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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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二七章

    她猜到了!

    也是,本来就是聪慧至极的女子,前后联想事情经过,哪有猜不出的。

    唐烆此次下山,一来是为了一年一度与祁妄的比武,二是为了将挑衅燕明山教徒地正派给灭门。挟持蜀玉只是意外;利用她来隐藏行迹休养生息是无意中为之;再利用她地病情,引起山镇中人们的注意,让江湖线人察觉唐烆的藏身之处,从而引来仇家的拼杀,则是特意为之。

    也正是这个意外让蜀玉深入险境,唐烆惊诧万分中这才毫不犹豫地护着她,更随之跳下了山崖。弥补错漏,掩盖事实是万不得已。岁月倒回,他也依然会如此选择,只是会更加护住蜀玉一些,以免错伤了她。就如客栈中她论及的那些形势,他不能杀了蜀玉,可也不能让她委屈了,受伤了。否则,到时候遭殃地不是唐烆就是祁妄。

    所以,在对方倏然爆发地脆弱面前,唐烆顿感手足无措。燕明山的女子不是妖艳惑人就是泼辣跋扈,性子直来直往,要什么说什么都坦率十分;江湖中的女子言行真真假假,虚来虚往,何曾对他真正气恼过;寻常女子循规蹈矩,从来见不到他这类男子,自然也就无从接触过。

    算来算去,蜀玉是他第一个‘交往过密’的女子。偏生这个女子性子乖张,心思狡诈多疑。每一句话,都似温柔一刀,明着是一套,暗里又是一套。让人看不透也摸不着。一不小心就要担心是否会着了对方的道儿。就如现在,对方的伧然欲泣之后,倏然地夹带猜测怀疑,他不知自己是该温言坦诚还是冷言反讽。温言坦诚於祁妄做来倒是手到擒来,冷言反讽才是唐烆地处事原则。

    真要冷漠以对的话,对方比他更加善于利用人的弱点;讽刺,唐烆不早就领教过了么!

    斟酌半响,只能僵硬着脖子,低声道:“对不起!”

    蜀玉冷哼,丝毫没有因为男子意外地妥协和一句道歉而缓和。

    唐烆那空着的掌心干燥异常,心中却觉得些微怪异。相比对方气恼自己的利用,他更加在意的是自己此时的心境。

    以前,他可从未在意过世人的看法,也更加不屑一顾别人的处事方式。在他的心中,除了燕明山地教众,就只剩下师傅和祁妄为重要之人。尘世中,任何一个人都难以让他递送一个善意的眼神,任何一件惊天动地之事都难以让他牵动丝毫心神。

    他何曾屈服示弱地道歉过?又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生死?更勿论被一个女子咄咄逼人审问。

    现在,他为女子一声冷哼,一个薄怒的眼神,而忐忑不安,千思万虑。他明明已怒上心头,却要强制压抑。他告诉自己不能让对方误会,也不能让对方寻了由头两人再针锋相对。他必须克制自己的脾性,不反驳,不解释。

    这份理性,让他处于弱势,屈服于女子地横眉怒视,妥协于对方地质问:“你要如何才能……原谅。”

    蜀玉讪笑:“我一介小女子,怎么敢与邪教狂徒制气,更加勿论原谅了。”

    唐烆沉吟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武功秘籍,或稀世珍品,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赠你。”

    蜀玉干笑,隐藏在昏暗中的身子微微颤抖:“原来我是那等爱慕虚荣地女子。唐公子忘了么,我蜀家可是豪门巨富,什么金贵之物我没见过,什么金缕玉衣我没穿过,武功秘籍对我一个弱女子要来何用。稀世珍品,呵,你一个邪教之人,把玩过得珍品有我们商贾的多么?”

    她往前两步,长长地双色裙裾之下,云头素花鞋履踩踏中如泰山压顶:“唐公子,你以前就是这般轻贱女子的么。”

    他轻贱了她?!

    唐烆疑惑,继而了然,抬首歉意地道:“我不是存心冒犯。”

    说话中,炙热地火堆中爆裂出一个闷响,光影错落闪耀在男子脸颊上,一条伤痕从眼角一直倾斜到颚骨,突然望见,似那青玉影壁上被人恶意劈开的裂痕,深刻、触目惊心。壁上破碎地红梅花骨就是它地血珠,拭去了却还残留着腥味儿。

    乍然望见,蜀玉被吓得倒吸一口气,再多地责难和刻薄都被他那刀伤给划开界限。她清楚记得,如果不是她落崖之前的那一声呼唤,唐烆也不会受伤。

    换了别的人因为她的呼唤而无视面前的凶险么?换了别人,会那般舍身,陪她落崖么?爹爹不会,他只会惊秫地望着她落崖,然后冷静地等待蜀家地仆人们赶过来,大家一起下山寻找她;佘娇娇作为好友,见到那番场景,肯定会呆愣好一会儿吧,之后再急切地呼唤龚忘,来寻她;秦连影呢?他会么?他不会!那个男人,从来只关心自己的艳遇,关心自己的名声,他又何曾为了一个女子耗费过心神。

    只有唐烆,毫不犹豫、马上,跳了下来,陪着她,护住了她。面对这样一个男子,她还能只顾自己的委屈,言词犀利地去责备对方的利用,逼迫对方道歉妥协?那样的她太冲动莽撞,太冷漠薄情,会导致她看不清现在的形势。

    在这深山老林的山崖之下,气走了唐烆,她要如何生存?她的遭遇会怎样?她还能平安回到蜀家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地千金小姐,孤身在野外,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一个问题。

    如果,能够与唐烆和平相处下去,一切都迎刃而解。过去的那点利用和纷争与未来的生存相比较,又能够算得了什么呢?

    紧紧地闭着眼睛,那按在胸前的手紧了松开,又再抓紧。最终,眼眸复又睁开的之时,蜀玉的怒火被生生压了下去,透着意懒心慵:“你利用了我,可也救了我。”

    靠在胸口的双手缓慢放下来:“我们,恩怨两消。从此,互不相欠吧。”

    唐烆当然注意到了蜀玉的视线落在何处,手指沿着那刀伤的结痂抚下。没有铜镜,他不知道这伤口到底剐拉开多少,有多吓人。淡淡地安慰道:“这只是意外。”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意外!”蜀玉略微气恼地嘀咕。人已从崖壁遮挡地黑暗中走出来,长长地影子对折在空旷地洞穴中,叠加成橙色,暖暖地。

    她一伸手:“你的那些药瓶呢?可还在身上?”

    唐烆呆呆地从角落地上勾起长衫,摸出几个白玉药瓶来,正是在蜀家之时他用过的几瓶,还呆呆地道:“这伤不重,无需上药。”

    蜀玉息怒停瞋:“别以为你破相了,我就会对你负责。”

    唐烆缩着手:“胡说什么?”

    “哼,我只是告知你。不管是救命之恩,还是这伤势,都构不成要挟我以身相许的理由。”

    唐烆窘迫:“你们这些千金小姐看多了野史杂戏,成天胡思乱想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嫁给我了?”

    “没想过最好。我可不是那些愚笨迂腐地世人,就算被你带着私奔,被你抱着非礼过,也见过你的身子,也不会屈服于礼教,糊里糊涂地葬送自己的下半生。”

    唐烆咳嗽一声,这才发现他自己居然一直赤裸着上半身。因为要用吸石吸出暗器,早就褪了衣衫。没想到蜀玉突然醒了过来,他这般‘坦诚相对’地跟她对峙了这么久。

    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自己的错漏。

    也就因为这个错漏,两个人之间那一直存在的沟壑莫名其妙地拉近了些,远远地,也可看到对方各自释然地面容。在那火焰的热风吹拂下地笑靥,把心给熨烫着,热烘烘的。

    唐烆不知道何时已经进来了。

    轻手轻脚地架起火堆两旁的简易烤架,再拿了两个用木头削成的大碗碟,将已经洗净的穿山甲放在其中,又从干净棉布里将野果倒入另一个碗里面。长臂一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截竹子。竹节两头完好,竖着中间被劈成两半,将水倒入空心中。在从山洞顶上刮下来的藤蔓绑住竹节两头,中间之下正好是火堆。这般,就是烧水的容器了。

    等到那水烧开了,这才将穿山甲整个放入沸水中,提着脑袋在里面反复翻滚几圈,一边用小刀削去外表的鳞片,皮衣,还有稀疏的细毛,等到全部刮洗干净之后,沿着脖子一圈整个切断,让其身首分离。麻利地将早就准备好的野果、蘑菇、野生姜等逐个塞到穿山甲地肚腹里。等到都填满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细如发丝的——针,穿了——鱼经?把猎物颈脖的口子缝合,然后再用一根削皮的光洁棍子从脖子穿到尾部。

    蜀玉醒神过来之时,唐烆已经将穿山甲架在火上翻烤着。她望了望竹筒中被削下的动物鳞片:“这些还有用么?”

    “其中一半,稍后用油炸了,晒干,再磨成粉末,外敷可以止血。另外一半熬汤,可以去你的风湿,解热败毒,破功行血,”男子神色平静,却瞧瞧注意着蜀玉的神色:“还可以治疗夜惊之症。”

    正挑出鳞片的手一抖,蜀玉顿了顿,依然继续手中地事情。

    最初的那几日,她夜夜噩梦。不是梦到自己拖累了父亲,让他被世人嗤笑;就是梦到佘娇娇暴跳如雷地让龚忘安排人手到处寻她;再来就是落崖的镜头重放。每一个噩梦都代表白日地思虑过重,一件件层层叠叠地压在心底,辗转难眠枯坐到天明的时候,也都没有说起。

    同一个山洞中,一直守着她的唐烆,又哪有不知道的呢。听这穿山甲地药效,指不定,是他特意去想办法抓来,给蜀玉调理身子用的。

    她低垂着眼眸,缓缓的道:“谢谢。”

    唐烆收回目光,手中的食物突然沉重地让人有点支不住。

    蜀玉将鳞片都挑了出来,再倒掉脏水。将稍大一点的鳞片夹出来放在一处,剩下地堆在一起准备熬汤:“没有油,如何烹炸?”

    唐烆指了指一节新地竹筒,又递给她一截削皮了的新木,放在竹筒里架在火上烘烤。竹筒外皮地绿色逐渐被烧成藏青,筒中的木头表面也因为热气升腾,而流出肥腻地黄油来。等到油水收集得差不多了,再拿走新木,将早就准备好的穿山甲鳞片放入油中翻炸。

    鳞片炸得脆脆地,再拿去太阳下暴晒之时,山洞里面已经是肉香满溢。

    唐烆一只手熙熙梭梭地又摸出一个淡青色瓶子,在烤制地表皮嫩黄地猎物上撒了一些细碎粉末。蜀玉知道,那是他们武林人经常露宿的时候采集的一些植物,代替佐料调味。

    两人合作,一人负责晚餐,一人熬汤和备制药物,倒也默契十足。

    蜀玉上辈子独身,为了自身身子着想,基本在家独自烹饪煮饭。这辈子到了深山,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后也飞快的掌握了野外生存诀窍,顺便替唐烆帮忙不少。

    穿山甲腹内包裹着野果,肉质外酥里嫩,果肉的清香和生姜的辣,还有佐料的盐刚刚好。因为有果子,又甜中带点果酸,十分提味。唐烆将穿山甲腿部和腹部的活肉嫩肉都给了蜀玉。胃再不大,她都吃了干净。没有挑食,也没有嫌弃做法粗糙简单,更是没有浪费一丁点肉末。

    这哪里还是前段时间在客栈里面看到的那位挑三拣四,异常奢侈浪费地千金小姐。

    可是,蜀玉终究还是蜀玉。

    偶尔地平易近人只是昙花一现,寻常时候还是淡漠与疏离居多。

    虽然,不再冷嘲热讽,不再耍小姐脾气,也不再刻意为难人。她会毫无防备的与唐烆住在一个山洞里面;每日里替对方浆洗衣衫;也会帮忙做饭,会温柔地替唐烆换药。还学会了如何分辨绿林山谷中的方向,学会了独自堆柴生火,偶尔还想些新奇小点子捕鸟炖汤。

    只是,她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大部分时间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不管外面的风雨。这是好还是坏,唐烆不知道。只是,他习惯于这样的相处。淡淡地,平静地生活,不用太去在意对方的想法,也不用顾及外人的看法。几乎与之前唐烆的性子不谋而合。

    是的,是之前!

    现在的唐烆,除了练功之外,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追随着蜀玉。望着为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偶尔欣慰,偶尔无奈,偶尔感慨。

    这番关注一个人,於他实在是第一次。闲暇时,他猜测,仇家那暗器上的毒物是不是有什迷惑人的药物,导致他最近的言行有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