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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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气开到了浦东。

    本想去世纪公园的,可是路上碰巧听到广播里介绍那儿今天有什么演出的,我一听立刻调头去滨江大道了。今天虽然冷空气来,可是风倒不大,方致远穿得也很暖和,到江边走一会儿应该不成问题。

    下车之后,他显得非常兴奋,直说这是第一次在滨江大道上散步。

    我很庆幸自己不管到哪儿都爱带着相机……最小的傻瓜机,大的那个背着太沉!不容他反对、抓紧机会就给他按了几张。可惜,脸颊上有让我看了就心疼加窝火的划痕!

    “不喜欢拍照!”他撅着嘴瞪我。

    我知道他很不喜欢自己残疾的身体,这样的他让我更加心疼,希望以后能够慢慢地纠正他这种不健康的心态!

    “我喜欢!”我自顾自地理了理他被风吹得有点乱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手。刚才出门的时候怎么会忘记给他带一副手套出来的呢?不过还好,只是稍微有点冷、和我的手的温度差不多。

    他见我把相机收起来了,这才重新露出笑脸,指着对面的外滩道:“那儿我常去,不过还是从这边看比较好看!”

    我们停在一处凸出在水面的亲水平台上,四周的风景看得格外清楚。

    我站在他身后、用双手搂着他的肩膀,好给他挡挡风。“我也好久没来了,而且以前都是晚上来。风景不一样,晚上那边全是灯光,也很好看!”

    他微仰着头、靠在我的手臂上,“要不晚上叫老爷爷、老奶奶到这儿来吃饭吧?”

    “什么老爷爷、老奶奶的?人家年纪没那么大!”我知道他这么称呼人家的居心何在,肯定还在为我先前自吹自擂的那番话耿耿于怀着呢!

    “哼!”他使劲按着我叠在他胸前的手背道:“你是我的,不准别的人打你的主意!”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很窝心诶!“我想过了,晚上就在酒店旁边的那家上海菜馆吃吧,他们喜欢吃上海菜。你等一下也好回房间睡个午觉、休息休息!”

    他想了想,点点头,脸上也是很窝心的表情。

    我使坏,问他:“我说你是我男朋友的时候,你看到老太太脸上那种失望的表情了吗?”

    “她是没想到你这么朵鲜花插在我这么坨牛粪上了!”他皱着鼻子、有点唧唧歪歪的样子。

    “哎哟,倒还蛮有自知之明的嘛!”我笑着拧他的脸。

    他嘿嘿一笑,仰头看着我、眼里亮闪闪的直放电,“可是谁叫你喜欢插在牛粪上呢?”

    我真是无语。

    没敢让他在江边多呆,走了一会儿便进了一家我曾光顾过两次的广式茶餐厅吃午饭。那儿的甜品和点心都很一流,当然价钱也比较贵,在上海滩上是数得上号的一家。

    虽然时间尚早,但是店里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不少客人了。幸亏这儿的店堂够大、桌子与桌子之间的空隙也很大、推着他的轮椅进去不嫌麻烦。

    从身后看,我发现他的背有点僵硬。我怕他会受冷、或者支架上得太久,腰上吃不消,便找了最靠里的一个沙发座位、让他换了上去。这儿的沙发比较硬、他应该能坐得住。对面就是看得到江景的大窗,位置也很不错。

    一个男孩子过来送给我们一人一份菜单,然后就很熟练地帮忙把方致远的轮椅收了起来、塞到桌子与墙壁的夹缝里。

    “谢谢。”方致远笑着道谢。

    “别客气。”男孩子也微笑着对他。

    我的心里顿时暖洋洋一片起来,刚才在百货商店的电梯里受的气也觉得消失殆尽了,于是胃口大开,一口气叫了一堆推荐产品。

    “姐姐,晚上还要吃晚饭呢!”等到服务员走开,方致远才压低了声音说我。

    “吃不了打包、当下午茶!”我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就把手伸进他的大衣和毛衣里、给他解支架的搭扣。

    “别!”他按住我的手直摇头,“我怕会坐不住!”

    我把他往我身上揽了揽、让他靠着我,继续解搭扣。

    “唔……”他扭了扭肩膀、还是不肯。

    “你的背都硬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昨天和前天都疼得这么厉害,今天又在外面吹了这么久,万一抽筋了怎么办?难不成要我在马路上给你揉腰啊?”

    他这才垂下了手。

    支架松开后,我没给他抽出来,只是把左手伸进去给他揉腰和背。

    他靠在我身上,用手抓着桌子、防止自己会东倒西歪。

    又是那个小男生送点心上来。

    见是熟人,我也就没停手。

    小男生目光里有种欲言又止的神色一闪而过。

    那是种我很熟悉的眼神,曾经我也有过类似的神情。“他的腰会疼,刚才在外面吹风了。”我低低地解答着他没问出口的问题。

    小男生很感动地看了我一眼,又小心地看了看方致远。

    小混蛋半闭着眼睛、正忍着疼呢,所以说不出话来。

    “会、会痉挛吗?吹冷风的话?”小男生有点怯生生地小声问我,看到方致远的眼皮抬了起来,连忙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侧头看了方致远一眼、停下了手好让他自己开口。

    “嗯,有时候会!”他点点头、很轻地说了一句。

    “哦……”小男生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点头。

    “要注意保暖、也要注意不要坐太久。”我补充了一句。出门前我在方致远的卫衣腰的位置上贴了个暖宝宝,恐怕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小男生又点头。

    出菜口传来“叮”的一声出菜铃。

    “谢谢!”小男生匆忙地道了一声谢便转身离开了。

    “拿我当临床病人啊?”方致远白了我一眼。

    “唉,难得有人虚心请教,总得指点一下迷津嘛!”我笑笑,

    方致远轻叹了一声,喃喃道:“不知道是他的什么人也遭此厄运!”

    我被他这么文绉绉的一句说得有点蒙,看看他的表情——有点伤心,我也有点伤心起来,连忙抓起筷子夹了一只蛋塔给他,“拿着!”

    “没洗手。”他晃了晃自己修长的手指。

    我只好放下蛋塔,从包里掏了一包消毒湿纸巾出来。

    他自己抽了两张出来、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手,又抽了两张出来给我擦手。

    “一张就够了,真浪费!”我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也把手擦干净了。

    “小气鬼!”他直接用手拿了一只蛋塔起来、啊呜一口咬了下去,结果被烫得呼呼吹气。好不容易咽下去了,转头就瞪我,“干嘛不告诉我这么烫!”

    “现在知道了!我会慢慢吃的!”我扮了个鬼脸。

    “不过蛮好吃的,和香港的差不多。”他小心翼翼地消灭了手里的蛋塔。

    “后来回去过?”我还是头一次听他主动提起香港呢!

    “当然!外公外婆还住在那儿呢!”

    我愣了一下。这二老也是头一次听他提起!

    “元旦你们不是放的假吗?要不和我一起看外公外婆去吧?”他靠在我肩上、侧头看了看我。

    “呃?”我大吃一惊。见、见长辈?这么快?!

    “嘻嘻,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嘴上还沾着些细小的点心屑。

    我有点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伸手抹掉了他嘴边的残渣。

    “说定了,好不好?”他的笑容被我一并抹掉了,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皱眉,吞吞吐吐地道:“不是跟你说过吗?要陪我朋友去马来西亚!”是莉娜。本来要我们几个都去的,可是婷婷要出差,芳华说有事走不开,于是只剩下我——她不准我说不!

    “嗯?”他凝神细想了一会儿,眼光黯淡、脑袋也耷拉下去了。

    看他失望的样子,我于心不忍,于是推推他的手臂问:“致远……要不见见我的朋友吧?”

    他侧头看了看我——很深的一眼。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你还没准备好!”

    “什么叫我还没准备好?”我有些恼了,“你以为自己是超人啊?能把我里里外外地看透?”

    “嗯!”他点头。

    我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小笛,”他抱着我的手臂、歪着脑袋看我,“我不着急,真的!”

    我皱着眉暼了他一眼,还是没理他。tmd,说得好像是我着急一样!他哪儿了解我了?还真以为把我看透了?姐姐我有这么薄吗?再说了,做这样的决定容易吗我?还不领情?真是的!

    他也不吱声了。

    小男生又送点心上来,眼里明显带着两个大大的问号,可是看到我板着面孔、不好意思开口了,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方致远、好像生怕多看他两眼就会把他看趴下一样。

    “还有问题吗?”方致远倒是很和蔼可亲的样子。

    小男生迟疑了一下,又回头看看身边的客人,摇摇头、微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方致远扭头看着我的脸色,嘟囔道:“你把人家吓跑了!”

    我夹起一个虾饺扔嘴里,鼓着腮帮子使劲咬。

    “嗯?”他扭身看到我本来给他揉腰的手已经垂下来了,不乐意地哼哼着、拉着我的手往自己背上送。

    “你不是超人吗?”我斜了他一眼。

    “小笛……”小白菜!

    “你说!我哪儿没准备好了?”我抽回手横在桌上。他不把话解释清楚我是决不会动手的!

    方致远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小声问:“你准备怎么让我见你的朋友?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拎出去给他们参观?”

    嗯?我还真没想过诶!

    “谁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呃……除了老爷爷、老奶奶之外!”这混蛋,非要把人家叫得这么老才舒坦!

    “我和你才碰到没多久好不好?!”我低声吼他,吼完之后看到他脸上赞同的神色。

    他侧着头想了想,耸耸肩,问:“就是啊!十天前你想过我们今天会这样吗?”

    “没、没有!那又怎么样?”我气呼呼地反问:“所以我现在要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嘛!之前我和你连面都没见过,还介绍个屁啊?”

    “是……嘛?!”他又做出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来,再次耸肩,“没怎么样!”然后,按住我的手、撑着桌沿俯身直视着我,“我很高兴你把我当男朋友了,小笛!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可是和陌生人介绍我跟和好朋友介绍我是不同的两件事,之间是需要时间来积累勇气的!”

    我怔怔地回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明白他的两次停顿是为了什么,可是即便是一年前我就遇到他了,但那只是个疯狂的、缺乏理性的夜晚而已;即便是上次他把自己送到我家门口来,那也只是……只是……我以为也只是暂时的嘛!

    他浅浅一笑,用手抓了个虾饺递到我嘴边,“啊!”

    我张嘴咬住了、用两只手指捻着、慢慢咬、细细品。嗯,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还真比刚才囫囵吞枣要来得有滋有味!

    结账离开的时候,刚才的那个小男生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一脸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我忙着左挡右支地推轮椅、没注意,是方致远一直仰着头朝我使眼色才让我觉悟到的。

    “有什么事你就问吧!”我回头看着小男生。

    小男生回头看了看收银台后面站着的那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子,又看看方致远,随后才支支吾吾地问:“可以和你们到门口说两句吗?”

    “嗯!”方致远点头。

    我们三个出了餐厅大门,挑了个背风的角落站定了。

    小男生扯了半天头发都没理出个思路来。

    “什么时候的事?”还是方致远先开口了。

    “呃,去年六月份。”小男生立刻回答,声音里有松了口气的感觉,“是我同学,玩滑板的时候摔伤的,伤在这儿。”说着他扭身用右手按在自己的背脊上。

    “医生怎么说?”方致远问。

    男孩的表情瞬间灰暗了下来,扭着腰间围着的黑色围裙、低声道:“说他……伤得很重,要瘫了。”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紧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没关系,”方致远摆摆手,“我已经瘫了十年了,早就习惯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可是我听了却觉得心酸。脑子里尽是前天晚上我要他多锻炼的时候,他扭头厌恶地看自己的身体的样子。

    有很多难以接受的事实因为时间久了的关系,我们都以为是自己已经习惯了、适应了,其实并不是,我们只是学会了忽略和回避而已。一旦丑陋的事实再次□□裸地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感到痛和难以接受!

    小男生受到了一点鼓励,不再那么局促不安了,目光也大胆地停留在方致远裹在藏青色羊毛毯下面的双腿上。“嗯……”他飞快地指了指问:“我同学的腿还有一些知觉,肌肉弹性也很好、还有膝跳反应,可是就是动不了。是不是只要坚持锻炼,他的伤就会好起来?”

    方致远没有回答,而是仰起头、怪模怪样地盯着我道:“这个你要问她,她是我的复健师!”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他肯定是在变相地声讨我前天晚上给他做的诊断。“会有改善的,”我点点头,看着满脸热切期望的小男生,淡淡地道:“不过要完全好起来基本上不太可能。脊椎伤是不可逆转的外伤,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你的同学会一辈子是残疾人。”

    小男生可能是不太接受得了“残疾人”和“一辈子”这几个字,微张着嘴看着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喉结在他细细的脖子上上下翻滚着。

    “他身边的人首先要认清事实才能更加准确地帮到他,”我看着小男生越来越灰暗的表情,继续道:“受伤的人已经很辛苦了,还要来应付身边的人给他的压力和不切实际的期望,你说这样是不是很不公平?”

    小男生被动地点了点头。

    眼角的余光瞄到方致远也在点头,我偷偷拎了一下他的衣服领子、制止了他。“你同学年纪还很轻,受伤到现在也没有过去太久,现在正是他抓紧机会复键和锻炼的紧要关头。你要多帮他,鼓励他。像你刚才说的那些情况,听起来他完全可以靠助立器站立、靠助步器行走,坚持下去的话就可以靠拐杖行走了,懂吗?”我盯着他。

    “嗯!”小男生再次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急急地道:“他现在可以撑着桌子站起来,就是容易发抖和痉挛,而且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背脊、还在胸口画了一个圈道:“他说老是觉得很胀,有时候会吸不过气来。”

    “嗯,正常反应。不要拔苗助长、贪功心切,要劳逸结合。”我点点头,伸手揉了揉方致远的脑袋道:“这个人是个懒惰胚!受伤的位置比你同学的还要低一点呢,就是不肯好好锻炼、错失了康复的黄金时段,弄成现在这样。回去告诉你同学,感到呼吸不过来的时候要尽快躺平,不要增加肺和心脏的负担。”

    “哦!”小男生用力点头,随后看了看被我揉乱了头发的方致远、眼珠转了转,俯下身凑到他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

    我翻了翻白眼。白痴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方致远也用手拢着自己的嘴、套在他耳边叽叽咕咕了好一会儿。

    小男生的眼睛变得弯弯的、像两个小月亮,哼哼哈哈地连连点头。

    方致远又把小男生胸前口袋里别着的圆珠笔抽出来,在他手上写了个电话号码,然后很郑重其事地把他的手合上、小声道:“找黄医生就可以了!”

    小男生紧紧地握着拳头、好像生怕手心里的字会被风吹走一样,用满是感激和崇敬的眼神看着方致远。

    “走了。”我拍拍方致远的肩膀,朝小男生点了点头。

    “慢走!”小男生对我们鞠躬。

    方致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圆珠笔递还给他道:“我们以后还会来的。”

    “我是在这儿打工的,”小男生面露难色,抓抓脑袋道:“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呆多久,听老板说这儿可能也会撑不下去了。”

    “啊?生意不是挺好的吗?”方致远诧异不已。

    “老板说这里的租金贵得要死,像我们今天这样的生意、顶多只能付个租金和食品成本!”

    方致远仰头看看我、又看看小男生,随后冲他招招手。

    小男生立刻过来了。

    “另一只手。”方致远又把那支圆珠笔抽出来了。

    小男生乖乖地把右手伸到他面前。

    我看到这次方致远抄的是147的电话号码。我笑了,这个小混蛋真是个可爱的要命的小混蛋呢!

    “你晚上打过去,找一个叫summer的男孩子,告诉他你的名字……咦,你叫什么名字啊?”方致远这才想起来要问这件事。

    “我叫夏振宇。”

    “哦,就告诉他你的名字就可以了,然后等他安排时间给你去面试。”

    “谢谢!太谢谢了!”小男生……夏振宇激动不已地握住方致远还笔的手连连摇晃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呢!

    “bye-bye!”方致远抽回手、朝他摆了摆,笑着道:“别把号码弄丢了!”

    夏振宇连忙把双手握紧,又是连连鞠躬。

    我和方致远呵呵笑着离开了。

    回去找车的时候我问方致远:“summer知道你才是他老板吗?我怎么觉得他根本搞不清状况啊?”

    “他不知道,酒吧里没人知道。”他摇摇头,“他们都以为致新是那儿的老板。”

    “他是吗?不是你的合伙人吗?”

    “147是我一个人的好不好?”方致远不乐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他的球打得那么烂,还好意思做147的老板?!”

    我听得笑了出来,“人家只有一个眼睛看得见好不好?”

    “我用一个眼睛也打得比他好一百倍!”方致远扭过头、用一只手按住右眼道:“真的,我试过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

    上了车,他把暖风开到最大,扒着出风口哆嗦了两下。

    我摸了摸他的手,是很凉。

    现在才十二月头里,虽然有冷空气,但是上海的天气远没有冷到要开这么大的暖气的份儿上。可是他的体温偏低,格外怕冷。

    “下次出门自己记得带好手套!”我拉过他的两只手焐在衣服里、按着他的手背用力搓着。

    “要是能抱抱就好了。”他很惋惜的口气。

    “等一下回去再抱!”

    “要是你能一辈子都抱着我就好了!”

    “那我不累死了?”

    “这倒也是的!”

    我笑着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