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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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第四十弹 大结局

    大雨倾盆,一泻而下。轰鸣般的雷雨声分外震人心魄。

    所有的人都立在雨中,堪堪没了退路。

    苏无翳和柳重言各于心底暗暗赌了一次。

    最后一次。

    苏无翳赌的是傅轻瞳对自己最后残存的一点留恋,还有她最痛恨的,别人对自己的欺骗——他知道,临泽仙人自初入世便是誉满江湖的风姿绝世,早年更是因年少轻狂,欠下了一袖的桃花债。

    但就是这样的他,却从未在傅轻瞳面前展露过一丝一毫。

    柳重言之于她,隐瞒太多。

    柳重言却赌的是傅轻瞳对自己的一片真心。这片真心如入玉壶,清澈明净。无关过去,无关身份,无关容貌。

    电闪雷鸣。

    他用湿漉漉的袖子轻轻抹去脸上最后残留的一点易容膏,深吸了一口气。略略松开傅轻瞳环着他的手臂,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道惊天的闪电划过,骤然照亮了双方的容颜。

    满头的长发因着雨水紧紧地贴在他俩的脸上。柳重言终于看清了她脸上瞬间出现的万分复杂的表情——有惊艳,有茫然,有失神,有窘迫。

    傅轻瞳如同烫到了火般,慌张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腰上松开,一双眼茫然不知该看向何处,只得匆匆地向他道了一声歉:“抱歉,找错人了!”忙不迭地想往不同的地方逃开。

    手被一把拉住,猛地跌入一个怀里。

    满怀熟悉的清香。虽然早已被雨水浸得透凉,但紧贴之下,那带着体温的温润之感,与四年来每每相拥之时并无二致。

    断不会错的,那是属于柳五的味道。

    “柳五?……”傅轻瞳终于疑惑地轻声问道。只觉得不断地有雨水直直地落在她的背上,寒意倾肤入骨。一时间情绪难辨。

    明明是柳五的背影,柳五的味道,但,却不是柳五的脸——那是一张于黯淡的雨夜亦会熠熠生辉的面容,仿若清风拂晓,三千灼灼桃花骤然盛放的美景。

    纵使没有华美的衣物与精致的饰物衬托,依旧足够的动人心魄。

    分明是十几年前便艳惊世人,而后归隐出世的一张脸。临泽仙人——重言。

    傅轻瞳清清楚楚地记得:十几年前,兄长傅轻尘的好友——丰息国韩大将军的二公子,那个浪荡而不显轻浮的韩焉曾私底下给她看了一幅画像,极神秘极谨慎地警告她,千万不可让她哥哥知道他收有这画像。

    尚是总角之年的傅轻瞳虽嘴角含着古怪的笑意,到底还是应了,大咧咧地拿来一瞧:只见那画中之人着了一身素白的轻衫,拢着手立在一株拂面的青柳之下。

    衣是极普通的衣,树是极普通的树,却因画中人的微微一笑而豁然生动,振衣欲飞。他神态之美,神韵之清,容色之丽,竟连颇有仙气的傅轻尘都不及三分。

    “怪不得你会要我不告诉我哥。他长得真好看!”傅轻瞳瞪大了眼,“世上真有此人么?”

    韩焉笑了:“他呀,临泽仙人——重言。医术很是不错。”

    “那我以后要嫁给他!”傅轻瞳用小手将画像抱在怀里,大声宣布。谁知,却被韩焉一指戳在额上,他笑岔了气:“就你?就你?”韩焉左右开弓,扯着傅轻瞳圆滚滚水灵灵的小脸蛋,“人家门前可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美女领着木牌,排队等着结识呢!轮到你啊,估计也得让人家先挑挑看,可不可口……当然,重言可能会觉得你长得有几分可爱……”

    “瞳儿,对不起……”柳重言越发抱紧了她,只觉得她全身硬如雕塑。

    “哪里做的□□,做的好漂亮!”傅轻瞳挣扎着脱离了他的臂膀,边强笑边伸出手去扯他的脸,“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明明不是长成这样的的,你怎么会是临泽仙人呢……你是我的柳五啊……”

    喃喃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终于红了眼眶,泪水与雨水早已模糊不清楚。

    只觉得自己的脸被轻轻捧起,正对着一双与画中人一模一样的流丽之眼。那双眼的水波荡漾,漾入人心。

    “瞳儿,莫哭。”柳重言用指节抚去了她脸上的泪,声线轻柔,“我只问你一句,我这四年来,待你如何?”

    傅轻瞳终于抬起眼看着他,亦回答得诚恳:“你待我很好。”

    “我除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可曾有其他欺骗你的地方?”

    “……没有。”

    “那好,你就听我说一句真心话。”柳重言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继续道,“我曾是临泽仙人,年少时的确做过许多的荒唐事,但那些是我的过去。如今,我是朔月村的柳五,只爱傅轻瞳的柳五。”

    如今,我是朔月村的柳五,只爱傅轻瞳的柳五。

    这一句话,如同寒雨中的一点暖意,从柳重言的唇传入傅轻瞳的心,慢慢笼了她的全身。

    傅轻瞳怔了半怔,只因柳重言从未对她说过这般直白的表白。她揉了揉眼,只觉得于滂沱的雨中听来,恍若梦境一般虚无,一般飘渺。却让她感到无端端的欢喜。

    纵使千言万语,都不及这一句话让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到他的爱。深重的,简单的,却又如此真诚。

    半晌,只见她破涕为笑,伸出手撩开了他额前的湿发,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柳五,你长得真好看。”

    立在远处的苏无翳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句,忽觉旧时回忆如黄花而败,终于紧紧地握起了拳,指节发白。

    昔年笑花独倚我,如今花笑向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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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轻瞳与柳重言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去的那日,苏无翳穿着便服,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城。一辆双马拉的锦蓬小车缓缓向前行着,他三人步于一侧。

    远远地,姬流觞扛着一支长戟,不紧不慢地随着。

    终于,傅轻瞳停下了步,向着苏无翳道:“翳,你政事繁忙,就送到这罢。”

    苏无翳凝望了她一眼,半晌,微微颔首:“也好。”

    忽觉有一阵暖香欺身而来,傅轻瞳靠近着虚虚地拥抱了他一回,凉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脊背上,轻轻道了一声:“珍重。”

    千言万语,终究只剩这一句。

    好似朋友间的拥抱,与她在九曜山上和苏无景告别时并无不同。苏无翳的心灰了一寸又一寸。他怔了怔,嘴角还是强扯起一丝笑意:“珍重。”无意识地伸出手抚摩了她滑而黑的长发,动作轻柔。

    一瞬间,让人窒息的沉默与悲凉。

    傅轻瞳只觉得脸上拂过一小片轻而凉的事物,一片又一片。她欣喜地抬起头来,伸出戴着貂皮手套的手:“又下雪了……”

    苍茫的天空中开始飘落下轻软而凄迷的雪。似杨花,似柳絮。纷纷扬扬地洒向黑灰色的大地,落在她的发上,睫毛上,衣衫上。晶莹透彻,如同霰雪森林中的那尊冰塑。

    “这恐怕是今年冬天最后的一场雪……”苏无翳亦伸出手,接了几瓣雪花。雪花入掌即化,剔透光华,如珠似泪。

    傅轻瞳低下头来向他恬然一笑,露出两枚酒窝:“真好,我走之前还能再见到日曜最后一场雪。此生已无憾了。”

    许多年以后,每当苏无翳坐于屋顶,独自一人望着九曜山上皑皑的白雪,都会想起一张笑靥。那笑靥清澈如水,恬然安宁,让人心存暖意。而就是这份暖意,让他在无尽的孤独岁月里聊以慰藉,直至归于尘土。

    一根短竹形的爆竹被郑重地放入了傅轻瞳的手中,苏无翳道:“我以前送你的,不是伤害你便是束缚了你。但这烟火是我最后一样能送你的东西。待你出了城,于夜晚时分点了它,就算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多谢……对了,好好待蝉儿罢,她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

    “……好,我自有打算。”

    苏无翳看见那张笑靥的主人将那爆竹仔细地收在袖中,转身向立在马车边上的素衣男子奔去,亲昵地附在他的耳畔低语了几句。而那素衣男子看了自己一眼,微微颔首,似是同意了何事,便径直向他走来。

    柳重言笼了两袖冷风,于苏无翳的面前站定,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沉声道:“这是‘菩提灵玉丹’,应能治好令弟的不足之症。”说罢,递到他的面前。

    “……多谢。”苏无翳默了半晌,终究还是伸手接下。

    “保重。”柳重言向他有礼地微微一笑,转身便要离去。忽闻得身后的苏无翳低声道:“那日在倾岳楼上你问我的问题,我想,该告诉你我的答案。”

    柳重言伫足聆听。

    “作为一个君王,我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我的一切,包括即将开拓的江山。但作为一个男人,若瞳儿还是四年前的瞳儿,我会;若瞳儿还爱我,我会。只可惜,瞳儿早已不是四年前的瞳儿,而她亦不再爱我。所以,我已经失去了为她放弃一切的资格——这,便是我的答案。”

    柳重言默默听罢,回首望着他真真挚挚道:“若作为君王,凭你的才智与魄力,定当开拓万世基业。”

    苏无翳却摇摇头:“我记得瞳儿跳崖时曾对我说过一句:‘从此以后,你坐拥万里江山,天下疆土。而我一人独赴黄泉,下至碧落。’此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如今她还活着。而我,虽即将拥有万里疆土,却同时将拥有万世孤独。”

    万世孤独。

    车轮碾着细碎的冰雪,那辆锦蓬小马车已摇晃着出了城门。苏无翳看到车窗的帘子被撩起,傅轻瞳伸出头和手来,不断地向自己挥手道别。寒风鼓起了她的袖子,冻红了她的鼻尖。

    马车一点一点地远去,她的笑,她挥舞的手也渐渐被鹅毛般的大雪所模糊了。

    终不堪看。

    他断然转过身去,负着手沿着大道往回走。步履沉重。

    雪地里,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一片红衫旋至他的身侧,只听得苏无翳问道:“息潋夫妇走了么?”

    “走了,按王的意思已给了他们一辆马车和一些盘缠。”姬流觞利落地回道。

    苏无翳抬起头来,望着远处巍巍的九曜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白雾蒙蒙间他自言自语道:“瞳儿,答应你的事我已做到。但一统天下,我是势在必得……”

    “小姑娘——小哥——要玩捞小鱼么?”巷口,一个小贩顶着风雪热情地招徕着过往的少年男女。他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木盆子,落满雪花的水中游着无数尾的小金鱼。一对少年男女停下脚步,蹲在木盆前,饶有兴致地捞了起来。

    水花四溅中,传来少女的娇嗔:“哎哟,一条都捞不到啦!”少年索性挽起袖子接过鱼勺,蹲下身来。只见他略施巧力,一连捞起了数条,逗得那少女开心得直拍掌。

    裹紧大氅的苏无翳向那捞小鱼的摊位望了最后一眼,勾起嘴自嘲般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

    ***

    落在几步以外的姬流觞正欲赶上,却差点被一个戴着狗皮帽的少年伸出的脚绊倒。“霍”地一声,闪着冷光的长戟便贴在了那少年的脖子上,姬流觞眯起眼怒道:“做什么?!”

    “不过是给你算算桃花,美人你何需如此紧张。”少年用手中的破扇从容不迫地推开了架在脖上的长戟,不着痕迹,笑得无比纯真。

    “有话快说。”姬流觞抱了长戟,蹙眉道。

    少年“唰”地展开破扇,为自己扇了扇风,自言自语道:“哎呀,这凡间的美人脾气都太差了些,像是临泽仙人倒算是不错了,那个叫傅轻尘的臭小子,哼哼……”

    “你知道些什么?!”

    长戟又果断地贴到了他的脖子上。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你也认识傅轻尘么?”少年眨眨眼,好似明知故问。

    “快说!”长戟又逼近了一寸。

    “你脾气太坏了!”少年面上并无一分惧色,倒鼓着腮帮嘟囔道,“果真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那年啊,我告诉他他的桃花是朵雄的,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子差点没让他那头小毛驴啃了我的腿!”

    “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雄的?!”姬流觞扔了长戟,索性用手大力摇晃起少年来,面上带着惊喜的表情。

    少年被摇得七昏八素,口中嚷道:“咳咳!你放手,哎!再不放手,你后面的小桃花要误会啦——!”说罢,忙捂了自己的脸,撑开一条指缝偷偷窥视。

    姬流觞一惊,转过身去。又是一喜。

    只见一身青衫的傅轻尘倚在那头无尾的小毛驴上,正非笑似笑地看着他俩。风姿如玉,清雅如莲。

    半晌,他终于轻启齿,懒懒道:“流觞,别来无恙。”

    ***

    马夫牢牢地堵了耳朵,充耳不闻车厢里不时传来的笑闹声。

    车内,只见傅轻瞳挤到柳重言的身边,一指挑起他的下颌,笑道:“柳五,别把易容膏涂上了,再让我看看你的脸……唔,你长得真好看!我爹娘也定会喜欢的!”

    “别总盯着我的脸……”柳重言笑得有些无耐,却任着她胡来。

    “可是,真的好好看嘛!“傅轻瞳搬了他的脸正对着自己,忽地“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小时候的一句戏言,竟然成了真。”

    “什么戏言?”

    “就是……嫁给你啊!嫁给你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柳重言亦抿嘴笑了,一手轻揽过傅轻瞳靠在自己的怀中,认认真真道:“容貌之于人,不过如浮水上的飘萍。容颜易逝,飘萍易碎。惟能伴你老去的,止不过是我的一点真心。瞳儿,见过你父母后,就让他们主持我们的婚礼吧……”

    怀中的傅轻瞳终于涨红了脸,却忍不住回答得分外爽利:“好啊!”

    烟火直射入空,绽放于苍茫的黑夜之中。

    一朵银色而绚烂的雪莲徐徐盛开,最终化为无数璀璨的星点。那星点如瀑般直直地挂下,化作满天灿烂的冰凌。

    漫天的霰雪森林。

    ***

    几月后,因谋逆罪而被判身处冷宫的蝉儿难产而亡,留下了一个带着两枚浅浅酒窝的男婴,苏无翳赐名:苏无泠。

    三年后,日曜王苏无翳所率领的铁血大军踏上了华国的土地,将年迈的华王跪着相送的国玺收入囊中。华、丰二国自愿归属,名存实亡。苏无翳终于实现了苏无氏历代的夙愿,一统天下。

    第四年,苏无翳称帝。

    国号永甯,自称孤。

    当真一世孤独,无后无妃。

    永甯帝在位期间,改吏制,行法治,手段严苛,重典依律。

    由此,帝国进入了最繁盛的时期。

    永甯十一年,永甯帝崩。举国哀哭,扶棂送葬的百姓长街百里。

    谁也不曾知道,在盖棺的那一刻,有一座伫立于霰雪森林深处的女像冰雕,竟轰然倒塌。

    秋去冬来,又不知何年岁月,一名白发苍苍的女医官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永甯帝寝宫里一座陈旧的乌木衣橱,当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之时,她那因年老而垂下的眼竟濡湿了:

    空荡荡的衣橱内,放着一根开裂的鞭子,一把生锈的锁,还有一盘未下完的棋。

    而衣架上仅仅挂着的一件早已褪色的黑狐大氅。那黑狐大氅之下,露出了一截淡紫长衫的宽袖。

    轻轻一碰之下,两件衣服竟像是生生世世地融在了一处。

    再也分不开了。

    窗外,鸿毛般的雪片从碧青天上翩然而落,洋洋洒洒间掩埋了世间的一切。

    一切,归于静止的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终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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