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屠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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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沉睡

    “睡着了吗?”路勤欣慰一笑,像是在照看一只小猫或是小狗,然后轻声呢喃了一句,生怕吵醒她。

    可即使是这样的一点响动似乎还是惊动了对方,她耸拉着头偏过来,眼睛半翕,翻眼瞟了一眼路勤,看起来颇为困顿。而一些散乱的头发开始滑落搭在脸前,乍一看有些吓人。

    路勤也是一惊,但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经把耸拉的头甩了回去,侧过身,慵懒地扯了扯外套,像是要把自己盖得更为严实,同时还发出咿咿呀呀的梦语。

    路勤也仔细地想要去辨别她究竟说了什么,可是听起来确实是毫无逻辑的梦话。

    这样一个女孩也会说梦话吗?路勤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趣事,真是奇怪的睡姿啊,他瘪瘪嘴,会心地笑了起来,然后窃喜,心情格外畅快,像孩童郊游般一边笑着,一边看着车外的风景,只是再也不敢发出声响。

    很快梦语声消失了,当一切又重新静下来后,路勤只好无聊地呆呆望着前方,终于看到了一片村落,看起来快到了。

    村落左侧是和一些无序生长的绿植相互掩映的民居,右侧倒是有一排低矮的厂房,厂房和围墙整个都朴素地不加任何雕琢,只是粗糙地涂抹了一层水泥,不至于裸露出其中的红砖,却也满布了岁月的痕迹,这样的一处村落,放在十年前便是再普通不过的,到了现在,却成了勾起“远古时期”回忆的最佳媒介——

    “十年,已沦为如此久远的记忆了吗?久远得有些记不清这其间发生的事。”路勤心里忽然有些触动。

    或许关键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若是再往前,哪怕是回溯到4岁,3岁,2岁的时候,路勤心中都还有一段段清晰的记忆,清晰得如同正在经历着,清晰得每每路勤想起,都不禁嗟叹,竟已过去如此之久。

    可是再往后呢,他的记忆却如同已然雕琢满花纹的工艺品,再不舍得下手去留下新的纹路。

    他只是伸出手指,在这个没有留下多少空白的雕刻上,轻划指尖,抚出一个图案。

    当他在再想要追忆这段时期的往事,伸出手,指尖或许还记得当时流转的走势,随着肌肉的记忆,自然地勾勒出一个大概模样,可是那究竟是什么样子,却再也无法看得清楚,摸得真切了。

    这时路勤的心突然剧烈地咯噔了一下——十年,十年前,不正是认识水如歌大哥的时候吗?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让自己对他,和他们的记忆,也变得如此模糊?

    一想到这,路勤又开始极力抗拒,但过往的回忆还是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这么多年来,他其实早已习惯迫使自己回避那些经历,可刚才每一段真切地展现后,他避而不想得能力似乎是消失了,至少是大幅削弱了。

    每一段回忆都开始浮现,而后面都跟着那残酷的结局——坠崖翻滚的惊恐,恍恍惚惚中那漆黑寂静的夜,还有那冰冷的死亡通知。

    他开始愈发抗拒,却愈止不住那些回忆不断出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再次涌了上来,和方才梦境里不同,这一次的感受更加清晰,他的心开始慌乱悸动,变得口干舌燥,后背发毛,像是一股令人不安的因素从后方快速袭来。

    这感受让他倍感惶恐,想要回头去看,却又怕真的能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明显感到那股虚无的,不明的,令人发毛的“物体”,轻易地侵入了他的身体,然后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路勤再睁开眼时,已躺在了病房里,阳光穿透那层薄薄的窗帘,几乎是横着照了进来,充满了整个房间,这对于刚苏醒过来的路勤来说,有些晃眼。

    “终于还是撑不住开始做梦了吗?”路勤戏谑地自我感叹,但他强撑着从眼缝里观察了一下,也很快发现和坠崖后所住病房的布置不尽相同。

    “看起来,解脱了呢。”他稍稍舒了口气,进而继续扫视周围,一个疲惫的身影趴在床尾,他在看到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虽然双脚被被子裹得严实,但还是感到一丝麻麻的凉意,特别是左脚外侧,好像被那个人的头抵着,血液流通似乎更加不通畅了。

    路勤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人,虽然隔着一层空调毯,但他已经认出来了,是母亲。

    但由于脚被压得过于严实,路勤还是有些不自在,于是他尝试性地想要挪一挪脚,以便能稍微舒展一下刚刚苏醒的身体。

    他已经动得很小心了,但母亲极为敏感地伸手抚压了一下他的小腿,像是怕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然后以一种不符合其年龄的矫健,猛地弹射了起来,直直地望向了路勤。

    路勤也看着她,眼前的这个人,衣衫不整,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眼中充满了血丝,憔悴得有些可怕,显得弱不禁风,已完全不是平时强势、爱美的母亲形象,以至于路勤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强忍眼中的某种冲动,静静地看着她。

    路勤也看着母亲,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嘴却有些胡乱不清:“我已经,这样7天了吗?”

    “你已经睡了8天了。”母亲一副欣慰又埋怨的样子回答道,一边说到时间的问题,一边就自然地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路勤也顺着目光看了过去,哦,8天了啊,然后陷入了沉思。

    母亲也静静看着路勤,想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她一边站起来,一边胡乱地用空调毯收拾了一下面部,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声音嘶哑地问道:“饿不饿?”

    却不等路勤回答,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过身去,像病房的进门通道走去,依然嘶哑却有些兴奋地催促着:“友木,友木,儿子醒了。”

    也不知最后一个字眼和人影哪个先到来,一个人影快速从路勤看不到的隔间里闪了进来,是父亲,也是一脸憔悴。父亲平时就沉默少言,很少表达自己,但此刻不用言语什么,路勤也看出了他的操劳。从二老的状态看,他们最近也吃了不少苦啊。

    “你自己进来干什么,粥呢?快把粥端进来,温度合适的吧。”母亲看到父亲自己冲了进来,急忙提醒他把粥端进来。

    那是自路勤昏迷起便开始熬的粥,因为想要路勤醒来时便能立即喝到,所以一直让粥保持在合适的温度。由于家里平时没有准备,路勤父母赶得急,一开始是用的是在医院找来的最简易的酒精炉,开了灭,灭了开,为了保持粥的新鲜和温度,酒精炉开了一次又一次,粥换了一锅又一锅,路勤却丝毫没有苏醒的痕迹。

    第二天夜里,县里医院的医生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路勤最初入院时做了常规的全身检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生命症状一切正常,就是单纯的昏迷,或者说昏睡。医院便只是安排了简单的留院观察,并没有引起重视。

    可是一天下来路勤的情况不见好转,这让医院方面也慌了神——本以为也就是个疲劳过度或者压力过大什么的,挂点营养液,简单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没想到还真就醒不了,加之路勤母亲是个硬茬,一直盯死了医生催促,于是医院没办法,安排了转院。

    路勤被转到了远近闻名的军区医院,虽然名号上是军区医院,却是对民众开放的。这里的设施要比县医院好得多,每个病房都有齐全的医疗和医护设备,除了医院会提供营养餐,每个病房也可以自行熬制营养粥,并且有营养保温的设备。这极大地减轻了路勤父母在这方面的精力付出,不只这些,从医院内的环境风貌,到病房内的设备布置,再到医生的能力素养,几乎一切都变得更好了,除了路勤的状况。

    由于路勤没有明显导致病症的症状,因此即便是最好的医院,也很难对症下药,于是路勤母亲便时时刻刻缠着主治医生,要求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一开始是头部检查,从路勤的状况来看,这是最合理的检查方向,在加上他曾经在车祸中头部受过创伤,这样的检查,即便是路勤母亲不要求,医院也会安排做的。

    全面深入的头部检查并未检查出异样,路勤母亲便要求做全身的、更细致的检查,也不管和症状有没有关系,所有医院有的检查项目,从头发到脚趾,全检查了个遍。这些项目由于不是医生给出的诊断意见,是家属自行要求的,便不在医保范围内,虽然单项检查费用只有几百到几万不等,但全加在一起,也不是他们这个小康之家可以轻易承受的。

    于是路勤母亲每天除了守着路勤,便是不断地托关系,找亲朋好友咨询帮忙,围着医生各种问,各种要求检查……路勤父亲每天除了守着路勤,便是变卖家里可以立刻变现的股票、商铺,找兄弟朋友做了一些资金上的周转,同时还要照顾这母子两的生活起居,比如熬一锅又一锅的粥……

    路勤醒来的时候,路勤父亲正在隔间里休息,他的心态要比路勤母亲好的多,虽然他也急,也心痛,但是他明白急也没有用,一切都要靠仰仗医生的能力和路勤自己的造化。

    路勤母亲已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终日以泪洗面,心力交瘁,他便更要默默地担下了所有和体力相关的事,同时还要安抚路勤母亲的情绪,因此他首先要时刻调节着自己的心态以及精力。

    和路勤细微动作便能惊醒路勤母亲一样,路勤父亲也好像是获得了感应,他从睡梦中醒来,然后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等待某种召唤,片刻后,路勤母亲告诉他儿子醒了,他便腾地弹起,冲进了病房。

    女人大都是喜欢抱怨的,特别是他们这样的老夫老妻,路勤父亲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所以路勤母亲的抱怨和催促,对于他来说只是再平常的提醒,他只是深情地看了一眼路勤,便转头准备去拿熬好的粥了。

    尽管父母都憔悴了许多,路勤还是觉得,能看到他们,能有他们在自己刚醒来时陪着自己,真好。至少和几年前醒来后只能独自等在病房里,等着父母从遥远的家中赶去,然后承受失去同伴的痛苦相比,这时路勤的心,要轻松得多。

    就好像昏迷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父母,就好像在快要经历生离死别时,家人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不是家人没有失去他,而是他没有失去家人。

    这时护士进来了,还没进门她就问道:“病人醒了吗?”每个病人的身体机能检测,医护人员那里都能实时观测到,特别是路勤这样长期昏迷不醒的,更是他们观测的重点对象,于是他一醒,护士就过来了。

    “醒了醒了。”路勤母亲激动地回答,“让李医生快点来给他看一下吧。”

    “李医生一会就过来,我先看看他的情况。”护士回答了路勤母亲后,向路勤走去。

    路勤父亲也端着粥进来了,护士看了一眼,淡淡地说:“病人昏迷这8天,消化功能也一同处于半休克状态,一直没有合理进食,现在最好还是先检查一下,看是否能够立刻吃东西,粥先放一边吧。”

    然后也并不等回应,继续一边问路勤,一边准备记录:“有没有哪不舒服的?”

    路勤自行检索了一遍自身上下,确实全身有些使不上力,除此之外脑袋一片混沌,腹部有种不知是饥饿还是隐隐作痛的感觉,双脚有些冰凉,但一切都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于是他迟疑了一下,说:“还好。”

    护士看起来年纪不大,经验倒十分老到,已经见多了这种“还好”的病人,便很自然地接着问:“头晕不晕?”

    “有点。”

    “全身酸不酸?”

    “有点。”

    “肚子饿不饿?痛不痛?”

    “嗯,但分不清是饿还是痛。”

    “四肢可以动了吗?”

    “可以。”路勤动了动四肢,虽然不是那么轻松,但确实是可以动了。

    “脚呢,是不是还是很冰凉。”

    路勤还没回答,路勤母亲便像突然想起什么,突然上前来,略微掀开被子,把手伸了进来,握住了路勤的脚。

    路勤本能地想要闪躲,但是碍于旁边有外人在旁边,怕过于明显的躲避动作会驳了母亲面子,于是在小小的条件反射之后,停止了动作。

    路勤母亲摸着路勤的脚,有点凉,但还在正常范围内,长舒了一口气——路勤昏迷期间,全身体温偏低,下肢尤其明显,其中双脚更是冻得如同冰块,虽然医院有齐全的保温设备,但路勤情况反复,用保温设备不能良好透气,温度也很难掌控,有时不足以维持体温,有时又闷出一脚汗,时间长了甚至有引发溃烂的可能性。于是路勤父母便一直轮流地,用自己的体温和呼出的热气来维持。

    这些路勤当然不知道,但是护士却一直看在眼里,她明白这对父母对子女的良苦用心和无私付出,只是作为外人不好直接言语什么。

    “既然病人已经醒了,就把保温毯拿出来用吧。”护士的这句话说得很程式化,像所有在日复一日繁忙而枯燥的工作中磨灭了热情的劳动者一样,这淡淡的话语中,却饱含着她对路勤父母的体谅;然后她像对着小孩子一样对着路勤说,“保温毯遥控器在床头柜里,冷热自己调节,注意不要闷出汗来。”

    一边说一边用便携式扫描仪对着路勤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这个扫描仪可以测量和记录人体的基本生命体征,只是一扫,路勤各个部位的脉搏、呼吸、血压、体温等便记录在了平板电脑上。

    “既然有这个东西,为什么还要问一遍呢?”路勤心想,也不是抱怨,他只是真的在考究推测护士这么做的原因。

    “病人的生命体征良好,请你们不必担心。”护士的话让一家人心里宽慰了不少,“李医生马上就会过来做详细的检查的。”

    护士说完后便离开了,路勤也跟着郁闷了一下,原来还没完啊,快要撑不住了。

    于是他放弱气势,一副疲惫的样子说:“能让李医生下次来吗?有点累。”

    “什么下次?医生检查能拖到下次吗?”路勤母亲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还有你一醒来就叫累,都说了你平时要注意作息,多锻炼,身体才能好,你看你现在……”

    有的话听过太多遍,大脑自动地就过滤了,特别还是在大脑浑浑噩噩的时候,很自然地就将那些声音统统划为背景,只有最后一声手机铃声响起,带来了不同。

    “嗯。”“他刚醒。”“这么急吗?”路勤被稍微吸引过来的注意力,还是听清了这些话。

    “找你的。”路勤母亲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递了过来。

    “你好,我是秦沐轩。”路勤刚接过电话,都还没出声,对方就开始自我介绍,突然的声音吓了路勤一大跳,进而又是一头雾水,秦沐轩是谁?

    “我是秦璐和秦玥的哥哥。”对方接着介绍。

    哦,原来是秦璐和秦玥的哥哥,这个一直以来得得不出结论的问题,原来就是这最简单的答案——路勤的注意力放在了一个奇怪的点上。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只需要简单地应答,千万不要让旁人听到,哪怕是你的父母也不行,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对方的语气相当严肃,让路勤登时集中起了涣散的精神,开始认真听着对方的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