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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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大禹是虫子

    他声音低沉,说话时面容也隐匿在斗笠之下。 “我和那日送你过河的船夫是密友,仰慕先生贤明所以前来拜访。”感觉到王守仁的提防和谨慎,男子解释道。



    王守仁如释重负“是这样。不过这天色晴朗,并未下雨,为何你做如此装扮?”



    “你说的是哪个大雨?”男子的声音有些戏谑。 



    王守仁道“自然是眼下时节本地常有的暴雨,先生装扮想必是本地人,又何必故作糊涂呢?”



    男子一笑释怀,“确实是在下糊涂了,不过先生你说这大雨未至,我却说这大雨只是将至未至。它永远都不在不断靠近却也不断远离,一场雨下过就是放晴了?未必,因为下一场雨始终在靠近。就如那日出日落,日薄西山之前寻常人只会道,太阳尚未落山,但他们却没意识道,这也是太阳尚未升起。”



    王守仁觉得此人着实奇怪,反正自己也没事,不如和他随意聊聊。他指着洞口外面的一尺晴天,“眼下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在下虽不会风水堪舆之术,但也知道短时间内不会下雨啊。”



    男子摘掉斗笠脱下了蓑衣,王守仁这才发觉对方面容英朗,举手投足之间也透着读书人的气质,绝非本地的庄稼汉。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王守仁能看出来男子和自己是同一类人,谦谦君子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自傲的心。



    男子自然是不知道王守仁内心的想法,他莞尔一笑,“王先生似乎想当然了,会风水堪舆便能看得懂天时么,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本质上和它们也没有什么不同,这天地玄机又岂是几本书就能尽道的?相传我朝开国功臣刘基著作了《堪舆漫兴》,堪舆家都把他奉作祖师。可人外有人,江山初定时,刘基去天台寻访一位徐姓的隐士。途遇一牛倌,问之徐隐士的住处,那牛倌道了一首打油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刘基谢过之后,走了几里路后,于一幢花树掩映的楼下,见到徐隐士的孙子守着空地上的一簟稻谷。那时天边乌云翻滚,眼看一场大雨来临,刘基让徐孙快叫人来收谷,谁知徐孙却噘着小嘴回道:我爷爷说过,今天这场雨只落到那只板箩脚边。刘基暗暗吃了一惊,这徐老真的就能算出“大雨隔牛背” 的确切地点来?不一会儿,雨真的落到板箩脚。足见这风水堪舆的祖师爷都会犯错,更何况你呢。”



    男子的话有些针锋相对,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王守仁不以为意的笑道,“这首打油诗流传甚广,却不知是出自这个故事,在下受益匪浅,求学问也是如此,不能拘泥书本。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圣人之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放下手里的书籍起身作揖表达敬意。“不知道先生高姓大名?”



    男子起身回施一礼。“在下姓顾颉刚,草号阳明。程朱理学自由不凡之处,但朱熹个人品行却多被诟病。况且在下愚以为学识通天达地也无法尽解世界疑惑,正如孔子所云:五十而知天命,在至高处,总有人类无法企及的秘密。”



    对于男子古怪的话,王守仁只当是一些书生的牢骚,这样的人很多。但他不做争辩,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阳明先生学识渊博,在下佩服。想必家师若不是隐士那必然也是名满天下之人,不过刚才阳明兄适才问我是哪个大雨让我有些疑惑,难不成这当地的雨还分种类不成?”



    顾阳明笑着摇头“非也,只是刚才我以为你说是那治水的虫子。”



    “虫子?”



    “就是治水的大禹。”顾阳明笑着,仿佛在说一件轻飘飘的事情。



    王守仁脸色大变,惊惧之下身子没有站稳,踉跄之间把那书丢在了地上,水渍在书上迅速蔓延。但王守仁无暇顾及,脸上表情变得惊诧,像是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怪物。他没想到顾阳明竟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言,“你。。。”他指着顾阳明“你怎敢污蔑华夏先祖是个虫子?”



    顾阳明清秀的脸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冷笑“这不是污蔑,他也并非华夏万民的先祖。”他表情淡然,就像是在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时洪水滔天,民不聊生。禹的父亲鲧被推举出来治水,但治了九年因为方法不当,洪水反而愈演愈烈。万民不堪其扰,舜便刑罚鲧致死,随后又选了禹来治水,此刻禹正经历着失怙之痛但仍然临危受命,用了疏的方法才逐渐成效,期间更是流传出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典故。正是有了禹,万民才得以生产繁衍,休养生息,才有了这夏朝。否则何以有华夏民族?此等功德空前绝后,是万世楷模,又岂是你所能诋毁的?轮得到你在这大放厥词?”王守仁怒声斥责。



    阳明脸都涨红了,旋即捂着肚子笑的腰都直不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止住笑声。但脸上依然带着嘲讽的笑容“看来时过境迁,王氏一族的使命到你这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本以为你早有慧名孺子可教,故才不辞劳顿驱车赶马前来拜访,想重新让王氏承担这份使命。不曾想到其实之下,盛名难副。” 



    “什么王家使命!?你这人好生古怪。我父亲金科取士考得状元及第,琼池宴更得圣上垂青任之为帝师无上尊荣,世人皆知我王家是书香门第。我虽不如家父贤明,却也从小知道刻苦用功笔耕不缀,十年诵读圣贤经籍虽不见夫子门墙但也小有慧名。反观阁下。”王守仁恼怒的打量着顾阳明,怒极反笑。“言辞荒诞,谬论百出,不知是哪里来的野学门徒。尽然还敢嘲笑我。”



    面对王守仁的嘲笑,阳明也拍手称快,好像王守仁讽刺的不是他似的。“好一个野学门徒,看来王守仁是觉得学识必然在我之上了。既然如此,你可有胆量让我这野学门徒考上一考?”



    “何惧之有?”王守仁哪肯示弱,他要让对方心服口服。



    “你说禹用的方法是疏,是何人所说?”顾阳明立刻抛出疑问。



    “天下谁人不知?”



    “你说的这天下之人可是十之七八目不识丁,终日躬耕黄土,不识四书五经六艺。连我这野学门徒都不如。”阳明发出冷哼反击道。



    王守仁一时语塞,眼前之人虽然言论荒谬,但似乎极为善辩,他暗中提高了警惕。



    顾阳明继续道“《山海经》,《庄子.天下篇》,《天问》还有《淮南子》的记载中,禹治水用的和他父亲鲧一样的方法,都是堙填二字。直到七雄割据后才出现了禹以疏水之法驱洪的说法。因为直到那时,先民才学会筑堤防洪和疏水灌溉两种治水之策。但两种方法有所不同,筑堤防洪会增加百姓徭役之苦,且弊多利少;而疏水灌溉则反之。故这黎民百姓便把堙填洪水归于被尧舜所殛的鲧;而疏引洪水便归属于尧舜所用的禹。实际上再大的洪水,宣泄了十几年也后劲全无,就算没有禹,洪水一样会消退无踪。而鲧被舜殛于羽山的原因也并非鲧治水不力,屈原在天问中就已经发现了鲧的死因绝非治水不力那么简单。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山海经.海内经》中则更明明白白的写着,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先贤们早就看出这段历史的诡异之处了,偏偏你却熟视无睹,好大言不惭的说我是野学门徒!”顾阳明摇头顿首,装作自惭形秽的样子,这深深的刺痛了王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