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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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阮阿息很烦别人敲她门,特别是她睡得沉又做美梦的时候,她把头蒙在被子里等着外头的人偃旗息鼓,偏偏那人一股她不开门不作罢的阵势,她恼火地扒拉着拖鞋开门,郭阿姨激动地抓住了她的手,厚厚一层茧蹭得她特难受,尤其是她的脸上还涂着浓厚的脂粉,阿息一下就想到了港台剧中的艳尸。

    老阿姨对她的不满熟视无睹,自顾自说着,唾沫星子都溅到了阿息额头上:“女儿啊,鸿涛来找你啦,你们有戏,阿姨给你做的媒准成!”

    阿息抽出自个的手打了个哈欠,鸿涛是谁,琢磨半天脑子里蹦出一个戴着近视镜头发梳德油光发亮的老男人,距离上一次相亲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临分别前俩人形式上地交换了号码,并没有告知地址,许多天来也不曾有电话问候,怎么今天就找了来,她甚至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阿息懒得换衣服,穿着斑点睡衣随便绾了头发跟在念叨个不停的郭阿姨下楼。她还没完全清醒,脑袋昏昏的,眼睛干涩,看东西也不分明,站在楼梯口费了半天劲才瞧见被那群浓妆艳抹的服务员围在中间的人,这群女人,折腾一晚上了还这么精神抖擞。姚鸿涛的神情颇不自在,衣服被拉扯得起了褶皱也不好发火,一个劲地陪着笑,他的目光四处移动,似乎在搜寻什么,他是那么的不安,甚至不敢接触任何人的目光,瞥到站在上头的阿息,咧嘴一笑满口白牙亮得瘆人,好似都反射了太阳光:“阿息我可等到你了。”

    阿息半眯着眼带他到棋牌室小坐,地上、桌上乱糟糟一片,全是纸屑和烟头,还有破碎的酒瓶,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馊味,令人作呕,想是清洁工还没到来不及打扫昨晚的卫生。姚鸿涛也不说什么,在靠近窗户的地儿找了张椅随意掸了掸上头的烟灰,桌子底下不知是哪位小姐昨晚与客人风流遗留下的bra他也捡起放到了一张桌子,然后拍拍手,四处环顾起来。阿息坐在他对面脑袋一沉一沉,喝了一大杯凉白开还是没能让瞌睡虫减少一些。

    姚鸿涛问:“你一直住在这儿?”

    阿息点点头,目光扫过门口,那群无所事事的服务员躲在门外窃窃私语,叽里呱啦不晓得又在讲谁的闲话,烦透了,她拉了隔音帘下来,耳根子才清净点。终归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换成她,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睡觉去。

    “怎么不另外租个房子。”姚鸿涛啜一口茶水直乍舌,滋味醇甘,香气如兰,汤色清澈,又捧在眼前细看,形似雀舌,色似象牙,非特级黄山毛峰莫属,想不到这也有,用于招待客人未免过于奢侈。

    阿息软软地叹了口气,半支着腮:“我不敢一个人住,太空旷了,感觉少了很多东西,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她们过她们的日子,我过我的,互不干扰。”

    姚鸿涛表示认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不会听见什么声音吗?”

    “基本上不会,”阿息耸耸肩,“老太婆规定客人不准带上三楼,那是我的私人场所。你来找我做什么。”

    姚鸿涛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你不是说没工作吗我表哥那空了个职位你要不要去试试。”

    走进华星大厦阮阿息浑身的汗毛都自动地竖了起来,姚鸿涛口中的表哥,莫非是纪远航?太邪乎了吧,可再怎么后者的年纪看上去要比他小许多,电梯一层一层地上升,不断更改的红字,提醒冷清清的电梯,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狭小的空间里阿息紧张地透不过气,连带鼻尖上都渗出了汗珠。

    姚鸿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是这里的企划部总监。”

    “我工作地点在十三楼。”

    “……”

    见阿息没有吭声,他微微地侧了侧头,眼神中透出温和和关切:“放轻松,我表哥人很好,你一定能被录用。”

    电梯门叮地开了,阿息象根木头杵在电梯里头,眼前就是纪远航的办公室,她不知道姚鸿涛口中的他很好是个什么概念,或许他只是对特定的人表现出好的那一面,譬如傅小姐,她不是活活去找骂吗,自己好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万一他成为自己的老板来个打击报复,她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她也的确需要一份工作,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她总不能一辈子住她妈的,吃她妈的,人非变傻不可。姚鸿涛站在门口冲她招手,阿息用手拍着胸口平复呼吸悻悻地出了电梯门。奇怪的是纪远航见到她并没有过于的惊讶,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便让姚鸿涛先走了,他的嘴角始终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高高的鼻子勾勒出挺拔的弧线,眼睛灼亮,神情坦然,阿息不自在极了,双手捏着裤沿不知所措,没多久纪远航合上文件夹,钢笔灵活地在三指间打着圈,他的手指修长,指甲干净红润,没有被烟熏过的暗黄色,他向上四十五度地扬起头,脸上一副倨傲的神色:“你就是跟我表弟相亲的女人?”

    阿息吞了口唾沫:“没错。”

    “好,”纪远航放下二郎腿,将钢笔丢入圆筒,“说说你的要求。”

    阿息呆呆的,好似还没反应过来:“你,你是说我被录用了吗?”

    纪远航点点头:“没错。说说你的要求。”

    阿息想了想脱口而出:“总要一个试用期,第一个月就一千好了,过了试用期就按正式员工待遇,每个星期必须要有一天休息,因为我比较贪睡需要用一天时间补充睡眠,加班无所谓不过要给加班费,奖不奖金的你看着给,对了必须包中餐,早餐和晚餐我可以自行解决,目前就这些。”阿息说完,发现纪远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很是考究,她不自然地笑,“有问题吗?”

    “不是,到我这里应聘的第一个月开口就要三四千,一千你不觉得少吗?”

    阿息说:“毕竟不是我专业,比起一气之下炒我鱿鱼我更愿意少拿点薪水。”

    “好,你的工作很简单,替我回绝所有不想接的电话不想见的人提醒我每日的例程收发报表打印文件所有资料必须经你之手再转交给我明天一早交履历表于人事部你的办公桌在外面隔间未经我的允许其他人不准迈进门内两公分,在我回来前整理好办公室。”纪远航边穿西装边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桌上的文件麻烦你存档,阮秘书,上次做得不错。”

    阿息隔好久才消化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看纪远航掩上门,她不可置信地掐自己的脸颊,是痛的,她兴奋得面脸通红,手舞足蹈,脑袋还是嗡嗡的,阿息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赶忙就给唐玲打了电话过去:“唐玲,我上班啦,我终于有工作了……”

    纪远航扶着门把通过窄窄的门缝看里头的阮阿息,阳光透过落地窗细细碎碎地洒在她身上,斑驳,却也越发眼如秋波,肤如凝脂,绽放出丝线般的光芒,分外柔和,她微眯双眼哼着小调整理着桌上散乱的文件,长长的睫毛遮盖眼睑,在鼻翼间投射成扇形阴影,他一时移不开眼,只觉得温暖,恍惚又看到了坐在窗边穿着洁白素裙弹奏钢琴的傅靖琪,她的笑容仿佛闪着亮光,眼睛在头发的覆盖下熠熠生辉,当年的阳光也是像这样倾泻在她身上,留下一圈光晕,仿佛给她的身上镶上了光环,纯洁地恍若天人,窗外的香樟花正开得烂漫,淡淡的黄在茂密的树叶中若应隐若现,幽然的香气缓缓飘开,象百合花瓣一样柔美。

    傅靖琪比纪远航大一岁,傅纪两家即是世交又是生意场上的伙伴,七八岁光景时他就喜欢到傅家玩,一坐就是小半天,安安静静地听傅靖琪弹琴,逢着她出去了也跟在她屁股后头,她做什么,他也做什么,再后来她出落成标致的女子,身边开始出现不同的追求者,他的心一下子就慌了,看着她一次次地与他们牵手接吻拥抱,纪远航幻想着对方就是自己,这个幻想他藏在心里多久就侵蚀他多久,让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他从小便是漂亮的男子,生得出类拔萃,待人谦和有理,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妥帖,如沐春风,追他的女生多如星云,可他看到再美再好的也抵不过她盈盈一笑,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心小到只能住一个人,他的爱不比别人少,甚至有过之而不及,她怎么就看不见他?无论他站得多近,她都看不见,什么时候他离她的世界越来越远了,只能在对岸模棱两可地看着她,一遍遍在心里猜想她的心是不是也跟他的心一样,会不会她也爱着他,哪怕一点点也好。他做这个梦一直做了十二年,他不敢睁开眼睛,怕别人叫醒他,那梦就做不下去了,他忘了,是梦终会有醒的那一天。梦境再怎么旖旎瑰丽,总是要醒,沉睡的只有那些死去的人。

    车子缓缓停在傅家大院,香樟树下打落许多叶子,清香依旧,徐管家见到他吃了不小的惊,这是他九年来第一次踏入傅家,有什么东西似乎和印象中不一样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只不过是时间沉淀了一些东西,然后慢慢风化。

    傅靖琪的母亲梁藤安依旧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并无多大变化,唯一可见的是头上若隐若现的白色发丝。

    梁藤安拍拍他的手背:“远航,难得你有这份心。”

    纪远航的母亲早逝,他甚至记不起母亲的面容,小时候受了委屈他喜欢往傅家跑,因为貌美如花的傅夫人会做拿手的桂花糕,黄白分明,滋润松软,香甜可口,具有浓郁的桂花清香,他一尝到味道所有委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还喜欢傅廷伯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宠溺地笑,喜欢傅靖琪拍着手说我有伴了,在他看来那才是家的样子,虽然继母和父亲待他很好,他却无法找到这种感觉。可是现在,他竟然习惯了,阔别这么多年,他再找不到昔日的感觉,人走远了,心也跟着走了,一不小心就回不来了。纪远航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架起礼貌而疏远的微笑:“钱的事还得跟我父亲在商量,伯父让你们先回来一定不会是小事,能帮我的我尽量。”

    梁藤安幽幽地叹了口气,手指轻压太阳穴不停地揉,一副头痛的表情:“我知道,远航靖琪她病了什么都不想吃,你帮我劝劝她吧。”

    纪远航皱了皱眉,心中有一抹疼痛一闪而过:“我劝她会听吗?”

    “她最听你的话,这次回来就因为你没理她生了好些天的闷气。”

    纪远航自嘲地笑,由梁藤安领着他到二楼门口,她开了门便径自下楼。傅靖琪听到响动,微微回过头来,瞧见纪远航娇俏地笑。她穿着紫色睡衣半躺在雕花大床上,手里捧着一本相册,细而长的指甲轻轻地击打着边缘。许是生病的缘故,皮肤变得黯淡无光,那笑在他看来也是苍白无力。纪远航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音淡淡的:“听说你病了,身体可是自己的。”

    傅靖琪放下相册:“你是在担心我吗?真怀念从前的时光,想着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远航你看。”她翻开其中一页相册,涂着蔻丹的指甲分外鲜艳,“这是我们高三的毕业照,大家笑得好傻,胖子一个人挡住了后排两个女生,他们在彼此的头上搞怪,呵呵,你还记得吗?”

    纪远航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大,却是说不出的阴冷诡秘:“怎么会忘呢,先走了。”

    “纪远航。”傅靖琪嚯地从床上站起,甩开了相册,相片哗哗哗地掉了出来,在空中旋转,画出道道弧线,晃晃悠悠落到地面,堆成了不规则的形状,紫色睡衣随着她胸口的波动一起一浮,“为什么你每次都是这样,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你还要我怎么做。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有种默契,你会像小时候一样在原地继续等我。忘了过去重新开始不可以吗?”

    纪远航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多年前那一幕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比往日更清楚,更透明,更生动,犹如刚刚上演,他在等着两边的帷幕落下,几年来未能如愿,他苦涩一笑,声音不自知地哽咽:“傅靖琪你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我不像你,没心没肺。”

    “纪远航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傅靖琪啜泣出声,几日来躺在床上连声音都变了异,又尖又细,“和不同的女人上床很爽吧,你难道不是把她们都当成我了吗?”

    纪远航握紧双拳,眼眶逐渐发热,有温热的液体就要喷涌而出:“很好,一回来就调查我,傅靖琪你凭什么以为我忘不了你,世界上女人那么多,随便找一个都比你强,不要忘了我说过的话,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这一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他内心最后的一点坚持,尽管明知守不住。

    管家端着水果盘子木讷地杵在门口,不知该进该退,纪远航侧身而出,傅靖琪红着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哭出了声:“滚!都给我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