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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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七章

    锦绦园是北雁国首辅大人府邸里的一座名园。

    正值春日,阳光晴好,云高且淡。

    排排垂柳,丝丝柳绦,微风下斜摆,好似云锦织机上的根根丝线。

    嫩绿的叶芽吸饱了昨夜喜雨,片片娇艳欲滴的翠。

    一小湖引自城外小雁山的活水,水质清凉剔透。湖底更是铺满晶莹的北雁国特产——云青石。

    五六对南屏国进贡的金丝银鲤畅游水间。三两个容妆工整的婢女,立于湖边,偶来低声私

    语,掷入些食饵,看那鱼儿争抢。但更多的时候,她们的眼角都瞄向对岸……

    岸边柳林草地之间,一处湖石台凳,两名公子对坐而弈。

    青衣男子长发拂肩,眉目如画,精致细嫩的肌肤让女儿家艳羡。

    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却带着难以言表的妩媚。微微露敞的胸怀,白皙却健美的肌肤惹人遐思。

    “衣服拉好。”青衣公子对面,身着枣紫色朝袍的男子,眼睛盯着棋盘,口中却如此命道。

    青衣公子嘻嘻一笑,装似好不情愿的瞥了那人一眼。“好生无趣。”他说着落下手中棋子,才缓缓拉紧胸口。

    “王爷,你都好久没单独和水章在一起了……”

    “柏水章,皮痒痒了就去小雁山的石崖里面壁,不用请旨。”紫衣人说话头也不抬。

    “苏逄阁!再有一年咱们的事就了了,你休想要我再受你差遣!”裁云城第一公子媚态全无,指着对坐之人,生龙活虎的吼着。

    苏逄阁抬头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说过什么?”

    柏水章口中的苏逄阁,没有易容时便是宏王爷——略显苍白的面色,剑眉若勾,眼波水透,胸前挂着那块美玉,格外晶亮。

    柏水章“哼”了一声,转颈看看远在湖对岸的女婢,才又白了苏逄阁一眼,压低声音,“没易容的时候不要叫你苏逄阁……可难道我敢在这里大骂宏王爷吗?皇上知道,我的脑袋就没了。”

    苏逄阁垂下眼皮,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落子填了一眼,嘴角一抿,“十目。你可以谁也不骂。”

    柏水章一愣,看向棋盘,“啪”的一声丢了棋子,脸颊染上薄怒,“你就不能让我一回?让我高兴一回?”

    苏逄阁悠悠然抓起手边毛巾,拭了手,又端起茶杯,轻饮一口,微笑。“那样我会不高兴。”

    “好了,好了。”柏水章惊慌的扭开脸,“你别笑了,我错了还不成?”

    他说着挑着眼角偷瞧了一下苏逄阁,嘟囔着:“若说我是妖孽,你才是妖孽的老祖宗。哪个不是你教的?”

    苏逄阁收了笑容,掏出一叠纸,交给柏水章。“这个月的诗词,你找时间背了吧。”

    “可是……”柏水章接过来,满脸不情愿,“平郡主那丫头忌恨我上次说她,要我给她下次弹琴赔罪……所以,这个月我不想去诗会。”

    “你不会再见到她。”苏逄阁面色隐有不快,柏水章察觉出来。

    “怎么?”

    “……皇上已经下旨,平郡主下个月远嫁南屏。”苏逄阁的态度有些奇怪,好像被牵动了烦心事。

    柏水章眼珠一转,“皇上他……老人家……是不是又抓你的差了?”

    苏逄阁点点头,突然压低着嗓音,学着说,“小弟啊,去南方的人选找好了没有?要是还没有的话,不如就送平丫头去南屏吧。”

    柏水章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你当初为什么答应替皇上办事,现在麻烦了吧。不过,平丫头是你的侄女辈,也不会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就去呗。”

    他说完,越发得意的仰头大笑,好像刚才输棋的郁闷统统解脱了。

    “你还是我的外甥呢,刚才不是一样在这里搔首弄姿?”苏逄阁一本正经的说完,往后一仰身,正靠在柳树干上,任凭柳绦在脸颊拂过,抬眼望着天空。

    “你……”柏水章脸上一红,“谁是你外甥?一年后你想叫我爷爷,我也不理你。”

    “我真是活得太无聊了吗……小章?”苏逄阁一脸困惑,眼神有些迷离。

    柏水章却再次狼狈的避开眼睛。他最受不了苏逄阁两个表情,一个是盯着你微笑,一个就是满脸满眼的迷离。

    “哼,达官贵人的私密探出问题来了吧?四年前就告诉你,不要参与各府里探子的事情。谁知你去了一趟瑁瑕山,像遇见鬼一样,我怎么劝也不听了。”

    柏水章想起当年,不禁怨气滔天。“我要是知道谁怂恿的你,一定和他没完。”

    苏逄阁垂下头,下巴贴着前襟,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一翘,“不错,她是该陪我一同才对。”

    柏水章和苏逄阁终于收了棋子,起身沿湖散步。

    柳绦中翩翩穿行的两个身影,让满园春光为之失色。

    湖边喂鱼的婢女偶然抬头,一袋饵料尽撒湖中。

    人都道她家公子是裁云城第一,可是为什么,那个脸色比她家公子还苍白,表情总是安静沉默的王爷,可以与他时时比肩……

    苏逄阁和柏水章刚回到书房,就有珍园的家人来报,有位鄢姑娘拿着苏逄阁的信,到珍园找苏公子。

    挥退下人,依然是宏王爷原貌的苏逄阁,眼中少见的笑意盈盈。

    柏水章见了不喜,一边往里间走,一边嘲讽道:“你干脆换成苏逄阁的样貌算了,每日都要易容,太累。”

    苏逄阁跟着进了里间,柏水章已经为他拉开暗门,露出一条地道。

    苏逄阁走到暗门口时,朝服已经褪下,交给柏水章。轻软贴身的白色丝织里衣,将人衬出几分柔弱,似乎更加可亲一些。

    他又摘下头顶的蟠龙金冠,散下头发。

    苏逄阁拿着金冠一回身,发现柏水章抱着朝服愣愣的看着自己,他递过金冠没有言语,抬脚迈进地道。

    “柏水章?”暗道里传来苏逄阁的叫声,柏水章急忙低下身子。

    “我在这儿……”他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个黑物掷来,不偏不倚整整砸在鼻梁上,一行酸酸的热泪顺流而下……

    “再让我看到你那副蠢样……第一公子马上就消失……”地道里传来冷而不快的声音,随着苏逄阁渐行渐远。柏水章低头一看,身前落着两只朝靴。

    “妈的,”柏水章站起身,踢了一脚朝靴,“自己明明是妖孽的祖宗,还来教训我,真他妈冤枉!”

    他咒骂着,不时拂拂鼻梁,一路踢着苏逄阁的朝靴走到里间的平榻边,把苏逄阁的衣物统统掷于榻上。

    看着榻席之上散乱的衣物,地上歪扭的朝靴,柏水章突然一脸坏笑,他不禁自言自语:“若是传出第一公子和宏王爷……那会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走出地道的苏逄阁已经易容完毕,一张童叟无欺的善良面孔,眼中却闪着兴奋。

    谁也想不到,首辅大人家的一间书房和珍园的一间书房秘密相连。

    其实,珍园的北墙就和首辅大人府邸的南墙仅隔一条窄街。

    苏逄阁购买了地道必经之处的地上房产,一条地道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好了。

    鄢筠等在珍园的首堂,喝了三杯清香四溢的春茶,用了一盘制作精美的糕点,苏逄阁终于从后院穿了过来。

    鄢筠立刻板起面孔,站起身,“我的钱呢?”对于窃贼实在没必要客气。

    “你的?”苏逄阁指上夹出两枚金钱,“这分明是我遗落的暗器。”

    鄢筠一咬唇,与他争辩无意,把眼睛一瞪,“还我那一吊钱,那是我一点一点攒起的。”

    苏逄阁摇摇头,“我家财万贯,会贪你一吊钱?”

    “不是你……怎么可能?”鄢筠一瞬间真的相信了苏逄阁的话。

    “再说,就算我真的贪了,你又能怎样?”苏逄阁摆出良善的嘴脸,却说着如此无赖的话,鄢筠气得脑瓜一热,口不择言。

    “强盗!”

    苏逄阁闭了一下眼睛,鼻中哼出一阵轻笑,眼里射出冷意。“好言相劝你宁是不听,下回丢的就不是区区一吊铜钱了。”

    如此明显的威胁,鄢筠从心头寒至脚底。苏逄阁说得没错,只怕他动动手指,就能天翻地覆。

    做这样秘密工作的,权力是大得很的。这恐怕比监察史的威胁还可怖,他说不定掌握密杀的特权……

    鄢筠想到自己手下那群小乞丐,他们跟着自己是抱着多么大的希望……还有她的许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许诺……

    她鄢筠大不了可以躲进深山,继续做她的女泰山,可是那群孩子们呢?也许还有院中的邻居……怎么办?

    鄢筠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眉梢眼角也渐渐柔和。要沉得住气,想想办法。

    苏逄阁一言不发的在鄢筠身后坐下,倒了茶水,自己饮着,并不催促她。

    “你要我做什么可以。”鄢筠转过身,眼睛复又闪亮,“不过……我是和你合作。”

    “何谓合作?”苏逄阁手指轻点一下几面,问道。

    “我并不隶属于你,只是互通有无,地位是平等的。”

    苏逄阁不表态,鄢筠继续说:“你若需要我帮忙可以,但是你不是我的雇主,也不是我的上司。”

    “做任务总要有个领头的。”苏逄阁摇摇头。

    “每次视情况而定,谁的计划好,谁就是……领头的。”鄢筠一扬头,目光坚定。大有你不同意,咱们一拍两散的意思。

    苏逄阁眨了一下眼睛,转转手上茶杯,“如果你知道自己和谁在讨价还价……”

    “就是宏王爷在这儿,我也一样这么说。”

    苏逄阁没有深究,却撇了一下嘴角。

    “这倒有些新意……”他看着鄢筠,“你还有什么要求?”

    鄢筠抿起唇,想了半天,“你……我既然答应与你合作,就是真心的。你不能再为难和玲珑卦有关的其他人。”

    “可以。”苏逄阁放下茶杯,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我们这就准备动身去襄宿城吧。”

    “襄宿城?”鄢筠一惊,她马上想到袁银瓶的请求……“襄宿城的事情是你安排的?”鄢筠惊疑不定。

    苏逄阁眨了一下眼睛,表情很平静,“什么事?”

    “襄宿城卫国将军的女儿,有柏水章的一封书信,言非卿莫娶……有这回事儿吗?”

    苏逄阁眉峰颤了一下,他神情莫测的看了鄢筠一眼。“因此袁银瓶要你去看看?”

    “嗯。”鄢筠点点头。

    “很巧……”苏逄阁站起身,“那就这样定了,我们顺路去看看。”

    知道鄢筠明日就要出发去襄宿城,袁银瓶一夜没睡好。她一大早起来给鄢筠送来一大包盘缠和一个腰牌。

    “小鄢,路上别委屈自己……真的不要袁府的马车送你去吗?”袁银瓶似乎觉得心有不安,毕竟鄢筠也是一个年轻女子。

    “你放心。”

    鄢筠接过腰牌上下打量,袁银瓶连忙解释,“这是袁家的信物,凭这个到袁家的商号柜上支钱,一次可得百两。”

    鄢筠一吐舌头,“好阔绰!”她说着把腰牌还给袁银瓶,“我用不了。”其实,这东西带身上会很麻烦,容易暴露身份。

    袁银瓶顿时为难,“小鄢……”

    “好了,这包盘缠足矣。”鄢筠把盘缠收进包袱,往身上一背。“我得走了,错过宿点就不妙了。”

    鄢筠辞别袁银瓶,一路匆匆往城外赶。昨日她就嘱咐好小九,这些日子注意找个稳妥的房子,等她回来就搬家。

    出城之后,人行渐稀,徒步之人更剩下鄢筠一人。

    一辆普通的载客马车在经过鄢筠身边后,慢了下来。

    “姑娘,去哪里?老汉载你一道?”赶车的老大爷扭着头,慈眉善目,很好心的问道。

    “多少钱?我就去下面走亲戚。”鄢筠赶上几步。

    “二十钱。”

    “太贵了,十个吧。”

    “老汉我好心,见不得你辛苦……好吧,十五钱,很便宜了。”

    鄢筠低头想了一下,又抬头看看天光,“那……好吧。不过到了地方,我亲戚哥哥才会付钱。”

    说完,马车已经停稳,鄢筠爬了上去。老汉笑着一扬鞭,马车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