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读书的地方就在太子宫内一个名为静心斋的幽静小室内。
两人一同到达时,现任太子太傅的王景桥已早到多时,咏善含笑向太傅解释了两句,便把迟到的事情敷衍过去了。行过礼,和咏棋一人坐了一桌,两桌之间隔着半臂的空当,上面备好了笔墨砚台和几张白纸,还有课本。
“今天,还是……讲一讲庄子。”
王景桥年近六十,老眼昏花,说话也不利落,每说几个字,就要慢悠悠嗯上一下,不然就是咳嗽一声。
不过咏善和咏棋知道这人是朝廷老臣,这些年身体不好了,父皇命他半休半养,顺便教导皇子们读书,尽管对慢吞吞的教导不怎么耐烦,却还是对他非常尊敬。
“齐物论,嗯……都看过了吧?”
王景桥拿起书,先读了一边,他年纪老迈,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但躬行王事,却非常尽职,凡是觉得读得不顺畅的,都要停下来,匀一匀气,再好好读上一次。
全文读了一次,再逐句讲解,也是读一句,说一句。
这么来来回回,一篇庄子的《齐物论》,只说了前面四段,已经用了将近两个时辰。老太傅讲得口干舌燥,说罢了端茶,矜持地饮了一口,看着两个正襟危坐的皇家学生,“两位殿下,有什么,嗯,不明白的地方吗?”
咏善看看咏棋。
咏棋轻轻摇头。
太傅对着两人都凝神看了看,慢慢道,“竟然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嗯,那我就……考着问问吧。咏棋殿下,你说说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是何意思?”
“是,太傅。”咏棋应了,低头想了想,才斟酌着缓声道,“这是说人在世间,行事相处之间,整天以心计相斗。”
“那……殿下怎样看呢?”
“可叹。”
“哦?”王老太傅不置可否,混浊的老眼盯着咏棋,停了那么一瞬,喃喃道,“殿下年纪未长,知道可叹,已算不错了。可这一句,并非只做此解。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也可以解成,人在世间,每一刻见识到的,体会到的,都在影响你的心。”
咏棋心里微震,低头受教。
太傅叹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迟钝地转向咏善,“太子殿下,对刚才的讲书,嗯……有什么想法?”
咏善轻松地笑了笑,“我倒是在想那两句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哦?请太子殿下照自己的想法,解一解这两句。”
“可解作,将自己的想法如盟誓一样存在心中,不加以言语解释,所谓以守致胜。”
“那……后一句呢?”
咏善凝思片刻,忽然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淡淡道,“其杀如秋冬,应该可以解释为衰败如秋冬之枯草,但人生在世,谁到头来不会变成秋冬之枯草?”
王景桥布满皱纹的脸,缓缓绽开一个老态龙钟的笑,一边笑,却又一边摇头,喃喃道,“谬解,谬解。唉,庄子大道,古来又有多少人可以解得对呢?殿下这一解,也只是按着殿下的心xing来,旁人不可劝了。”
放下茶碗,巍颤颤站起来,“今日先讲到这,年纪老迈,不堪长坐。”
两个学生连忙站起来,一边一个扶着太傅的手,一直扶到出了静心斋,咏善命常得富派人把小暖骄抬过来,送了太傅上轿。
两人目送着太傅的暖轿远远去了,才转头互看了一眼。
咏善问,“一下子坐了两个多时辰,累不累?吃点什么才好?”
咏棋却还在回味刚才课上的话,道,“从前都是雷太傅为我讲课,这个王太傅的课,还是一次听。虽然说话慢吞吞的,细想起来好像真的有些滋味。”
“当然,毕竟是当今大家嘛。”咏善领了咏棋进门,吩咐常得富准备饮食,都端到可以隔窗看景的小侧屋去。
两人都入了小侧屋,几个内侍忙迎上来,把他们身上穿着见太傅的外套给脱了,换上一袭轻松简单的便服。
咏善把内侍们为他脱xia的一大串仿东岳国玉饰拿在手上打量,最上面一个方形玉饰,透雕着古神兽面,下面红色缨络线连着两个水禽形玉带钩,再往下,又是连着四个辅首衔玉环,连串穿戴起来,如在腰前铺排成一片美玉连环,既大方又尊贵,难怪被万众挑一的选出来上贡宫廷。
父皇平日的赏赐极多,尤其是有外臣进贡,当太子的通常能得到数十样,常常几个方盘子蒙着黄缎送过来,咏善只是扫一眼就算了,今天才发现这件东西极有趣。
不禁越看越爱。
他想了想,自己拿着这套玉饰走到咏棋身后,道,“咏棋哥哥,你站着别动。”
手绕过咏棋的腰,把东西挂他腰带上。玉饰开始已经被组连好,现在挂起来便不怎么费事,一会儿就挂好了。
“这样多好看。”
咏棋把眉蹙起,等咏善一松开,自己就伸手去解,“这是太子的东西,别人不能戴。”
咏善抓住他的手,“上面也没有太子的字样,不过是一件玩物,你那么在意干什么?我的东西你嫌弃吗?”
咏棋见他说话口气又开始不好,为难地站着不动。
咏善不顾他,自己帮东西又在咏棋腰带上系得更紧了些,弄好了,才似乎自言自语地道,“你也多少穿得尊贵点,不然,等丽妃见到你身上寒酸,还以为我这个新太子刻薄你。”
咏棋听见“丽妃”两个字,稍稍动容,沉默一会,露出个不打算继续争辩的神色。
咏善知道他听话了,柔声道,“咏棋哥哥,我们先吃点东西。读这么久的书,你怎么连桌上的茶都不喝一口?往日读书也这么用功吗?”
携了咏棋,两人在窗边隔桌而坐。
常得富这个时候却轻轻走了进来,“殿下,五殿下求见。”
咏善眼内精光霍得一跳,瞬间就冷静下来,不咸不淡地“嗯”了一下,“知道了。派人在门口拦着,别让他进来扫兴。”
“是,奴才这就去办。”
“常得富。”
常得富立即站住了脚,“在,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去和咏升说,他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在办了。不过,事情要慢慢来,不能心急。有消息,我会找人告诉他。你传话的时候小心点,好好说,别热恼了他。”
“是,奴才一定小心。”
一大早起来读书,现在两人都饥肠辘辘。
饭菜很快一一摆上来,仍是咏棋喜欢吃的。
咏善帮他弄了一勺豆腐放碗里,“豆腐是好物,可惜始终太素了。我叫人用云腿片夹在豆腐里面慢火蒸过,味道可能好些。”
才吃了两三口,脚步声又传过来。
咏善一脸不耐地看着走进来的常得富,“又怎么了?”
常得富后面还跟着两个内侍,手上都托着盖了锦缎的大方盘,可知都是贵重金银玉器,“禀太子殿下,咏升殿下已经回去了,说一切都拜托殿下您了。临走前,他还留下了一些礼物,说是孝敬太子哥哥……”
咏善挥挥手,“好了。察看过没有违逆的物品,你好好收起来就是了,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用得着过来搅着我们兄弟吃饭吗?”
常得富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应着声赶紧带人退下去。
咏善瞪着他们把门上的垂帘放下,才继续把半边身子扭回来继续吃饭,低头看见碗里多了一片云腿,刹那间眼睛一亮,忍着笑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你帮我夹的?”
咏棋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不答,半天闷闷地道,“我不爱吃云腿,它藏在豆腐里面……”
他一边解释,咏善脸上的笑一边扩大,唇角往上翘,连雪白整齐的牙齿都微露出来,笑得非常好看。
“我吩咐了厨子把云腿片弄出来才上桌的,一定是他们疏忽了。不妨,再遇到里面藏着云腿的,给我吃就好。”咏善兴致勃勃,又勺了一块豆腐。
还未递到咏棋碗里,脚步声又隔着帘传来。
咏善多年练武,耳力比常人好上数倍,一听见脚步声,心烦无比,忍无可忍地扭头沉声道,“不管什么事,都给我滚开!还让不让人吃顿清净饭?”
话音未落,已经有不怕死的掀开了帘子,探进一张嘻嘻哈哈的活泼脸蛋,“嘿,我就知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刚饿了呢。”
又是咏临那个喜欢上窜下跳的捣蛋鬼。
大模大样走进来,伸脖子往桌上一看,皱皱鼻子道,“咏善哥哥真小气,每天就是青菜豆腐萝卜冬瓜的,大不了添一两个桂花糕,饿坏咏棋哥哥了。幸亏我聪明,带了一坛子香卤鹿肉过来。”
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坛子放在桌上,屁股往咏棋那边挤,大大咧咧道,“咏棋哥哥你挪一挪,我和你一道坐。这鹿肉可是我从宫外弄来的,啧啧,难得的美味。”
他那粗神经,压根也没发现咏善的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已经爆发在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