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闻笙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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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谁惜我心

    这些天来和成海岩待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只要是没课的时候,成海岩都来接她出去。不拘做些什么事情,也不拘去哪些地方,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闻笙有时很快乐,有时却又忽然不安,仿佛自己不知从哪里偷来了不属于自己的快乐,有一种见不得光的罪恶感。

    从御木本的店里回到学校那天,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那串珍珠她不知如何处置,也便收在珠宝盒子里,放在枕边。当天晚上,闻笙就做了噩梦。

    海天一线,整个世界空旷无比,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闻笙赤着脚从大海中走出来,走上沙滩,放眼寻找着什么,心里既清明又茫然,连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然而,碧海蓝天,茫茫无际,除了她自己什么都没有。闻笙害怕,想退回去,然而,一转身发现,身后竟然没有脚印……

    闻笙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听见屋子里另外的三个人都在睡觉,呼吸平稳而绵长。闻笙摸着黑从床上下来,将那只珠宝盒子和合同、曾晶的名片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收在一起,锁在柜子里。

    闻笙倒了一杯水喝下去,不想强迫自己回到床上去。于是轻悄悄地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夜风很清凉,从阳台望出去,整个校园一片沉寂,不知有多少人正陷在甜蜜的梦乡中。没有秘密的人永远睡得香甜。此刻,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醉于美梦,有多少人苦于噩梦,又有多少人正在像何闻笙一样长夜无眠中呢?

    闻笙在一片静寂的黑夜中感到离自己的心时远时近,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成海岩呢?这样的夜里,他在干什么?在哪里彻夜笙歌还是和曾晶一起安然同眠?

    他的面目,他说过的话,他的举动,伴随着闻笙自己难测的心事,在心里起起伏伏、明明灭灭。黑夜让人沉静而悲伤,闻笙沉默地凭栏遥望,直到天明。

    自那夜失眠之后,闻笙再也没有睡好过。一连几天,说不出是为什么,心里总是有强烈的不安和难过,萦绕不去。

    第四天时,这种不安终于得到落实。闻笙接到电话,是何忆苦所在的疗养院打来的,说何忆苦已经绝食三天,院方难以寻求原因,只得联系家属。

    闻笙听了电话,一下子俏脸煞白。父亲不会无缘无故绝食,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闻笙连假也来不及请,急匆匆放下一切。没有当天的火车,闻笙打车一路从上海奔向绍兴。

    何忆苦在疗养院住的是单人间,房间不大,有简单的桌椅床柜电话电视机等生活物品。墙上挂着何忆苦在家时常吹的箫笛等乐器。院里每天有专人整理房间,还算整洁。

    闻笙在这房间里见到何忆苦时,他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从脸上的表情可看出,他显然地已经知道是闻笙来了。

    护理员陪闻笙进来,一边给闻笙讲解情况。自从三天前接了个电话以后,他只喝水,一点东西都不吃。院方派心理医生开解,然而百般劝说无效,也查不出是什么原因。因为何忆苦神智清明,只是家属寄养在疗养院以照料日常生活的,有自主行动能力,所以院方没有强迫和限制他的权力,最多是每天给他打营养针。

    闻笙心中已知大概,待那工作人员退出去,只留他父女二人在屋内时。闻笙眼里含了泪水,在床边坐下,轻轻唤了一声“爸爸”。

    何忆苦睁开眼看了她一眼,不作声,继续闭上眼。

    闻笙的泪水就下来了,哭道:“爸,你别这样,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啊?”

    何忆苦始睁开眼,看着她,语气倒也平静:“闻笙,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闻笙虽然心中已经猜到大概,然而待听到父亲亲口问出来,仍是五雷轰顶。

    她颤声问:“爸,你接了谁的电话?是谁跟你胡乱说话?”

    “不要管是谁,你只回答我的问题。”

    闻笙一个字也说不出。

    何忆苦一声长叹,他连着几天没有进食,气力微弱,然而这一声叹息却深远:“闻笙,你这可怜孩子,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只会把一切都压在你身上。我这样无能的父亲,还配做父亲么?我还活着做什么呢?”他眼中滚下几滴清泪。

    闻笙在路上本来想了一千一万种谎言来哄劝父亲,然而到此刻,一句也用不上了。她伏在父亲的床上无声痛哭。

    哭过之后,生活是照旧要过的。闻笙捧了粥,哀请父亲喝一口。然而何忆苦心意已决,无论闻笙怎样求他,始终看也不看那粥一眼。何忆苦的脾气便是如此,过五十的人了,一点不知世事,执拗起来和小孩一样,十头牛拉不回来。

    闻笙愁肠百结,枯坐在床边垂泪,一时间不知此身何处。闻笙年幼力薄,早已怕了人生。因为人生时常将这种难以开解的困境不负责任地丢在人的面前。快乐总是短暂,如梦如幻,一梦醒来,发现人生依旧是一场漫漫长路,辛苦难堪,却不知最后到达哪个目的地去。

    闻笙无法,最后放下碗,擦干了眼泪,在父亲床边跪了,问道:“爸,究竟是要怎么样,你才肯吃饭呢?”

    何忆苦只是盯着闻笙:“闻笙,我要听你一句话,你亲口来告诉我,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就算是绝食,好女儿,你给我个确切的理由罢。”

    闻笙又哭了,觉得有无数把剪子在剪自己的五脏六腑,整个眼前都是昏昏暗暗。扑上前去抓住父亲的衣襟,她听见自己哭诉:“爸爸,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不是因为钱,是因为爱他,才和他在一起的……”

    天昏地暗中,那句话就这样出口了,只想在父亲面前过去这一关。

    何忆苦的神情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爱,连你这孩子也晓得什么是爱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闻笙忘了哭,一时间呆呆地不知所措。

    何忆苦叹了一声:“既是你爱他,就把这个人叫来让我看看吧。”

    闻笙震惊。

    何忆苦勉力支撑着起身:“我女儿爱上的人,我难道不要见见长什么样么?”

    闻笙过去扶他。

    何忆苦轻轻拍女儿的头:“好女儿,让爸爸见见吧,爸爸替你看看这个人怎么样,这样就放心了。来,把粥端过来,只要你答应了,爸就吃饭。”

    闻笙觉得自己那颗心,被放在炭火架子上反反复复地烤,已经不知颜色。她茫然地过去拿了那碗,喂给父亲,甚至忘了要热一热。

    何忆苦身体虚弱,吃了点东西,躺下沉沉睡去。或者也不是睡,只是此时此刻,除了装睡,再无可做的事。

    闻笙苍白着脸坐在那里。

    父亲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是谁告诉他这件事?闻笙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想到自己在一片昏沉中说的那句“爱他”,闻笙已无力去想当时这句话是怎么出口的。她只是想,爸爸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