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蝴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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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蝴蝶翩翩

沙漠里的风光,都是泛着古旧的黄的,像上了年岁的老照片,昏昏蒙蒙,看不真切。纵然天空总是晴朗的,云彩也见不到半朵,像是透明般的蓝色,清清亮亮地垂下来,也依然在落到沙地上之前,就被暴烈的阳光晒成了大片大片的苍白,无端端地露出些干旱的影子。偶尔风过,宛如披着薄纱的少女在轻灵地飞舞,步伐优美,曼妙生姿,于是细微的沙砾便成群结队地跳跃起来,追随着它旋转不歇,仿佛悬在了空气中,不会落下,将明晃晃的天高地广一点点地,晕染成渺渺的暗黄色。那些或远或近的沙丘,都只剩下了寥寥的轮廓,分不出动静,雾里看花似的,终是被定格成长长的画卷,静止了时间。

这里是被世间遗忘了的地方,自繁华的大陆上硬生生地画出来一团荒芜,将西侧的优雅与东侧的智慧彻底地隔绝开离,连最强悍的猛兽和最勇敢的飞鸟都不敢靠近。可又恰恰是因为了人迹罕至,生灵罔顾,它被称作是,最接近神的圣域,多么讽刺,而又理所应当,那是面对陌生的神秘,人类遵从本能所发出的敬畏之心,最是纯洁无瑕。

然后,禁令诞生,顺理成章的不能成为了堂而皇之的借口,慢慢磨灭了原有的崇拜,更是增添了心中不愿接近的意欲。也许是粉饰逃避,也许是聊以安慰,禁令公表之后不久,传说和赞美反倒是被愈加不遗余力地夸张扩散,他们说这里的阳光肆意挥洒,他们说这里的花海无边无际,谎言同真实一道甚嚣尘上,其实不过是为了将它彻底地抛弃在历史的角落中,盖上一层厚厚的尘埃罢了。漫无穷尽的沙海,最后也仅仅是荒凉而已。

虽说如此,却总还是有零零星星的旅人,带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是迫不得已要踏足这里的。这世上,是有那么些人的,死不得,活不了。他们是如同禁令一样的存在,是纷繁中的沉默灰暗,与这里的荒凉最是相宜。

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支固定的驼队,悄然安静地来往。他们大多是长年商人的打扮,规模不大的行列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物资,有时还会多几个落魄的旅人。相似的面孔,相同的骆驼,像是军队一般规整地走过几十里杳无人烟的沙漠,在前面的绿洲做些买卖,然后继续出发。

太过漫长的时光里,有人离开,有人加入,然而这支商队的行程却从未被打断过,严谨精确得犹如制造精良的机器。他们为了把自己淹没于人

群之中而费尽心思,以至于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做一些仿佛是无谓的贸易,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旅途从哪里开始,又要到哪里结束。它是瞬息万变,躁动不安的人间乐章里,最不起眼的枯燥音符,只是单纯地经年累月,长途跋涉,连续不断的驼铃声空空地响着,敲出年年岁岁轮转的落寞调子,与沙海一同绵延出去,无边无际。

商队穿过广袤的沙海,向着遥遥的远方前行,骆染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大块毡毯坐在上面,随着驼背的起伏上下颠簸,早已记不得是进入沙漠的第几天了。满天满眼的昏黄,放眼望去尽是生命枯萎了的颜色,肆无忌惮的绝望昭显着,让这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的青年眸中都干涸了起来,泛出死灰一样的颜色。

厚重的毡毯挡不住细腻的飞沙,没走完最初的几十里地时就迷了眼,布满了沙土的脸上隐隐辨得出清瘦的骨骼,却是难以看得清容貌神情,倒是削过了的下巴上支棱着几根青青的胡茬,透出些一目了然的憔悴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伴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沉重地砸在沙上,把时间狠心地拉成长长短短的影子,侵蚀剥夺着旅人的概念。

不知道绿洲在哪里,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骆染几乎已经没办法思考了。一路行来没有半点生灵的踪迹,同行的商队管事们亦是仿佛被死寂的沙海同化,几乎不开口说话,像是有什么讳莫如深似的。

他从小就是个**的孩子,周遭稍稍的风吹草动都会引发自己情绪的强烈共鸣,甚至是精神上极大的不安定。如今在这样的氛围里,绝望被压抑着渗上来,混浊了原来的颜色,很快,骆染就觉得呼吸都艰难了起来,大病初愈的身体更是疲惫不堪。

茫然地坐在驼背上,茫然地注视着无边无际的枯黄,空气炎热而干燥,毒辣的日照为浮在空中的沙雾镀上了一层光晕,更是昏昏蒙蒙的一片,什么都分不清了。只能任凭感官一点一点消失的自己,仿佛是脆弱而无力,却妄图孤身飞越沧海的蝴蝶,赖以生存的薄薄两叶翅膀在狂风骤雨里饱经摧残,华美的纹路都已经模糊了,微微颤动着堪堪停在折断的边缘。

很多人说,会在沙漠里看到海市蜃楼,骆染其实是很期待的。他曾经做过详细的研究,那是还在画画的时候了,对于光线的折射充满兴趣。后来就无意间翻到了史书上的记载,说是在几千年前,那时的人们还没

想过创造太多复杂的名词,于是迷失在沙漠中一度濒死的过客,简单却又虔诚地把蜃景定义为了神的恩赐。它虽然只是不曾存在于那里的虚幻,永远渺远但是鲜活,总是能够带领绝望的人走出死亡的阴影。

将蜃景作为信仰,活在真实的梦境里,追求假想的光芒吗?骆染不太明白。

事实上,进入沙漠之前,他一直是不能理解的,仅仅是缥缈而触不可及的光圈,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力量?

可是真的走到了这里,哪怕没有亲眼见到蜃景的出现,这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却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了。在这个除了昏黄还是昏黄,一切都枯萎了的世界里,就算是知道绿洲就在前方,依然有好几次,骆染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消融于这没有尽头的流沙中去了。

时间流逝得悄无声息,所以枯燥无味的旅程更加漫长,遥遥无期。

还记得小时候,母亲会常常告诉他,希望是始终存在着的,可要一直相信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出现,也没有人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人类拼了命地努力掌握着自己的生活,却在命运面前如此的无能为力,于是不安,彷徨,迷茫,犹豫,像是一场重重浓雾中的探险,困顿其中的人总是颤颤巍巍地踏不出去步子。

要有多坚定,才能一直向前呢?

那时的自己总是一脸稚气地抬起头来问。

母亲的回答是什么呢?骆染的记忆有些含混,斑驳不清。

他努力地想要再一次抬起头来,找一找有没有期待中的风景,可身体竟是不听他的使唤。原来就算是知道目的地就在前方,人还是需要有所支撑才能在旅途中不被怀疑击败。等待太过艰辛,以至于那副风景只要鲜活地停在那里,是否真实,是否美轮美奂,都不重要了。

所以蜃景,才会特别的震撼人心吧,骆染默念。在了无生气的荒漠里,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它依然会拖着扯着倦怠破败的身体,向一种叫作活下去的希望,不停靠近。

隐约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铃声,那是与一直以来沉闷的驼铃声不同的,更为清冽响亮的音色。不知道是不是走在最前面的领路人手里的铃铛,他模模糊糊地猜测着,感到意识正在被眼前黑色的潮水慢慢吞没。“若是到了就真的看不到了呢。”骆染最后在心里小小地遗憾了一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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