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蝴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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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金葵跃跃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骆染很早就被童渺渺硬生生扯了起来,吵着说要带他去看什么沙漠里特有的闹市。

半醒半梦地收拾停当,掀开毡布出去,果不其然,天才蒙蒙亮。疲惫感还未能完全消去的骆染,浑身都散发着低沉的气压,怎奈童渺渺却仍是毫不在意,最后也只得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

相比于骆染的心不在焉,童渺渺明显是神采飞扬的,边走边熟练地和各色人等打着招呼。骆染认生,晕晕乎乎地看着他似乎在向别人介绍自己,那些人打量的目光扫来,更是颇有些不耐烦的,只可惜手腕被童渺渺紧紧地拉着,甩也甩不开。

他被拖着一路前行,走开不得,就唯有让心思胡乱地飘着了,慢慢也就听不清童渺渺在和那些人说着些什么了,如此一般久了,倒也自在。

童渺渺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人,仿佛在哪儿都能瞬间融入其中,和人打成一片。这样性子,若说是伪装精妙尚可理解,可他的笑容却又偏偏真实而温暖,几乎灼伤了荒漠中干枯灰白的眼睛,骆染觉得有些好奇。

他也曾见过不少,在任何场合都能游刃有余的人,但那些总像是在黑夜里飘忽不定的亡灵,是魑魅魍魉的影子。他们的表情也大多是莫测的,在光与暗的变幻中,画出截然不同的颜色,仿佛永远琢磨不透,于是整个人便如同失去了实体,渐渐晃成一团雾气,终于再也看不清容貌了。

那些影子是骆染最为害怕的,从年幼时起,便阴魂不散。他们总是在若即若离的地方窃窃私语,猛然转过身去,声音又定会戛然而止。

刚开始,他还曾经以为,转向自己的一张张脸总会是笑着的,可是时间长了,才发现那些笑容如此遥远,飘渺得抓也抓不住,然而又是在离自己更远些的地方,那些脸上的表情会显露出更多的生动和变幻,有不屑,有鄙夷,也有顾忌,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心慌。

那时候,骆染记得的感觉只有不知所措,自己每每认真地抬起头来,悉心奉上的视线却从来没有人接住,它们像是两束光,温和地消融在了迷雾缭绕的虚空之中,绰绰约约地摇着,没有着落。

也是这样的经历,如今的他更是愈发觉得奇怪。童渺渺,是超出了骆染的认知以外的人。

“别发呆啦!就是这儿了。”欢快而清澈的声音,是童渺渺才有的。骆染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拐过了几道弯,已是到了那座高高的塔楼近前。原先狭窄闭塞的巷道驟地豁然开朗,竟是一方小小的广场出现在眼前。中间的空地上人潮鼎沸,热闹非凡,丝毫不逊于外面的集市。

沿着空地的边缘,架起了一排简陋的摊位,大部分都搭盖着厚重的毡布,几乎彻底地阻绝了阳光,于是摆放的货品便黑黢黢的,添了些萧索破败的味道。摆摊的人或坐或立,有的正滔滔不绝地与来往客商侃侃而谈,有的只是单纯地沉默着,似乎毫不担心货品的销路。

童渺渺三步并作两步,拉着骆染直向不远处堆满了各式织物的摊上走去。那是一个略显与众不同的摊位,在一排破败的货架中最是繁华,单单数量就要多过了周围店家,式样也更是丰富。旁边站着的小贩模样的人,手边不停地忙忙碌碌着,一见便知是精明能干的典范。不出骆染所料,刚到了近前,童渺渺即自然熟捻地揽过那小贩的肩膀,另一只手扯着骆染,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

骆染无意参与,低了头去看小贩摊上的织物,大多是厚重柔软的毡毯和毡布,看来这是沙漠里的必需品了。童渺渺昨日像也是说过的,沙漠夜凉,想必入了冬去更是难熬吧。

那些毡毯收拾得干净整齐,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像一座小山,给人无法撼动的错觉。骆染忍不住伸手上去拍了拍,发现这些毡毯大多颜色艳丽,以红黄两色为主,好似天边的火烧云,只可惜还是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不少沙土,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

“挑一块送你了。”听到声音,骆染倏地抬头看去,见那小贩正笑眯眯地朝自己搭话,旁边的童渺渺依旧保持着一手搭在那人肩上的姿势,也停下了絮叨,一道笑望过来。骆染在这灼热的目光中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呆呆的表情看得两人一阵大笑。他懊恼地想走向别处,却忘记了手腕还握在童渺渺的掌心里,沾上了几许暖意。于是不自觉地扯了他一起,所幸那人并未再多说什么,和那小贩随意寒暄了两句,说好毡毯改日再拿,便带着他向空地中间走去了。

骆染边走边听见背后的小贩继续张罗起生意来,一连串欢快的叫卖调子,舌若莲花,一时只觉得他与童渺渺,反倒真是

有些说不出哪里的相像,心下也是笑了起来。

靠近空地中央的地方,聚集了很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被供奉在其中,鹤立鸡群似的,非常显眼。他的体形威猛强硬,光秃的头顶,带有异国风情的相貌,右边肌肉紧绷着的肩膀上,纹着一只尖锐的狼头。

那人的表情有些凶狠,眼睛高高仰着,片刻都不曾扫过众人,右手举着木棒,口吐烈火,带起大团大团的黑烟,呛得人群一阵咳嗽。喷涌而出的烈焰却并不被这阵声音干扰,也不受黑烟禁锢,依旧热度不减地冲云而去,仿佛要直烧上天空一般的气势。那火飞出半米高去,却又回转身来,洋洋得意地俯视着被黑烟笼罩的芸芸众生。众人皆是遥遥望着,或艳羡,或嫉妒,流露出渺小无知的神色来。原来是个杂耍人,骆染心道。

他还在犹豫着自己要不要配合地也现出些怯怯的表情去,童渺渺已是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挤进了人群里,费力地跳起来挥着手,大声地呼喊杂耍人。好吧,骆染颇为无言地承认,看来这也是个熟人了。

等杂耍人注意到了童渺渺,便转身向这边走来,人群自动地让在两侧,留下条笔直的道路通行。他们的周围突然变得空旷,一下子呼吸都顺畅了几分。童渺渺自然是毫不在意集中过来的目光的,仍是神态自若地调侃。

杂耍人停在面对他们两步远的位置,神色严肃却减了几分戾气,语调也和缓了不少。童渺渺拉着他介绍,是从早上开始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词句,没什么不寻常,于是骆染也就只对着那人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两人站着寒暄,骆染的眼睛却在四下乱扫。他和童渺渺不一样,被这么多人用各种神色盯着,有点不自在。

下意识地想要隔开人群,骆染便把目光侧出去,看向其它地方。小小的广场上几乎涌满了人,都是五七成群地聚在一起,或笑或闹,各种表演倒是精彩纷呈。可惜骆染对这些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看来看去渐渐地就有些百无聊赖,表情也是寡淡了起来。

视线转了一圈,当他还是准备回过头去,听听童渺渺和杂耍人的谈话时,一处异样吸引了骆染的目光。

那是离开十来步开外的地方,仿佛无形中画了个几丈宽的圆,在这嘈杂热闹的集市上,不自然地空落着。圆心只一方木椅,一个男子,两条蛇盘旋缠绕,皆是闭着眼睛假寐。那人施施然坐在椅上,皮肤净白,十指纤长,手里还握着支竹笛,很明显是个舞蛇者,却并不吹奏任何乐章,只是沉默地坐着,像是在享受阳光。

他明明是个男子,容貌却清秀得像个女孩,一尘不染的气质与周遭的颓败格格不入。像是感受到了他惊讶的目光,舞蛇者缓缓地睁开眼睛,安静地对望过来,骆染一下子就明白了那里无人靠近的原因。舞蛇者的眉眼未免太过冷冽,好似已看透了世间百态,一双眸子里再染不上丝毫的感情。那个人是漠然的,再没有比漠然更好的形容了,明明坐在炎炎沙漠的闹市中央,却硬生生地从这喧嚣中分隔出去一寸冰天雪地。

骆染怔愣了。

那人身上,有着与自己相同的气息,若有似无的,不容于世的哀伤。一时间,周围的声音像是都静止了。他不自觉地迈步,沿着交错的目光铺成的轨道,向安静的舞蛇者走去,可是等到真正站在了舞蛇者的面前,看到那人依旧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才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两人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僵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尴尬地疑惑自己跑过来的理由。

“嘿!小蛇,还是你厉害,我都带他转了一圈了,也没见他对什么特别有兴趣过,哦对了,这是骆染,昨天刚来的,住在我家。”是童渺渺的声音,瞬间挥散了空气里所有的滞涩。

“嗯,我昨天看到了。”舞蛇者依然是淡淡的样子,语调波澜不惊,可是骆染却清楚地感觉到,是他允许了自己进入那个空间。

两人若无其事地交谈,这一次,骆染却是彻彻底底地震惊到了,原来连这样的人,童渺渺也可以如此熟悉亲近吗?四周恢复如常喧嚣,各人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气氛又重新热络起来,对这里发生的一切见怪不怪。

仿佛只要有童渺渺在,就都是正常的一样。他感到有些无力,整个人不禁沮丧下去。童渺渺天生的熟络体质,自带着让人心生亲近的暖意,然而如今,骆染却不得不努力戒备。他终于发现,那人是个太危险的角色,只是仍不明白,该如何躲闪。

骆染失去了和舞蛇者交谈的兴趣,只想快快走开。旁边的童渺渺似是也想到了什么

,跟那人点点头便拉着他继续向前走。懒得挣脱的骆染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神思又开始乱飘。

迎面齐步走来的一队士官,好像是在巡街。他们威武昂扬,都刻意地扬起头来,热闹的众人一律照不进眼里。重重的军靴奋力踩踏着脚下的沙地,尘土四散飞舞。一群脏兮兮的少年从这些昏昏蒙蒙的沙雾里,追逐打闹着跑出,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和尘土是一个颜色,分辨不清。

那画面如此诡异,就像是两个国度的人被和谐地安插在了一起,强烈而鲜明的对比,以前最爱画这样的画了呢,骆染想道。喜悦与不安,绝望与希望,生与死,都是残酷而美好的东西,如同这个世界本身一样。

他向往梵高先生的作品,或明媚或阴暗的色彩,却有一种病态的调和感。在那天空都被染成了阴郁的沉蓝色的画面中,成群地飞过的漆黑乌鸦,铺满了不详的气息,但依然掩盖不了跳跃着的金黄色,盎然蓬勃的生机。

那是让骆染心潮澎湃的压迫和反抗,紧张和光明,是他在自己的画中一直追求的东西,仿若枯骨中盛放的鲜花。

可惜,在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里,理解和认同寥寥无几,那些濛濛幢幢的影子总是不间歇地窃窃私语,充满了责备和对他这个异类的恐惧,骆染其实都是知道的,但是他真的没有办法,仅仅是按照所有人的期待那样活着。于是,他们终于还是变作了最让他害怕的梦魇,从此之后,他便再不跟人提起这些了。

“……你说你怎么一天都在发呆呐?快点吃吧,昨天折腾了一天不饿吗?我跟你说呀,这可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菜,我保证它……”骆染被拉回眼前,还是童渺渺,没完没了地在絮叨。

却原来,刚刚集市所在的小小广场下面竟然是中空的,摆满了古旧的木质桌椅,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吃摊位。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一处桌前坐下,面前还摆着热腾腾的食物。

骆染不小心地陷进了回忆里,心绪尚未平复。他看着喋喋不休的童渺渺,突然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了什么而活着?”

童渺渺呆住了,半晌都没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骆染有些惶惶,却并不想收回这个问题。人的心总是太过复杂,他怎么看都看不透,于是不停地迷茫,无止尽地疑惑,一路走到这里。他在问童渺渺,又并非是在问童渺渺,骆染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一个真实的答案,而直觉告诉他,童渺渺能给他这个答案。

他执着地不肯动摇自己的视线,那人于是在他的目光里垂下了眼睑,好像在思考着些什么,收敛了笑容的表情认真得让人不忍打扰。

终于他有了动作,低下头快速地扒了两口饭。骆染正聚精会神地紧张等待着他的答案,看到这一幕,差点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待他回过神来想要表达自己的不满时,童渺渺却率先开了口。

“你看看那些空地上的人,”他说,“你猜他们是为了什么活着?”

骆染不明所以,下意识地从狭窄的楼梯入口往上看去,那里泄漏进来的阳光,柔和地打在沙土堆砌的台阶上,金黄金黄的一片,无比灿烂。

转回过头来看着童渺渺,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童渺渺放下筷子抬起眼睛来,直视着骆染说道:“我也不知道。”

“啊?”

“活着的意义什么的,太过深奥,说实话,也许究其一生,我都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但是,太阳很好不是吗?”

骆染点点头。

“那不就够了吗?你看阳光,多温暖,多明亮。不止是今天,明天,后天,那光芒都会是一样的。想到还能惬意地感受它,不是很值得期待吗?又怎么会舍得死去呢?生命啊,其实都是为了追逐阳光而活着的。”

骆染呆住,他从未想过,答案如此简单直白。

“你看,像不像向日葵?”童渺渺又笑了,带着与生俱来安定人心的力量。

向日葵,他想起来那也是梵高先生的作品,其中有一幅收藏在英国国家美术馆。去看的那天,他被深深震撼在了红色绒布圈着的警戒线外。木质的画框内被灿烂的黄色填满,散发出阳光的味道,霎那间赠予了来客满怀柔和的希望。骆染当时只顾得上为这个伟大的奇迹感动,却忘记了,它竟然就是,生命最初的力量。

最深奥的答案,偏偏最简单。

眼眶被泛起的点点潮气润湿,他刻意地低下头去,掩饰似地拿起筷子。

“童渺渺,”骆染尝了口眼前的吃食,说道,“你的保证不怎么靠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