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路过
字体: 16 + -

23 二十二、何必惹尘埃

真爱却总是要经些磨砺的。

    回敛都柴府,耳边挥之不去就是闻之唠叨,眼见她把个山水渡的大煞星引入府里,闻几欲跳脚。

    小草来过一趟,青衣依然倜傥表情依旧春风,只是与柴洛槿带回之人照面时,也禁不住俊眉深锁。

    柴洛槿嗟叹,她的神仙哥哥已被诸人定位为惑主妖孽矣。

    翌日大早骑上仅余的一匹破云奔往铎州,禁不住想起被大草儿整死的几万两黄金,心头绞痛。

    初次从大门入王府,开门的小厮见到她却不住地脸皮抽动。

    「小财神鹤鸣大驾,王爷静候多时了。」玲珑八面的总管笑颜领路,在把柴洛槿绕晕前停在了流光厅前,俯身道,「王爷,小财神来了。」

    冷脸,绝色。

    郑显坐在桌边神色倨傲,瞥眼看她吊儿郎当晃进来。

    「王爷,小洛槿不喜欢桌边讲话,小洛槿喜欢床边说话,王爷知道的啊。」

    郑显不理她秽语,勾一张破蒺藜凳子出来,目示她坐下。

    柴洛槿瞪着那张倒刺横生的凳子,背上寒毛直立,心道这怪王爷不会真生气了吧,在他脸上揣摩一番,笑道,「区区臀嫩,不敢受王爷抬爱,不然……区区就坐王爷腿上吧!」走过去就要坐他身上。

    郑显怒目直视道,「你究竟把本王府当成什么勾栏地方,来去随意说话秽意?」

    柴洛槿吐个舌,端坐道,「王爷备了这一桌好菜,也不是来惹区区眼馋的吧……」在桌上扫一圈,发现好几样不同制法的肥嫩鸡腿,执箸夹起外焦里嫩油光金黄的炸肉块,嘴角一挑道,「区区的喜好,王爷总是记得清楚啊……」

    郑显眉一蹙,「厨子定的谱,与本王无关,吃便吃,吃完了说事。」

    柴洛槿浑不客气饕餮食之,吃到一半对盯着她啜手指的王爷道,「王爷居然忍得区区的吃相,有些人是恨不得剁了小洛槿可爱的手指头呢——」

    郑显转过头不答话,半晌问,「谁?」

    柴洛槿正色道,「坏人!」

    等到桌上酒菜都入了她肚腹,柴洛槿捧着肚子眉头难松。

    「你竟然……」郑显没说完话,嘲笑女孩儿食量似乎不端正。

    柴洛槿哼哼唧唧便不肯再坐,起身要去王府庭院里走走。

    郑显缓步走在前面,回头却见柴洛槿散步也不端庄,东一片叶子西一朵花。

    日头已没,剩一点昏黄惨淡勉强支撑着白昼的名头。

    郑显忽而在湖边坐下,这片大湖名曰草叶湖,湖岸有碧草无数,还有牡丹仰首其间……娘最喜欢的,便是碧草和牡丹。

    柴洛槿肚胀未消,任郑显坐在那儿,自己绕着湖边踱步,时不时在某处高呼一声,「王爷,你听不听得见区区说话?」

    郑显闭目小憩,却频频被柴洛槿尖啸打断,后来索性不回她,任她折腾,他自摘片叶子遮脸睡觉,等她绕完回来谈事。

    「王爷,原来你这湖有这么大,区区后来问你的你都没听见呢!」柴洛槿绕圈回来,拿开郑显脸上叶子蹦达兴奋道。

    郑显睁开眼瞅她,天已黑了,月还在云中,只看得见她一双贼亮眼眸。

    「契约之事?」郑显声冷。

    柴洛槿也坐下,「依旧啊。」

    「大约如何办,总该告诉我。」

    「……我要从南往敛都和京城运鲜货,从南往中那条路,都是我草护的范围所以畅行无阻,但是往北去,就要取道你的节山大马道和航道,一路往京城等地。」

    郑显抬眼瞅她,不知她何时变蠢了,「运到之时,鲜货已臭。」

    「这点王爷不用担心,区区是奇异之人,王爷知道的。」

    郑显目带犹疑,又问,「然后呢?」

    「生意之事,讲的是个势字,势起则事成。区区保证鲜货一役可逼得尤其宣负手来拜,然后夺他航线与马道,你、我、加他的三路,对伍诚包围之势可成,然后我们三路运粮,我有南粮,再借你居厌粮仓,便坐着也摧他个半身不遂!」

    郑显沉默良久,又看似清淡随意道,「去山水渡呢?也为结盟?小心贪多嚼不烂。」

    「呃……」忽左忽右开始顾盼,「其实,我只是去找梦中情人啦……」

    胸口微滞。「那个白衣如鬼之人?」

    「哪里啊,王爷没见他容颜,真是谪仙掩面,芙蓉羞惭啊……」

    「能有多好看。」颇不服气。

    柴洛槿绞着衣摆,「他啊……」,忽然抬头看向天空,双目迷蒙扭扭捏捏,以诗人般坠入情网的深沉声线道,「他有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他实在是太好看了……」

    「噗——」郑显忍不住喷笑出来,绷住的脸如水化开,迷人的笑容又现脸上。

    笑容持续,如山花摇曳,柴洛槿支颐专注地望着他。郑显忽然觉察自己笑多了,冷下面撇过脸去。柴洛槿着急地一把扳过他脸来,「笑得好好的怎么不笑了?」

    郑显敛容端起森严架子道,「不闲话,事还未说完。」

    「不说了,你不笑就不说。」死皮赖脸。

    「有笑着谈事的么?那是笑话!」

    「耶?我就笑着谈事啊,难道我就是笑话?」任她拉拉扯扯郑显就是不肯再笑,于是柴洛槿叹道,「不能笑着谈事,那就谈情啊,嗯?」挤眉弄眼。

    精光逼视,掩不住的怒意。

    最初这么几眼还能唬住她,如今他这劈死人的眼神在柴洛槿眼里却与媚眼无异,以她不纯洁的思维这简直就是良女遭辱前的半推半就,于是反受鼓舞地撸袖子欺上前去,捏住他脸颊道,「王爷的嘴好漂亮呢,给姐姐笑一朵桃花出来……」

    郑显气得脸色泛黑胸膛起伏,几欲出离愤怒了,这还是生平头一回遭人折辱!

    柴洛槿却眼眸转而深邃,轻轻抚在他颊边道,「你生气时都很寂寞……」

    郑显微震,把她狼手拍开,别脸不再说话。

    「王爷,盟友虽然是用来出卖的,但却是在信任之后出卖的,所以倒点什么无关轻重的垃圾话给我培养信任吧。」

    沉默。

    「我先说啊,简短一点说,我生在世家,母亲是家中仆人,爹□□她后只生了个女儿出来,很被瞧不起。爹不行了,分遗产时我留她走,后来钱花光了我又去找娘,她一直养我。结果没撑一年,她死在我手边……后面我倒是赚了不少钱,忽然就过来这里了。」柴洛槿话音平淡,呼吸却有些不稳,有些事情,还是往细了说不得的……转瞬回复平稳,她眼神轻佻如昔,转脸灼灼看着郑显道,「你呢?」

    柴洛槿暗道电视剧三步走,下一步他不倾吐身世也要含情握住她手了,哦耶。

    郑显凝目看着前面,不发一语。

    风声细碎,似起还休。

    ……我在冷宫中出生,娘是失宠的惠妃,空荡荡左右前后走多远都没有人,只有喜欢做小手工的娘亲,喜欢把碧绿小草和牡丹种在一处的娘亲,她却从不准我叫母妃。空旷的感觉日子长了便习惯,寂寞的滋味咀嚼久了也凉了。幼年是秋千与娘的怀抱……五岁出静远宫门,我便成了皇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小王爷,皇帝许我滥杀无辜,许我张扬跋扈,宠溺我无度,却从不许我叫父皇……原来我是那个人的儿子,他唤他天下最美的人,抚摸他如同抚摸自己生命——佑王郑留,我的父王。我懦弱,眼睁睁看他人送葬自己的母亲,却不能扶棺守孝,眼睁睁看杀母之人安于榻上,只能阿谀奉承。我没有父亲真正疼爱过,没有朋友真诚相待过,亲生父亲避我如蛇蝎,杀母之人却最宠溺我,因为这张与父相似的脸。让我最安心的温暖,只有记忆中的娘亲……其实那时,我只要勇敢些,就能救下我母亲吧,我躲在帷幔后看着她的血尸被拖走,十几年从不敢与别人说那就是我的娘亲。我明白我盛气凌人的步伐走得如何虚无,也知晓自己的可怜……其实现在,我也有了富贵荣华与安定,我有了通天彻地生杀予夺的权势,所以睡觉前我会说与自己听,我已幸福如是,但有何求……但有何求。

    这些话,他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张口,又闭上了。

    合上眼帘,关不住满目忧伤。

    柴洛槿的视线在他抬起的下颌扫过,在他轻蹙的眉峰扫过,在他微合的眼线扫过,在他的忧伤扫过,审视,审视。

    他一句话不说,可又似满腔欲言。

    柴洛槿有铁打的心脏,有无德的肝肺,有唯利的眼光,她不信人间的温暖,那一定灼人,她从不怜惜弱者,活该,何必。所以眼前俊美的人不经意□□裸的伤痛与脆弱,却只让她窃喜,原来此人,很弱。

    清风白露,滚下几颗在树叶之间。

    郑显收住心口的隐疼,敛神道,「无事,我想睡了。」

    他说我,忘了说本王,坐起身来左手抠住右手,力道奇大。

    柴洛槿凝神看了会儿他低垂轻扫的长睫毛,撇嘴摸着大腿好一阵,手在自己鼻前后脑上乱搔一气,终于还是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只剩交错的温暖。

    …………

    头疼欲裂醒过来,望着屋顶床帷发呆。昨夜……她举起右手,记起郑显似乎在她手上,流了一滴泪。

    之后呢……之后他枕在她怀里睡着了,睡着了。

    柴洛槿忽然起身离了房间,不打招呼便自出了王府回敛都,府门前扬起一片萧索尘埃,飘飘转转。

    小厮缓缓合上门,那片飘摇尘埃无奈难落定,因为总有人莫名要携风经过,招惹它浮浮沉沉。

    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