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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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

    阿息第三次梦见相同的场景,荒地、沼泽、下水道,无数双枯瘦如柴的手从无边的黑暗中伸过来,撕扯着她的身体,她的心撕裂般难受,喉咙发不出声,里面似乎塞满了破败的棉絮,双手双脚缠绕着诡异的头发,慢慢地将她的身体悬在半空,四周是无边无尽的黑暗,无边无尽的静,她看见自己在哭却没有眼泪,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阿息就此醒来,出了一身冷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犹如身处冰天雪地,她吞了口唾沫,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她越陷越深,距离却离她越来越远,悬挂着的纸灯笼和油纸伞随着风轻轻摆动。凌晨五点,对她来说还太早,想睡再也不敢睡了。

    送纪远航回公寓时他把车钥匙丢给了自己,命令她七点钟准时候着,阿息心里有愧也应允下来,现在想想真是找罪受,每天要绕过半个城市到他家不说还要看他摆一张臭脸装酷接受集体女同事的眼神洗礼。阿息喝了半瓶矿泉水重新躺回床上,满脑子都是那声枪响。外面走廊鼾声如雷,小姐们都还沉浸在美梦中。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出门,找到吴丽焘的房间,踢掉鞋子爬上了她的床,直到脸埋在她的胸口,心脏才安定下来,不再扑通扑通地撞击她的胸腔。

    吴丽焘睡眼朦胧地拿开她环在腰间的手:“一大清早就来吃老娘豆腐,滚回你的狗窝去。”

    阿息使劲地往她身上蹭:“你还是不是我妈了。”

    吴丽焘又好气又好笑,睡意也去了一点:“大早上的发什么疯,我不是你妈,你捡来的,放手放手,老娘我还要睡觉。”她越躲阿息抱得越紧,到最后没辙挠起她的痒来,阿息忍不住,蜷着身体哆嗦,吴丽焘再伸手过去,一颗水珠滚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冰的,凉凉的,她笑着踹了阿息一脚,“死丫头,吐我口水。”

    阿息抱住她的大腿傻傻地笑了:“妈你就让我抱一下嘛。”吴丽焘揉揉她的头发翻了个身,阿息挪挪身子,贴着她的背忽然说,“我们有多久没去看他了。”

    吴丽焘半睁着眼声音暗哑:“看他干嘛,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给自己添置几件新衣裳。”

    阿息有一会没说话,许久,她摸着自己的眼角慢慢开口:“妈,对不起。”

    吴丽焘掰开她的手:“对不起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老娘要睡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纪远航受伤之后,总有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来公司,起初来的人不甚多他还会亲自接待,到后来一批批地来,他也厌烦了,一股脑地全丢给阿息处理,有的人等不到会放下礼品请她转告,有的人干脆来好几天她怎么说也不走一直坐在会客室,要阿息拿来扑克与麻将,就地打起来。今天也不例外,她无奈地在座位上喝水叹气,一抹身影将她笼罩在黑暗中,她条件反射地说“对不起董事长不在”抬起头却愣了。

    傅靖琪有微微的诧异,不过随后笑了:“原来你是远航的秘书,真是巧,他不在吗?不会吧,我进去看看。”阿息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打开了门,淡蓝色的身影一闪门又合上,隔绝了与外界的空气。

    纪远航听到声响在笔记本前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纤长的睫毛在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道光晕:“什么事。”

    傅靖琪上前一步,嘴边的笑意也越发甜美起来:“是我。”

    纪远航手一抖,愣愣地抬起头看她,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她两边的面颊都凹进去了,下巴变得又尖又长,身形也比刚见面时瘦削许多,面色不佳,看他的眼神多了不安和怯弱。姑妈前些天还在电话里叮嘱他去看看傅靖琪,他一直找借口推脱,现在看到她,心里溢满了心疼和愧疚,毕竟是他爱过的人。

    一段长长的沉寂后傅靖琪低下头,白皙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双睛闪烁,有些羞涩:“远航,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关于你说的找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我找到了,今晚八点,我在老地方等你,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来。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个,不打扰你工作,我先走了。”

    傅靖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纪远航才收回了目光,就像一块石子扔在水里激起千层波,他的心里也起了涟漪,他不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傅靖琪要见他,找到重新开始的理由是什么,或许他该找一个解放自己的理由,试着和她重新开始吗?他说服不了自己的心,也没心情工作下去,索性打了电话叫阿息进来。

    阿息叩叩门:“纪董。”

    纪远航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嘴角不经意地浮起甜蜜的微笑,眉眼线条都变得柔软俊朗,干净明快:“他们走了?”阿息看着一反常态的纪远航轻轻摇头,他披上外套,抿嘴想了想,露出白净的牙齿:“那好,我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待会你陪我去个地方。”

    纪远航要她去的地方是装修豪华服装店,各式各样的品牌男装看得她眼都花了,从帽子到鞋子,看到标签上的价格,她禁不住乍舌。纪远航推了她一把:“帮我选套衣服。”阿息有点发懵,不过他叫自己选那代表相信她的眼光,脑子里蹦出相亲时见过的男子,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外套,配条浅粉色领带别着一枚精致的领带夹,一身纯黑的装扮给人一种高贵简单大方的舒适感,优雅尊贵的气质彰显无疑,参照着记忆中的图片,她左挑右选出一套样式一致的西装,连领带夹都一齐拿来。纪远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去试了。他和相亲男一样,都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帅气逼人,穿什么都好看,所有的衣服似乎都是为他量身定做,就算简简单单的运动服穿在他身上也彰显出贵族气质。

    “你们女人一般都喜欢什么礼物。”纪远航满意地理着衣服,看着离他几步之遥的阿息眼角泛着邪气,幽邃的深瞳隐隐发光。

    他的眼神从镜子里映出来显得柔和温暖,眉梢眼角完是几乎能让人融化的温柔,阿息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傅小姐吧,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纪远航打了个响指,一个漂亮的转身,狭长的眼眸转向背后的阿息,脸上笑意盈盈:“巧克力。”

    阿息不自然地笑了笑,双手紧握,把目光移开,才发觉手心已经汗涔涔的。

    纪远航比傅靖琪早到半小时,他不喜欢等人,对她却是例外,他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许内心深处他是渴望见到她的。这些年来,他始终放不下不只是他恨她,更多的是他还爱着她,能与她重新开始,又何尝不是他的一个梦。一缕淡淡的香味飘鼻端,荡漾在他的周围,他好像又看到了九年以前的自己和傅靖琪手牵着手坐在乳白色的阳台上看满园玉兰花瓣凋谢。咖啡厅里响起了音乐,他闭上眼聆听,平缓的基调,淡雅的嗓音,都是他所熟识的,手也不自觉地随着旋律的起伏比划着。

    耳边忽然响起傅靖琪温柔的声音:“远航。”他缓缓睁开眼傅靖琪穿一袭黑色针织的礼服站在他面前,白晰细嫩的脖子上戴着晶莹剔透的钻石项链,头发微卷半绾,化着彩妆,光影与色彩令容颜生动有佳,惊艳四座,伺应生替她拉开椅子她便坐了下来和纪远航相视一笑,“对不起迟到了。”

    “没关系。”他难得好声好气,指尖不经意划过包装盒,浅浅一笑,似乎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迷离的眼睛里洋溢着温馨,“你不是有话对我说?”

    傅靖琪搅着咖啡,舀起来之后一点一点滴回去,眉眼间流淌着温柔秀丽:“远航,我忘不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你为我做的许多事我都记得,从前是我不对,亏欠你的时光我用以后来弥补好不好,我知道你还爱着我,我也是。”傅靖琪看他不说话,大胆地覆上了他的手背,“远航,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吧,没忘吧,我们重新开始。”

    纪远航看着傅靖琪,爽朗而飘逸地笑了,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生日快乐歌开始在咖啡厅内响起,灯光全灭,伺者推着载着蛋糕的车子,徐徐向他们走来,烛光摇曳,流光异彩,光华顿生,橙色的灯光从背后射来,灯影绰约,纪远航摆摆手,示意傅靖琪许愿,不想她捂着口鼻反感地别开了头:“远航,你知道我讨厌巧克力味的蛋糕。”

    音乐戛然而止,纪远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静静地看着傅靖琪什么都不说,然后消逝变得冰冷,再然后又是笑,只是笑容所带出的情感不同了,带着冷漠疏离和自嘲。伺者间面面相觑,呆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纪远航挥挥手,他们讪笑着推开了蛋糕,灯光重新亮起,纪远航突然觉得周边都是寒意,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好笑,而这些嘲笑不是别人给他的,是他赠与自己的。

    有些东西他还记得,她都忘了。

    “远航?”傅靖琪唤他一声,纪远航懒懒地抬起头来,她抿着嘴将发丝别至而后,“你和阮小姐真的在交往吗?为什么她是你的秘书我都不知道。”

    阮阿息,纪远航看了眼窗外,车子还在楼下停着,他说过要她先离开,她还是一直候着。他移开椅子,定定地看着唇齿微张的傅靖琪:“我得走了,不能让她等那么久。”

    纪远航想了想,还是拎上包装盒,刚迈出脚,傅靖琪抓住了他的手臂:“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又怎么了。”

    纪远航吐了口气:“你忘记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恰巧都是最重要的,我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想从前的事,怕给你带来伤害,靖琪,我们都松手吧。”

    “你到底怎么了。”傅靖琪挡在他面前,“我忘记了你可以提醒我啊,什么叫怕给我带来伤害,知道会伤害我你就不要离开我。”

    “时光只会越走越远,我提醒你,你就能记得吗?靖琪,让我静一静,现在不行,对不起。”纪远航拂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绕过了她。

    傅靖琪呆在原地好像还没能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抚抚额头,追着纪远航的身后出去了,她跑上前抓住他的手:“说清楚,是不是因为阮阿息,因为她我们不能在一起!纪远航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变得这么奇怪!”

    纪远航的语气冷冷地,眼神里透满了讥诮:“到底是谁变了。别再纠缠下去了行吗?或许我们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

    “你在报复我吗?报复我从前对你做的事!”

    纪远航说:“随你怎么想。”

    阿息本来还坐在车里,看到纪远航从咖啡厅里出来,出来替他开了车门,远远瞧去他的脸色不太对劲,傅靖琪跟在他的身后大喊大叫,精致的面容都变了形:“你真的跟她在交往吗?我看不是那么回事!”

    纪远航的脚步顿了一顿,看到站在车边的阿息,突然快步地朝她走了过去,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对着她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阿息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盛怒的纪远航,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吻湿湿的,带点狂野,仿佛用尽了力气,这个吻,霸道地不容一丝反抗,他猛烈地xi吮她的唇瓣,以舌头逗弄并分开她的双唇,逐渐加深他的吻,阿息挣扎想推开他,但他搂得更紧了,最后干脆将她一双手攥在了身后。

    傅靖琪红着眼,望着两人缠绵背影,心一阵绞痛,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出眼眶,泛着夜灯的光泽,纤细的身体也在颤抖,她摇着头捂着嘴跑开,昏暗的路灯渐渐拉长了她的身影。

    “姓纪的!”阿息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纪远航趔趄几步,扶着身后的树木才没摔倒在地,阿息使劲擦着嘴,眼睛里积满了雾气,她恼怒地瞪他一眼,朝着傅靖琪的方向追了过去。“傅小姐。”

    傅靖琪回过头来甩开她的手,几乎拿来吼:“你是来炫耀的吗?我看到了,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

    她一转身打开了出租车的门,阿息又把她拽了下来:“傅小姐,你听我说,我和纪远航之间一点——”

    “上车。”纪远航不知何时把车子开到了她们身边,傅靖琪泪眼婆娑地看他,下唇咬得破了血,他只是盯着阿息,“我叫你上车。”

    阿息不理会,仍旧抓着傅靖琪的手:“傅小姐——”

    纪远航嘭地打开车门扯下阿息的手,眼神也变得格外凶狠,手上的力道很大,简直要把她的手臂捏断,阿息几乎喘不过气,纪远航不容分说地将她塞进车,一踩油门,疾驰而去。

    风在敞篷的车顶呼呼掠过,阿息愤怒地望着他:“很好玩吗,把我当成你的挡箭牌很好吗!”

    纪远航的口气如同寒冰,声音一点一点被吹散在风里:“闭嘴,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安静给我坐着,不要出声。”

    “你有多了不起,这样耍我很好玩吗?你难道不爱她吗?既然相爱何必互相折磨,你明明看着她心就会痛,明明把你身下的女人都当成了她,明明在和她们亲吻拥抱的时候想的都是她!”

    纪远航猛地向右转向,车子迅速向一边滑去,阿息的肩膀猛地撞在了玻璃窗上,整个车子横了过来,她只听见一阵惊心动魄的刹车声,整个脑袋重重地撞在了挡风玻璃上。她还没从震惊中苏醒过来,纪远航的手啪地砸在了方向盘上,车身都跟着摇晃起来,血珠顺着他微曲的手背缓缓流到手指,而他的头埋在方向盘上半天未曾抬起。

    阿息深吸一口气, 屏住了呼吸,呆愣在原坐不敢动弹。她的额头很痛,摸了摸,没血,耳朵嗡嗡作响,似乎有很多人在她身边讲话,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纪远航的身体一直伏在那里,阿息沉吟半天,试探性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他没作声,楞由她按着,而后,阿息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体的颤栗:“纪,纪远航?”

    纪远航埋着头,人陷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肩膀还因一时止不住的抽泣而上下颤动,阿息从未见过他这么软弱的样子:“我真的没办法,一看到她我就会想起从前的事,我努力了,可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我试着去忘可就是忘不了,对她来说忘记是容易的事为什么到了我这里这么难,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