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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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八章 天涯幽寒(一)

    红颜感著花,白白同流水。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唐·施肩吾《古曲五首》(其五)

    杨惜芳凛然而惊,脑海中闪现一些将要抓住却又觉得难以捉摸的东西。

    咳!咳!

    杨惜芳久乏锻炼的思维乱成一团,她似乎竭力想起一些东西,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心中疑云重重,自己却不知疑从何来。

    “哈哈!孟幽寒,你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老婆子历四十年找到烈火拐之后,你却死了!咳咳!你却死了!你真会挑日子死啊!哈哈!”

    这时洞中诸人都听得出,此人必与杨惜芳的师父那个叫孟幽寒的人有过重大过节,不然决不至于如此语含憎怨。杨惜芳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师父何时有这么一个仇家,因为师父在世之时很少给她讲那些逝去的陈年往事,不愿意让她被那些无意义的事给纠缠住。

    何紫娟来了兴趣,突然问道:“婆婆,芳姐的师父跟你有仇吗?”

    老妪目光一寒,何紫娟的心脏不自觉颤动一下。老妪冷笑道:“有仇?有什么仇?老婆子一咳四十年,什么仇啊爱的统统都忘了。咳!咳!哈哈!”

    雁云飞眼中嫉妒之色一闪即没,取而代之的是关怀怜惜。“烈火飞凤”对他展颜一笑,不再言语。

    杨惜芳懒得理睬,举步走人。

    “烈火飞凤”又冷冷道:“这出戏杨小姐是主角,可走不得。”

    杨惜芳充耳不闻,继续迈步向前。“双飞雁”不待祖母吩咐,双双飞身拦在了杨惜芳面前。杨惜芳黛眉轻皱,眼中杀机凑现,语无波澜的说道:“雁云飞此举是何用意?”

    “岭南一雁”雁云飞倚老卖老地说:“二女乃老夫孙女,老夫已管教多日。今请教于方家,还望杨小姐手下留情。”

    “姓杨的向不知何谓手下留情!”

    雁云飞何等样人!他夫妻二人对这对孪生孙女自幼便开始严格的调教,几年前初出江湖就闯下不小的名气,迄今为止同龄上下的人中尚未遇其敌手,所以对她们自信满满。兼且江湖传言杨惜芳是几年前才投在幽寒谷主门下,而幽寒谷主的武功根本就没被他夫妻放在眼里。在雁云飞看来杨惜芳能在他孙女手下走过三十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是以不无狂傲地说:“杨小姐说笑了。”

    杨惜芳又何等样人!在她而言,除了那日夜思念的他,她没有对谁谁谁谦让抑或妥协的必要,哪怕是死也别想要她低头。她双目紧锁“双飞雁”,充盈的杀意飒然而出,以二女的强悍与久经磨练的定力,也不自禁退后两步。杨惜芳飘退三尺,手作请状。

    二姝更不打话,一式“双飞雁”,一人攻左,一人攻右,迅捷而至。杨惜芳冷眼相觑,见二人攻左者守右,攻右者守左,亦攻亦守,攻防一体,毫无破绽。她却也不惧,左掌暗暗蓄势。二姝攻势甫近,蓄势良久的“幽寒掌”之“掌下冰川”倏忽迫向左雁。二姝顿觉寒气侵骨,当者更甚。右雁化攻为守,挡在左雁身前,接下杨惜芳攻势;左雁在右雁先前位置穿出,凌厉地攻势全部击在杨惜芳身上。

    杨惜芳岿然不动。

    右雁虽然在守,却也受不住她只攻不守毫无保留的冰掌,全身僵硬如寒冰,倒下了。众皆骇然,眼云飞夫妇更是面如死灰,唯有何紫娟得意洋洋。

    杨惜芳伤了右雁,举步走人。

    老妪拐杖轻点,苍老的身形轻飘飘地跃落杨惜芳身前,面罩寒霜地道:“杨小姐,听说令师潮退乃绝世神兵,今天让老婆子的烈火拐来见识见识。”原来杨惜芳丢剑之事尚未传到她耳中。

    左雁把右雁抱了开去。

    杨惜芳紧咬牙关,双眸丝毫不让的迎着老妪灼人的目光,没有言语,——实是不能言语。

    老妪把浑身的气势散了开来,洞中众人都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杨惜芳苦苦支撑着,自忖没有受伤时也不是眼前老太婆的对手,如今已受重创,不用老妪动手,也坚持不了多久。她想到了死,耳中似乎又响起了潮打崖壁的声音。多么美妙啊!她心道:“容与,你听到了吗?”

    老妪感受到了杨惜芳精神的松动,正要动手,身后响起了一种奇特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能让她的心神兴起颤动。杨惜芳一看,是人小,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丝安慰。

    人小在老妪身后二十步左右站定。老妪知觉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了过来,令她不敢稍动。她有一种感觉:只要自己稍微动一下,后面的人必然闪电般有排山倒海的攻势扑来,在自己的招式产生影响之前伤了自己。她的心中骇然不已,一生行走江湖,头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

    只听人小毫无顿挫地说:“‘烈火飞凤’凤小玉越活越回去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和一个后生晚辈争强斗狠,成何体统。”

    雁云飞夫妇俱是又惊又怒。惊的是江湖中知道“凤小玉”三字的人已寥寥无几,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不死,而眼前的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夫妇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虽然凤小玉为着找寻烈火拐江湖上鲜有人认识外,他雁云飞却是闯下了不小的万儿,尚未有人这么大胆到公然冒犯于他们,而眼前的奴仆打扮的奴才显然没把他夫妇看在眼里,你又叫他们如何不怒?

    雁云飞腾地站起来,怒喝道:“好个无礼的奴才!活得不耐烦了?”

    凤小玉急向丈夫打了个眼色。

    雁云飞陡地发现妻子的处境不大妙,也是心下大骇。他很清楚自己妻子虽然其名不著,而武功上的造诣一直不在自己之下,竟然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奴才紧摄着心神,不敢动弹,这个奴才又在江湖上闻所未闻,真是一件不知怎么说起的事。他无法置信的看向人小,凛冽的眼神丝毫都看不穿他。

    人小依旧垂着头,淡淡道:“半月内求得‘西谭’谭小枝手上的‘幽火丹’半粒,辅以一粒少林寺‘护心丸’服下,雁红云可保得一命。”说着,放开摄紧凤小玉的气势。

    雁云飞夫妇看一眼僵如冰雕的孙女,俱皆冷哼一声,携孙女悻然而去。

    人小亦转身走人。杨惜芳紧随其后。何紫娟身影一闪,跟了出来。

    阳光异常的明媚。人小扯去马身上的枯草,装上鞍。二女上马。人小牵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领着二女继续行程。

    杨惜芳的思绪飘到了“凤小玉”三字上。这三字让她如进桃源般豁然解开了雁云飞一行带来的疑团。“对!就是凤小玉!”她心道,《天涯回忆录》里记载的种种情由缓缓地流入心田,“烈火飞凤”与其师孟幽寒的仇怨俱皆明晰。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凤小玉到如今白发如雪了还是没忘记。

    乔天涯风华正茂之年,生的风流倜傥,为人浪荡不羁,所到之地,处处留情,惹下一屁股风流债,博得个浪子之名。他各地周游,因缘巧合之下,得遇铸剑大师风雨飘摇。二人年岁相差甚大,却俱是博学之士,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奇门遁甲以及机关陷阱之学均所射猎,是以相谈甚契。二人在风雨飘摇的府上,一边小榭赏酒,一边切磋诸般技艺。乔天涯到底不如风雨飘摇,于是诚心请益。风雨飘摇膝下无子女,又生性疏懒,没收弟子传人,虽名闻天下,却孤独终老,每每想起百年之后衣钵无所继,一身所学将随之淹没尘土,不免常自遗憾。得遇乔天涯这等投契的后生晚辈,老怀大畅,视为忘年交,心中乾坤除铸剑之艺乔天涯资质所限不能学外,尽皆倾囊相授。后来,无所再授,决意为乔天涯铸造一把剑。于是,他让乔天涯外出游历,一年之后回来取剑,而自己闭门谢客,凝神细思,专心铸造。

    一年之后,乔天涯如约前来,谁知风雨飘摇因年迈体衰,铸造兵器耗去精力而呕血辞世了。在他谢世的床头,摆放着一封信及一用青色布缦包裹着的物事。乔天涯想起风雨飘摇生前待自己的情谊,悲痛不已。他拆信看时,只见信笺上一滩血渍触目惊心,血迹掩盖下是几个凌乱潦草的字:铸剑之艺,尽在潮退。他又拿起青色布缦包裹的物事,掀去布缦一看,原来是以并看上去与普通的剑没什么两样的剑。乔天涯再以没想到,风雨飘摇为铸这么一把剑,竟殚精竭虑,耗尽心血,连剑鞘都没来得及制作就故世了。他更加想不到的是,因为他对此剑的无知,惹下了血雨腥风,一生遗恨。

    乔天涯办完风雨飘摇的后事后,在此蜗居半年,带着潮退继续自己的漂泊无羁的生活。这一日,杨柳青青,春风拂酥,他来到岭南。在郊外,他遇到了与师兄雁云飞一起出来踏青的凤小玉。凤小玉正值豆蔻年华,身形姣好,靓丽照人。他陡觉眼前一亮,惯于猎艳的心活动了起来。他轻摇手中折扇,一脸陶醉又不失风度地看着活泼乱动、尽显青春活力的凤小玉。凤小玉正与雁云飞嬉笑取乐,雁云飞正经八百、严肃稳重,令她很不爽。乍见一英俊潇洒的男子眉目传情的看着自己,红云上脸,低声娇嗔道:“这人好生无礼!”

    雁云飞不动声色的站在凤小玉身边,看向乔天涯的眼神却不无不善。

    乔天涯深深的看着凤小玉的美眸,大含深意的向她微微一笑,风度翩翩地走了开去。

    凤小玉心头一阵迷糊,忖道:“这男子生的真好看!”正是这一念头害了她。后来,在乔天涯刻意安排的几次巧遇下,她迷失在他烟云般的情怀中。他竭尽能事地制造着浪漫,博取她的欢心,甚至把自己的武功也教了她不少,终而至于她失身于他。她曾经问过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青色布缦裹着的物事是什么。他毫无隐瞒地告诉她是铸剑大师为他铸的剑,他叫它潮退。她信口要他将剑送了给她,他婉言拒绝了。如果他说声好,就送了给你吧,她未必真的就要了。可是他的拒绝引起了她的好奇,他在她身边时她便不时默他把剑送了她。每一次他都用花言巧语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终于没有给她。

    不久,乔天涯对她失去了兴趣,便找个借口离开了。她问他问什么要走。他说要去海南办点事。她说要和他一起去。他又给她灌了一堆甜言蜜语,使得她答应在这里等他回来。他向她承诺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她相信了。于是,他离去后,她在岭南痴痴的等着他。而他,买棹南渡,真的去了海南。

    在海南,邂逅了海南派的孟幽寒。其时孟幽寒方与其同父异母的哥哥柳无形争吵,独自在海边生着闷气。

    乔天涯见到她,如见天神般,差点便要顶礼膜拜。他内心的震颤无法形容,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仿佛茫然寻觅多年的浪子一下子明白并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种愿意用一生一世的承诺来换取的东西。她,是他今生的守候;她,他要定了。

    他走进她,想要和她搭讪。她不屑一顾的离开了。乔天涯呆在当地,心中第一次面对女人兴起了患得患失的感觉,没了底儿。

    尽管如此,过往的无往而不利给了他无比的信心,他在心中决定非这个女人不娶。于是,便有计划地展开了追求的行动。首先,他明察暗访摸清了她的底细,诸如出身背景、性格、习惯、爱好等等。接着,他投其所好地制造机会接近她。可是,如此这般的一月下来,他竟毫无斩获,——孟幽寒对他所作的一切要么视若无睹,要么不为所动。他竟连和她说一句话都有所不能。直到有一天,她的一个贴身婢女得了一种怪病,便请周围医师,连病因都查不出来,更遑论开方治病。

    乔天涯风闻此事,自觉机会来了,便到柳府毛遂自荐,自称能生死人,肉白骨,包治百病。孟幽寒没有说什么,让他给婢女治病。学自风雨飘摇的东西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开了两剂药治好了那婢女。而他的这一切换来最值得的是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对他说了两个字:谢谢!这两个字似乎把二人间的关系稍微拉近了些许,她终于不再对他的说话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尽管她总是不发一言,但至少能听他把话说完了。另外,此事后他刻意结交了柳无形,他可以大方的进出柳府了。

    尽管如是,他也知道她肯听他说话,只是因为欠了他小小人情,礼貌上不得不如此,故而任他千伶百俐,炫耀自己诸般学识技艺,仍难以博她青眼,甚或是侧眼以把二人间关系再作寸进。

    半年来,他天天进出柳府,府上的奴仆丫鬟都看出了他对孟幽寒有意思,孟幽寒依然却连一个笑脸都没给过他。他一日对海长叹,想起昔日玩转风月场的得心应手,如今屡屡受挫,沦为丫鬟奴仆的笑柄,自觉没脸再呆下去,终于对孟幽寒死了心了。他决意离开。

    那一天,他到柳府向她辞别。意外地,她的美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她没说什么,将他送出府门,不知为什么又一直送他到渡口。一路上,他受宠若惊,一颗心怦怦直跳,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希望这一段路永远到不了尽头。

    船起锚了,她还呆站在渡头上望着。

    如果花儿要开,我可以打扮春天给她;

    如果云霞要来,我可以布置碧空给她;

    今天,即将天南地北,我可以给你什么呢?

    一朵花儿?一片云儿?

    然而,

    春天逝去的了,

    绵绵的无名雨又下个不停。

    心里潮潮的;

    潮潮里也便悬着一颗为你祝福的心吧。

    他心里一热,解下背上的潮退,抛了过来道:“孟小姐,此剑乃风雨飘摇大师赠与乔某之物。乔某不会使剑,今天将它送与小姐,好让它得其所用吧,还请小姐不要嫌弃了。”

    孟幽寒接住剑,一语不发,取下腰上佩的龙凤佩,毫不犹豫的抛了给他,低若蚊吟的说了声:“保重!”

    他抓住龙凤佩,心中狂喜,幸福得难以形容地看向她。她也正看着他,目光迷茫得像是清晨氤氲荷间的薄雾。

    船渐渐地远离渡头,他们的空间距离在拉远着,他们的心却在一瞥之间贯通了。一道彩虹垂了下来,把他们间的沟通形象化了。

    他真想立刻跳下船,从此与她厮守终身,却有转念一想:“她最恨言而无信的人。我说过有要事去办,如今又回头,她会以为我浮薄轻言的。我好歹去其他地方打个转吧。”

    她独立渡头的身影渐渐后退,越来越小。末了,水天交际,再没有了她的身影。乔天涯回过头。他的心中一片混乱,不知该去何处消磨一下时光。

    他回味着在她身边时的每一刻时光,曾经的尴尬难堪,此时此刻都成了可资铭记的曼妙回忆。一时之间,爱意充塞心间。他看蓝天,阳光白云是那样的美丽;他看大海,碧水清波是如此的可人;他看船夫,船夫划船的动作好不有趣。他大声地向蓝天向大海喊道:“我爱你!”

    一只海鸥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像是代蓝天大海回应他的呐喊。海鸥从天空俯冲而下,擦海面而过,又斜飞上天,远远地飞去了。

    他的心中掠过一片阴影。曾经有个女子在他离开她时,伤感地说:“天涯,我有一种预感,你离去后将不会再回来。我知道我一介风尘女子,留不住你的心也留不住你的人。我就像是海上的波浪,而你是那偶然飞临的海鸥。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浪相遇似的,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浪滚滚地离开,我们也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