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蝴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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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蛇舞恍恍

自那日后,小贩就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了。无论骆染如何追着他不停地寻问,如何盯着他期望再多看出些究竟来,那人始终视若无睹,不是靠着墙闭目养神,就是偏着头出神,目光投向阶梯深处,遥遥地没有着落。

如此一来,五天时间,倒是很快过去了。两人再次被士兵队拖着,爬上地面的时候,都被久违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士兵队自然是扔下两人便离开了。而事过境迁,找麻烦的那拨人,也没有出现。

好不容易站稳了脚,骆染却诧异地看到,小贩已经向着相反的方向,跛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他的背影,和眼前童渺渺熟悉的身形一般,模模糊糊的,不晓得是不是光线晃到了眼睛。

那人立在正对着自己的地方,有意还或是无意地,分隔开好几米的距离。

小贩的那些话,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向骆染袭来,他还没能好好地消化。原以为最简单的事却被彻底颠覆,原以为最简单的人却是如此深藏不露。呆怔了很久,骆染也没想不出来,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对童渺渺说些什么话。

童渺渺似乎也是心事重重的,停在原地沉默不语,既不离开,也不向自己走来。

骆染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多日的监禁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努力地保持目光直视地面,他踉踉跄跄地,轻轻地,从童渺渺身边走了过去,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

坚持着一个人在回去的路上行走,不依靠任何人,有时实在是累了,就扶着墙歇息片刻。骆染感觉得到,童渺渺始终陪在自己的身后,仍旧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不远不近。他走,那人也走,他停,那人也停,却是不肯靠近分毫。

他察觉不到童渺渺的所思所想,也许是疲惫,也许是迷茫,心下一片混乱不堪。

一路跌跌撞撞地把自己的身体拖到了门口,勉勉强强地闯入屋内,骆染将自己彻底地摔在了**。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扭过头去,盯着重新落下的毡布,它却未被再次掀起,童渺渺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没有了回响。

骆染的体力,到底是无法再支撑下去了,眼帘缓缓地盖了下来,保持着半扭过头的不舒服的姿势,在秋日凉爽的天气里连毡毯都来不及扯开,就这样安静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又回到了沉默无言的状态,骆染不是不怀念以前童渺渺的絮叨,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解决问题,他没有办法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或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那件事之后,就有了一道墙,横亘在两人之间,逾越不得。骆染不擅言辞,心绪未平,有时他也会期待地望向童渺渺,等着他说些什么,来改变眼前的局面,可童渺渺,也只是沉默地避开了。

他依旧待骆染很好,会记得时不时地,在昏暗的房间里,摸索着倒上水,放在自己手边的地方。只是又像是回到了杂耍人刚刚出事时的样子,那段看着他画画的日子,那段和孩子们一起欢快地嬉耍的日子,仿佛不曾存在过。

这段时间,骆染总是做噩梦。灰蒙蒙的世界里,人声鼎沸,却分辨不来其中的任何一张脸色。萧萧黄沙下的枯骨,与笑意晏晏的人情,纠缠环绕,甩也甩不掉,躲也躲不开。它们都像是永远隐藏在茫茫浓雾之中,阳光再灿烂,也无法照穿,只能遥遥地从被划开来的地方,投下些黯淡模糊的光晕,倒是映出浓雾中的一个个黑影,兀自骇人。每每惊醒之后,骆染都还是像浸在凉水一般,从深深的心底泛起难忍的凄切来,惶惶然。

他不曾开口提起,童渺渺却仿佛悉数知晓,无论何时惊醒,手

边总是有一杯水,平息他夜半梦魇的魂魄,和冷汗淋漓的手脚。骆染想象着,那人是怎样在熟睡中洞察自己的不安,怎样摸索着,轻手轻脚地递过水杯来,突然就想要去打碎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之间厚厚的壁垒,将难解的问题统统扔到一边去。于是下意识地,他起身看向童渺渺的床铺,那里却是一片空落。

寒气逼人,毡布的缝隙里没有透进来丁点光,估计夜还深着,童渺渺能去哪儿了呢?跨步赶到门边,一把掀开毡布,骆染焦急地前后左右环顾了一圈,哪里有半个人影?慌张更甚,他索性冲出门,往街上寻人而去。

虽然并不知道童渺渺在哪里,但骆染直觉之下,竟是毫不犹豫地就选了小贩的摊位,一路飞奔。夜里的小城,就像是空了一般,没有半点声息,甚至让他不由地怀疑,自己是否仍在噩梦之中,尚未苏醒。不敢呼喊,他惧怕这里过分静谧的黑暗,甚至连喘息也尽量压低下来,只一双眼睛东瞧西望,不停地搜索着人影。

很快,小贩的摊位已经近在眼前了,那里还保持着一片狼藉的模样,却是不见童渺渺,亦或是小贩自身的踪迹。

夜半时分,沙漠里的风带上了尖锐刺骨的意味,在这小小的一处空地上,更是明显,仿佛被铐上了锁链的魔鬼,被困在围墙之间,呼啸着盘旋挣扎。骆染仰起头来,有点无奈地望着天空,越是荒凉偏僻的地方,却越是有美丽动人的星河。深蓝色的天鹅绒布上,点点光芒闪烁,毫无防备地包裹下来,于是闭上双眼,他放任自己沉浸其中。自己根本不知道小贩住在哪里,骆染明白,无法再找下去了。

正当骆染呆立着,不知所措地胡思乱想的时候,黑暗中轻柔安稳的脚步声响起,还没有回头,他就知道不是童渺渺。

那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身侧停下,与他一道,以同样的动作去仰望苍穹。骆染一偏过头便看见,搭绕在他肩上的两条小蛇,百无聊赖地趴着,嘶嘶地吐出鲜红的信子来,更衬得他眉目似画,如降霜雪。

“你很幸运。”那人开口,语气平淡,面无表情,依旧看向天空,“以前,我曾是那些士兵们的队长,如今虽与城中的众人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但他们仍待我不薄,很是照顾,比如说,若是我身边的人,偶尔在夜里散散步也是可以的。”

骆染沉默片刻,闷闷道:“那我是不是应该要感谢你?感谢你给我这样的特权,虽然没人问过我的意见,虽然你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虽然要牺牲掉小贩这样的人?”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眼眶微微发红,眼见着多日来的情绪就要不受控制地,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舞蛇者没有直接回答,扑动的睫毛阖上了双目,再睁开时,目光已转向骆染,安静得让人心慌。他说:“你认为,人要如何在绝望中生存下去?”

那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剑,不带任何杂念地破风而来,甚至能听得到空气里清冽的啸音。骆染失神了一霎那,再要回答时,已慢了半拍。

舞蛇者重又望向天空,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这里,有太多这样的事情了。那些人背负着各自的故事,被放逐到这里,然后再没有离开的机会,余生都只能消磨在这方寸大的地方,怎能不绝望?

“很多人,来到这里还没多久,就郁郁而终。在这样残酷的环境里,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是奢侈的。哪怕是勉强活了下来的,你也都看到了,要么是行尸走肉,放弃思考,把自我消融在众人之中,说大家都在说的话,过不会被任何人指责的生活。要么,便以欺压更弱小的人为支撑,从伤害别人中获取慰籍,并不是因为快乐,而只是渴望

见到有比自己过得更凄惨的人存在。当然,也会有铤而走险的,可惜都变成了城外黄沙下的尸体。”

紧抿着嘴唇,骆染想了又想,才吐出一句话来:“我不能理解。”

舞蛇者有些吃惊,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回答,倏忽间,眉梢眼角都柔和了不少。转过头来,那人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看着骆染说道,“我也不能理解,但是,”顿了顿,仿佛思索斟酌着词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补充道,“我原谅。”

骆染愣住了。

“怨恨,恐惧,麻木,亦或是,对过往无止尽的怀念,这里的人们依赖着它们生存,然后慢慢地,都失去了自己的心,你明白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吗?”

“可是童渺渺不一样。”骆染坚持。

舞蛇者的面上浮起了几许恍惚,“是的,他是不一样,准确地说,他的养父就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因为家族的关系,我接手这里的管理者时,才刚刚二十一岁。那年,渺渺也不过十三四岁,和他的养父一起,住在城墙下的屋子里。据说那人以前是个教书先生,天文地理无一不晓,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也不知道。

“虽然经常被告诫,不可以和这里除了士兵以外的人过于亲昵,我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无论什么时候,那人总是温柔安然的,与世无争的样子,笑容和煦,风度翩翩。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明晰通透,我也曾经同你一样,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困惑不解,可是他的话,总能给人云开雾散的感觉。渐渐地,我在空闲的时候,也会去拜访他们,有时候和渺渺一起,听他讲故事。那些日子,很神奇地有着明亮的颜色,鲜艳而又绚烂,哪怕生活在这样闭塞的地方,也不再觉得枯燥无味了。”

骆染默默听着。

所幸,舞蛇者依然自顾自地,继续讲着:“后来,没过多久,那人就去世了,我才知道他早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临走前,他告诉了我,人这一生,无论多么潦倒,都不可以放弃希望,因为它是生命所拥有的,最耀眼的光彩。他说他相信,总有一天,希望是会实现的。”

这番话,与母亲的教导如此相似,骆染不由地,对素未谋面的人添了几分好感。童渺渺的养父吗?他竟觉得,能从童渺渺的身上,看出那人的影子。

“本来五年任期一满,我就应当要离开这里的,可是他的话,让我再走不得,”舞蛇者叹息道,“在我的有生之年,看到的都是一味枯萎的生命,太多悲伤,太多痛苦,也因此而期待着,一个不一样的,真正的,熠熠发光的生命。我太想知道,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是不是真的会有希望绽放,开花结果。所以,哪怕是化为囚人在这里耗尽余生,我还是决定留了下来,看看那人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对的。

“他曾经说过的,他的希望,就是渺渺。而如今,我能做的,也就是守在渺渺身边,见证这里的一切了。”

骆染哑然。

无论是舞蛇者也好,小贩也好,他们的心,都坚定而执着,让他汗颜。可是又不明白,童渺渺说过的,只为享受明天的太阳而活着,骆染只是想要,能够期待明天的生活,简简单单就好,这样,不够吗?希望,是那么遥远的事情吗?

但他没有问出口,他知道,这不是舞蛇者可以给他的答案。有些事情,必须要自己去寻找,虽然骆染依旧彷徨,但是,谁又不是这样呢?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他们一起,将目光投向天幕,那里无穷无尽的深蓝色,宽容地接受了各自的迷茫,悄没生息地,洒下银色的光。

月凉如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