筒,大声道:“好,我们立刻来。”
我嚷叫了起来:“你疯了!这时候,陪俩个已经喝醉的人再去喝酒!”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们曾经决定过要尽量关注他们的生活!”
我无可奈何,咕哝著道:“包括凌晨四时去陪他们喝酒,这太过分了。”
虽然我十二分不愿,但在白素的催促下,我还是穿好了衣服,和白素一起驾车到刘丽玲的住所去。我们到达时,大约是在接到电话的半小时,按铃之后,门立时打开。
门一打开,我们就闻到浓烈的酒味,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还穿著盛装,当然,盛装已经十分凌乱,看来他们从一个甚么宴会回来之后,一直在喝酒,没有停过,我一进去,开门的刘丽玲,脚步歪斜,指著客厅上的一幅地毯:“他就倒在这里!他就倒在这里!”
白素过去扶住了她:“谁倒在那里?”
杨立群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有谁?当然是胡协成倒在那里。”
我不禁听得气往上冲:“杨立群,你虽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这并不是一件光荣快乐的事。”
杨立群一听,向我冲了过来,瞪著眼:“怎么不快乐?太快乐了,一刀、两刀、三刀,太快乐了,太……”
我看他简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对付这种酒醉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使他清醒过来,所以,我也不和他再多说甚么,抓住了他的手臂,直拖他到浴室去,扭开了水喉,向他的头上便淋。
杨立群在开始的时候,拼命挣扎,但是我用力按著他的头,他叫了起来,叫了半晌之后,忽然他道:“你们淹死我,我也不说。”
突然之间,他讲了这样一句话,令我吓了一大跳,忙松了手,杨立群直起身子来,眨著眼,望著我,他的那种眼光,看得我有点发毛,唯恐他眼中看出来,我不是我,是一个甚么古怪的人,如“老梁”之类。我不由自主问道:“你认得我是谁?”
杨立群虽然讲话仍然大著舌头,可是经过冷水一淋之下,显然已清醒了许多:“当然认得,你是卫斯理。”
我听得他这样讲,才算大大松了一口气,我一面摇著他,说道:“你醉了,快上床睡吧。”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摇晃,大叫了起来:“丽玲!丽玲!”
刘丽玲在客厅中大声应著,杨立群挣扎著要向外走去,我只好扶他出去,到了客厅,我将他推倒在沙发上,他立时弹立起来,我再将他推倒,如是者三四次,他才算安份点,坐了下来伸手指著刘丽玲:“将今天我们听来的故事,向他们说说。”
刘丽玲叫道:“别……说!”
杨立群道:“我要说……今天我们……参加一个宴会,有人讲了一个故事,真……
有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相视苦笑。听喝醉酒的人讲故事,那真是无趣之极。
正在我要想法子,早一点离开他们之际,刘丽玲忽然尖声叫了起来:“别说,一点也没有趣,根本不是甚么故事。”
刘丽玲的神态,极其认真,好像杨立群要讲的故事,对她有莫大的关系。我感到很奇怪,白素也觉得刘丽玲的神态异样,忙道:“好,不说,人家的事,有甚么好听的!”
以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感情而论,本来绝无理由为这些小事而吵起来,可是这时的情形,异特到了极点,我处身其间,只觉得有一股极其妖异的气氛,文字所难以形容于万一,所有完全不应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雪不及掩耳,根本无法阻止,明知道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可是当时,就没有人有力量阻止这种事发生。
杨立群本来已被我按得安安份份坐了下来,这时,一听得刘丽玲这样讲,他又霍地站了起来,样子不但固执,而且十分凶恶:“我一定要说!”
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尖利,盯著刘丽玲,像是看著仇人。
刘丽玲的身子,忽然剧烈地发起抖来:“你敢说?你敢说!”
杨立群笑了起来:“为甚么不敢?非但敢,而且非说不可。”
我和白素看到情形越来越不对,我先说道:“算了,我根本不想听。”
杨立群的态度更是怪异之极,盯著我,厉声道:“你一定要听,而且,你一定有兴趣听。”
白素道:“不,我们没有兴趣听。丽玲也不想你讲,你快去睡吧,你醉了。”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又作了一个手势。我明白白素这个手势的意思,她是要我一拳将杨立群打昏过去,好让这场争吵结束,等到明天酒醒之后,自然不会有事了。
我立时会意,而且也已扬起手来。我是一个武术家,要一下重击,将一个人打得昏过去几小时,轻而易举。可是,就在我扬起手来之际,杨立群陡地叫了起来:“那个女人,从山东来到本地,带了一笔钱,开始经营生意,眼光独到”
他的话令得我的手,僵在半空。杨立群急速讲的话,提及了“一个女人”,“从山东来”,“带了一笔钱”这些话,都令得我感到震动,他说的那个女人是甚么人呢?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现出极其疑惑的神情,刘丽玲在这时,陡地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向杨立群。
我刚才已经说过,发生的事,全有一种妖异之极的气氛,没有一件是人所能料到的,而且,来得疾如狂风骤雨,迅雷闪电,令人连防范的念头都不容起。
刘丽玲忽然会恶狠狠跳起来,打杨立群一个耳光,这样的事,怎能想得到?
我就在杨立群身边,想格开刘丽玲的手,已经慢了一步,“拍”地一声,杨立群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掌。他大叫一声,退了一步,叫了起来:“我要说,我要说,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要说!那个女人做地产生意,发了财,她来历不明,根本不知道她姓甚么,从来也没有嫁人,只是收了几个乾儿子,她就是出名的翠老太太。”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下来。“翠老太太”这个名字,我们并不陌生,她是本市一个传奇人物,死了好几十年,她拥有许多地产,她有几个乾儿子,是十分有名望的富翁,有的已死了,有的还存在。
杨立群何以忽然讲起“翠老太太”的故事?真叫人莫名其妙。
刘丽玲历声道:“你再说!”
杨立群笑著,笑容诡异:“我当然要说,因为我认识这个翠老太太。”
刘丽玲转向我们,尖声道:“你听听,他在胡言乱语甚么?这老太婆死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可是他却说认识她!”
杨立群陡地吼叫起来:“我认识她。”
我忙道:“你认识她,也不必吼叫,不过,你不可能认识她!”
杨立群向我凑过脸来,酒气冲天,压低了声音,神情更是诡异绝伦:“我认识她!
她带了七百两黄金和一些珠宝,离开了山东,来到本市,竟然发了财,人人都尊敬她,叫她翠老太太,谁知道她原来是‘破鞋’!”
杨立群的这几句话,讲得十分急骤,简直无法叫人打断他的话头。
而我听到了一半,已经完全呆住了。
杨立群说的是翠莲!“翠老太太”就是翠莲。
我也明白了刘丽玲为甚么一定不让杨立群说,因为她也知道“翠老太太”就是翠莲。翠莲当年,离开了家乡之后,不知所终,原来她一直南下,来到了这里,经营地产,成了显赫人物。
刘丽玲当然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翠莲,所以她才不让杨立群说。
在这种情形下,我和白素真的怔呆了,我忙道:“这没甚么,本市这种传奇人物多得很,有一个巨富,就是摆渡出身。”
杨立群“桀桀”地笑了起来:“这个翠老太太,发了财,人人都对她十分尊敬,有谁知道她原来是一个妓女?”
刘丽玲尖声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妓女?”
杨立群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一个最不要脸的妓女,我”
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强力将他拉过一边,在他耳际道:“你再说下去,刘丽玲就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你在透露自己的前生,这是你要严守的秘密,不然,刘丽玲会离开你。”
我的话十分有力,杨立群陡地一震,神智像是清醒了不少,但是他立即又问我:“为甚么丽玲不让我说?为甚么当席间有人提起这个翠老太太的时候,她也失态地不让人说下去?”
我知道这事,十分难以理解,我绝不能告诉他刘丽玲的前生就是“翠老太太。”
我只好道:“她当然不想听,谁想听一个对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谁想自己心爱的人喝醉了胡说八道?你们快去睡吧。”
我在和杨立群说话时,同时注意刘丽玲的行动,看到她在大口喝酒,白素想阻止她狂饮,但不成功。刘丽玲已经醉得不堪,用力抛出了酒杯之后,人向沙发上倒了下去。
杨立群还在叫:“我认识她,她就是那婊子,就是她!就是她!”
我推著杨立群进卧室,将他放在**,他又咕哝了片刻,才不出声。我回到客厅,和白素相视苦笑:“我们怎么样?”
白素道:“我看,要留在这里陪他们。”
这时,我做了一个决定:“由得他们去。”
我不知道照白素的意见,我们留下来,以后事情的结果会怎样。结果白素听了我的意见,以致第二天发生了可怕的事。是不是我们留下来,就可以免得发生这可怕的事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算我们留下来,这种可怕的事还是一样会发生。
将来的事,全然无法预测,将来的事,受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因素影响,全然是一个无法追求答案的求知数。
事后,我和白素再讨论事情的发展和结果时,我和白素的见解都一样。
我和白素离开刘丽玲的住所,才关上门,又听得杨立群发出了一下愤怒的怪叫声,接著,又是一下重物撞击的声音。
白素立时向我望来,她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用她的眼色,作了一个徵询的神情。我伸手指著升降机,神情坚决,表示离去。
白素看了我的神态之后,略有惊讶的神色,但她并没有表示甚么,就和我一起走进了升降机。
事后,我们也曾讨论过我当晚的态度。
我自己也认为,当时坚决要离去,不肯留下来,这种情形,和我的个性不十分相合,白素在当时就感到奇怪。
白素当时感到奇怪,我却在事后对自己的行动感到奇怪,在当时,我觉得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对,也全然没有考虑到后果会如何。
当时这种自然而然的感觉基于甚么产生,我到现在,事情过去很久以后,还不明白。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和简云又提起了杨立群的事,这个心理学专家才提出一个解释。我也只好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不敢相信。
至于简云的解释是甚么,我会在后面详细复述他和我的对话。
我和白素离开了刘丽玲的住所,由白素驾车回家。照白素的说法,我在回家途中,神情十分轻松,在车中,不住抖著腿,吹著口哨,甚至哼著歌,像是忽然之间,了却了一桩多年未了的心事。白素一面开车,一面频频以惊讶的目光望向我,但是我却未曾注意。
到了家,我也一点睡意都没有。虽然躺在**,可是双手反托著头,睁大了眼,直到白素大声喝问:“你究竟在想甚么!”(据她说,喝问到了第三遍,我才有反应。)
我才陡地如梦初醒:“没甚么,我没想甚么。”
我一面回答,一面看到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我笑了一下:“真的,我没想甚么。”
白素叹了一声:“我倒有点担心”
我挥著手:“担心甚么?怕杨立群和刘丽玲会吵起来,然后会”
白素的神情更是担忧:“如果两个人起了冲突,那……照他们前生种种的纠缠来看,可能……可能……”
我苦笑道:“我们无法二十四小时在他们身边监视,那就只好由得他们去。”
白素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就躺了下去,熄了灯,我也在朦胧中睡去。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在感觉上,只是极短暂的时间,床头的那具电话,突然又像被人踩到了尾巴一样地叫了起来。
我弹坐了起来,睁大眼,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白素自然也被吵醒,揉著眼,我注意到窗帘缝中,略有曙光,大概是天才亮。
我一面骂著,一面拿起电话来,问白素道:“如果又是那两个王八蛋打来的,我不和他们客气!”
我所说的“那两个王八蛋”,自然是指杨立群和刘丽玲。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快听电话”的手势,我对著电话,大声道:“喂!”
电话那面传来的声音,却不属于“那两个王八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一个急促的男人声音,先是连声道歉,然后才道:“卫先生,我是黄堂!”
我呆了一呆,黄堂,那高级警务人员!我吸了一口气:“黄堂,现在几点钟?”
黄堂道:“清晨六点十二分,对不起,我非找你不可,请你来一下,本来,这不应该由我处理,更不应该麻烦你,可是事情的当事人之一,是我们的熟人”
他说之不已,我已急得大吼一声:“快点说,别绕弯子!”
黄堂一连答了几声“是”,才道:“是这样,杨立群驾车,撞死了人。”
我一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白素也听到了,她双手掩住了脸。
在那一刹间,我和白素的想法全是一样的。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杨立群报了前生的仇,他不是用刀子刺死刘丽玲,而是用车子撞死了她。
想到这一点之际,我张大了口,除了发出“啊啊”声之外,讲不出别的话来。
黄堂继续道:“怪的是,被杨立群撞死的……那位女士……”
我呻吟了一声:“刘丽玲!”
黄堂听得我说出了“刘丽玲”的名字,像是陡地呆了一呆,才道:“为甚么会是刘小姐?不是她。”
我使劲摇了摇头,拉下白素掩住了脸的手:“不是刘丽玲,是谁?”
黄堂道:“是孔玉贞,杨立群的太太。”
当我听说杨立群杀了人(用车子撞死了人,也是杀人)而且被杀的人又是一个女人时,我想被杀的女人一定是刘丽玲。预知的,期待已久的悲剧终于发生,惊讶,难过,无可奈何。
可是被撞死的竟然是杨立群的太太孔玉贞!那令我感到意外之极,惊讶到了连“啊”的一声,都发不出来。
黄堂在电话中又接连地“喂”了几声:“你听到了没有?”
我像是一个刚跑完了马拉松的运动员,一面喘著气,一面用软弱无力的声音道:“是,我听到了,杨立群用车子撞死了他的太太孔玉贞。”
黄堂又像被我的话震动了一下:“卫先生,照你的说法,倒像是杨立群有意谋杀了他的太太。”
我的声音仍然一样软弱:“不是?”
黄堂略为迟疑一下:“有目击证人,据证人叙述,很难达成是谋杀的结论,应该是意外。”
我和白素望了一眼,思绪紊乱,我和杨立群分手,最多两小时,杨立群醉得不堪,怎么会驾车出去,撞死了孔玉贞的?孔玉贞在凌晨时分,又为甚么会不睡觉,在马路上面逛?真是难以令人相信。
我勉力定了定神:“如果是一件普通的车祸,虽然丈夫撞死了妻子,令人感到疑惑,又何必来通知我,也不必你来管!”
黄堂道:“本来是,出事之后,杨立群将自己锁在车子里,不肯出来。”
我有点生气:“可以撬开车门,拉他出来。”
黄堂苦笑了一下:“他用的那种车子,无法撬开车门,要弄他出来,只好动用电动切锯,我们又不想那样做,所以才想起了你。”
我已经在穿衣服:“好,在哪里?我立刻来。”
黄堂立时告诉了我一个地址。我一听之下,又呆了一呆,那地方,是一处相当热闹的市区,临近一间戏院,离刘丽玲的住所,和杨立群原来的家都相当远。我不但想不出杨立群何以会到那地方去,也想不出孔玉贞何以在清晨会在那里出现。
我又说了一句立刻就来,放下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后,向白素做了一个要她在家等我的手势,就匆匆离家而去。
当我驾车驶近出事地点之际,由于那里是交通要道,虽然时间还早,交通已相当繁忙,更因为出了事,有一截道路被封闭,所以车辆挤成一堆,相当混乱。几个维护秩序的警员,在叫其他的车辆改道,我的车子驶近前,一个警官迎了出来,俯下身,大声道:“黄主任等得很急,卫先生请快来。”
我点著头,驾车驶向前,转了一个弯,就看到杨立群的车子。
那辆车子,我有很深刻的印象。应该说是刘丽玲的车子。当日,刘丽玲就是驾著这辆车,才和杨立群勾搭上手的。
我也看到车中有一个人,双手抱著头,蜷缩在驾驶位上,车旁,有几个警方人员,正在用各种工具,想将车门弄开来。
黄堂向我急急迎来,我先向那些在车旁的人指了一指:“不必浪费时间,这种跑车的特点之一,就是它的门锁,不能用钥匙以外的东西打开。”
黄堂苦笑著,向车旁的各人挥了挥手,那些人都带著愤然的神色,退了开去。
我来到了车边,看著地上的血迹,车头有一盏灯被撞得粉碎,碎玻璃上,也有血迹,可知当时那一撞之力,极其猛烈。我也注意到,车子停的地方,在过了一个红绿灯位后不多远,大约是二十公尺左右。
自红绿灯位起,到车子停止处,有著极其明显的煞车痕,由此可知,车子撞到人的正确地点,就是在交通灯的位置上!
我略看了一下四周围的环境,就俯身去看车子中的杨立群。
杨立群一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驾驶位上,至少我到了之后,他没有动过,双手抱著头,将头藏在手臂中,根本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我一面看他,一面用力拍著玻璃窗。杨立群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冷笑了一下,转身向黄堂道:“我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可以打开车门。”
黄堂道:“我知道,打碎一块玻璃,就可以打开车门,但是,动作不小心,会令他受伤。”
我叫了起来:“他撞死了一个人!他撞死了他的妻子!你也很清楚他的婚姻生活,那简直……简直……”
我本来想说“简直是谋杀”的,可是黄堂却止住了我。我在刹那之间,情绪会如此激动,当然有道理。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恋情,早已公开,孔玉贞和他没有感情,人尽皆知。在这样微妙的关系下,如果说杨立群驾著车,“凑巧”撞死了孔玉贞,太过凑巧了。
我瞪著黄堂,怪他阻止我说下去,黄堂忙道:“有几个目击人证明,当时行人红灯,那几个人在等著,可是在他们身边的孔玉贞,却向前直冲。虽然那时并没有别的车辆,可是你看,那里有一个弯角,杨立群的车子,自那里疾转过来,速度相当高,但也没有超过限速,一转过来,恰好撞向闯红灯的孔玉贞,撞力十分猛烈”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那几个证人”
黄堂道:“有各种不同的身份,有的是报贩,有的是公司经理,也有一个是某大亨的司机……等等,杨立群全然不认识他们。”
黄堂像是猜到了我想说杨立群可能收买证人,所以先解释给我听。我呆了一呆,照这样看来,纯粹是孔玉贞不遵守交通规则而造成的一项交通意外。
但我却不相信那是意外。
因我所知太多。我知道杨立群的前生是展大义。他曾经用十分狡猾的方法谋杀了前生是王成的胡协成。
而孔玉贞的前生,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在南义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三个人中的那个拿旱烟袋的梁柏宗。
杨立群撞死了孔玉贞,我不相信那是意外。
我一面想著,一面拍著车窗,同时大声叫著。可是车中的杨立群,仍然没有反应。
我已经顺手拿起一个工具来,要向车窗砸去。
这时,我想到:杨立群的行为,必需制止。
杨立群的行动,是疯狂的。
胡协成死在他的冷血谋杀,而杨立群所以要杀胡协成,是因为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杨立群向我坦白他如何冷血谋杀胡协成,我已忍无可忍,只不过在法律上,却已无奈他何。
这时,他又杀了孔玉贞,而且在表面上看来,他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这种事情如果发展下去,下一个被害者是谁?多半是刘丽玲,因为在前生,翠莲一刀刺进了小展的心口。
在刘丽玲之后,又是甚么人?王成、梁柏宗之外,还有一个曾祖尧!
这种情形必需制止!不能再任由杨立群去杀人,去报他前生的仇。
我抓在手中的那工具,是一个小型起重器,足可以打破玻璃,我扬起了起重器来,黄堂连忙叫道:“卫先生,等一等。”
我略停了一停,就在那时,车中的杨立群,忽然抬起头来,双眼之中,充满了茫然的神色。
他那种神情,我熟悉得很。当日,胡协成死后,在警局的口供室中,就一直维持著这种神情。所以,看到他又现出这样的神情来,更令我厌恶。我不顾黄堂的阻止,还是用力将起重器挥下来,击在玻璃上。一下将玻璃打得粉碎,破玻璃溅了开来,有不少溅在杨立群的脸上,造成了许多小伤口。
血自那些小伤口流下来,一丝丝,令得他的脸,看来变得十分可怖。
他像是陡然自梦中惊醒,叫了起来,声音十分尖厉,然后又急促地问道:“我撞倒了一个人,撞倒了一个人,那人呢?那人呢?”
他一面说,一面探头向外望来,像是想看被他撞倒的人在哪里。黄堂冷冷地道:“不必看了,被你撞倒的人,在救伤车到达之前,已经死了。”
杨立群张大了口,现出极其吃惊的神情,结结巴巴地道:“我……那人……是个女人?她突然……突然奔过马路,那时……分明是绿灯,我完全没有想到减速,也来不及,我撞上了她,立即停车,我……事情发生了多久?我是不是……昏了过去?”
杨立群反而向我们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我已经伸手进去,打开了车门,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出来,摇晃著他的身子,厉声问道:“我和你分手的时候,你已经喝醉了酒,你为甚么还要驾车出来?”
我的话,当然立即可以得到证明,因为杨立群直到此际,还是满身酒气,人人可以闻得到。
杨立群被我摇得叫了起来:“是的,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是我还能驾车,我一点没有违反交通规则,她突然冲出来,那是一个女人?”
他一再问及,被他撞倒的是不是一个女人,这一点,令我十分起疑,但是又抓不到他甚么破绽,我只好大声道:“不错,是一个女人,你可知道被你撞倒的是甚么人?”
我这样一问,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转过头去。虽然他立即又转回头来,可是刚才那一刹间他的吃惊神情是如此之甚,那绝瞒不过我。
为甚么当我提及他撞倒的是甚么人时,他会这样吃惊?
我心中疑惑,可是却又无法盘问他,我只好盯著他,他像是有意躲避我的目光,我不肯放过他,一言一顿,用极严厉的声音说道:“被你的车子撞倒,立即死亡的人,是你的太太,孔玉贞!”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所受的震动之剧烈,真是难以形容,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因为一句话而震惊到如此程度的。
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找不到一丝生气,他的眼中现出可怕的神色,口张得极大,急速地喘著气,简直就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身子在剧烈发著抖,头发也因为颤抖而起伏。
他的样子,令得黄堂也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种“荷荷”的声音来:“是真的,是真的!”
黄堂道:“是真的!”
在这里,我必需说明一下:杨立群连说了两下“是真的”,在黄堂听来,像是他在问我,刚才我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黄堂听来,“是真的”三个字之后,是一个问号。
这三个字,听在我的耳中,却有全然不同的感觉,在我听来,杨立群所说“是真的”三个字之后,是个惊叹号!那分明是他本来对某一件事,心中还有所怀疑,但是在听到了我的话之后,怀疑得到了证实,所以才会这样讲。
他本来在怀疑甚么?在我的话中,又证实了甚么呢?我实在忍不住,大声道:“杨立群,你究竟”
他不等我讲完,就用一种哀求似的目光望定了我:“别急,我会和你详细说。”
他这句话的声音压得十分低,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我用低沉而恶狠狠的声音道:
“记住,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身子又剧烈发起抖来。在一旁的黄堂,显然不知道我和杨立群之间在办甚么交涉。
我指著被我打碎了的玻璃:“以后,用这样简单的办法就可以解决的事,别来烦我。”
黄堂连声道:“是,是。”
我向外走去,在经过杨立群的身边之际,我又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警告他:“别忘了你刚才的诺言。”
杨立群像是要哭出来,我不再理会他,迳自上了车。才驶近家门,就看到白素迎了上来,白素的神情有点异样,向著门,悄指了一指:“刘丽玲在里面,她已接到了杨立群的电话,杨立群告诉她,闯了祸,撞死了自己的太太。”
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一起走进去,一进门,刘丽玲脸色苍白,站了起来:“怎么样?是不是……警方会不会怀疑他谋杀?”
我闷哼了一声,胡协成死于杨立群的冷血谋杀,刘丽玲虽然不是帮凶,却在事后编造了一套假口供,使杨立群逃过了法律的制裁,这件事,我不很原谅刘丽玲。所以我一听得她这样问我,就忍不住道:“那要看是不是又有人肯替他作假证供。”
刘丽玲一听,脸色变得灰白,坐了下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问道:“我们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了些甚么事?他为甚么要驾车外出?”
刘丽玲摇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了,我醉得不省人事,一直到被他的电话吵醒,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天旋地转。”
我看了她一会:“昨天你们曾吵过架,你还记得不记得?”
刘丽玲道:“记得一点,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第一次。”
我俯近身去:“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切切实实忠告你,快和他分手!他的神经不正常,你和他在一起,会有极大的危险!”
当我在这样讲的时候,白素在我的身后,不住地拉著我的衣服,示意我别讲下去。
可是我却不加理会,还是把话说完。
我实在非说不可,当年,在南义油坊中出现过的一共是五个人,除了小展之外,全是小展的仇人,王成和梁柏宗已经死在杨立群之手,曾祖尧今世变成了甚么人,根本不知道,那么,下一个轮到的,除了刘丽玲,还会是甚么人?
我对刘丽玲的警告,简直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说得再明白都没有。
由于我发出的警告太骇人,刘丽玲用极其吃惊的神色望定了我:“不,不,我不能和他分开,他……爱我,我也爱他。”
我不肯就此算数:“你明知他是一个冷血的杀人犯,你还爱他?”
刘丽玲尖叫了起来:“他……没有罪!胡协成算是甚么东西,这样的人渣,怎么能和他比!”
我又狠狠地道:“他又撞死了他的太太!当他凶性再发作的时候,下一个就会轮到你!”
我一面说著,一面伸手直指著刘丽玲。白素在一边,叫了起来:“太过份了!”
我仍然不缩回手来,她望著我的手指,身子发著抖,过了好半晌,才渐渐恢复了镇定:“不,我不会离开他,他也决不会离开我。”
我还想再说甚么,电话突然响起,白素走过去听电话,向刘丽玲招著手,刘丽玲忙起身,接过电话来,我和白素,都可以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杨立群的声音。杨立群在大声道:“丽玲,有很多目击证人,证明完全不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刘丽玲现出极其激动的神情:“谢天谢地,我马上来接你。”
她说著,放下电话,就向外直冲了出去。
白素叹了一声:“你刚才何必那样!”
我只觉得极度疲倦:“我只是不想杨立群再杀人。为了虚玄的前生纠缠而杀人。”
白素道:“这次事情”
我不等好心讲完,就叫起来:“我不相信是意外,绝不相信。这一对狗男女,他们所讲的话,我没有一句相信。”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神态激动得不寻常,她反问了一句:“不相信到何种程度?”
我想也不想,就脱口道:“那是早就计画好了的!甚么同一的梦,前生的事,全是一片胡言!目的就是要杀掉胡协成和孔玉贞,又可以令得他们逍遥法外。”
白素的神情极吃惊:“你太武断了,他们两人,在我们家门口认识,而杨立群又曾不辞万里,去追寻他的梦。”
我仍然激动地挥著手:“谁知道!或许这也是他们早安排好的!”
白素断然道:“绝不会。”
我瞪大了眼:“不管怎样,我不相信他们,也要制止杨立群再杀人。”
我一面说,一面已准备向外走去,白素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大声道:“我去调查一下,孔玉贞为甚么一大早会到那地方去,叫杨立群撞死。”
白素叹了一口气:“似乎不关我们的事?”
我的声音更大:“当然关我们的事,杨立群已经杀人两个人,根据他杀人的理由,至少刘丽玲也会被杀,怎么不关我们的事?”
白素又叹了一声,用很低的声音道:“你不应该否定他们如今的纠缠,和他们的前生无关。”
我道:“我不是否定,我只是说,杨立群没有权利杀人,他不能藉著前生的纠缠,而一再杀人。”
我再三强调著杨立群“杀人”,白素向我走了过来:“如果昨天晚上,我们不离开,杨立群当然不会驾车外出,也就不会导致孔玉贞的死亡”
我听得白素这样讲,略惊了一惊。接下来,我们所讨论的事,前面已经提及过,不再重复。我们的结论是,就算孔玉贞不死在今天早上,也会因为某种“意外”而死亡,而且,她的死亡,也一定会和杨立群有“直接关系”。
“直接关系”是白素的用语,要是照我的说法,我会说,孔玉贞迟早会被杨立群所杀。从胡协成、孔玉贞的遭遇来看,刘丽玲也毫无疑问,会被杨立群所杀,而我要尽一切力量阻止。
白素无可奈何,望著我离开,我似乎听到她在喃喃地道:“别硬来,有很多事情,人力不能挽回。”
我并没有停下来再和白素争论这个问题,而迳自向外走去。我想去调查孔玉贞的真正死因。如果我能够证明,孔玉贞死于杨立群的刻意安排,那么,就可以将杨立群绳之以法。杨立群要是被证明有罪,刘丽玲不会再爱他,那么,刘丽玲的生命,就有了保障。不然,只怕不论我说甚么,刘丽玲都不会相信,她有朝一日,会死在杨立群之手。
我驾著车,来到了杨立群的家杨立群和刘丽玲同居之后,孔玉贞一直住在那幢小花园洋房。我才到门口,就看到屋子外,停著一辆警车,一个人正从屋内走出来,我叫了起来:“黄堂!”
黄堂转过身来,我已停下了车,自车窗中伸出头来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们两人的神情都显得十分惊讶,但在对望了片刻之后,又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起来。
我下车,向他走去:“你来”
他同时也这样问我,我指了指屋子:“来了解一下,孔玉贞为甚么会到出事的地方去,你也为这个来的?”
黄堂点头道:“是,而且,已经有了结果。”
我忙问:“是杨立群约她出去的?”
黄堂摇著头:“不,屋中所有的佣人,还有孔玉贞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们全说孔玉贞一直有早起散步的习惯,每天都不间断。”
我怔了一怔:“散步散到闹市去?”
黄堂道:“那是孔玉贞的习惯。她习惯驾车外出,没有目的,停了车,就四处走走,有时,会在菜市附近,顺便买菜回来。我们已找到了孔玉贞的车子,停在出事地点附近的一个停车场。这件事,看来纯粹是一桩意外。”
我闷哼了一声:“是意外,你为甚么要来调查?”
黄堂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由于事情太凑巧,杨立群杀了胡协成,又撞死了孔玉贞,而这两个人,正是他和刘丽玲结合的大障碍。”
我冷笑道:“不单只为了这个吧。”
黄堂想了一想:“是的。胡协成的死,我们有疑问,现在孔玉贞又死了,所以我才来查。”
我以前已经说过,黄堂是一个厉害角色,他在那样讲了之后,又望定了我:“你知道不少内情,是不是?”
我维持著镇定:“内情?有甚么内情?我和你一样,觉得胡协成和孔玉贞的死,对杨立群太有利了,而两个人又恰好一起死在杨立群之手,所以感到怀疑。”
黄堂叹了一声:“我感到,这两个人都是被杨立群谋杀的。”
我心中暗暗吃惊,表面上不动声色。虽然我觉得黄堂的推论十分接近事实,我也跟著叹了一声,道:“只可惜‘感到’不能定罪。”
黄堂现出十分懊丧的神情:“我一定会继续查。”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如果世上有十全十美的犯罪,那么,杨立群这两件案子就是典型。”
我没有说甚么,报之以苦笑,呆了片刻,我才又问道:“照你看来﹐孔玉贞的死,全然是意外?”
黄堂道:“从所有的证据看来,那是意外,警方甚至不能扣留杨立群。”
我“啊”地一声:“要是这样”我的思绪十分紊乱,在讲了一句之后,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只好乾笑著:“那我可以立刻找他详谈。”
黄堂瞪了我一眼:“你想在他口中得到甚么?想他自己承认杀了孔玉贞,是蓄意谋杀?”
我本来想说“是的”,但是这两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去,迳自走开。回家之后,我就开始找杨立群,我知道杨立群和刘丽玲离开了警局。他们家里的电话没有人听,办公室则说他并没有上班。
最十一部: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一直试图和杨立群接触,白素也在找刘丽玲,这两个人,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一直到了午夜时分,我再打电话到刘丽玲的住所,那时,全市的晚报已经刊登了孔玉贞因车祸致死的消息。
这一次,电话总算有人接听了,我听到了杨立群极疲倦的声音:“看老天份上,别来烦我了。”
我忙道:“我没有烦过你,我不是记者,是卫斯理。”
杨立群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是你!”
我道:“是我,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太疲倦的话,我们改天再谈。”
杨立群却急急叫了起来,道:“不!不!”他的这种反应,很令我感到意外,我还没有接口,他又道:“现在,我就想和你谈谈,你等一等。”他讲到这里,像是放下了电话,走了开去,没有多久,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丽玲睡著了,我立刻来你这里。”
我不知道杨立群何以这样心急要来看我。本来我说想找他谈,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放下电话,向著在楼下的白素叫道:“杨立群说他立刻就要来,他来了让我来应付他。”
白素答应了一声,我也下了楼,在客厅中来回踱步,等著。
比我预算的时间来得早,我就听到了汽车在门口的急煞车声,我连忙打开门,看到杨立群正下车,脸色苍白,向我走来,隔得还相当远,一蓬酒味,就喷鼻而来。看这样子,他像是一整天都在喝酒。我过去,想扶住他,但是他的神智倒还清醒,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有醉。”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著我:“我所想的,所说的,全在清醒状态之下进行的。”
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请他进去,在他还没有坐下来之前,我就在他的身边,低声道:“今早的事,不是意外?”
我以为我的话,一定会引起杨立群的极大震动,谁知他听了之后,只是茫然地望了我一眼:“原来你早已猜到了。”
他那种冷静的神态,令得我极其激怒,我一伸手,就向他的衣领抓去,想将他提起来,狠狠给他两个耳光。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就有人在我的手肘上托了一下,令得我的动作,一下子失去了准头,手臂变得可笑地向上挥了一挥。我回头一看,托我手肘的,正是白素,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听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像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的态度差点捱了打,神情依旧茫然:“不是意外,我是有意撞死他的,我恨他,他害我,打我,我一定要报仇,我看到他在前面,我用力踏下油门,撞过去,看到他被撞得飞起来,看到他的血溅出来,我感到快意……”
他说到这里,急速喘起气来,我越听越吃惊,大喝一声:“你说的是谁?”
杨立群道:“梁柏宗,我撞死了他。”
这一下,我实在忍不住了,“拍”地一声,在他脸上,重重打了一掌,厉声喝道:
“你撞死的是孔玉贞,不是甚么梁柏宗!”
杨立群抚著被打的脸,他这时的神情,不是痛苦,也不是愤怒,反倒是一种极度的委屈:“我以为你会明白,孔玉贞,就是梁柏宗。”
我更加怒气上冲,声音也更严厉:“见你的鬼。”
杨立群喃喃地道:“是的,也许我见鬼了。”
我疾声道:“杨立群,你那见鬼的前生故事,不能掩饰你谋杀的罪行,再也不能。”
杨立群发出了一连串苦笑声:“你错了,我根本不知自己驾车外出时会遇到甚么人,我只是因为和丽玲有了第一次争吵,心中觉得不痛快,所以想驾车出去散散心。谁知道突然之间,我看到了梁柏宗,看到了他之后,我就忍不住”
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那情形,就像是我看到了胡协成之后一样。”
我被他那种无赖的态度,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白素道:“杨先生,你的意思是,在你的前生,梁柏宗曾经害你,所以你才要撞死他?”
杨立群居然毫不知耻地大声道:“是。”
白素叹了一声:“那么,我不知道你要是遇见了那四个皮货商,你会怎样?”
杨立群一听,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包是毒药。”
他一直重复著那几句话,白素向我低声道:“你看他,这是极罕见的例子,一个人的前生经历,深深地侵入了他今生的记忆之中,造成了他严重的精神分裂,使他一下子是杨立群,一下子是展大义。”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还有这样地冷静去分析他的心态,我说道:“他喜欢怎样分裂,是他的事。可是他却将人家也当作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随意凭他的判断杀人。”
我的话,讲到后来,提高了声音。杨立群陡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不!我不是随便杀人的,他们害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毒药,那四个……四个皮货商人,就算他们见到我……他们也不会杀我,他们该去找给我毒药的人。”
杨立群的神情,又变得疯狂,我毫不客气地伸手,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了一下,令得他坐回沙发,然后,我俯下身,双手按在沙发的扶手上,和他面对面:“胡协成和孔玉贞的前生是甚么人,只不过是你的想像!”
杨立群大声叫了起来:“不!”
我几乎忍不住,我实在想告诉他,他如今最爱的那个女人,就是前生杀了他的人。
一定是我的神情,变得十分异样,白素陡地叫了起来,她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她叫道:“别乱说话!”
我怔了一怔,面肉不由自主地**著。杨立群极激动,我的神情,白素的喝阻,他全然未加注意,他只是想站起来,由于我俯身阻挡在他的身前,他站不起来,挣扎了几下,仍然坐著。
他的脸涨得通红,尖声叫道:“不!他们的确是!我,我不是胡乱杀人,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了刘丽玲就是翠莲,我并没有杀她的念头。”
杨立群陡然之间,讲出了这样的话来,我和白素两个,真是吓呆了。
这是我们两人用尽一切方法想保守的秘密,可是他却早就知道了。
我陡地后退了一步,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杨立群站了起来,喘著气,声音极大:“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想不到吧!”
杨立群道:“我和翠莲,今生一定会有纠缠,会认识,我要找的人,就日夜在我身边!”
由于一刹那之间的震惊是如此之甚,所以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一直等他讲完,我才道:“别胡思乱想,怎么可能?”
我的话,连我自己听来,也软弱无力。杨立群一听,立时“哈哈”大笑:“胡思乱想?绝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了,每次,我从前生恶梦中醒来,她也一样,她和我同时做梦,在她杀了我之后,一起醒来。有好几次,我梦醒之际,根本就和还在梦中一样,在我面前的,不是刘丽玲,简直就是翠莲!”
白素苦涩地道:“杨先生,你实在该去看看精神病医生才好,我认为你的精神,极不正常。”
白素的话,同样软弱无力,杨立群又笑了起来:“你们怕甚么?怕我会杀了丽玲?
告诉你们,我决不是胡乱杀人,我知道了之后,对丽玲一点也没有恨意,还是一样爱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实在没有任何话可说,杨立群向外走去。
他到了门口,才转过身来,大声道:“我的事,由我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太多因素了,连当事人自己也不了解,别说外人,所以,你们别替我担心。”
他说完了话,姿态像是一个大演说家一样,挥著手,疾转身,挺胸昂首,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只是身子僵硬地看著他走出去,一句也讲不出来。我们并不是没有应变经验,但事情变到这种程度,我们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
在他走了之后,我们又呆立了很久,我伸手在脸上,抹著因为震惊而冒出来的汗:
“原来他早知道了。”
白素苦笑:“所谓早知道了,我想其实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孔玉贞出事的那晚,杨立群和刘丽玲都喝醉了酒,当晚杨立群对刘丽玲的神态言语,就十分奇特,他可能是到那时才肯定的。”
我无目的地挥著手:“奇怪得很,杨立群知道了,但是却并不杀死刘丽玲,他说,他对刘丽玲,一点恨意都没有!”
白素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我又道:“这种情形,能维持多久?说不定到了哪一天,他们两人,又因小故起争执,杨立群会突然想起,刘丽玲就是翠莲,突然之间,他又会变得神经失常,杀了刘丽玲!”
我讲得十分严重,白素听了,也悚然吃惊,来回走了两步:“我们还是要通知刘丽玲,至少也应该让刘丽玲知道这种情形!”
我道:“当然。”
我一面说,一面指著电话:“通知她。”
白素立时拿起电话来,拨了号码,放下,再拨:“在通话。”
我有点坐立不安,白素一直在打电话,时间慢慢过去,我吸著烟,一支又一支。
足足有半小时之久,刘丽玲的电话仍然打不通。不是没有人接,而是一直在通话中。
我用力按熄了一个烟蒂:“不对,杨立群来的时候,说她正在熟睡,她和甚么人讲电话,讲那么久?杨立群也该回去了,她为甚么一直在讲电话?”
白素皱著双眉,说道:“那我们”
我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二十分钟之前,我们就应该直接去,不打电话。”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起向外冲出去。午夜的街道相当冷清,我驾车,横冲直撞,直驶向刘丽玲的住所。车子几乎直冲进大厦的大堂,将大厦的看更人吓了一大跳。
冲进了电梯,当我伸手出去按电梯的按钮之际,我的手指,甚至在微微发著抖,白素的脸色,也出奇地苍白。我们两人心中,都有一种极强烈的预感,感到会有意外发生。至于为甚么有这样的预感,谁也说不上来。
电梯停下,我先一步抢到门口,伸手按著电铃。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铃声一下又一下响著,就是没有人应门。
我望向白素,白素取下了她的发夹,我让开了些,仍然按著门铃由白素去开锁。
几分钟后,白素将门锁弄开,她旋动门柄,推了推门,门拴著防盗链。这证明屋内有人,屋内有人而不来应门,这表示甚么?
我在刹那之间,只觉得一股凉意,透体而生。
要撞开这样的一条防盗链,轻而易举,我侧了侧身,一下子就将门撞开。
将门撞开之后,我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我们一起走进去。
客厅中没有人,一切看来都很正常,卧室的门关著。客厅中十分静,我和白素心情极度紧张,屏住了气息,静得可以听到我们两人心跳的声音。
客厅里没有人,令得我略为镇定,我在想,或许他们两人都喝醉了,所以听不到门铃声,也听不到撞门声。他们不在客厅,那一定在卧室。
我大声叫道:“杨立群!”一面叫,一面走向卧室。
我用力去拍门,我大约拍了至少有二三十下,起先,门内一点反应也没有,接著,就听得自卧室之中,传出了一种奇异之极,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声音,像是叫声又不像叫声,像呻吟又不像呻吟声。一听到了那种声音,我和白素两人,都不由自主,身子发颤,我更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大叫声,用力去撞门。
撞到第三下,门就撞了开来,我和白素,同时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
一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之后,我们全都僵呆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刹那之间,我们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也不能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心中不知有多么乱,在极度的紊乱之中,我只想到了一点:我们来迟了。
我们来迟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们来迟了!
由于极度的混乱,我记不清是我还是白素打电话报警的,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看到电话,在床头几上的电话,电话听筒垂下来,在床边晃动著,这是我们为甚么打电话而打不通的原因。
事情自然经过调查,经过整理,如何发生,总算有了眉目,以下是事情发生的约略经过,自杨立群离开家,来和我见面起,到事情发生止。
真正的经过情形,是不是这样子,当然没有人知道,因为两个当事人之一死了,另一个人讲的,没有人可以知道是真话还是谎话。
为了容易了解起见,我用两个当事人直接出场的方式来将经过写出来。事情的两个当事人,当然是杨立群和刘丽玲。
再重复一次,用这种形式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真正的事实,无法证实,因为事情的经过,是由一个当事人讲出来的。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熟睡,离家赴约。刘丽玲在他离去的一刹间就醒来,可能是由于杨立群离去时的声音,弄醒了她。
刘丽玲醒来之后,看到杨立群不在身边,就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她就披著睡袍,从卧房来到客厅,客厅也没有人。
那一天,刘丽玲将杨立群自警局接走之后,一直在逃避著和他人接触(我一直在找他们,也直到午夜才找到),晚报上刊登的消息,孔玉贞的死,全都令他们感到极度的疲倦。
刘丽玲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又叫了两声,推开厨房的门看了看,也没有人,这令得她感到十分愤怒,杨立群竟在这样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
刘丽玲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了一只苹果,顺手拿起了一柄水果刀,回到了卧室。她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手中持著刀,开始打电话,就将刀放在电话旁,正在打电话的时候,杨立群回来,看著刘丽玲。
杨立群耐心等著,等到又过了十分钟,刘丽玲还是在讲电话。
(那时候,大概是白素已开始打电话给刘丽玲而打不通的时候。)
杨立群感到十分不耐烦,刘丽玲在电话中讲的,又是十分没有意义的话,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叫道:“别讲了好不好?”
(这是整件事件中,唯一可以获得证实的一件事。和刘丽玲通电话的那个女人,事后,说她在电话中听到了杨立群大声叫刘丽玲别再讲了,她感到害怕,所以立时放下了电话。)
刘丽玲突然之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自然知道是听到了杨立群呼喝的,那令得她更为不快,她用力抛开了电话,坐了起来:“从甚么时候起,我连打电话都不可以了?”
刘丽玲将电话听筒抛了开去,而不是放回电话座,所以白素的电话,仍然一直打不通。)
杨立群盯著刘丽玲:“我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了”的意思,十分显明,那是在告诉刘丽玲,他回来了,刘丽玲的注意力就应该放在他身上,而不应该再打无关紧要的电话。
刘丽玲的反应,是一下冷笑,她不望向杨立群,偏过头去,站了起来。这时,杨立群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过去,一伸手,抓住了刘丽玲的手臂,用力一拉,将刘丽玲拉了过来。
杨立群用的力道极大,令得刘丽玲的手臂生痛,同时,杨立群的这种态度,也令得刘丽玲更不高兴,她大声道:“放开我!”
杨立群也大声说道:“不,我不会放开你,我爱你!”
杨立群的话,本来是十分动听的情话,可是刘丽玲却挣扎著,叫道:“放开我!”
杨立群非但不放开她,而且将她抓得更紧,又想去吻她。刘丽玲挣扎向后,杨立群跟著逼了过来。当刘丽玲退到了床头几前,没有了退路,杨立群像是胜利者一样,哈哈地笑著,要强吻,刘丽玲的手伸向后面,抓到了那柄放在电话旁的水果刀。
她一抓刀在手,水果刀极其锋利,无声无息,刺进了杨立群的胸口。
水果刀刺进杨立群的胸口。他们两人的身子几乎紧拥著,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望向刘丽玲,刘丽玲也望著杨立群。
刘丽玲一刀刺进了杨立群的心口,那动作、姿态,他们两人的位置,几乎就像若干年前,翠莲一刀刺进了展大义心口时完全一样。
我和白素,撞开了卧室门,看到的情形,和事情发生的一刹那,已经不同。杨立群已经倒在地上,一手握著心口,血自他的指缝中不断涌出来。
刘丽玲手中握著水果刀,血自刀尖向下滴,她的神情极其茫然地站著,动也不动。
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真是呆住了。
自从知道了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各有他们相同的怪梦之后,我们一直担心的是:
杨立群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会将她杀死。
可是如今我们看到的,却是刘丽玲杀了杨立群!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这个“又”字可能极其不通,但当时,在极度的震惊之余,我的确想到了这个“又”字。
翠莲杀了小展。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由于极度的震撼,当时,我不记得是我还是白素,在震呆之余,先叫了起来:“快打电话,召救伤车。”
那时,我们都看到,杨立群中刀的部位,显然是致命伤,但是他却还没有死。当我们进来之后,他的眼珠还能转动,向我们望了过来。
电话可能是白素去打的,因为我一看到杨立群眼珠转动,向我望来,我立时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那种垂死的悲哀,和一种极度的悲愤和不服气之感。我连忙俯身,来到他的身前。
我一到他的身前,杨立群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看来像是想藉著他抓住衣襟的力量而仰起身子来。
可是,生命正在迅速无比地离开他的身子,他已经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只能紧紧抓著我的衣襟,口唇颤动著,竭力想说话。
我忙凑近去,只听得他用极微弱的声音,断续地说道:“为甚么?为甚么……她又杀了我?应该是……我杀她,为甚么……她又杀了我……为甚么?”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杨立群的问题才好,面对著离死越来越近的杨立群,我连假造几句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来。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不知道为甚么。
在前生,翠莲杀了展大义,为甚么在这一世,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杨立群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陡地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听了令人毛发直竖、遍体生寒、充满了怨愤和痛苦的声音叫道:“为甚么?”
我被他的那一下叫声,弄得心中痛苦莫名,也不由自主叫了起来:“我不知道!”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来,看起来,他的生命,至多只能维持半分钟。可是看他的神情,却还想在这半分钟之内,得到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实在不忍心再面对著他,上一生,展大义在极度的怨愤中去世,这一生,看来杨立群也要在极度的痛苦和不明中死亡。
我推开了他的手,并不站起身,就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刘丽玲走向杨立群,她的神情已不再木然,而代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怪异,她来到杨立群的身边,杨立群挤出了他生命最后一分力量,转过眼珠望向她。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真怕刘丽玲再过去刺杨立群一刀,我刚想阻止刘丽玲有任何行动,刘丽玲已俯下身,在杨立群的耳际,讲了一两句话。
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刘丽玲不可能多讲甚么,她至多只讲一两句而已。杨立群突然现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且试图发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和同时发出“哦”的一声来。
可是,他只笑了一半,那一下“哦”的一声,也只发了一半,就紧接著,呼出了他一生之中最后一口气,睁大著眼,死了。
我身子有点僵硬,直起身来,看到白素走了过来,也看到刘丽玲向后退去。这时,由于情绪的极度混乱,一切都像是在梦境之中看慢动作镜头的电影。有很多细节,全部回忆不清。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突然像疯了一样,向刘丽玲扑过去:“你对他说了些甚么?快讲,你对他说了些甚么?”白素将我拉住,大声叫著我。
刘丽玲喘著气:“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不是现在!”
警车其实不应该来得如此之快,可是就在我和刘丽玲回答之间,警车的呜呜声已经传来。事后,较为清醒的白素,说我和刘丽玲之间,重复著同样的话,至少在一百遍以上,我们两人的情绪,都极度激动,以致不知道时间的逝去。
警车的警号声一入耳,我如梦初醒,震动了一下,向刘丽玲道:“你杀了他!”
当我讲出这四个字之际,我感到极度疲倦,声音听来,也不像是我所发出来的。
刘丽玲的神态,看来也极其疲倦:“是的,我杀了他,可是他进袭我,像疯子一样地进袭我,我没有法子,只好这样做,这纯粹是意外!”我苦笑,心想那得法庭接纳她的说法才好。
警方人员来到,以后所发生的琐碎的事,不必细表,刘丽玲在警局,在法庭上,始终只是那几句话,陪审团经过了破记录的三十小时的讨论,宣布刘丽玲出于自卫,不需负任何法律上的责任。
由于主控方面坚持,刘丽玲一直由警方看押。在这期间,我和白素,曾去看过刘丽玲几次,可是刘丽玲甚么也没有说,她甚至拒绝聘请更好的律师为她辩护,一副充满自信的样子。
当陪审团开始退庭商议之际,我和白素,都焦急地等著,陪审团有了决定,再度开庭,我和白素一起在旁听席上。
当陪审团宣布了他们的决定,法官宣判刘丽玲无罪之后,法庭上的各种哄闹声,怕是有法庭以来之最。反倒是刘丽玲本人,像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出奇的镇定。
庭警打开犯人槛,刘丽玲走出来,我和白素向她迎上去,她轻轻地抱住了白素:“我们走。”
我和白素保护著她,离开了法庭,逃开记者,登上车子。
在车上,刘丽玲道:“能不能到先府上打扰一下?”
白素道:“当然可以。”
讲了这一句话之后,刘丽玲的神情,就陷进了沉思之中,一直进了屋子,她都未曾开过口。
进了屋子之后,白素给了她一杯酒,刘丽玲一口喝乾。她喝的太急了一些,以至酒顺著她的口角,流了出来。在她用手抹拭口角之际,白素突然问道:“甚么时候起,知道他就是你恶梦中的展大义?”
我本来想问刘丽玲同样的问题,白素既然先我一步问了,我自然不再问,只是等候她的答覆。
刘丽玲道:“在那天晚上的前几天。”
我怔了一怔:“所谓‘那天晚上’是”
刘丽玲道:“就是他一定要讲翠老太太的事给我听,而我坚决不愿意听的那个晚上。”
我“哦”地应了一声,就是那一天晚上,他们争吵得极为剧烈,我和白素离去,杨立群后来,清晨驾车外出,撞死了孔玉贞。
白素向刘丽玲靠近了些:“他告诉了你他的梦?”
刘丽玲摇著头:“没有,每次当我在恶梦中醒来,总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那种神情,和我在梦中看到的小展的眼神完全一样。渐渐地,我明白了,我们两个人进入梦境的时间完全一致,前生的事,同时在我们两人梦境之中重现,我就开始去搜集资料,开始追寻”
我听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也开始去寻你的梦?”
刘丽玲咬著下唇,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我没有像他那样,到梦境发生的地方去,我只是搜集他的各种行动资料。很快,我就发现他曾到过的那地方,做过一些怪异的事情。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对那个传奇人物翠老太太发生兴趣,也搜集了她不少资料,很容易就使我明白了翠老太太是甚么样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问道:“翠莲?”
刘丽玲道:“是的,也就是我的前生。”
我和白素两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丽玲道:“同时,我也明白,我和杨立群相识、相爱,并非偶然,那是一种因果,由于我们前生有这样的纠缠,今生一定会相识!”
我喃喃地道:“就像你和胡协成,杨立群和孔玉贞一样?”
刘丽玲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白素齐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
刘丽玲不等我们讲完,就接了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今生,他应该杀掉我才是,对不对?”
这个问题,玄妙到了知识范畴之外,但是在因果,或是逻辑上,又的确该如此。
刘丽玲问了一句之后,接著又道:“我和杨立群,都不知是甚么原因,有一部分前生的经历,进入了我们的记忆之中。可是我和他,都没有再前生的记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看白素的神情,一片茫然,显然也不明白。
刘丽玲作了一个手势:“我们都不知道再前生的事,或许,在再前生,他对我所做的坏事,要令他死在我手里两次?”
我和白素两人,一听之下,不约而同,一起站起,发出了“啊”地一声,又坐下,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在他临死之际,你对他讲的,就是这句话?”
刘丽玲点著头:“是的,我看到他在临死之前的神情,那样怨愤,那样不明不白,心中很不忍。本来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姑且这样对他讲一讲。可是,他在临死之际,脑际一定有异常的活动,可能在那一刹间,连再前生的记忆,都进入了他的脑中,所以他立刻明白了,明白得极快又极彻底,这证明了我的推测没有错。”
我发出了一连串的苦笑声:“前生已经极其虚无缥缈,何况是再前生!”
刘丽玲的话,逻辑上无可辩驳,我和白素只好怔怔地望著她。她掠了掠头发:“我要告辞了,我早已办好了欧洲一个小国的移民手续,我想,我们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见面了。”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在她快到门口之际,我叫住了她,说道:“刘小姐,你和杨立群之间的事,本来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然而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扯在里面”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她已经道:“不会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要的就是她这句话,我立时道:“好,那么,请告诉我,我的前生,和你们有甚么纠缠?”
刘丽玲摇著头:“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说完之后,就一直走了出去。
刘丽玲一定立即离开了这个城市,因为第二天,再想去找她,她已经踪影不见了。
一直到隔了很久之后,我又和简云会面,谈起了刘丽玲、杨立群、前生、今世这许多玄妙的问题。也提及了那一天晚上,我态度不明,坚决要离去的事,我道:“难道我的前生,和他们真有纠葛?”
简云笑了笑:“我看一定有。”
我有点气恼:“那我是甚么角色?在南义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一共有三个人,还有一个好像并未出现,我总不成会是那个人!”
简云道:“当然不会是那个人,照我的想法,你可能是那四个皮货商人被谋害之后,历年来追查这件案子的办案人员中的一个!你前生是一个办案人员,这一点,和你今世的性格,也十分相似!”
我向著简云,大喝一声:“去你的!”
简云拍著我的肩:“我只是猜猜,别认真。你对自己的前生,一点记忆也没有,但是你那天晚上的行为,的确有点怪,不知是甚么力量促使你那样做,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我只好喃喃地道:“谁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简云也叹了一声:“是的,我们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寻梦”这个故事,就在我和简云的感叹声中结束。
还有三点要说明,第一点:一九八○年八月,全世界有关方面的科学家,集中开会,研究人为甚么要睡眠、会做梦,但没有结论。
第二点,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心理学家坚信在经过催眠之后,某种感觉特别强烈的人,可以清楚说出他的前生经历,已经有不少具体的例子可供参考。
第三点,前生的事,会不会影响到今世?我们谁都曾爱过人,被爱过,世界上那么多人,为甚么会偏偏遇上了,相识了,恋爱了,难舍难分了?总有点原因吧。
至于是甚么原因,谁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全文完)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