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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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9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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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维一下车就看到那个楼道口背墙而立的年轻男人,双手插兜让头垂到很低,额发把脸容遮住,似乎光这么靠着就能睡过去。要不是那两条交叉的长腿轻微地动了动,叶维说不定会误解他真的已经睡着。

“喂。肖成谚。”他边走过去边叫了一声。男人慢慢抬起头来,眼神略微一动,飘去他身后正准备掉头的红色跑车上。

虽然是惊鸿一瞥,尹丞漂亮却不失凌厉的侧脸还是很清楚地映在玻璃上。

叶维也顺着回头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顺路,就让他送我回来一趟。”

肖成谚点点头,仿佛有些累,也没想多追究:“我以为你不来了。”

他从墙边直起身,长外套敞着扣子,内里的手工织衬衣便勾勒出细瘦有力的腰身来,是种极端符合美学的男性力量感。

叶维顿时不知道看哪里好,只不动声色挪开眼神:“我既然答应过,就不会失约。”

目光四下里乱瞥时发现男人从口袋里掏出的右手,劲瘦修长的指尖,却染满了鲜红的痕迹。

那些痕迹太不自然,叶维忍不住“嗯?”地皱起眉头。

血色扔顺着手指一滴滴往下滑落,绮丽地在湿淋淋的地上化开。这么看去,大衣口袋上的布料边也隐隐渗透出血痕,然后那只看上去还很优美的手掌摊开,让一个什么本来用力捏着的东西松松掉下……

金属制品“咣当”的坠落声,叶维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钥匙。

因为太过用力地死死握住、反复摩擦,那钥匙划得肖成谚整只手掌皮开肉绽,伤口狰狞绽放着,颇是触目惊心。叶维瞠目结舌地看他弯身重新拾起钥匙,竟还不觉得疼痛似的,淡淡地弯唇冲这边微笑一下:“刚才等得有些急躁,忍不住就……捏得大力了些。”

叶维不禁往后挪动了一小步。

冷雨渐渐变大,几乎是滂沱而下。茫茫的雨帘里看不到往来人烟。叶维一后退,肖成谚便立刻察觉到地轻轻挑起眉端:“怎么,你在怕什么?”

“……我去对面买点包扎用的东西。”叶维别开头去将伞撑开:“尽快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打个车去看医生……”他顿了顿,瞥一眼男人手上横七竖八的伤痕:“你这样子,既不能开车,也画不了图。在这里别动,乖乖等着我。”

肖成谚也不阻止,只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意味不明地挑了挑唇。那看上去相当陌生的笑容让叶维心底发寒,他从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会这样冲他笑的肖成谚。

刚准备冲进大雨深处,腰身一紧却被身后人猛地揽过去。叶维心底一个咯噔回过头去,肖成谚正把下巴搁去他肩上,胸膛的热度亦源源不断地从他后背透过来。

“逃这么急。”男人笑了笑,伸唇去吻他的耳朵。麻痒的触觉烧过来,顿时让叶维的两膝不适时宜地微软开去。

男人吻了一会,仿佛觉得很好玩似的,将碰触改为轻轻地含咬。虽然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却也行动诡异让人不敢违抗:“这个,可以一直给我吗。”

血肉模糊的掌心里,属于叶维房门的钥匙亦是血色鲜明地躺着,光看着鼻腔就泛起淡淡的腥气,叶维皱眉收回眼神,一时间也顾不得钥匙这东西不能随便送人的原则,只略略侧开头:“你留着吧。”

“干吗这样的反应……害怕我?”肖成谚轻笑一声,呼出的气息在叶维颈间盘桓:“都巴不得丢下我不管……你是想借着去对面药店逃走么?我若放你去,是不是在这里等一天都等不回你……说好要陪我,怎么都出尔反尔?”

他的眼神愈加地飘忽,语气也蓦然狠厉起来。脑子里全是幼时孤零零缩在角落里等待外婆的记忆。天色渐晚,雨势瓢泼,他一个人抱紧双膝蹲坐在教室角落里,偶尔惊雷闪过,照亮他恐惧的容颜……班主任下班前叮嘱他“你外婆叫你在这里别动,乖乖等着她。走之前别忘了关门。”那样的语气,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是班上最后一个离开的孩子。同学们被家长一个个地接走,他一个人傻傻地等。

父母是指望不得的,外婆也久久未来……等待这东西只会让人变得绝望,他那时候那么小,就已经体会到这句话的残忍。雨下得太大,最后等来的竟然是暂住在学校的颜彻,全身精湿地跑过来,然后急匆匆往他手里塞了一把伞。

“阿姨给宿舍里来电话,让你赶紧去省人民医院,奶奶她……”

他愣愣站在教室里,还搞不清楚颜彻话里面的意思。直到对方不解地伸手推他,方才浑浑噩噩地往外面跑去。一路上跑得太急,到医院时,里面消毒水的味道简直呛得他快要昏迷。胸腔里也一直不安分地鼓荡着惧怕。等到外婆身上插满了管子被推出来,他整个人都小小地蜷缩成一团,没了声息。

“小谚?”他听见母亲担忧地叫自己,关切把手掌抚上他的额头。

可是外婆毕竟已经没有了。醒不过来,也没办法笑眯眯地用苍老的声音叫他的名字。相对于母亲,他对外婆的感情倒还深些,父母并不是不爱他,可若不是他们闹到这步田地,外婆也绝不会操劳他的事情,更不会落到这种下场……心里面暗色的一点越加扩大,冲动的暴虐无法抑制,他狠狠地一掌,便把女子温凉的手挥到一边。

“……”母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也不信他年纪尚小……打人竟能用这么大力道。别提她还是他妈妈,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不见得会用这样的打法……她是欠了儿子的,但也不至于被忌恨到如此地步……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就觉得心凉。

女人那个哀戚的眼神,他到现在还记得。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懂事,失去了外婆,总不能连其他亲人也失去。于是就算伪装,他也要做个好儿子。虽然偶尔会有失控,但一次两次问题也不会太大。

可是暴虐的种子早已在那一天埋下,在亲人面前再怎样刻意营造个优异的形象,之后的每一个雨天,他都仍然需要尽力的压抑自己。没人知道他多害怕被抛开,尤其是在等待中被抛开,他看起来那么强大,怎还会有害怕的东西。

叶维只觉得揽在自己腰间的胳臂开始收紧,直箍到腰肢都开始隐隐作痛。胃部被挤压着极不舒服,对方却没有丝毫放开他的意思。

“你在猜忌些什么啊……”叶维终于忍不住火大地往后给了一肘子:“我真的就是去替你买个药而已……要这么不愿意的话,我不去也行。疼的可是你自个儿。”

仿佛没料到叶维这么快就放弃了可以逃走的计划,肖成谚的眼神一颤,力道不禁有些放松,就趁着这个空档,叶维使力挣脱,微微气喘地面对面看着他。

“你……”男人眯起桃花似的眼眸,迟疑了一下方才说出口:“很不正常。”

“……”早已麻痹的右手上传来割裂的疼痛,肖成谚的神智瞬间恢复三分清明,垂目看着部分干涸的伤口,仿佛在思索刚刚发生的事。

叶维再怎么不了解情况,也看出来他有多不对劲。扑过去拽起他的领子,便狠狠把视线逼对过去。

“你给我听着。”叶维澄澈的眼神颇显凌厉,说话也有点咬牙的意味:“既然答应过你的拜托,老子就不可能放任不管……你 他 妈的不是要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吗?好啊!走!”

被气势汹汹地拖进雨里面,滔天水线刹那间就把肖成谚从头到脚打湿,手上的伤口受潮,每沾一下水都让他微微皱眉。叶维死死拉着他的衣襟,亦是落汤鸡一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到大门口时,两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饱和的状态,从头发上朝下滴水,几乎要整个地融入大雨中。

“弄成这样算什么?有种你就别觉得疼!”头发全部贴在两颊上,叶维回过头来的神情却一般地带着傲意:“既然你要什么事都做得干脆,就赶紧把那个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给我!咱们早解决早回家……或者,直接告诉我那混蛋在哪里——”

“那个,不好意思……”

身后突然传来的优雅笑音让叶维愣了愣回头,狼狈不堪地拽着同样狼狈不堪的肖成谚,莫名地直视着大门前打开车窗扶着方向盘的男人。

雨点稍微浇进车里去,男人脸上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像……变态:“我这个混蛋现在来接肖先生前去治疗,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送二位阁下一程?”

-口-……难道就是他?叶维正骂的上瘾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定格在了原处。

不知是听谁说的,心理医师其实都是变态。叶维赤着脚踩在柔软的波斯羊毛毯上,边用毛巾揉搓头发,边思索着这句话环顾四周。

一到这里肖成谚就被领去了书房。叶维还没听说过有谁治疗是带回医生家来的。在路上为缓解气氛随口一问,却被对方礼貌地嘲笑了——“对于我来说,患者的医疗地点选择是建立在病情基础上的。看起来您比我对肖先生更了解,怎会不知道我把他带去家里的原因?”

虽说是自己先骂了人家混蛋,叶维还是对此人好感尽消。他又不知道这医生如此敬业,竟会自行跑到患者指定的地点来接人,再随口一问,却又被嘲笑了——“能让我亲来治疗的……一定都有些身份。何况受人之托,自然该将服务做到位……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以为您懂。”

叶维理亏在先,不好与他争辩。讪讪被一同带回来,一路已接近于暴走。

肖成谚进去书房已经将近两小时。开始还敞开着门,在那医生笑如春风地说了句“那么我们开始治疗”之后,竟反手一挥把门锁上。房间的隔音效果相当好,肖成谚又一下进去那么长时间……若不是叶维事先在路上看到了这医生无名指上婚戒,大约就要误会他已把肖成谚给非礼了。

又过了半小时,房门方才有了些动静,叶维赶紧起身去看,先从里面出来的是变态,额头上细汗淋淋,见了他冲他扯扯唇角:“失礼。肖先生的情绪……还不是太稳定,您可以先进去看看。”

叶维二话不说冲进书房去,先被满房的凌乱狼籍吓了一跳,然后才注意到了肖成谚。他撑着额头坐在法式沙发上,胸口起伏着,陷入极疲倦的状态。手掌上的伤已被心理医师处理好,只是衣物和头发依然湿着,弄得沙发靠背上也尽是水渍。

叶维不知为什么就放轻了步伐,安静地走过去,然后扶住他的膝盖蹲下来,仰头寻找他的表情。

男人感觉到膝盖边的触感,微微一颤地把目光挪过来,本该盛满犀利的眼睛里,此刻竟全是脆弱。

“……叶维?”

蹲在地上的男人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仿佛没有预兆,他的下巴便被肖成谚冰凉的左手捏住,发际被凑过来的嘴唇轻吻数下,然后耳畔传来一声叹息。

“他没有骗我。你果然还在。”

叶维很莫名地一直仰着头:“什么?”

“没什么。”如释重负一般,男人的神情一点点回归了以往的样子,把唇吊起来一条蛊惑的弧度:“这样就好。”

这才是以往的他。叶维心下一缓,稍微松了口气。

“肖先生,您可以用一下我家的浴室。虽然……要着凉恐怕早就着凉了。”

门口突然传来个煞风景的笑音,叶维一回头,果然是那变态,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此刻正看戏般地抱臂靠于门前。

“不必麻烦,沈医生。”肖成谚委婉地回绝:“我们这就回去。”

“去擦擦吧。”叶维斜眼瞥过他湿淋淋的样子:“好歹把头发擦干。”

“毛巾在浴室的左手边挂着。”沈姓医生持续补充,很会做人地圆滑道:“叫我沈桓思就好。”

这次肖成谚倒没有拒绝,点点头道了谢便往外走去。

肖成谚一走,书房里立刻陷入了寂静。叶维和这个被自己得罪得不清的医生面对面站着,不知怎地,就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想问我他的病情?”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沈桓思微笑问道。

“不错。”叶维抬眼看过去。

“既然由我出马拉他一把,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再晚些时候,可能就难说了。”沈桓思很自信地弯着唇,过了一会眼神又变得玩味起来:“我告诉他,不是等待的东西都一定会落空……比如……他一直在书房里等待着的你,三小时之后,绝不会人影全无。”

“等待着的我?”

“他一直在等你。”陈述句,相当肯定的语气,沈桓思食指敲打着身后门框,注意捕捉叶维的表情。

“……只是这样而已?”叶维皱起眉,些微有点狐疑。

“当然……还要让他回到以前。”青年走过去把玩书桌上一枚银币,眼神射过来的样子果真还是很像……变态:“hypnotism。又叫做催眠术。”

叶维额间黑线一抽:“请您解释得再清楚一点儿。”

“我让他回到过去,把最不想经历的事情又经历了一遍。这次他是个成年人,自然会有不同的解决办法……”一根根欣赏着自己的手指头,沈桓思继续道:“他的病根来源于安全感的缺失和对曾经的懊悔,只要解决这两点,他心中那另一个自己,也该消失了。”

玄乎。这是叶维听到的第一反应,但原本也没指望能从这家伙口中听到什么值得信服的答案……这变态真的可以信任?他说没事就是真的没事了?

“下周和下下周,让他再到我这里来两趟。”猛地抬起眼,沈桓思微微笑起来:“下周你还是得陪着……但下下周,就让他自己来就好。”

那成竹在胸的模样让叶维还是选择了信任他,颔首致意道:“我明白了。”

“其实,”男人依然盯紧了叶维,表情变得有一点点莫测:“你……也有心疾。”

“职业病。”叶维不以为然地摇头。随后走出书房。

肖成谚已在客厅里等待了一会儿,看他出来,很自然便伸出尚算完好左手,轻轻揽住他的肩。

叶维下意识地挣开,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去。

沈桓思微眯了眼坐在书房里,自语般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而你的心疾叫做……胆怯。”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管的闲事。

经过这次之后……那个叫做肖成谚的男人,想必会更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看起来像在闹别扭般的两个人,其实有着比那些如胶似漆的情侣都要深厚的关联。

真算是个颇有趣的研究题材……不知道最后结论时,可不可以写上“不可分割”四个字。沈桓思将微笑挂在脸上,慢吞吞地蹭出书房,礼节性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