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深不寿--皇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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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碧桃2

哈哈,刚刚查证过了,董鄂皇贵妃的谥号应为清世祖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生皇四子,三月后夭折,未命名,谥和硕荣亲王,现在一律纠正过来。绣禧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慢慢垂了下去。我看着碧桃蜡黄的面庞,越听越是气堵,胸中不由得一阵恨意激将蒸腾。一时间却只能强自忍住,心中明白,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查检寻错,而是全力救下碧桃和腹中孩儿的性命来。想的清楚了不觉伸手替碧桃掖紧被子,见她合眼沉沉昏睡过去,于是慢慢直起身子,带着绣禧轻步来在屋外,低声吩咐道:“你去一趟,从东面边门出去,到范小管事儿屋里寻着知音,就说我的话,叫她快去把景嬷嬷请到这儿来,我这里急着要见。”

    一挥手召过坠儿,同样低声吩咐道:“你去给齐兰珠捎个话,就说二奶奶此刻有我陪着,叫她先把接生婆拘住了,等天亮了再去回禀二房福晋不迟。你悄悄的去快着些回来,留心别惊扰了不相干的人。”

    一时吩咐完了,我见屋里还有蛮妮子和两三个小丫头在,均是目不错睛的等着我发话,于是一样吩咐道:“你们两个去一个在门口守着,一见人回来就快领进来。一个去内堂,把你们奶奶平日供佛的檀香换了,另取些清水鲜花来供奉。蛮妮子帮着把外间的火盆拢拢熄了,仔细别烫了手。”

    说话间各人散开办差,我独自重回碧桃床前坐下,听她鼻酣沉重微微气弱,在梦中抽搐踢腾着轻声呼唤道:“埔哥哥救我……孩儿没了……”声音微弱挟藏哭音,听得我不由心头一酸,更哪堪分辨着她那昔日皎洁如玉脸庞,莹润如雪的手腕,如今已被折磨得生似蜡纸枯柴一般,心中更是酸痛劈剥,翻腾似江海一般。

    碧桃大家闺秀,拘谨不善风情,于闺阁手段处自然不及小家碧玉的柔媚小意,可我深知她虽面上平淡,其实内心深处对碉埔自是一往情深,不但处处以他为纲,还屡屡为了他的荒唐不惜自己受屈。直指望做不成梁弘孟光举案齐眉,也可比文君相如一段佳话,却怎奈郎心凉薄,恁你是望穿秋水愁肠寸断,终只如秋凉团扇,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唉,人言道儿女情长,却为何心苦心寒的,到头来只有女子而已呢?

    伸手探上腰间,重又握紧那只冰绡荷包,心中一声长叹,玉淇,待他日青丝砌雪朱颜改,可能与你恩爱依旧,陪老做伴?

    不觉面上微痒,轻抚上颊才发觉是清泪滑落。待要往门襟寻帕子,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是方才走的匆忙,一时落在屋里了。

    我站起身,本想往碧桃的枕边胡乱寻条帕子,又见她好容易睡沉了,心中不忍搅扰,于是另挪步向窗下走去,心想寻张细纸胡乱擦拭也就罢了,只莫叫碧桃察觉了才好。

    轻提缓步来在妆台边上,打开镜匣不见细纸,却见一只拇指大小的兔爷儿静静躺在匣底,穿着全挂的靠腰金甲,手工精巧模样俊俏,连胡须爪子嘴角也一并描画的分明,两颊上更是点着粉嫩色的两团胭脂,值可算得是个兔儿爷中的吕奉先了,看着不禁爱上心来,我忍不住捻起捧在手心,凑在眼前仔细赏看起来。

    恰好就在此时,耳边听得蛮妮子一声轻唤:“姑娘,绣禧姐姐回来了。”

    心头一松,随手将兔儿爷放回匣中,急转身迎接上前,只见绣禧和坠儿分两边簇拥着景嬷嬷步入厅中,两人均是诺诺小心,行走间大气也不敢出。

    一见是我迎上来,景嬷嬷微微收住脚步,冲着我福身就是一拜,我急忙俯身亲手搀起,轻声说道:“深夜惊扰嬷嬷休息,芳儿甚感不敬,还请嬷嬷念在□□紧急,莫要怪罪芳儿才好。”

    景嬷嬷缓缓直起身来,一双手笔直垂在腰际,头颈微躬,两眼直盯着地下,压低声音吐字道:“主子有事,做奴才的自当效力。老奴无用之人,只求竭力为主子分忧,还请主子莫要嫌弃才是。”

    听她这一番奏对口气,虽是刻板生硬,却也叫我些些又松了口气。不待我再多言语,景嬷嬷一转身径自往床边走去,坠儿急忙端过绣墩服侍坐下,只见她一手老练的掀开被褥,一手为拉过碧桃的手腕细细搭脉,满屋子的人俱是摒息凝神,眼睁睁盯着景嬷嬷操作。

    我见知音立在外厅,合身抱着只大包袱,于是轻轻走出内屋,拉过知音出到正厅之上。

    知音一面将包袱放在桌上解开,一面小声说道:“姑娘看看,这是法兰西国的鼻烟,这是黑鬼子的阿芙蓉膏,这是西洋人用的柳叶刀,这些是薄荷油,还有这个锅子,这个炉子,这个管子,奴婢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反正都是按景嬷嬷的吩咐拿来的东西。”

    俯身待要仔细验看,却觉得眼前灯火昏暗难以辨认。略抬头,恰瞧见知音正垂手躬身站在眼前,似是有意无意,只将身形略略挡在灯火前面,低头默默无言。心中微怪,转眼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丫头必是有话要说了的。

    低头只当不见,继续查检着包袱里的什物,过了约有一杯茶的工夫,只听得知音声音轻轻响起:“姑娘,奴婢心里有些话,打进门就一直憋屈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心中微叹,却还是冲着知音抬起头来:“当着人面儿咱俩有主仆之别,实则心里只做姐妹相待,眼下即是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就请知音姐姐无需顾忌,但讲无妨。”

    知音听我这么说,绷紧的脊背似也松懈少许,却到底不敢放肆了去,仍是毕恭毕敬垂手站得笔直,拿眼瞟了瞟四周,见是无人,收回目光低声说道:“姑娘圣明,连三门外伺候牲口的小厮都瞧得明白,这西院儿二少奶奶是个不得意的主子。自打嫁过来就不招二爷待见,娘家那边又没什么根基,每日只晓得守着空房绣花描样儿,见人连句响亮话也没有,眼看着就快连个汉军旗的小侧福晋都弹压不住了。这些明摆着的事儿,姑娘自然比奴婢知道的清楚,只还有一层埋在土里的,奴婢就不敢在姑娘面前乱说了。”

    我听着听着袖中攥拳,强行压下满腔怒气,暗自稳了稳心神,轻轻走近知音,捋细了声音低声说道:“芳儿年幼,很多事儿看得浅薄,正要向姐姐多多请教。方才一路掂量这事,心里也是直犯嘀咕,既然姐姐有心扶助芳儿,就请明说出来,也好叫芳儿早有个提防不是?”

    知音张了张口,待要说话,只见坠儿小步从内堂跑了出来,喘吁吁小声说道:“景嬷嬷说要把她带来的东西拿进去,也请姑娘一起进去,她有话说。”

    急忙重回内堂,只见景嬷嬷站在床前,一手合在碧桃腹上,床上已被掀去了被褥,碧桃只着小衣平躺上面,眉头紧锁面色潮红,显正在强忍疼痛,下身褥子上已是一片血红。

    心中大惊失色,急急向景嬷嬷看去,只见她依旧面无表情,看见我进来,起身抽手迎上前来,抿着嘴唇不发一言,须臾间竟是一个扑身跪在地上,纳头便要拜倒。

    心中更是一惊,不自觉弯腰搀扶,却已是赶不及了。只见景嬷嬷俯身以额点地,双手死死撑着地面,刻意压低声音,满室寂静之下一字一句仍是听得清晰:“主子容禀,二奶奶此刻囊水穿破血崩不止,腹中孩儿胎位不正难以产下,若不立即延医施术,只怕母子二人均有性命之忧。”

    心底一沉,不及思量说出话来:“既如此,就请嬷嬷施以援手,救我嫂嫂性命。”

    景嬷嬷俯身在地纹丝不动,语音僵硬似不夹一丝感情:“老奴卑微,只懂得一点皮毛,哪里敢夸什么本事。此等性命攸关之事,还请姑娘恕老奴实在有心无力,速速寻太医来治吧。”

    一句话逼得绣禧落下泪来,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对着景嬷嬷插烛般叩拜,含泪颤声说道:“嬷嬷医术高超,合府之中无人不晓,此刻若连嬷嬷也救不得,只怕普天之下就没人救的了了!今生绣禧愿意做牛做马,请嬷嬷快些救救二奶奶吧。”

    一番话说得凄恻,满屋子人俱是陪着落泪。我暗自稳住心神,强忍着泪水缓声说道:“芳儿素来敬仰嬷嬷高洁,为求诚心事佛,甘愿数十年间不进一口油荤,虔心堪比当空皓月。只不过即为信佛之人,必当以慈悲为怀,怎么如今面对着两条性命悬于一线,嬷嬷反倒推搪起来了呢,许不是平日里芳儿潦草冲撞,冒犯了嬷嬷,叫嬷嬷一直郁结于心,今日才不肯襄助呢?”

    我指望此一番激将下来,景嬷嬷必有回应,不曾想她兀自牢牢俯在地上,些须不为所动,仍是冷声说道:“主子言重了。老奴身为奴婢,主子要打要罚统统使得,岂敢有怀恨报复的道理。本来主子有命,做奴婢的虽殒身而不逊,只是今日之事干系甚大,牵连甚广,只怕拼上老奴这条性命,仍旧还是担待不起的。”

    绣禧听景嬷嬷如此言语,跪在一旁竟也愣住了。此一番话说得如此透彻,摆明了是说碧桃之事非天命实乃人力,此时若是出手相救,无论结果如何,日后都难保不被牵连其中,旺送了自家性命。

    我急得手心冒汗,眼看着那边床上碧桃气息渐弱,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自额前不断滑落,已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了,晕旋间只觉心头一阵翻涌,眼前竟不自觉浮现当日纹锦蜷身在地,她那张微微含笑的,苍白的,不动的脸。

    老天,当日你已将一条性命丧在我眼前,难道今时今日,你又要叫此等惨事重新上演!

    撕心裂肺之间紧紧闭上双眼,咬紧牙关把心一横,罢罢罢,此时此刻再容不得我半点犹豫,无论明日怎样也罢,碧桃即将性命交在我手,我决不能叫她也如纹锦那般失落了去!

    想得定了猛睁开眼,只见满屋子人俱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神色惶惶焦急不堪。我暗自平稳心绪,冲着景嬷嬷缓声说道:“昔日曾听二婶说起,孝献皇后当日临产,若不得嬷嬷一旁舍命救治,和硕荣亲王绝难平安降生,此番功德惊天动地,内宅之中无不赞颂嬷嬷之大义救主。今时今日同样情景,芳儿不敢自比先人,只愿凭一片丹心,敢在佛前立誓!”

    放开腿脚疾步上前,在佛龛前双膝稳稳跪下,合十参拜道曰:“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赫舍里芳芳虔心祝告,今日之难乃是劫数所致,非人力足以相抗,芳儿庸碌,惟有凭心勉力施救于前,一求无愧于心而已。自此立下誓约,无论今日之事结果如何,一应后果全由芳儿一人承担,与在场其余人等均无干系,他日若有违背,叫芳儿一如此簪!”

    一抬手摘下鬓边翠玉挠头,双手紧握狠命一掰,只听得“啪”的一声,那玉簪分作两段,扑落落直掉在地下,击将间又是一声清脆响声。

    一时满座惊得鸦雀无声,见我眼神示意,坠儿悄悄上前捡起断簪,一并轻轻放在景嬷嬷眼前,随即顺势跪下,绣禧此时仍跪在地上,见这般情景,又是俯身以额叩响石砖,口中连连说道:“请嬷嬷救救二奶奶!”

    满屋人等皆是跪下,冲着景嬷嬷叠声求告:“请嬷嬷救救二奶奶。”

    我站在前方,直直盯住景嬷嬷,却见她依旧俯身地上,双眼瞪着眼前断簪发愣,既而在一片哀求声浪中微微颤了下肩头,人如折尺一般一节节直起身来,目光闪闪,似是已有所动。

    正在此时,床榻之上折磨许久的碧桃一声惨叫,声音凄厉不可形容,显见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我不禁飞扑在碧桃床头,只见她嘴唇青白双目充血,两手死死扭住垫被,下身的鲜血汩汩如泉涌出,值惊得我一身的热汗霎那间化成冷汗,抱住她死命喊叫:“嫂嫂撑住!”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已是连伤心也记不起了。

    一边有小丫头急把参片递在碧桃嘴边,只听得一个低沉女声发言道:“参片性热,催动血气通行,此刻二奶奶眼看要害血山崩,再给参片吃可是想要害她吗!”

    似一记打闪劈进脑海,一转头正看见景嬷嬷站在身后,一张脸孔平平如板,似是一丝感情不现,一双眼睛也不看我,只在口中亮声说道:“主子请先出去休息,余下的事,就交给老奴好了。”

    心中长呼一声万幸,待张口言谢,始觉喉头哽泪,支离不成言语。脚下绵软无力,任由蛮妮子扶着我离开床边,耳边厢只听得景嬷嬷有条不紊的布置道:“绣禧去多点几盏灯来,知音给那小锅子盛上水,把柳叶刀丢进去煮煮,坠儿来把二奶奶扶起来,多拿几个垫子垫在腰上,你们两个上去一个,从两边架着你们主子,我不喊停,一个也不许丢开手……”

    待步出门外,一阵秋风卷地而来,抬眼望去,东方天际已是微微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