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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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高处不胜寒

    淑妃 琅懿: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凭,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午夜,天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落在未央宫的飞瓦檐头,声远声近,滴打着窗外的梧桐。

    我,每每,在这清冷的春夜,醒来;然而,每每,醒来,都能听到一些戚戚的歌声。

    那是从彼邻于未央宫的梧桐轩传来的,歌声;是退隐后朝夕面佛的琅皇太的,歌声;是一阙关于跋涉人世后要淡泊所的,歌声。

    合着铜滴漏的点滴之声,我更心烦意乱,一若无数支芒针密剌着心。

    霍然,从塌上坐起来,心力交猝,不胜其烦。

    空荡荡的未央宫内,我捂着耳朵,浮躁莫名地来回度着。

    宫灯下,杏黄色的光环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依旧妩媚动人的影子;自己曾显赫一时

    风光无限的影子。

    油然,一种熟悉的感觉,冉冉暗涌。此感觉,就是四个字:顾影自怜。

    “来人!来人啊!”

    我朝着宫外嚷道,然而,没有一人回应。

    盛怒之下,我胡乱攫起八仙桌布,撕扯着。因为那一张洁白的素布,更因为那是凄淡刺眼的素,没有繁花点饰的素,洗尽铅华的素。

    “尔等奴才都藏到何处啦!快,快去请皇上,本宫要见皇上!”

    “回禀淑妃娘娘,皇上今夜已经移驾到皇后的太和殿,想必是一起商议册立嫡皇子为东宫储君之事吧!”

    “大胆奴才。”

    排山倒海的怒气凶猛地袭来,我,急手抄起茶案上一玉觥,就往门外掷去。

    瓷溅,杯碎,仿佛是我此刻无奈的,心。

    方才禀情的来者,正是琅皇太后身边的,蕊初。

    见她款款而入,我心更黯然。三年来,自从梧桐轩变得黄卷青灯,佛香禅台后,她,蕊初就成了未央宫的常客。

    俗言道,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每每顾及蕊初时,每每又会让我不禁的想起,蕊初曾经叱咤风云的故主。如斯景况,怎奈不会黯然神伤?

    蕊初的脸上,却在这夜多了笑意。

    与我相相坐下,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商人,他经营有道,低价购入奇居后高筹而售,积得万金家帛。然而商人的儿子却说,万金何足挂齿,要做,就做天下间最大的买卖。

    此人,就叫吕不韦。

    一日,他遇到来赵国当人质,潦倒落泊的秦国王孙-----子楚。

    当时,各国经常交战,为偏安一隅,纷纷互相交换人质。七国君王把自己的儿子或孙子送到敌国作为抵押,若两国一交战,便必先杀去对方的人质。

    然而,乱世争雄,战争从未停止过。

    送去各国的人质,多半注定走的一条不归路。

    每一位国君,后宫三千,子嗣成群,最终登上龙座的只是其中一个。其他的,于国君而言,不过是弊履,权当弃之送到敌人刀俎口罢了。

    皇孙子楚,就是这样一只弊履,一注定要被屠戮的宿命,一只生死也微不足道的丧家犬。

    但是,吕不韦不以为然,却是眼前一亮,他言之,

    “此乃奇货可居也。”

    他将子楚当作奇货,居之营得天下最殷实丰厚的家资。

    果然,吕不韦带着自己所有的家财帛到秦国去,千金一掷重贿当时秦王最为宠信的华阳夫人,子楚逐为秦王。

    自此,吕不韦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千古留名。

    话毕,蕊初语重心长地看着我,而我,则望着明灭红烛在铜台上流着一滴一滴的朱砂泪。

    仿佛间,想起了自己的那时年少。我自幼幸得名师指点,古筝琴技一日千里,十三岁就名动大理。无数王公贵胄、亲朋戚友慕名为听琴而来。

    是日,我在古玩店,发现了一方古琴。

    琴身是整块上好的梧桐木天然雕刻而成,黑玉般的琴托,则是以最昂贵的乌金无数次上漆着色的。轻轻以手抚之,音色高远、厚韵、清脆。

    真是千载难得的宝物。

    “老板,此琴琅懿要下了。”

    “琅小姐,果然好眼光,此物是珍品中之珍品,只有它方才佩得上琅小姐绝世独步的琴技。”

    店家千般恭维,想必价值不菲。

    一问之下,琴,千金而沽。

    当时,我身上只有五百两。我再次回到店中时,店家已经欢天喜欢地向我道贺。

    因为,琴,已经被爹爹买走了。

    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面对的却是南辕北辙的结局。

    “懿儿,此琴,听闻长公主颇为钟意,爹爹求之是为送与长公主的。”

    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不甘心,依旧含着泪央之。

    “爹爹,宝剑赠英雄,神驹觅良将。长公主对音律根本就一窍不通,此方古琴……”

    爹爹,立即举手示意,

    “为父心意已决,懿儿不得多言。”

    望着父亲拂袖离去的身影,我的心绞着裂痛。

    长公主,她,一个五音不分的人凭什么,轻而易举抢去我心头好物,凭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当夜,我带着古琴来到后院一僻静处,暗淡的星月下,我挥着火棍,冷漠地扔向我至爱的古琴。

    古琴真乃宝物,熊熊烈火中,断弦折朽的声音清脆动听,铿锵悦耳。

    我得不到的,他人也休想取去。

    笑,我冷笑着,再朝那火堆洒去一觥烈酒,火,烧得更猛,更猛了。

    “长皇子的将来如何,全仗淑妃娘娘你,如何!”

    蕊初的问话,把我

    “鼎儿,我的鼎儿,他朝必是人中龙凤。本宫宁作瓦碎,也不为玉存!”

    “好!淑妃娘娘,说得好!”

    蕊初,递来一盅莲子甜汤。

    “此刻,大皇子正与嫡皇子在中宫读书习字……”

    听了蕊初所言,我冷笑点了点头,

    “来人啊!摆驾中宫。本宫要往之探望大皇子!”

    步出未央宫,已经是日上三竿。

    映入眼帘的,是那在拂晓下的梧桐,碧翠沁绿,苍苍郁郁,晨风吹过叶隙,纱纱作响,它使我想了那一方被我焚毁了的,古琴。

    段帝 段彦:

    在琅懿的身边醒来时,已经是三更天。

    轻轻拔着她额前的刘海,望着熟睡中的琅懿,仿佛间,我看到的是当年孤独、无助、在黑暗中流泪等天明的那个,我。

    默默地,我低下了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因为,是怕自己波动的情绪,继续。

    悄悄地从塌下坐起,来到未央宫的窗前。

    透过窗纱,映入眼的是一轮如钩明明的弯月。人心如月,清清冷冷,几许寂廖,几许圆缺。

    静静地步出了未央宫,召上兆福,踏着月色,我回到自己的寝宫玄武殿。

    其实,我的目的地是御书房。

    我想只在那儿,才可以心情平静一些,只有每每拿起自己玉玺国宝,在文武百官上呈的折奏上盖印的时候,才让自己觉得:我,还是一个九五之尊。

    望着前面,宫人分列着提着大红色的宫灯开路。

    那两个迎着宿夜的风开路的灯笼,我很容易地,想起了,皇后秋水。

    她就是那个灯笼,对于我而言,我,则是宫灯中的烛火。

    但是如果,一天如果没有了灯笼的话,我,是否就不能够笑傲寒风而燃烧呢?

    而我也知道,这个疑问的,答案。

    寒,因为迎面吹来一阵寒风,还是,因为高处,不胜寒?

    步入御书房时,我见到一个人,看到她面上的倦色,知道,她应该久等了多时。

    “皇上吉祥,微臣有礼!”

    我微微笑了笑,抬了抬示意她平身免礼。

    无言地坐到了书案之前,拿着一朱砂笔,正想签阅折奏。其实这,无疑是一个无声的逐客令。

    因为来者,正是商穆,皇后身边的女官,商穆。

    可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商穆这皇后的贴心宫人,绝非平庸之辈。只见她转身离开,一会儿,她沏好一杯暖茶,恭恭敬敬地奉到我面前。

    我接过茶碗,打开碗盖。

    只见茶汤橙黄、清澈、沿着碗壁显金黄色彩圈。

    轻轻闻之,天然的花香,芳烈持久。

    这是凤凰单枞,是属于凤凰水仙中的极品,以其“形美、色翠、香郁、味甘”称著。

    “凤凰单枞。”

    商穆,微笑着作了一万福的辑儿,殷切地说,

    “万岁上好眼力,此是皇后娘娘命下官为皇上冲沏的,凤凰单枞。”

    商穆特别在“凤凰单枞”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皇后娘娘曾经讲道:‘如果没有君夫眷顾的女子,即如这凤凰单枞,形单只影,所有的韶华光辉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的心骤然一缩,眉头也为之皱了一下。

    闭着双目,叹一了口气,放下茶碗。

    抬头望着眼前的商穆,一时感概千万样,示退了兆福及一众宫人,唯独留下商穆。

    “当方才看到皇后掌刮淑妃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爱得多一些的,就是秋水皇后。”

    我语气平静,商穆神色一腹疑狐。

    “你应该非常奇怪,朕当时偏护的是琅懿,痛斥的是皇后;安慰关爱的淑妃,冷落弃离的是秋水。可是,朕的内心中更在乎的却是皇后秋水。”

    我,第一次直舒心意,讲叙着自己所有,在一个毫不相关的宫人面前,而不是在她,皇后面前。

    大概是,因为自己一个帝王的颜面,一个夫君的尊严,一个男子的自私。

    我走来御书案的台阶,转一个圈,回身再望着商穆,

    “你知道吗?什么这玄武殿从来未有摆放过镜子吗?甚至连普通一个水器的都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商穆,摇头。

    “是因为朕怕,怕照镜子。因为皇祖母与许多老宫人都说,朕长得神貌皆似先帝,朕的父皇。”

    商穆更加迷惑不解,正欲言问,我又再打断了她。

    “你一定会问父子相似,有何不好?朕就是恨,恨自己不但貌父皇,朕的软弱、懦虚也十足如父皇。”

    商穆动容地继续摇着头。

    “朕知道,朕有今天,全仗秋水皇后。她越来越精明能干、坚强无畏,而朕,却越来越黯然。朕越来越怕,怕她重蹈皇祖母的覆辙,更怕她终有一天背朕而为。”

    商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惊恐地说

    “不会的,皇上,皇后娘娘绝不会如此的。何出此言啊!”

    我,苦笑着问商穆。

    “你是否曾记得三个月前,秋水皇后的母亲因病而逝之时。”

    商穆不止地点着自己的头,也等待着我的答案。

    “那时,皇后冷静地打理着她母亲后事的一切,可是由始至终,没有落过一滴泪。想起朕当年,丧母之疼每晚流泪至晓。”

    我侧过头,不让商穆看见自己湿润的双眼。

    当时,我将皇后搂入怀中,劝她哭吧,或许哭出来会好受一些的。但是在我身边,皇后强咬着唇,苦苦地勉着自己,不放自己流下半滴。

    怜悯她的同时,我更害怕,因为,她的坚强,令人不觉得思及,皇祖母,琅瑾。

    “答应朕。今夜之事,你绝不可对皇后提起。”

    话毕,我从自己的颈上解下一块玉珏,递与商穆。

    “此乃段氏代传的至宝,代朕交与皇后吧!”

    那块玉珏,是稀世的翡翠冰种玉石。红为翡,绿为翠。这冰种玉石本来就是罕见之物,更珍贵的是晶莹剔透的冰种玉石中有红色与绿色两个八卦相生相克的形似玉色沁纹。

    商穆,平淡地双手接过我的祖传珏石。

    说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想过或许皇后娘娘的想要的并非这些?”

    之后,留下默言的我,静静的离开玄武殿。

    因为皇祖父与秋水母亲的仙逝,为之守孝的三年过去了。

    这天,在太庙,册封夔日为太子的大典隆重的开始。

    “嘟!嘟!嘟!”

    号角嘹亮,钟鼓齐鸣。

    当我正把东宫的储君冠放在嫡子头时,一旁窜出一黑衣武士。

    只见他手持一寒刃,直冲皇祖母琅皇太后而来,大声吆道,

    “琅瑾你丧尽天良,吾要替铁门死去的所有人讨回公道。”

    事出突然,大家都在惊恐中失去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剑直取皇祖母的方向剌去,但离去皇祖母还不到半寸时,皇祖母身边的蕊初纵身飞扑向歹人尽全力将刺客推开。

    黑衣刺客失势跌倒之际,他奋力转身掏出数枚金针再次掷去。

    “啊!”

    然而,刺客此次却掷错了方向,我听到皇后惨叫一声时,心顿然好象被狠狠剜去一刀,仿佛间所有都不重要了,我不顾一切地冲向秋水。

    “秋水,秋水!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