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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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7)

    他的思路像闪电,又回到了他生命中永难忘怀的那一段日子。那是一段多么让人梦魂萦牵的时光啊。

    那个看不见太阳的冬天,那天早晨,豹子头阿冲衔着一束鲜艳水灵的雪莲花来——她总有勇气在任何时候攀到雪线之上,到人迹罕至的峡谷里悬崖上寻找到珍稀的雪莲花——阿冲的两只前爪不断地抓着梅兰的房门,梅兰打开宿舍,从阿冲口中接过雪莲。玉华亭亭玉立在走道上,她提着一只篮子,红柳条编的那种,羞涩地向梅兰微笑着。梅兰突然发现,任何花朵在她的笑容面前黯然失色。“是它,是阿冲不让你多睡一会儿的!”“是你?!是你叫阿冲把我的美梦赶跑的!”“你做的什么梦?想谁呀?”“当然是想……想一个人……”“那个人是谁?”“我不告诉你!”

    可如今那雪莲呢?

    我的雪莲花呢,长时间没有照管她,她枯萎了,她死了?

    不!雪莲不会死,不会的!雪莲,这山之精灵,她一定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她不会死!

    他在那“老龙潭”畔的一个小小岩洞里住了下来,他天天守望着那一片阴森得发绿的潭水,就好像他日夜思念的人儿,就藏在潭水之中。见不到他日思夜念的人,他发誓要对着潭水写出一本书来。

    他写道:

    山里的天本就很小,

    没有太阳的日子,

    山里人们的脸上全是绿色。

    那是什么时候,

    那个年轻的傻小子,

    还刚来不久,

    却鬼使神差地,

    冒冒失失地爱上了一个绿得醉人的小女孩。

    这一醉至今让他醒不来了!

    眼睛,

    他在这所山区学校见过无数双各色各样的眼睛,

    这儿甚至有亚洲唯一白种民族的蓝眼睛,

    可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那是在一个令人极其揪心,

    令那些天真烂漫的女孩们难堪得人人都想上吊撞墙跳河坠楼钻地缝的时刻,

    他就是在那样一种环境和气氛里,

    与她一见钟情的……

    在那天的会上,

    她被那样粗暴地拉上了台,

    那么多人在哂笑她,

    在屈辱她,

    但她却能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

    立在第一排!

    从他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下缀着晶莹的泪光,

    那泪光同时也迷住了他的双眼,

    他们的对视只有那么很短的几十秒钟。

    从那一刻起,

    他就爱上了她。

    老师爱一个学生,

    虽然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不允许,

    但到底说起来不怎么理直气壮,

    因为那是一种从属关系。

    可是现在,

    既然她已离开了学校,

    他完全可以大胆地向着全世界*地宣告了:

    ——我爱你,玉华!

    可是玉华不在了……

    玉华呀……

    他写不下去了,思路非常凌乱。

    从那短促的一瞬到如今,无情的岁月,就在这无声无息中悄悄流逝了。今夜,注定他是没法入睡了,他要把记忆一层层剥光,重新拥抱着往日的那一份神圣地甜蜜,再一次续上从前的梦境,让那封存在最初记忆中的发酵老酒再一次鲜活地流淌出来!

    已记不清有过多少烦躁、孤独的日子了,只隐约记起有过从未体验过的充实和甜密——一点最初的令人心慌意乱、又胆颤心惊地甜密!那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从他心的最深处,轻轻泛起,泛起,然后又悄然沉落了……

    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他像着了魔一样的,非常愿意和同学们呆在一起。他每天很喜欢走进那间教室,高一(3)班的教室。他非常喜欢站在讲台上,在热情洋溢的演说中,他时而用目光轻轻地亲吻她那玉石般的脸,亲吻她长长的睫毛和秀丽的眼睛。亲吻她的一切!

    那时候,虽然她天天到他的宿舍里来,他也天天都可以看得到她,但是他和她却如同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一堵昆仑山冰峰一般森严的铜墙铁壁!记得有一次,下晚自习后,她到他的宿舍来,关紧门后,她以极快的速度从书包里翻出三封信来交给他,嫣然笑笑说:“他们拿给六妹的,六妹没有交给妈妈,却偷偷交给了我。”“可你给我干什么?是人家给你的,是你的私人信件呀?”“我请你帮我出出主意,如何处理。”“你觉得该怎么处理,就自己怎么处理吧。”“以前,别人给我的信,我是从不拆开就扔了,也从不讲给任何人听。和你商量这是第一次。你说,该不该回信呢?”“要我说,玉华,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应该自己作主处理这样的事。你喜欢他们吗?”“谈不上,但我从不讨厌任何人的,人家有写信的权力。”“你相信感情这东西,能不能够解释得清楚呢?”“……不知道!”“一个人要随随便便地说爱上一个人,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因为简单,所以脆弱,所以也最容易忘记掉。说爱一个人容易,可要是认真去追求一个人,却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你爱过了吗老师?”“我认为我还没有被人爱过。”“我是说你自己,不要偷换概念。”“我不知道,也许现在正在开始……”“……唉!爱就好像幻想一样,那么虚无缥缈的,真难以琢磨!”“爱是要受客观条件限制的!个人的爱,有时候可以也只能留在心底,通过幻想,通过梦去实现。可一旦他不注重客观实际,开始了他的追求,那就注定了他那种美丽幻想的破灭,面临着严酷的现实。被人爱着,永远是幸福的;爱着别人,也是幸福的。与其被严酷的现实所毁灭,还不如永远将其锁在自己的心底,让它永远幸福!”“我明白了,老师……”

    那天中午,吃中午饭时,玉华端着碗,哼着曲如一朵白云般飘来了。她帮他点燃煤油炉,二人在一起煎荷包蛋。她熟练地操持着,俨然是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他就在一旁透过蒸腾而上的热气,专注地看她的眼睛,看她玉石般莹洁的脸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他发呆了,如一具拙劣的石雕!“你在看我?”玉华说。“哦……人们都说,你很美。我才发现,你真的很美,很美……美……极了!”他慌乱地应着。“一般一般吧,不难看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美!”“我想起一首诗,叫《你是红红的玫瑰》,就是写你这样的美的。你知道吗,那是诗,更是心灵的歌啊!”“……”蛋煎好了,她无声地冲他做一个鬼脸,将那张漂亮脸蛋挤成一个卡通娃娃,走了,丢下一串清冽的笑声。第二天早晨,他问她:“还记得昨天的话吗?”“什么话啊?”“唱一唱那支歌给我听好吗,唱轻一点,只让我一个人听,还有阿冲。”“你不在时,我时刻都在唱那支歌,你听不见吗?”“你是用心唱的,我怎么能听见?”“可我一见到你,才发现唱什么歌,吟什么诗都是多余的了!”“我也是,没见你时,我什么都想,可是一见到你,就什么都不想了!”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她肤若凝脂,面如满月,那是他心底的月神。

    从她与他相恋到她永远离开他,在他的印象中,她没有用过任何化妆品,却远胜过一切浓妆艳沫。

    可那一次他和玉华久久对视着,默默无语良久,方嫣然一笑。谁也不再掩饰,双目对视,各人都在对方的眼中,心思早说明了一切!他突然看见她的脸上这一次居然搽了一层晶亮透明的“伪装”,那是雪莲花的花粉!他惊诧地凝视着眼前的天使,心就飘起来,血管陡然红了,里面有东西在发胀,如一条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隧道,突然就向着神秘的星空无限地伸长起来。突然有些慌乱,连忙转头看东方灿烂的朝霞。朝霞刚刚升起,山野一片灰褐,远处是一片钴蓝色,天空纯静,无限空旷深远,彩霞如少女脸上的羞赧,更为娇艳。他笑了,她也笑了,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什么也不必说。他们相互之间很少用言语。任何语言都代替不了的东西,如何能用语言语说明白!“那是一层什么……”他指了她的脸说。她蓦地举双手捂住了脸颊,脚在地下跺着:“妈妈说怕我长冻疮,让我抹了这……丑死了,我以后再也不抹……”一溜烟跑了!一缕淡淡的清香,久久地包裹着他。

    “我怕,我好怕啊!”在那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冬天里,在那一个星光辉煌得炒豆一般爆响的夜晚,她紧紧的抱着他,那是她的老师——他在荒唐而甜蜜往事的回忆中发出阵阵的颤栗——老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了她,摸了她……那是他的学生,师生间迈过那一道鸿沟,需要多大的勇气!

    往事如同就发生在刚才,他双手捂着脸,轻轻地嗅着当初摸过她那二团嫩肉的手掌,恍然微香依旧……

    这并非幻想,是实实在在的。

    幻想是可以无边无际的,虽然生活那么实在,纵使人类可以为了生活,为了制度,为了虚无缥缈的一种说教而无视爱情,爱情的幻想之火也不会因此熄灭!

    那是他的初恋,也可能是他最后的终恋——此生此世,他再也鼓不起任何勇气,撑不开任何激情之帆去爱了!

    山会记住,岩会记住,水会记住,他会记住!

    山里的每个人都会记住她——这个美若天仙、清如濯泉的女孩。

    玉华!我的玉华!回来呀……

    …………

    梅兰在老龙潭畔,想啊写啊,写啊想啊。

    与他同在那儿的,还有一位同伴。那天他刚到那儿,就在那儿意外地遇上了另外一位同样丢魂释魄的天才艺术家,他也正为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们二人就在那里同病相怜,相互倾诉着各自的内心独白。

    他们在岩洞里燃起一堆日夜不灭的大火,二人就在那儿守望着,守望着各自心底的梦幻,抒写着各自胸中的块垒。

    梅兰因而有了他作伴。他天天在写,他告诉他说,他在写书,他写的书不单是献给玉华,更是献给整个大山里的人们的。

    天才艺术家不写书但他带着一本书,那是一本地区的文艺期刊《芨芨草》,那上面有一篇文章写了一个极是凄美的故事。为了这个故事,他背了一大包方便面一大包烤馕一大包行囊睡袋去到那里,一边作画一边吹着箫舞着剑一边等待着那个文章中的无比纯真善良的女孩的出现。他画的画说是也要献给她的,那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真正爱上,同时肯定也会是最后一次爱上的女孩。

    可是,明眼人看得出来,他的画到底与现实无关,那是岩上的那些存在了几千几万年的岩画,画面内容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远古图腾。

    他解释说,那都是他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