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香港香港

第十八章 香港香港

从广州坐火车，沿着珠江口一路往南，就来到了今年八月才刚刚设立的经济特区深圳。此时的深圳还只是一个南疆的边陲小镇，神奇的“深圳速度”还没有诞生，一切都还显得是那么平静。

从罗湖桥过境，就踏进了香港的土地。时值年尾，天上微微飘着细雨。虽然还在罗湖桥边，却能够隐隐听到香港城内各处正在播放的圣诞歌曲，那种遥远的欢快气氛更是显得国家队形单影只。

照理说，这是自1957年中国队第一次征战世界杯后，时隔23年之后，中国足球重归世界足球的首度亮相。然而不知为何，全国的体育舆论仿佛不约而同似的，对这样重要的历史事件没有给予起码的关注。《人民日报》仅在其第五版的体育知识版块中，借着介绍世界杯足球赛的有关知识，顺带提了一句，却把主要的篇幅用于描述大力神杯。或许，在大多数体育新闻工作者的眼里，此次不过是中国足球队一次例行公事般的比赛吧。

随队来港的只有两位记者，都来自广州本地媒体。一位是《羊城晚报》的苏少泉，另一位是今年初才创刊的《足球》报主编严俊君。其实就连这两位，据说也是因为赴港有事，所以才与国家队同行。要不然，这次的国家队真可以谈得上是，“我悄悄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

素有“东方之珠”美誉的香港，自1840年鸦片战争后就一直处于英国的统治下。长期的英式文化熏陶下，足球自然在香港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正如中美之间的交流开始于一场乒乓球赛一样。香港与祖国在暌违多年后的接触，也开始于一场足球赛。1978年12月，在香港商界著名人士霍英东先生的多方努力下，一项崭新的足球赛事——省港杯创立了。第一场比赛于1979年春节前夕举行，广东队坐镇越秀山体育场迎战香港队。

那一年的省港杯对于所有广东球迷来说，都是一次难忘的人生经历。为了求得一张球票，人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昼夜等候在体育场售票处门口。比赛开始的那天，偌大一座广州城万人空巷。由于当时的烟民众多，整座越秀山体育场烟雾缭绕，如同起火了一样。“火烧越秀山”是就这样定格在历史的记忆里。

80年代初的香港队在亚洲颇具实力。此时队中虽然已经招入安德逊、宾尼与麦哥礼三员洋将，但是香港队的首发阵容依然是全华班。队中的头号球星是连续两届的香港足球先生，绰号“大头仔”的胡国雄。他今年31岁，既可以打前锋，也可以打中场，是香港队中类似于容志行的角色。在后防线上的领军人物是梁帅荣，他司职拖后中卫，沉稳老道，盯人中卫则是老将蔡育瑜。左右边卫的主力人选分别是张志德和余国森。在中场有机敏灵巧的陈发枝和首届香港足球先生梁能仁，而前锋线的尹志强是难得的高中锋，两条边路的刘荣业与冯志明也各有特色。

为了准备这次大赛，香港特地邀请了曾任阿贾克斯与荷兰国家队主教练的卢保（georgeknobel）带队。在他的带领下，他们在本月初与澳大利亚的一场比赛中，凭借刘荣业的入球1:0获胜，展示了较强的实力。

本次亚大区预选赛由亚洲与澳洲的球队共同争夺两张去西班牙的门票。参加预选赛的一共有21支球队，分为四个小组进行比赛。第一小组包括新西兰、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中华－台－北与斐济，他们将按主客场进行比赛，小组第一名进入亚大区的决赛圈。

第二小组包括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卡塔尔、巴林与叙利亚。它们将在沙特按照赛会制进行比赛，小组第一名进入决赛圈。

第三小组包括科威特、南朝鲜、马来西亚与泰国。他们同样将在科威特按照赛会制进行比赛，小组第一名进入决赛圈。

中国和香港分在第四小组。本组还有日本、新加坡、澳门与朝鲜四支球队。本小组的赛制比较复杂。首先六支球队两两捉对厮杀，按赛果分为两组。每组的三支球队再各赛一场，小组前两名出线。晋级的四支球队再进行一轮半决赛，胜者进入决赛。决赛获胜的球队将会进入亚大区的决赛圈。

在第四小组，除了新加坡与澳门外，剩下的四支球队均具有较强的实力。相对而言，曾经打进66年世界杯的朝鲜队要技高一筹，总体实力略高出其它球队。因此，赛前权威人士的预测都比较看好朝鲜队能够笑到最后。

中国队到港后，直接赶到驻地——位于铜锣湾的利园酒店。这间酒店由香港著名的利氏家族经营，位于繁华的希慎道，往北不远就是维多利亚港。在圣诞与新年双重喜庆的节日气氛下，酒店内外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热闹非凡。而走在街上，即将开展的预选赛也是人们口中的热门话题。只不过，中国队仍然不是话题的主角。

苏永舜的岳母和女儿都在香港，同在香港的还有众多的亲朋好友与同学。但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大赛将临的紧张气氛中。每天的教练准备会几乎都要进行到深夜，如何准备与香港的第一场分组赛，是当前重点关注的问题。如果中国队可以获胜，就可以暂时避开实力强劲的朝鲜队。

12月21日，中国队首先迎战香港队。这是一个星期天，周末休假的香港市民纷纷涌进政府大球场看球。中国队演练多时的控制中场，两翼齐飞初见成效。整场比赛中，中国队基本掌控了比赛的主动权，一直占据攻势。但是由于是第一场比赛，中国队打得有些拘谨，0:0的僵局一直保持到比赛结束前一分钟。此时18号容志行开出角球，中锋11号陈金刚门前推射得分。中国队顺利地取胜香港，与澳门和日本分在一组。

12月24日，圣诞前夜。中国队迎战弱旅澳门队。全场比赛波澜不惊，第17分钟，右边锋15号古广明接得沈祥福传球劲射得分；4分钟后，8号左树声接到16号王峰传球再下一城；下半场第14分钟，容志行开出角球，碰对方球员头上入网。中国队以3：0轻取对手。

12月26日，中国队迎来了实力颇为强劲的日本队。上半场开场仅7分钟，容志行在距对方球门28米处截球后，立即举足远射，皮球应声入网。失球后的日本队发动了潮水般的攻势，木村和司与前田秀树发出的直接任意球，两次击中中国队的门柱，金田喜埝和户塚哲也各错失一次必进的单刀机会。就在中国队几乎快要抵挡不住的时候，裁判员吹响了哨子，结束了令人揪心的比赛。中国队仅仅凭借着运气，才艰难地战胜了日本队。

在随后的一场比赛中，日本队以3:0战胜了澳门队。这样中国队两站全胜积4分，日本队一胜一负积2分，澳门队两战皆墨。中国与日本分别以小组一二名的身份出线。

在另一小组的比赛中，朝鲜以1:0战胜新加坡，香港队则与之战成1:1平。在一场关键比赛中，香港队在上半场两球落后的态势下，奋起直追，凭借尹志强与胡国雄的两个进球，顽强将比分追平。这样，香港队两战两平积2分，排在一胜一平的朝鲜队之后，也拿到了半决赛权。

这样，中国队将在半决赛中再次迎战香港队，而朝鲜队则将迎战日本队。

12月30日，朝鲜队与日本队的比赛首先进行。双方势均力敌，激战90分钟不分胜负。一直到加时赛上半场，朝鲜队才利用一次机会攻进一球，艰难获胜。或许是受到香港的天气影响，开赛以来，本组实力最为强大的朝鲜队一直没有发挥出最佳状态。

1980年的最后一天，中国队再次迎来了香港队。香港人平时工作繁忙，整天都是行色匆匆。如今难得一个元旦假期，所以这场球在香港人的生活中也就有了贺岁的意义。近3万人把政府大球场挤得是满满当当。比赛还没开始，看台上的人群就拉扯起写着“香港队必胜”、“香港队第一”、“香港队加油”字样的大型横幅。观众们好像要把积攒了一整年的情绪在这个夜晚迸发出来，欢呼声一个高过一个，巨大的喧闹声似乎在提醒：今天，香港的中心在这里。

中国国家队的球员们虽然有过一些大型球赛的经验，但是对于这样的场面仍然有些准备不足。大家坐在休息室里，听着外面惊天动地的声浪，几乎所有人的腿肚子都在抽搐。这样难怪，一直以来在国内的比赛，大家所听到的都是有组织的鼓掌声，节制而不失礼貌。如今这种近乎于疯狂的情绪，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大适应。

苏永舜在黑板前，再次将早已讲述过多次的战术要求重新复述了一遍。他的语速有点快，或许是被外面的气氛所影响吧。等他讲完后，离比赛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休息室里突然陷入了一种颇令人尴尬的沉默，就连咽口水的声音也是那么清晰。但是，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嚓”，杯盖轻轻地碰了杯口一下。李凤楼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响亮地喝了一大口。他抬起头来，还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嗯，时间还早啊。大家再说点什么吧？”

他目光环视着四周，被扫到的球员下意识地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小容，我听说你们上次来过香港。你给说说，他们的车干嘛都在左边开啊？”李凤楼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着四六的问题。

容志行呃了一下，一时间说不上话来。他虽然颇有儒雅风度，而且爱好围棋，但是与其他球员一样，文化水平同样不高。来了香港，的确看到大街上汽车都在左边开，但是对于为什么，却从来没有想过。

李凤楼用手梳了一下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说道“这香港啊，说起来就在咱们旁边，却是英国的地盘。要说起来这个靠左行，那是从英国带来的规矩。原来古时候，英国的骑士打仗，都是在右手拿着长矛。所以骑着马靠左，才能更方便的拼杀。”

望着被这话题吸引住了的队员们，李凤楼话锋一转，“今天咱们打香港，就是两个骑士要拼长矛。这老话说得好，两强相逢勇者胜。我们今天虽然是客，却要跟他们来个反客为主。咱们也要靠左行，跟他们硬碰硬。”

容志行脑子毕竟好使一些，转念间就明白了李凤楼讲古的意义。他站起来说道，“李先生说得对！虽然这是在香港，但是却也是和咱们一样，都是黑头发黑眼睛。凭什么我们要怕他们？”

今年刚满21岁的古广明也站起来说道，“去年我们广东队就和香港队打过一场，说实话不怎么样。这次分组赛，我们不也是照样把他们踢赢了吗？别看他们在外面叫得凶，那是他们心虚。俗话说得好呢，会叫的狗不咬人。”

“哈哈”，全队都被古仔这个滑稽的比喻引得大笑起来。

李凤楼赶紧伸手，“嘘。咱们开玩笑可不兴这样的啊？”一面说着，他一面给苏永舜递了一个狡黠的眼色。

“叮铃铃”，一阵电铃声响过，球员该出场了。情绪状态已经恢复正常的中国队球员们有说有笑地走出休息室。活泼的古仔还伸手跟那边的香港队球员打了一下招呼。

场上开始在介绍双方的出场阵容。中国队的后防线不变，从左到右依次是臧蔡灵、蔡锦标、迟尚斌、林乐丰，左树声、容志行与陈熙荣打中场，前锋线上则是沈祥福、徐永来与古广明。

这支香港队的大多数球员都来自两支著名的球队，愉园和南华。门将陈云岳，后卫梁帅荣与蔡育瑜，前锋刘荣业和冯志明等主力球员，都来自号称“快活谷”的愉园。另一支强队，号称“少林寺”的南华则贡献了后卫张志德与余国森，中场胡国雄与梁能仁，中锋尹志强等主力球员。唯一的例外是中场陈发枝，他来自元朗，但却仍然是由愉园所培养出来的。

愉园是香港著名的左派球队，球队班主简焕章和颜同珍是著名的左派人士，长期一直较为偏向大陆。当时的愉园甚至会将球员时不时派回大陆，学习毛主席思想。而南华则是立场靠右，与台湾走得较近。这跟当初球王李惠堂在队内的影响不无关系。但是这都是十多年前的老事了，现在的香港早已不再是大陆与台湾角力的场所。球队的政治色彩也淡化得差不多了。而在今天，无论是原来左派的愉园，还是右派的南华，球员们都众志成城，要和中国队一较短长。

来自泰国的主裁判吉卡渥一声哨响，万众瞩目的比赛开始了。鉴于编组赛上的以守为主、短传渗透的反击战难以动摇我队的防卫，占据主场地利的香港队一改过往慢热的习惯，对中国队发起了猛烈的逼抢。他们以胡国雄掌控中场，由两个灵巧的边锋不断向中国队的腹地发起冲击。而在中场，他们几乎是一个紧盯一个地逼缠着中国队的每一个攻击队员，拼抢凶猛，下脚果断，企图打乱中国队的攻防节奏，分割两条边路上古广明、沈祥福与陈熙荣、左树声的一切联系。看得出来，主教练卢保的确下了一番心思准备对中国队的战术。

虽然对于香港队的战术布置有一定思想准备，但是中国队还是颇为受到限制。比赛长时间陷入僵局，中国队虽然获得了近20次的射门机会，但是却无法敲开香港队的大门。而香港队的射门次数虽然不多，却都颇具威胁。尤其是胡国雄与陈发枝在禁区线附近的两脚抽射，更是仅仅差之毫厘。

比赛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虽然看台上球迷的热情不减，但是两队的气势已经渐渐平息。双方似乎都不担心比赛进入点球阶段。在中国队这边，发点球是每日的训练科目，在长时间的练习基础上，球员的点球技术都颇为了得。看着120分钟的时间慢慢走到终点，苏永舜掏出登记纸，略一思索，写下了罚点球的球员顺序，随即交给身边的教练组成员。大家过目之后，都无异议。

主裁判吹响了一短一长的全场结束哨声。比赛进入了点球决胜阶段。此时看台上球迷的情绪更是高涨。在他们看来，比赛进入点球阶段本身就是一种胜利。欢呼声与鼓掌声此起彼伏，就连苏永舜要跟球员布置点球战术，都要俯首贴耳，大声喊叫才行。

香港队首先罚球。10号胡国雄将球稳稳地摆在点球点上，两手叉着腰退后几步。李富胜弯下腰，左右晃动，意图迷惑对方。胡国雄沉着地助跑，推出一个低平球。李富胜虽然判断对了方向，但是仍然无法阻挡这个刁钻的入球钻入球门的右下角。

中国队第一个主罚的是下半场换上场的黄向东。香港队的守门员陈云岳站在球门线蹦蹦跳跳，好像这样可以增加他的弹跳能力一样。主裁判鸣哨以后，黄向东没有丝毫犹豫，同样一记低平球，同样是球门的右下角。他出众的胆色，令场下的教练组也在拍手叫好。

接下来的一轮罚球波澜不惊。香港队的12号球员与中国队的左树声均将球稳稳罚入。

第三轮主罚的是香港队中场悍将18号陈发枝。在1977年的北京国际邀请赛上，他就和李富胜有过交锋。当时李富胜以一个精彩的鱼跃，扑出了他的必进之球。陈发枝助跑几步，抬脚便射，李富胜这次完全扑错了方向。但是皮球却鬼使神差般地集中门柱外侧，弹出了底线。

在陈发枝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时，中国队的队长迟尚斌跑去捡回了足球。陈云岳用手摸了摸刚才被击中的门柱，似乎是希望门柱不要厚此薄彼一般。迟尚斌这次同样选择了陈发枝的发球线路，但是却稳稳将球踢进网窝。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兴奋地握住拳头，在场上蹦了起来。

香港队的7号球员再次主罚。他也颇为强悍，依然选择了刚才的线路。皮球这次击中了门柱的内侧，反弹入网窝。接下来，中国队的王峰仍然用一样的线路，将球打入。双方在意志上的角力，使得全场观众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场上的气氛一时间有点异样的沉静。

第五轮，香港队的9号尹志强主罚。他这次没有再选择刚才的线路，而是推出一个高球。皮球擦着右侧的门柱飞出了底线。李富胜狂喜地从地上爬起，与从中线跑过来地队友抱在了一起。

没想到，此时裁判却哨声连连。中国队的球员异样地看着他，但是吉卡渥不为所动，示意李富胜刚才提前移动。香港队重新发球。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的中国队球员激动地围住了主裁判。此时全场的观众从绝望中醒过来，赶紧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主裁判“英明”的决定。面对如此情景，中国队只好忍气吞声，接受了这个事实。

没想到更为离谱的还在后面。李富胜才刚刚走到球门线站定，尹志强就罚出了皮球。而在他罚球的同时，主裁判的哨声也同时响起。这样“绝妙”的配合，完全点燃了中国队球员的怒火。脾气火爆的左树声第一个冲到吉卡渥面前，沉稳的迟尚斌一面拉住他，一面大声质问着刚才的判罚。但是吉卡渥气定神闲，看台上的观众们也不失时机地发出了阵阵嘘声。

这时候，容志行走过来拉住迟尚斌，说道“别争了，我来。”或许是被他稳如泰山的气度说服，迟尚斌和左树声悻悻然地瞪视着主裁判，走回了中线。

容志行已经在场上拼了120分钟，年已32岁的他早已筋疲力尽。就连他走到皮球面前，想将皮球颠起来，都无法做到了。然而就在他将皮球放到点球点的时候，再站起来的他，似乎发出了一股凛然不可动的气势。他瘦削的身躯微微弓着，两步助跑后，大力将皮球射向中路。陈云岳完全判断错误，皮球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要把球网射穿似的。这球如同一只巨手，将全场观众的嘘声一把抓住，再捏得粉碎，化作一阵巨大的叹息。

5:4！中国队凭借着点球胜利，昂首迈入了第四小组的决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