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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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拒婚

宇文逸风走进内殿,见太后正跪坐在妆台前梳理长发,有些诧异,想着要回避,又不知往哪里回避。宇文太后看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宇文逸风说话:“算一算,哀家进宫已经整整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仿佛一生那么漫长。”

    “大姐……”宇文逸风在她身后轻声叫她。“逸风,你知道姐姐今年多大吗?”宇文太后不等他说话,先发制人的问了他一句。宇文逸风一愣,随即道:“姐姐比我大八岁,今年二十六岁。”宇文太后没有回头,向身边一指,随口道:“你坐吧。”宇文逸风依言坐在她身侧。

    “二十六岁,说不上很老,可也不年轻了。未来的日子还很漫长,哀家却只能在这座皇宫里呆着,直到死的那一天。”她的脸上有着落寞的凄凉。宇文逸风忽然间明白了她说这番话的用意,嗫嚅道:“姐……”

    太后侧目看了弟弟一眼,有些淡然的笑意:“你和哀家虽不是一母所生,但哀家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待。三弟,但凡姐姐一个人能承受的,绝不会把你们卷进来。”她清亮的眼眸深处有着难解的怅然和忧郁,宇文逸风看到她的这个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生在王侯之家,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哀家十四岁就被送进宫,深宫岁月,说给你你也不会了解。如今哀家的儿子当了皇帝,却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你们是哀家的兄弟,将来也是哀家最大的靠山。不依靠你们,深宫里的孤儿寡母还能依靠谁?”宇文太后的一番话让宇文逸风动容不已,他点了点头。

    “姐姐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宇文逸风知道自己已经开不了口拒婚。宇文太后长叹了一口气,道:“本来哀家也不满意这门亲事,可郗家点名要你,哀家也没有办法。三弟,怪只怪你太优秀,让人家上了心。这回你立了大功,郗家更不会放手了。”

    太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宇文逸风也只有默认的份。太后见他低头不语,就知道他仍在犹豫,又道:“那凤藻小姐虽然任性,量她在咱们齐王府也不敢造次。将来若是你看上了别家的女子,哀家一定替你做主,娶那个女子为妾。”宇文逸风抬眼看着太后,缓缓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说!”“给我一年时间。”

    他的这个要求让太后很是疑惑,迟一年早一年有什么分别呢。尽管不解,她还是答应了他:“哀家答应你,一年内不提郗家的婚事。”宇文逸风向太后叩首谢恩。太后轻轻把手按在他肩上,像小时候他每次被父母训斥时那样安慰他。宇文逸风拜了她之后,站起来转身走了。太后看着弟弟的背影,满心悲哀。

    他们生在这样的家族,一生的命运身不由己。偌大的皇宫中,每每辨不清身边的人是敌是友,甚至连最信任的亲人,也有可能背叛。宇文太后漠然的看着远方,这些年,她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如今孤独的躺在皇陵中的那个人。

    她爱着他,却不得不一再做出令懦弱的他害怕的事。她的许多作为,他都知道,可是他都纵容了,因为他也知道,在这个寂寞的深宫里,真正爱他的女人,也只有她。甚至连他的母亲,也只是把他当成政治斗争的筹码。因此,他非常依赖他这位年轻的皇后。她能帮他拿主意、帮他决断,帮他除掉他无力除掉的政敌。作为交换,他给她莫大的权力,给她的家族无上的荣耀。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皇宫里,他们注定寂寞,只能彼此依靠。一旦谁打破了这种平衡,遭遇灭顶之灾也就在所难免。他的母亲就是因为野心作祟,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同样,她也因为得到了她想要的权力,不得不埋葬了整个青春。

    宇文太后想到这里,泪盈于睫,忽然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宫女问她是否要去正阳宫垂帘听政,她摆了摆手,吩咐道:“从今日起,哀家不再垂帘,让他们把奏折直接拿到昭阳宫来。”宫女有些诧异,宇文太后看了她一眼,她立刻低眉垂首。“准备銮驾,哀家要去寿安殿祭奠先帝。”宇文太后穿好朝服,向着宫门外走去。

    离开皇宫,宇文逸风心情郁闷,骑着马在城里闲逛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还是回了齐王府。宇文啸风正好要出府去,看到他,和他招呼了一声。“三弟,我正要去郗家送礼,你去不去?”

    郗子祈的婚期本来定在九月初,因国丧而延期到腊月里,宇文啸风奉齐王夫妇之命去向郗家送礼。若是平时,宇文逸风听说要给郗子祈送礼,一定会跟着去,可此时他听到郗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我才不去。”

    宇文啸风瞧着他的脸色,拍了下他的肩道:“咱们两家不日就要成为姻亲,你这副样子若是给子祈看到,定要觉得你瞧不上他妹妹。”“我本来就瞧不上他妹妹,当着他的面我也是这么说。”宇文逸风扬着下巴道。

    宇文啸风又是一笑,打量着他:“你的眼光倒挺高,不过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你最好别在父王母亲面前这样哭丧着脸,不然又要被他们教训。”他说完这话,就往前堂走去。

    宇文逸风当然知道他们都是为自己好,可是他心中就是不痛快。穿过王府花园,路过醉风轩时,看到溪月从竹雨斋方向出来,不知道要往府里哪处去。两个月没见她,她的样子一点也没变,身形仍是那么轻盈,丝毫看不出怀着三个多月的身孕。

    溪月也看到了宇文逸风,向他笑道:“你比那时黑了。”“我娘也这么说。”不知怎么回事,只要见了她,心中的烦恼就能忘却一半。“我正要去颖夫人那里,你去不去?”溪月侧望着他。“我早上去请过安,这会儿心烦不想过去。”想起太后的那番话,宇文逸风心中始终畅快不起来。

    溪月瞧出他情绪低落,问他:“心烦什么?”“说了你也不知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扑哧一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在为那件事烦心。”“什么事?你也知道了?”宇文逸风瞧了她一眼,她清丽的脸上带着笑谑。

    “我当然知道了,喜事一桩。”溪月故意打趣。宇文逸风却恼了:“是不是我二哥告诉你的,我就猜到他要告诉你。”“是他告诉我的,又怎么样?难道这事他不能告诉我?”溪月歪着脑袋不解的看着他。宇文逸风气呼呼的没理她。溪月撅着嘴道:“没来由的,忽然生什么气啊?这回你还真冤枉你二哥了,事情是颖夫人进宫见太后回来后告诉长公主和菊夫人,菊夫人又告诉了大嫂、璎璎和我。”

    “一家子都碎嘴。”宇文逸风恨恨的抱怨了一句。溪月嘻嘻一笑:“你若是对这桩姻缘不满意,怎么不去和太后说清楚?男婚女嫁,强扭的瓜也不甜啊。”“你和我二哥不也……”他想反诘她一句,想着不妥,硬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溪月当然能猜到他想说什么,讪讪的装作没有听见。宇文逸风见她像是不大高兴,知道是自己惹她不快,有些歉意,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和长风是不一样的,我本来就喜欢他。”溪月这句话倒真叫宇文逸风意外之极。他审视的看着她,似乎想看穿她说这话的用意。溪月回避了他的目光,幽幽道:“有些事虽然身不由己,但可以想办法化解,我看你现在不过是在自寻烦恼。”

    “你也想劝我认命?”宇文逸风对溪月的态度很是失望。溪月道:“我不是劝你认命,恰恰是劝你不要认命。你一旦认命,这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姻缘虽然是大事,但也不必为此事烦恼过甚。男儿志在四方。”

    “看不出来,你倒豁达的很。我问你一句,你跟我二哥现在这样,是认命还是不认命的结果?”宇文逸风凝望着溪月的眼睛,溪月看着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这与你无关。”她轻声说了一句。“呵,我真是多此一问。谁能真正了解和关心别人的苦痛。”宇文逸风始终带着一丝愤慨的情绪。

    溪月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话又忍住,大概怕被别人看到,想尽快结束和宇文逸风的谈话。宇文逸风侧目看着她:“是不是你也觉得我该娶郗凤藻?”溪月见他面色如霜,微一思忖道:“没有什么该不该,时也运也命也。”“你刚才还让我不要认命,这会儿又说是命也运也。”宇文逸风没好气的说。

    溪月叹了口气:“你又误会我的意思了。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你正在气头上,先消消气去,别挡着我的道。”她正要走,宇文逸风忽然想捉弄她一下。不等她走,他探过身去离她的脸很近,看样子差点就要吻上去,溪月吓了一跳,瞬间花容失色,落荒而逃。宇文逸风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哈哈一笑。溪月听到他的笑声,心中怦怦直跳,加快脚步往颖夫人的住处走去。

    宇文逸风望着她的背影,有些难解的怅然。忽然间,他又想起了紫苏,想起了她总是那样温柔的牵挂着他。她是一个如水般纯净的女子,尽管身在纸醉金迷之地,却一点也没有风尘之色,始终那样清逸出尘,仿佛傲世独立的幽兰,散发着独特的清香。

    午膳后,宇文逸风离开王府往韶音坊去。知客小厮看到他,讨好道:“公子爷西征归来,闻名天下,您到咱们韶音坊来,韶音坊也是蓬荜生辉。”宇文逸风瞥了他一眼,打赏了他一锭银子,笑道:“去去,别跟我啰嗦,边上呆着去。”

    知客小厮喜滋滋的拿着银子,仍是跟在他身后:“公子爷好久没来,紫苏姑娘可惦记您。”宇文逸风猛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指了他一下道:“你再跟着我,小心我踢你。”小厮忙嬉皮笑脸的走远了。宇文逸风摇了摇头,这韶音坊原是金陵最有名的官办教坊司,供贵族大夫、王孙子弟聚会饮宴、饮酒听曲的风月之所,如今也开始流于世俗,渐渐和寻常青楼楚馆并无两样,越发没意思起来。

    紫苏看到宇文逸风,高兴的请他到二楼的雅间坐下。“听说公子随军出征,紫苏心里牵挂的很,公子别来无恙?”他坐下后,她倒了杯茶给他。宇文逸风接过茶,刚送到唇边又放下,拿着茶杯在手里转着。“无恙!无恙的很。”他眉头轻锁,自语道。

    紫苏见他心事重重,好奇道:“公子这回立了大功,怎么这样闷闷不乐?”宇文逸风看了她一眼,问:“我要订亲了,你说我该不该高兴?”紫苏心里一沉,脸色在瞬间有些苍白,随即恢复,缓着声道:“当然应该高兴,娶妻是终生大事。”她水灵灵的美目看向宇文逸风,却见宇文逸风清冷的目光平视着前方。

    “是郗家的那位小姐?”紫苏试探的问。宇文逸风没有正面回答,挑着眉反问:“你猜到了?”紫苏点点头:“小婵告诉我,郗公子说他妹妹对公子你一片痴情,你们两家又是门当户对。”“你们是不是都商量过了,怎么每个人说话都一样。除了门当户对,还有没有别的?”宇文逸风烦恼的把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

    紫苏看到他的脸色,就猜到他对这桩姻缘甚是不满,淡然一笑道:“郗家小姐我见过,这桩姻缘,我看除了门当户对,也没什么别的说辞了,之所以人人这么说,是因为人人都说不出别的贺词。”她这番话真正说到了宇文逸风的心坎里,他笑道:“只有你一个人明白我的心意。”

    紫苏又是一笑:“公子到韶音坊来,就是散心来了,我又何必说些让公子添堵的话。”宇文逸风开怀一笑:“真是个妙人儿,如果让我自己选,宁愿娶你也不娶那郗凤藻。”他这话本是无心,紫苏听来却是心里一咯噔。她看了他一眼,他明亮的眼睛也看着她,两人有一瞬间的沉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一点点的漾开。

    他并不是当真动了娶她的心,她心里明白,他只是在比较,觉得那个郗家小姐实在是不够可爱,比起她这样的乐伎都差远了。紫苏有点自怨自艾,不知怎么,在宇文逸风面前,她常常觉得自己卑微渺小。尽管她曾经有着一颗高傲的心,可是见了他,所有的矜贵都能放得下来。

    “公子今日留在韶音坊用晚膳吧,你没来的这些日子,我琢磨了几道清淡的小菜,一会儿吩咐厨房去准备,做出来请公子品评品评。”紫苏适时的转移话题。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一言一行无不让人心里熨帖。宇文逸风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揽了下她纤腰。紫苏心里微惊,见他眼中有笑意,含羞垂下眼帘。

    她白皙的脸上有了一抹淡淡的红晕,恰似春天最美的桃花,秀颜丽色让人心生怜爱,宇文逸风轻轻揽住她,在她红润的唇边一吻。紫苏心里一阵狂跳,有些羞怯又有些欢喜。宇文逸风见她露出少女之态,淡然一笑,放开了她。她虽是乐伎,他却也不想像其他来狎妓取乐的客人一般占她的便宜。紫苏和别的乐伎不一样,否则那时也不会坠楼受伤。

    紫苏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公子人品贵重、卓尔不群,在紫苏心里,没有人能及得上公子半分。”宇文逸风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只有你这样想,在某个人心里,我及不上她意中人半分。”紫苏听出他是有所指,心中升起的一缕柔情顿时被怅然替代。她知道,他时常想念他心里的那个影子,此时听他话里的意思,那女子像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他不过是替自己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