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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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罗汉开眼观世音

    青城小雪。

    后山白云寺的登寺阶梯上,一古稀道人站在前三十六天罡阶梯间,一老僧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后七十二地煞阶梯上,老僧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喂在嘴角,然后掏出一支抛向在阶梯下的老道人。

    老人信手一捻,两指夹住烟蒂叼在嘴角,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火柴,划燃点烟,吐出一口浓雾。

    老僧取出打火机,点燃香烟后,直接把烟气全部吞入肺腑,然后在说话时慢慢从口鼻喷出烟雾:“听说你半个月前又上了一趟贡嘎山?”

    老道士肺活量惊人,一口竟吸去香烟一半,说道:“是。”

    老僧似喉口卡了浓痰,哈哈干笑:“又输了吧?”

    “不奇怪。”老道士又抽了一口,将香烟抽至泡沫,丢了烟蒂:“奉劝你一句,有生之年就别再登贡嘎山了,免得讨无趣,你我两个出家人,没理由得那川中第一的头衔。”

    老僧脸上泛笑,洋洋得意,翘着的二郎腿、受好大心情牵动得抖动起来,摇晃着十方鞋,他笑道:“听我那当时在康定城游历的徒弟说,那晚晴朗,可见贡嘎之巅,你一呼一纳八百里登贡嘎绝顶,当时洒脱劲儿上了头,不顾前人所说真人不露相的规矩了?好在没啥眼线在场,否则你就等着上报纸头条,然后被咱江湖人叨笑吧。”

    “你说你们这帮牛鼻子能不能省点心啊,这一遇盛世就属你们黄老门徒最是活跃,你要在那登天门槛前失足,我可不去替你报仇,到时啊,青城派少了掌教,你的师兄弟就只好把你那才下山的徒弟捉回来,逼着他接班。”

    “唉呀,那小子憨头憨脑的,能学会《道海玄微》这等青城上下千年间少有人通悟的大道经典,真让人匪夷所思,可是,以他的性子做掌教,哈哈,只怕要笑掉贫僧的大牙。”

    说到这里,老僧丢掉烟头,暗忖要自己座下也有这么好的徒弟那该多好,可偏偏你刘心斋唯一上心的徒弟是个俗家弟子,山上呆个十七年,学了你的本事,到头来还不是要参合进山下的烽火中。

    正是在世李八百的青城掌教刘心斋只是荼缓吁气,脸上古井无波,说道:“师公在世时,曾立下谶语,西北白蟒腾云飞,青城黑虎下山头,蒙顶斗牛金身降,螺髻三仙成一体;四者汇聚锦官城时,便是天府江湖再度活络生经的时候,扎西强木和道成的命、都是由先师耗尽天命卦算出来的,分别是白蟒和黑虎,至于斗牛金身和三仙一体是谁,贫道并不操心,只道我辈江湖人未能多出像法王那样的人,实在惋惜。”

    老僧似乎肺上患有顽疾,他干咳着苦笑:“没人能比咱们更清楚江湖存在的重要,如果不是法王挡住权贵抓拿江湖人的那一巴掌,当今许多江湖人都沦为门庭的走狗了。自古江湖人不自觉,以为傍身的绝学只是辅助他们登堂入室的筹码,所以,他们成为了富商的鹰犬,成为了大内的家丁,却不知,舒适安逸能抹灭警觉。”

    “每每读起南宋历史,都不禁让我潸然泪下。合州一战,蒙哥率蒙古铁蹄碾压天府,在合州城下受到川中将才和江湖人合力阻拦,那一战,兵家和江湖人的配合堪称完美,以致蒙哥大汗折鞭合州城下。保下了合州等于保住了天府门户,更是保住了门户以后那数以万计的百姓苍生,此朝江湖人最是难能可贵。”

    “可又读到明末呢?那些被收入大内的江湖人,又有几人站出来抵抗李自成的起义军?又有几人胆敢立马关外向强极一时的八旗叫嚣?”

    “清末,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内高手又去了哪里?都被钟鸣鼎食抹灭了忠肝义胆,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在那场春风拂过天府时,法王才会出手,他要保护的,是江湖人那颗不被锦衣玉食、高权厚禄所腐蚀的衷心。你刘心斋懂,贫僧懂,有个屁用,就连法王也被那群不知所谓的江湖人骂成挡住财路的狗。”

    刘心斋倥偬着脸,道:“狡兔过河是坐井观天,宝马过河是一知半解,而香象过河,便可脚踏实地,截断众流。只有那些深知脚底所踏实在的人,才会真正体会王法的意图。孙六圣才跟了江浙富商建设锦官城,算是由武行转入工行,以武人转匠人,隔行如隔山,我等江湖人再也不好言说,陈守彩率云滇帮臣服权贵,这些年只顾圈钱,并且还做了毒枭,这是一错再错。”

    老僧突然从宏观中撤回目光,喃喃自语间,向刘心斋问道:“所以你教唆马道成回锦官城后要。。。。。。”

    刘心斋摆了摆手,打断老僧话语以后,想起了那个不争气的徒弟,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当初我叮嘱道成,告诫他不要忘了戒备,他小子时常看新闻,还跟我说,师父啊,你想得太多了,无论国外哪个强国,如今想要和咱们一战都是不可能的,和我谈这之间的经济网,谈各国关系,谈了许多许多,说这代江湖人就是享乐的命,哪可能有保家卫国的机会,被我问了一句,那内患呢,他小子就不说话了。”

    老僧哑然失笑:“棋盘上的点点滴滴就不由你我出家人说了,说到喜欢下棋,还得由武侯祠那帮自持可谈家事国事天下事的人来扛旗,这几年啊,西边和西北边的外邦邪教始终不安生,法王坐镇贡嘎,就是为了镇住邪教,抑制黑色势力不至于蔓延进天府,你我两个老不修都知道,一旦这股势力以天府为跳板,跳水中原沃土,那后果。。。呵呵,不道自破。”

    大天师站在三十六道天罡阶梯之间,转脸望向青城山下万千灯火,兴叹道:“他们还能安然入睡,就很好。”

    老僧打了个哈欠,说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你看到的这些无非是障目一瞬,明面上是清澈溪流,实质上是条条肮脏阴沟汇聚成的暗河,万家灯火下有百姓安享天年,自然也有百姓自作妖孽。排除那些被拉入邪教祸害乡里的升斗小民以外,就是自怀鬼胎不安好心的祸国殃民之徒,有人睡着了,也有人清醒着,有人活着,也有人要死。”

    天师一隆袖袍,兴许是山里罡风有些袭人,将双手叉在袖袍中以后,他转身径直走下阶梯。

    见牛鼻子要走,老僧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知道这位青城掌教不爱听自己的道道,于是想以客套结束谈话:“不再抽支烟?”

    大天师头也不回的下阶梯,第一百零八道阶梯上,传来他的声音:“这世上的事和物本就是相对的,若真如你心中那尊佛陀所说,要以行愿渡世人往极乐,世人都极乐了,谁去苦?”

    “我的确只看到了光鲜迤逦的万家灯火,我虽也知道那下面都有些什么,但我不会自讨没趣去钻牛角尖,说出来无关紧要,不说才是自在,你啊,巴不得满世界的人都变成秃子,那才不愁,那才极乐。”

    老僧心里腹诽,他娘的牛鼻子,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才懒得多费口舌,却不想老道士得理不饶人,站定在阶梯下,他扭头回来,望向高高在上的白云古寺,续而低眼把目光落在老僧那猥琐的身影上,说道:“你还说要我谨记前人所说的真人不露相,贫道出手不求去扭转百姓的苦难,只求登顶与高人一较高下,因为贫道自知,清楚就算自己去打跑了那些个开发商派来的混混,也改变不了当地百姓老家被拆的结果。”

    “到今天我才发现,你和峨眉山上那豫州的老尼姑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货色,一个比一个志愿大,有本事去打跑小混混,怎的就不学学法王,去让邪教不踏足天府呢?”

    老僧心里嘀咕了一句妈拉个巴子,你怎么就这么毒舌?

    当下不予计较,老牛鼻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人穷就有人富,有人惨淡就有人快活,道教又恰巧是那顺其自然的教派,心里一掂量,骂了声娘,说佛祖啊佛祖,你留给咱佛门子弟的是救世,看看人家李耳李老君,留给这帮牛鼻子的就无为二字,都说佛教乱世隐,盛世出,说道教乱世出,盛世隐。

    着实委屈咱佛门弟子了啊。

    可能是感觉自己那飘忽不定的站队,老和尚老脸一红,怎的就跟着这牛鼻子的思路走了,心中愤懑,道:“我是怕那群混蛋要打咱文殊院的主意,再说了,八十年代的事拿到今天你还能说,真打算把这话头带进棺材,在咱俩百年后,到下面也还能涮我是吧?”

    不料大天师突然笑起来,眼角鱼纹间闪烁晶莹:“哈,急了!”

    老和尚骂了句老不修,突然,空气凝滞,两人就这样沉默下来。

    好些时间以后,大天师突然开口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回文殊院?”

    老和尚没好气:“怎么?要赶我走啊?这白云古寺是后山,你把你前山料理好就是,吃你米还是拿你醋了?”

    大天师没有说话。

    见话没有接下去的余地,老和尚无奈把话补上:“明天回去。”

    “也好,他们最迟也就明晚到锦官城。”大天师一捋胡须。

    老和尚点头,话题忽然一转,突兀道:“我听说有人用五十万买暗花,要杀陈芳泽。”

    “那是你们青羊邑境内的事,说给我这个出世道士听作甚。”大天师寻思着老和尚的话,眉头微拧:“照这样算。。。”

    老和尚直接了当打断了他的沉吟,从怀里掏出香烟,自顾自的抽了起来:“马四呢,这些年倒腾牦牛赚了不少钱,听说最近经常出入建设单位副站长住的小区,应该是攀上了一个建筑集团,想要借资质做工地,这头正和副站长搞关系。”

    “我猜啊,是孙六圣才想提携马四,给了他一个历练的机会。如果要杀陈芳泽的人是我们自己人,那很有可能会嫁祸给马四。”

    “以陈芳泽断马四牦牛财路,和阻碍马四在帮派里上位为杀人动机,这么一说到也还有些勉为其难,除非。。。”老和尚吐出烟圈,冷笑道:“除非你那徒弟,马四的侄子,死在了道丰村。”

    “其一,陈芳泽借题发挥,切断马四和大斗牛的生意关系,断了马四的财路。第二,陈芳泽一直霸占着帮主的位置,身为堂主的马四早就想上位了。第三,因为陈芳泽指示马四去道丰村救罗文靖,结果间接导致马道成被人杀死。这三个加起来,马四恨不恨陈芳泽?如果这个时候陈芳泽死了,会不会有人把这三条立为马四的杀人动机,诬陷马四?”

    大天师眼皮一跳,斜眼恨了老僧一眼,没有说话。

    有没有人陷害马四,刘心斋不关心,他只听进去一句话。

    有人想致马道成于死地。

    老和尚继续说道:“没想到吧?当初孙六圣才好说歹说想请青城一脉加入他旗下,并开出了天大条件,结果被你冷着脸下了逐客令。结果就因为你那宝贝徒弟是孙六圣才手下的侄子,就把你牵扯到他孙六圣才的棋盘上去了,心里不是滋味儿吧?除非你就说,不再管你那徒弟。”

    “嘿,老和尚我一向乌鸦嘴,如果这次被我不幸言中,你那教了十七年的徒弟刚下山就断送了,浪费了一身得来不易的《道海玄微》,可惜啊。”

    大天师一身仙家风骨顷刻间荡然无存,转而攀上脸的是目瞠须扬的只杀不渡:“你觉得买凶的人会是谁?敢接这单子的杀手又会是谁?怎么不早说!?”

    大天师一怒之下,整座白云寺屹立的山头卷起了滚滚岚云,丝丝缕缕的岚云如穿针引线般、从青城山脉中卷断枝残叶而来,然后以大江漩涡之势汇聚于大天师一人身下,伫立于风眼中央的大天师一身道袍飘飘荡荡,头顶点墨天师冠被大风刮进森野不知去向,一头银丝顿时作苍龙飞旋。

    老和尚见状立马打哈哈:“老牛鼻子,你别当真啊!也就是我猜的,你瞧你,动什么怒啊。”

    “陈芳泽这些年利用麾下五大刺头没少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外面恨他的人不计其数,如果是外人要动他,亦或者是孙六圣才想动他,马四就不会被陷害,那你那徒儿压根儿就不会有事。”

    “但老和尚就怕是五大刺头里的人想争着上位,老板死于非命,其名下没有实名登记的黑色产业就要落到接班人手里,马四属于五大刺头之一,又是这些年里混得最得势的,如果其他四人中有人想反水,铁定会用杀了老板又嫁祸给对手这种一箭双雕的手腕,动机一旦成立,马四绝对不得好死。”

    瞧见大天师依旧没什么好脸色,老和尚手指间的香烟也早让周边这大风给吹得只剩烟蒂了,于是忙说道:“这样好不好,你看这样,我虽然和陈芳泽关系不好,也非常痛恨他赚钱的心狠手法,但是今天看在你的份上,我保住陈芳泽的命,你看怎样?只要陈芳泽不死,祸头绝对延伸不到你徒弟身上,但怕就怕在买凶的人双管齐下,一面请高手杀陈芳泽,一面派人暗中阴你那徒弟,到时就算我保得了陈芳泽,也保不了你徒弟。”

    老和尚心里如明镜一般敞亮,这世上除了那些个已故之人,就再也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位青城掌教的性格了,一旦他那位最是得意的徒弟出了意外,那他一定会闯进孙六圣才驻扎帮派的三十六层的大厦里,然后一层一层的打杀上去,直到取了孙六圣才的首级才肯罢休。

    孙六圣才祖辈几代人励精图治所成就的大帮派,七街九帮全部成员加在一起起码有六七千之众,能以一己之力毁灭这个庞大帮派的人,在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而他刘心斋,正是其中之一!

    “不需要你去保护谁,我要真不信我师公的留世谶语,念在师徒情分上,也会亲自去救。”大天师一摆袖袍,穿梭在崇山峻岭间的山风突然微弱,就听噼噼啪啪如落冰雹般,那些个被罡风裹挟的断枝落入丛林,嘈杂声响中,大天师神情凝重,朗声问老僧:“叶汪洋,你知道青城山上为什么没有老虎吗!?”

    直接忽略了法号,被直呼名讳的老僧怵了怵,失神须臾后,缓缓摇头。

    大天师一甩袖袍,转身就走。

    留下一句话,在空旷的森野之地回荡不绝:“因为我徒弟下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