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她是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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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初忆儿时

    一大早起床。打过凉水洗脸的时候,感觉水开始有点刺骨了。北国的秋天总是来得特别早。

    脑子昏昏沉沉,我用手捧了水往脸上泼,甩甩头才彻底清醒过来。洗漱完毕,无事可做,于是脱了鞋就又往床上蹲着了。

    听着楼道上鞋子踏过木板的咚咚声响渐渐繁杂,外边街头的各种声音也混杂在一起,飘进窗户传了上来。夜渐渐的长了起来,可是到了东边泛起鱼肚白时,该醒的一切还是会苏醒过来的。

    外头闹哄哄,唯独我的屋子一片宁静。

    我起身将行囊拿过来,继续蹲上床头,拿出横在包裹中的那幅画卷,将它往床上摊了开来。

    画上的两盆花,本是一个怒放在夏季,一个吐丝在隆冬。而我却有机会在初秋一并将它们美丽的姿容收进眼底。不禁脸上又浮出了笑意:世事都是会变的,只有镌刻下来了的东西,才会有机会到永远。

    有人敲门,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拖着鞋子便跑去开门。

    “君蒙!”我小声的唤了一声,然后将他让进了房间,怎么每一次见着他我都会老实巴交做小妇人状。我发现在他面前我永远也不能够做回真正的自己,尽管昨天还是故意多管闲事来着。

    “怎么啦?”见他杵在房间里没动,于是我开口问道。

    “怎么又在看画?”

    “无事可做,就打开来瞧瞧了。”

    “呃……你请坐!”鬼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见他杵在房中,我忙将一旁的椅子挪了挪,便拖着鞋子重新往床上一坐,将那幅画小心的卷起来。

    “女孩子家,将鞋子穿好……”

    “哦。”我应了一声,将画卷好,扎紧,正想弯腰时,君蒙已经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身去。

    我一慌张,忙将腿一缩:“我……我自己来就可以。”

    君蒙抬头,我趁机小声询问:“昨日,是我的错……我将夫腾惹怒了,她现在……还在气头上?”

    “你很喜欢那幅画么?”君蒙将视线转移开来,看着那床头还未收进包裹中的画卷,开口问道。

    “……殿春富贵,雅蒜清雅。”君蒙口中喃喃。

    我回答道:“也不是因为喜欢才画的,只是一时想要刁难那萧画师,所以脑子里面想到什么东西就随口说了出来而已。本来还……”

    “腿伸出来!”君蒙打断了我的话,拾起我缩脚时掉落在地上的鞋,语气竟不容拒绝。

    我疑惑,却还是缓缓抬脚,任他将鞋子套上去,抓住脚底另一只手将鞋跟提起。

    “左脚。”君蒙又一次命令。

    “君蒙,我昨晚确实看了夫腾写的东西……”在君蒙面前我想坦白,毕竟现在来说,他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虽然我毫无根据的信赖,不过是沾了自己这一副躯壳的光而已。

    “夫腾说她不是中原人,不是煜国人。”

    “然后呢?”

    “她说她是西伶人,是草原上的儿女。”这是我昨晚知道的。

    “所以她初次来到煜国时,西伶人直爽的性子为自己惹了不少麻烦,所以夫腾儿努力学习中原人的内敛,并且习惯了将自己堵在胸口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话用文字记下来……”君蒙开口说道。

    “夫腾儿?”

    “恩,她在西伶真正的名字。”

    我心中郁闷,才觉得自己做人实在太失败,和夫腾相处了一段日子,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她名字都只弄一半到手。她是西伶人,可是要说她直率没有心机那又是不可能的。

    “君蒙,你很了解她吗?”

    …………

    “君蒙?”

    “站起身来,鞋子穿好没……”君蒙开口,不想回答我时便会转移话题:“以前,从未给你穿过鞋……”

    我直起身走了一圈,又夸张的蹦跳了两下:“恩,穿好了!”

    …………

    “君蒙,这里是……”我搓着手臂,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戒备。今日大风。风吹过来时满是阴森森的寒意。

    穿好鞋子,君蒙便拉着我往外走,又一次带了我走出客栈。只是老是不挑好地儿跑:要么是山中,便要么……是坟地。

    “桑儿……别傻愣着,拜拜自己的双亲。”这大概就是语桑亡父亡母的陵墓了吧!君蒙一把扯过还在发愣的我,将我摁了下来。我依葫芦画瓢,跪直了,对着面前的石质墓碑,磕了好几个头。

    我虔诚祈祷:是我一不小心占了您二老女儿的身体,如今……可怜语桑没有了躯壳,要做孤魂野鬼四处飘荡了……

    一想到这儿,大风一刮,真有什么东西朝我背上打了过来……

    “啊——”我顿时吓得失声尖叫,僵直着身子不敢向后边看去。骷髅手,红指甲……这样想着只觉得四周凄凄然,一个个墓冢下面都藏有或惨白或狰狞的脸。

    “桑儿你干什么!”君蒙伸手摁住了被吓得发抖的我。从我身后取下一根枯树枝,伸到我面前:“大风带过来的……只是挂在了衣服上而已。”

    我接过君蒙手中的树枝,短短的一节,很轻,枝丫处乱插着几根小枝干。已经干枯得只剩一副躯壳。骷髅手,红指甲……

    “啊——”我忙将手中的树枝扔开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夸张的直往后挪。

    “你干嘛呢!”君蒙将我扶坐起来,语气中满是责备:“不得对双亲不敬!”

    我咽了咽口水:“君蒙……这地儿会不会有鬼啊!我爹娘会不会……”大白天的我吓成这样,看来得反省自己平日里都做了哪些亏心事了。

    “胡扯些什么!这儿又不是乱坟岗,怎么会有孤魂野鬼!”话说到一半君蒙突然满脸狐疑的看过来:“你果真跟你双亲不亲……”

    我跟太守夫妇不亲……是事实,不过……又是这个语气。其实他应该一早就发现我的漏洞百出了,只是他不说我便也掩耳盗铃下去。

    我扯了扯嘴角,开始瞎编:“不是的,只是……有些不安,生前爹爹娘亲就只想着我能够正经嫁人,只是如今……”如今我这个冒牌货,也还是跟你逃出来了。我犯了七出之罪,太守夫妇老脸没地方搁了,或许在阴间也希望这个不肖女能够早日消失为民除害。而我运气又太好,苏黎最终还是没有寻了来,要不然指不定就浸猪笼了。

    我点到为止,是因为清楚君蒙能听得出后话来。

    他紧挨着我也坐了下来。瞧着前方刻着的碑文发呆,又突然一转头向我看过来:“桑儿,你害怕吗?”

    我傻啦吧唧的点点头,又觉得不对,于是又摇头:我不知他所指。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君蒙对向我疑惑的目光时便打住了。将身下的袍子理了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以前,在苍岭的往事,你还记得多少?”君蒙突然开口问道。

    我顿住,又立马换上笑脸:“都不记得了!你说说,我来听,你给我提个醒儿!”

    君蒙看着我满脸无奈。

    “不说吗?招了吧!在我爹娘面前,老实交代清楚,当年你是怎么以林府管家的身份,将林家小姐拐到手的!”这是一段我不曾清楚的记忆,如今我大难面前临危不惧,难得还会有玩笑之心。

    君蒙终于没有忍住,“嗤”的一声便笑了出来。于是我双手抱膝,坐在一旁,将君蒙的口述截成一个个的片段在脑海中进行了蒙太奇式放映……

    ***********

    “你叫什么名字?”太守夫人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满脸慈爱地问道。男孩眼中满是戒备,不愿做声。

    林太守从一旁走了过来:“我在大街上发现他时,他正在和一帮小孩打架,只为争夺一个窝头而已……命仆人为他备点食物吧!他可能是饿坏了……”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你有娘亲和爹爹吗?”太守夫人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递过去,仍是和颜悦色。

    “12岁了!”男孩将碗抢了过去,便牛饮起来。而后擦擦嘴,对着眼前的夫人答道:“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那你爹爹姓什么?”

    男孩瞬间沉默了,瞪大了双眼望着面前的两人,硬是将泪水逼了回去。

    太守叹气:“这孩子可怜,往后便留在王府吧!他……便随了管事的李老爹一块住,于是,就姓李吧!”太守轻拍了拍男孩的头,征求他意见:“你觉得可以吗?”

    男孩紧咬下唇,突然硬声说道:“我不姓李!我没有爹爹……”

    …………

    “君蒙哥哥!你说,你要带我去哪里?”林府中,年幼的语桑跟在李君蒙背后,一路踮蹒跚着脚跑了过来。

    “我可没带你出来!是你自己跟过来的!”李君蒙显得有点不耐烦:“今日,我要随李爷爷出府办事,你快回去!”

    粘人的吃粑粑站在原地不动了,李君蒙往后边瞧了两眼,便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没走两步又返身,看着语桑还是呆在原地,巴巴的看着他走远,嘴一撇就要哭出声来。

    “叫你快回去听到没?小心嬷嬷又到处找你了!”君蒙也着急了,那边李爷爷已经走远,这里又不能丢下语桑不管不顾。于是只得返身,一把将语桑抱起来往府中返去……

    …………

    “跪下!”太守厉声喝道。

    语桑老老实实的在神龛前跪了下来。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太守开口问道。

    “爹爹,语桑知错,语桑不小心将神龛上的佛像砸碎了……”

    “女儿家就不该拿‘不小心’当借口!往后,谁会原谅你的那么多‘不小心’!触怒祖宗是过错,为自己找理由搪塞更是错上加错!如今,罚你在祖宗面前思过,天明前不得回房!”

    次日清晨,语桑冲进前厅:“爹爹,为什么君蒙昨夜会被罚被打?”

    太守押了口茶,然后缓缓开口:“他承认说那佛像是他打碎的,身为下人不守规矩在府中自由出入,就更该惩戒!”

    “可那明明是我打碎的!怎么和他扯上干系了!”

    “那你就真想一跪跪到天明?若不是昨晚嬷嬷来接你回房,真跪到了天亮现在你还能生龙活虎?”

    “可……”

    “可是什么!不要忘了他只是个下人!林府会厚待他,爹爹也觉得这男子值得器重,可问题是你不能搅进其中!”太守开始语重心长:“桑儿,你的那点心思爹早就看出来了……你的婚事连父母都做不了主,桑儿是个本分的好女儿,你是知道权衡轻重的……”

    …………

    语桑生辰。白日林府上下都在忙着给府里唯一的千金过生日,夜晚的院子中却静悄悄。

    “君蒙……”趁着丫鬟不在,语桑悄悄溜出自己的房间,绕过水榭来到君蒙的窗前,朝里边唤了几声没有应声。君蒙并未在屋子里,而是就靠在窗前的榆树下,在大口喝着今日赏赐下来的酒。

    “君蒙,你如今已是林府的管家,怎么可以这么不顾形象!快起来,地上还凉呢!”语桑伸手去想去拉起君蒙。

    “小姐……”君蒙抬起眼,恭敬叫了一声:“夜晚尚凉,您还是先回屋吧!”说罢又低头自顾自的喝闷酒。

    “你说什么呢!”语桑一听他叫得这般生疏心里就觉得委屈,蹲下身去,将君蒙手中的酒夺了过去:“你要喝这酒,我便陪你喝就是!”说罢提起酒壶就要往嘴里灌了进去。

    “桑儿!”君蒙一把将语桑手中的酒壶夺回来:“你不会喝酒别逞强……你说得没错,如今我已是林府的管家,可你是府中的小姐,我喝着太守赏下来的酒,可是却没能够大方的给你过个生辰……只是因为自己太卑微。”

    “你说你卑微……可是为什么连我爹爹都说你骨子里充满的是傲气……”

    “傲气……”君蒙没有再说什么,喝着苦酒将自己心中的压抑灌了下去,而后举起酒壶,像语桑示意:“生辰快乐!”

    …………

    林府侧门,君蒙提起行囊,将要走了。返身,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近十年的林府,心中不舍是肯定有的。

    管事嬷嬷在一旁催促道:“走吧走吧!小姐已经被老爷锁在房中了,她不可能出来为你送行了,老爷给你的银钱也够你花销一段日子的了……老爷说李公子有能力,男子汉要出去闯荡才是正道!要我说,小姐只能是个富贵命,苏府能够带给他的,你能吗……不现实的东西就不要再有念想了……”

    说着便阖上了那红漆木门……从此,林府的门槛,便成了李君蒙永远也跨不过去的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