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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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2)

虞美人入词也有一种艳,有一种凄,宛如虞姬在霸王面前舞剑作别,绝世风流不可再现。最最著名的《虞美人》是后主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玉砌雕栏应尤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因李煜此词太过出名,此调又名《一江春水》。李煜的成就和际遇都是旁人无法企及的,亡国之痛换来词家绝响,他诚然是个失败者,却也是个成功者。千古以来的词家,为个排行名次没有不惹争论的。唯有李煜,只有他,是当之无愧,舍我其谁的“词中之帝”。李煜的阶下囚生活,他因这词招来杀身之祸,死时所受的“牵机”酷刑,所有的一切痛苦和罪孽,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是生错了帝王家的可怜人。而皇帝这职业本来就是最不适合搞世袭制的。

纳兰被清代人推崇为“李重光后身” 虽不乏溢美之意,然容若小令善用白描写情语这一点还是颇得后主神韵的。其词品贵重处,又和后主相通,这大抵是因为两者一为君王一为相国公子,都是身份贵重心性不俗的人,平常人比不了,因此即便是频作情语也没有轻狎下流之意。而容若自己也很欣赏后主的词,尝言:“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 更饶烟水迷离之致。”可见他极称许后主。

红楼的后四十回不爱看,写黛玉死后宝玉的悼念,且不说语言功力悬殊,单是感觉已不对,总感觉是应付之作。宝玉对黛玉的感情,不是高鹗那只世俗淡笔可以摹画出来的。容若这阕《虞美人》倒应了红楼事,颇有些“宝玉对景悼颦儿”的味道。“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读到这词的上阕就好象看见宝玉抱着满怀的愁绪走到潇湘馆,月色下苔痕深浅,露湿青竹,站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遥遥看那已经空落的屋子,想起已经离开的人,心中凄凉拖延。

纳兰词中每多往事粼光碎影,都是昔日相处小事,读来欲断人肠。唯其沉湎往事不能忘情才感人至深,达到王国维说的“真切”境界。我所爱的,正是最后一句:“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想起当年和她一起在灯前写字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其实何曾薄情?淡淡一句清言,二人缱绻深情便呼之欲出。这一句还让人想起《红楼梦》中宝玉曾在冬天呵手为晴雯写绛芸轩的匾额。晴雯是黛玉影子,所以宝玉写完之后恰巧黛玉走来,宝玉请她指正,黛玉便赞他书法进步。此事恰可与这首词的最后两句相映成趣。

虞美人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写男女偷会****容易,风流最难。《诗经》里的《野有死麇》、《静女》等的风流清洁气质,到了后来都疏落了,诗比词四平八稳,写起感情来也深藏,艳语有限。词比诗放诞大胆。可惜花间词每多男女相欢之词,只是**有余,清净不足。五代词中最热辣亮烈的爱当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一份爱若冶艳纵情到了极至,便成了贞烈。与牛峤这首直接记录房中秘事的作品不同,距牛峤之后50年左右,南唐后主李煜也有一首大名鼎鼎的同调《菩萨蛮》,写自己与小周后偷会——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在起雾月光不明的晚上,小周后偷偷跑出来见情郎。手里拿着鞋,只穿着袜子走在台阶上,怕弄出声音让人发现。约在画堂南边见面,在他的怀里激动得娇躯轻颤:“我出来一次很难,你一定要好好爱我呀。”当时小周后在为姐姐大周后侍疾,与后主情人欢会,不免偷偷摸摸,也正因为相见难,才更相见欢,情感更热烈行为更大胆感受更刺激。后主此句探骊得珠,写透小周后心事,十分逼真地刻画出少女心头小鹿乱撞的那种情窦初开、偷尝禁果神态。“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与牛峤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同为狎旎已极的情语,因为感情至真,不觉其**,反觉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