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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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2)

    “……梅校长,请上台致辞呀!梅校长!”

    办公室的小王已经是第二次喊他了,全场数千人在等着他这个校长的精彩演说,可他却沉浸在一种茫然的思绪之中。

    梅兰上台机械地照了那稿子念,台下响起一遍又一遍狂滔似地掌声。接下来,是县教育局——教育线早从文教局分离出来成立独立的教育局了——领导发言,也是照了稿子念。这些讲稿极具文采,全是小王那支生花妙笔的杰作。

    小王叫王皓,人称耗子,极为精明干练,脑子活,歪点子多,又精通电脑,打字速度超过任何一个专业打字员,且文笔流利,思路敏捷,是梅兰如今的左膀右臂。他是去年才从自治区师大毕业来到学校的,也学的中文专业,一来就被梅兰安排在校长办公室。与他一同分配来的除了玉华的妹妹晋玉蕾——她终于没有辜负姐姐当年的期望,大学毕业了并还专门回到了这所令她们一家爱恨交错的校园,同来的还有另外两女一男三位同学。他们这一批毕业的同学大都相当时尚,是一群地地道道的走在时代潮流最前沿的年轻人,许多有关政治、社会、人生的观念和理念都是全新的,他们在与时俱进。与他们比起来,梅兰甚至都有些落伍的感觉。

    就比如在学校办top班的问题上,小王他们极力说服了梅兰,同意实施了他们给学校出的这个点子,仅半年就给全校教职工带来百多万元的奖金收入!做为全地区十所示范性达标中学之一,中考录取线划在那儿,少一厘都不行,但却只能挡住家庭贫困的孩子,只要出钱,交白卷的也可以进top!录取线成了一条地地道道的一本万利的创收线!他们甚至还有更多更前卫的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为学校创收的法子和渠道……

    这个耗子!嚯嚯……

    如今提倡老鼠爱大米!也不能怪他一个人,毕竟人心不古,时代在前进啊!

    台上大会还在按既定顺序进行着。教委领导发言,局领导发言,嘉宾代表发言,教师代表发言,家长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县里领导作指示;最后,是请地区来的领导为纪念碑揭幕,请地委领导作指示……

    领导是从喀什葛尔地区专程赶来的。宋云芳如今是地委文明办主任,正处级。随她一同来的上级部门领导有地教委的一名副处级副主任,一名地区教育局的副局长。按照人们的说法,他们的到来,是为二中添了极大光彩,撑了面子的!这是对二中十数年来教育改革、与国际接轨取得辉煌成就的最好肯定。

    地区领导的到来,还带来了地区电视台、地委机关报社的记者。他们扛着长枪短炮在台上台下来回轮番轰炸着。

    这两年……

    梅兰的思绪又沉入到一种迷茫中了。

    这两年有了信息高速路,交流方便了,雷平用电子邮件经常和梅兰联络。他将当年之事陆陆续续和梅兰讲了,这使梅兰终于了解了当初他离开时的一些详细经过。也终于使他认同了当年的罢教活动其实真的没有任何意义,那是他们一直争论着的话题。正如雷平借用一句古话所说的,那简直的确可以叫作: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梅兰和雷平有时在聊天室见面,有时用e-mail联络。

    他们有一次的聊天记录是这样的:

    “你同情我们啊?”

    “同情是什么?哼哼,我的梅大少爷,明白和你说,不是同情,说大了,我是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说小点,只为了你梅大少爷,为了我和你相知一场。你想啊,除了你,其实谁也没将我当回事的。”

    “吓,所以,你就没让任何人知道?”

    “我老雷不稀罕那些廉价的泪水,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人知道这件事。”

    “无名英雄。。。”

    “什么无名英难?狗屁,我算什么英雄,一个逃亡在外,有家难回,有国不归的无名狗熊。”

    “嚯嚯~~”

    “当时我将你送去医院后,放心了,找一辆拉货的车连夜去了乌城。那以后,我太不放心你们那群正在闹事的人们,就又回了一趟东江。”

    “什么?你说你又回过一趟!!!!???这可能吗”

    “你是不知道,我哪能让你知道。我在三中的阿不里米堤那儿住着,随时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将他们学校和二中情况及时报告自治区的那位同学。”

    “我回口里时,是在大河沿赶的火车,当时在车上为自己写了一首诗。”

    “那诗还能找到吗,发来我看看。。。。”

    “也不算诗吧,算是我献给第二故乡的一朵小小心花~~~~当然,如今看起来,那诗是有些不怎么样,甚至酸得有点恶心,但那的确是我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不过,这东东如今找不到了~~”

    可是,过了三天,雷平却用电子邮件发来了这诗:

    东江水

    日夜不停地,流向何方

    你浪急波催,清澈流长

    啊,你是奔大海而去的

    大海是蓝色的

    可戈壁上没有大海,只有死海

    死海是灰色的

    我的心花,是蓝色的

    一切全流进了我的心里,苦涩啊

    我的豆豆,也被流走

    豆瓣是蓝色的,如冰山,如雪莲

    豆瓣流走了,你到大海了吗

    蓝色永远只能装在我的心底

    于是,心底海湾

    就有了一首小诗

    我们不善于告别,心和心是在一起的

    即使到了世界末日

    谁也不会把谁忘记

    我可能行走在人群中,我看到

    手牵手,肩并肩,面对面,膝叉膝

    我可能行走在丛林中,我闻到,香气扑鼻,山花烂漫

    可我是孤独的啊——

    快走吧

    何必凝视什么,那不属于你

    藏起你的所有懊丧和伤悲

    有几丝风儿来了

    风姐姐带走了我的伤悲,我的叹息

    清晨,我仍能采撷到一束甘露

    那是朝霞泣落的泪

    是你与星星吻落的珍珠吧

    星星无语

    她当然不理我了

    我只有你的祝福,揽拌着我的思念

    在露珠中,在星星里

    照见着你和我

    ……

    又登陆聊天室。

    “让你见笑了吧,我的梅诗人?比起你的那些大作来,我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班门弄斧者啊!(偷笑)”

    “诗是不怎么样,恕我不恭,你对这种形式的诗没有入门,只能说你的感情是真挚的。”

    “豆豆走了,我认定我的一生中,注定要在没有太阳的时光中度过了,我的生命早定格在她走的那一刻了!”

    “这我能理解,当初我们在老龙潭时,记得你还流过泪啊。”

    “我哪里流过泪?在那儿是你梅兰伏在我的肩上,泪如泉涌。”

    “我们都那样。。。。”

    “没有没有,我没有,其实我的泪在心底,谁能看到啊,没有人会看到的,我敢肯定。”

    “记得我曾当时对你说我知道你铁了心要走的,当时我多想留住你!你说你要找你的豆豆去!”

    “当然,那时我只是一种对自己的安慰,当时心中隐隐感到她也许注定已是找不到的了。我想,许多年后,我如能找到我的豆豆,一定要领着她回东江,告诉所有的人,豆豆不全是为了我的事而走的。我知道当时有好多人都在传说着有关豆豆的事,有人说她一定是与谁谁谁私奔了!与谁私奔了?他们说一定是老雷将她藏在了某个地方是吧?说老雷这流氓,正与她鬼混着哩!东江人那点可怜的地理知识,知道北京不是村子,是城市,于是,他们就认定老雷将豆豆藏去了那个城市。”

    “……”

    “罢教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都到学校来,名义上是取经,他们要学什么?学会捣乱吗,再弄出一个文化革命中那种局面来,还是别的什么?我害怕有人在利用这次罢教,兴风作浪!到那时,这一群天真而善良的人啊,将要落到何种可悲而又可笑的境地,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将会被当成一群羊一样直接赶往一只无底的大锅,那里面是早烧得沸腾了滚水。罢教人以为他们的行为多么伟大,太可笑了,即便没有人要趁火打劫,这种激烈的行为也是早就该摒弃的!”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你吖,这个小政客,老滑头,让我怎么说你……”

    “我怎么啦?”

    “我离开东江前,路过三中,鬼使神差地进去了一趟。我本是去找吐松•阿不里米堤作最后告别的。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现了他们学校的操坪里有不平常的集会,那绝不是一般的教师正常集会,难道他们也搞罢教?我当时这样想道。当我在走近那堆人时,我被他们几个人野蛮地往外推!但他们那个正发表演讲的人讲的话我已经听见一些,那话的内容差点吓得我找不着北了!他们——不!那个大个子络腮胡子,正在向一群人大讲如何建国,如何推翻共产党的统治:敌人已经开始向我们整个*人民进攻了,圣战的号令已经发出……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新的*政权。你们快行动起来……他们大约是断定我不会听懂这种古怪的语言的。当然,他们也非常害怕我会听去什么,否则他们不会那么紧张。吐松•阿不里米堤却骗我说,他们学校也正在向我们学校学习,也搞罢教哩!我的好画友吐松,也着了魔了!这哪是罢教!分明是在反党反人民,是在分裂祖国!

    “我第二次回来在他那儿住了一段,我一直在劝他不要参加这种活动。我不知道他后来是否参加了那次暴乱,如参加了,就太可悲又可惜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子弹和弹片会从任意一个角度拐过来,敲碎人们的脑袋,包括所有艺术家的花岗岩脑袋!什么?他终于参加了,他也完了?他……”(聊天室长时间的沉默)

    “你不觉得那些参加暴乱的人们,有多么可笑,螳臂也能挡车吗?我更为他,这位维吾尔族我的最要好朋友可惜!他应该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油画家的!他的画风是典型的契斯恰柯夫体系,纯粹俄罗斯现实主义风格。可惜啊,可惜!”

    “我记住了,是你拯救了学校的全体老师。”

    “什么?我救了全体老师,没有没有,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当时只不过做了一件普通不过的事,碰到谁谁也会这样做的,因为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嘛。我是下死决心不能让你们再那样闹下去了!必须制止这种可笑而又可怜的愚蠢行为!必须!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当时我问自己:雷平呀雷平,你当你是谁呀?不觉得你也管得太宽了吗?”

    “现在我才深切感到,当初要是没有你,我们早玩完了!”

    “往事不堪回首。这一晃十多年又过去了!”

    “十多年了~~”

    “这十多年中,我每隔几天,就写一首小诗,你说我的诗没有入门,可我当时还就是对这种东东感兴趣,有时候我也画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画,那都是在我的正常创作之外的。因为我全将它们烧了,烧在了一条小河里了。我坚信那条小河与东江一样流向同一个海!每逢有故乡的游子,他们听不出我的乡音来,总以为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一等公民,纯种北京产的京片子。

    “他们谈的一些奇谈怪论,是在这儿听得少的。什么哪儿出了大贪小贪,一挥数亿元;哪儿出了杀人食肉的魔头,吃剩下的还用坛子腌了;哪儿有大学生卖淫,有人口贩子,有摇头丸,有天功地功香功臭功花嫩功;哪儿……太多了,这个社会我是注定越来越不懂了!每当他们如此议论着,此刻的我,却躲在一旁默默地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听着他们的乡音。”

    “你真像一匹老狼~~”

    “对!对!对!老狼,老狼!一匹静静地守望着它的小羊羔的老狼。可这小羊羔到底是什么,至今还没弄明白呢。”

    “我知道,是埋在心底的一种神圣的事儿。。。。”

    “你不要对我故弄玄虚,我心底哪有你小梅那么多的鬼?”

    “&%¥#)@~”

    “十四年啊,世界斗转星移,我的第二故乡东江县发生了一些什么大的变化呢?当然好想好想知道,我此生注定是回不来了。只听你常常提及的,什么县府锐意改革开放,正在大力修路铺桥,改善投资环境,吸纳外资。那一条从乌城横穿塔克拉玛干直达西域高原的高等级公路,经过东江县的一段正在加紧修建。这当然是全东江人民的大大好事。可是你知道吗,我听到的却是另外一种说法,那说法是:路才修了三分之一,原先的计划拨款就已全被侵占鲸吞,一层层地盘剥光了,剩下的路段只能停工,等米下锅!几年过去,那本来修好的路段早成了烂尾工程,成了漫漫风沙侵浊啃啮的对象,它仍然是戈壁滩,是沙海!

    “也许,它只能永远是戈壁滩,只能永远是沙海,我老雷平是决计帮不了这个忙了……………………”

    天哪!他竟在想着要帮家乡修路啊!聊到这里,梅兰心底想道,那可是动辄几千万几亿的数目!

    雷平还有一桩最为值得称道的事儿,却从没在邮件和qq聊天中提及过,那就是他和豆豆的美满婚姻。当年他离开东江,在圆明园的废墟上一呆就是六年!六年啊,是人生道路的一段并不太长也已不短的时光,雷平在那度过了一段最为放浪形骸的生活!他在一次自己的画展上,终于见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着的心上人豆豆。

    豆豆此时已经在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了,她是在美国她姑妈那儿考上大学的,学的金融专业——她终于没能走上艺术家之路,成为一个小提琴演奏家!豆豆当然还在等他!她是在听说雷平的画展后专程回来找他的,雷平的学生有人在美国见到了豆豆。

    他们结婚后,一同移民澳洲。不过那种移民的名称却不大好听:难民!是以十月革命后流亡中国的白俄后裔身份移民的。那时候,澳洲政府有一条规定是,允许流亡在外国的十月革命难民及其后裔免签入籍。

    这是梅兰过后好久才从朋友那里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