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里你不曾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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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桌上有一纸遗书,是赵小曼留给米兰和刘岸青的。她用死亡来惩罚两个人的良心。

青和兰: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是我真的善良不起来。你们想让一个吸食吗啡的人说正常的人话吗?那你们真是痴人说梦了。想起7年前我们在美院初见,那个画面曾经是美的,但是它太遥远了。我恨,仇恨已经占满了我的整个生命,没有出路了,我走了,我走的时候都带着恨。我恨你们明明相爱却让我也跟着掺和进来,恨你们的不虔诚也毁掉了我的一生。如果真的有鬼魂一说,那我真的想做了鬼都不放过你们。

所有人望着这短短的遗书不说话。医院里不停地发通告,满世界地问米兰和刘岸青现在人在哪里。赵天意也是等着要找这对“狗男女”秋后算账,声称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他们现在在哪里?广美,你跟小曼关系最好,你可要主持公道啊!”

广美无语。虽然她现在也有点讨厌米兰,但是像这样颠倒黑白把屎盆子乱往米兰头上扣,她还是有些不太舒服。因为他们三个的事情别人不知道,广美和marry是心知肚明的。但是现在问题是她和marry都不主动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所以就由着这些媒体来猜测了。

所有的媒体舆论一出来,rose黑的订单就更少了,本来打算明年年底上市的计划也飞了,能利润追平就谢天谢地了。万国梁非常着急的是米兰的手机连续几天都没有信号,他现在快顶不住了。这个月的订单又缩水了一半,公司已经开始负盈利。

万国梁在办公室正苦恼,单从公司的资料上看白lili那个公司也没有什么漏洞,他琢磨不明白这个幕后的指使者到底是个什么人。徐敏看总经理办公室开着灯,就过来找他聊天。

“怎么还不回去?”

“最近这些天睡不着。我找不到问题是出在了哪里?徐敏,你告诉我,最近我们公司的问题为什么都积攒到一起了。同行莫名其妙就蹦出了个白lili,谁的单都不抢,就抢我们rose黑的。米总又义无反顾地去救赎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赵小曼这个女人死了,又被媒体炒作成了一锅粥,等米总回来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本来是想这个月查出内幕追加订单,可是现在的媒体负面新闻使得我们的稳固顾客也都纷纷违约终止合同。难道注定了我们的rose黑就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品牌吗?”

万国梁对rose黑倾注了他的半生心血,他输也要输得明白,就这样子他不甘心。徐敏看着万国梁伤心的样子,她的心也痛了。曾经她是多么喜欢这个白白净净但是骨子里又很爷们儿的大男孩,但是他的眼里只有米兰,就算是米兰看不到他,他也是愿意等她,这让徐敏的自尊心很受伤害。她需要钱,她需要自己拥有米兰那样的财富。她想,也许只有钱才能带给她真正意义上的安全感。

“如果我们自己做个品牌,你不觉得更好吗?”

万国梁抬起头来像是狼一样恶狠狠地看着徐敏,他用手掐着徐敏的下巴。

他说:“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你刚才说什么?”

徐敏才意识到她好像说错话了,万国梁太用力,她的脸被憋得通红,嘴说不出话来。

“说,是不是你?”万国梁的脸也憋成了茄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怎么了?”徐敏挣扎着离开了。

万国梁把拳头砸在桌子上。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像是狗急了跳墙一样。”他想去看看心理医生,总觉得自己最近像是病了一样。

“米兰,你快回来吧,我快撑不住了。”他在心里呐喊。

徐敏没有回家,她去了赵子民那里,她太害怕了,刚才自己怎么会说了句那么混账的话,现在万国梁已经对自己起疑心了。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她只能去找赵子民。

“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干了,求你别告诉他们是我出卖了rose黑,香港的白lili我也不要了,你们再去找别人干吧。”

“现在想退出已经晚了,我们大家都为你做了太多了。”

赵子民喝了口威士忌加苏打水继续说:“你现在才26岁,就能成为一个资产上亿的公司的ceo,不付出点代价,你怎么镇服你的那些员工呢?”

想到梦想,徐敏又终止了哭泣,她又开始精神抖擞起来:“主编,我不怕了,我会小心行事的。”

“这就对了嘛,要记住,你就是未来的米兰,所以你要比她还优秀才不枉我们师徒一场,明白吗?”

“现在香港公司铺垫得怎么样了?米总若是回来,也许她能很快就发现问题的漏洞。我想现在就辞职去香港。”

“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他们发现你了,你就死不承认。他们无凭无据,拿你没有办法,他们现在只是推测。再等一下,你要等到rose黑宣告破产了,你是走投无路了才去了白lili的,你明白吗?”赵子民边抽着雪茄边跟徐敏说。

他的心里在嘲笑:“这个丫头还是像刚毕业的时候那样死心眼。”

“先回去吧,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和你母亲去香港生活了。”

徐敏走了,她的心里像是安上了一个炸药包,她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炸得血肉模糊,而导火线在赵子民那里。她此刻就是一条菜板上被任人宰割的鱼,只能听天由命了。

赵子民跟徐敏见面后,去了marry家,广美在。

marry跟广美说:“米兰就快完蛋了。”刚说完,赵子民摁了门铃。

“现在赵小曼的事情北京城里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相信了是米兰逼死了赵小曼。真是天时地利人和,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

赵子民走了,广美有些怕。

“我们一定要这样做吗?米兰平时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这样对她会遭报应的。”广美对marry说。

“别人是自己的地狱。米兰只对她自己好。我们都是她的工具,你难道还不清醒吗?从小她就学习好,她总懂得怎么利用大家,她凭什么啊?就因为她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吗?”

marry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好像跟米兰认识的这10年来的仇恨已经让她失去理智了,米兰若是现在在她面前,她持刀杀了她的可能都有。

“我们没有退路了,广美。你想想她现在是和元野在一起,跟你每天都在等的那个男人在一起,你清醒点吧。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在围着她一个人转,美貌、才华、财富、爱情、友谊。凭什么?她凭什么这么完美?”

一听到元野的名字,广美的火气又上来了。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赵子民已经将眼线插入敌方根据地的司令部,很快他们的rose黑内部将会分崩离析,并且现在他们的运营市场已经被同行吞并。掌舵的米兰这个时候又不能回京,小曼的死又给她抹上了光辉的一笔,这次她死定了。”

“marry,你有这么恨她吗?米兰对你像是亲姐妹一样,她那么有要求的一个人,但是对你却从来都是很包容。我们就是给她点颜色看看就好了,没有必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吧,毕竟我们是在一起这么多年的好姐妹啊。这样做,我真的心里不安。”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广美,你最好清醒一点。当初是谁半夜三更哭哭啼啼地非要从顺义到我这里来诉苦的?是谁有一肚子的火气又不知道找谁说的?这都是她,是因为她太优秀了,我们的生活才这么压抑的。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怎么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同情起敌人来。我们要对敌人冬天般的严寒,我们才会迎来自己温暖的春天!”

marry的话总能让别人醍醐灌顶,让自己茅塞顿开。

广美忽然想起了那年她们四个和刘岸青一起去海淀的凤凰岭,那个老道士对她们说的话。她是那种心太软的人,关键时候也下不了狠刀子,最后有刀刃的那面总是又翻过来朝向了自己,像是回飞镖。而marry是个心狠手辣的人,marry的狠让她有一丝害怕。

广美问marry:“现在在米兰公司内部的奸细是谁,是不是万国梁?”

marry说:“不是,他是个死心塌地的人,只有女人才会为了情、为了钱而左摇右摆的。”

这句话听着刺耳不知道是在骂谁。

“那是徐敏?”广美在明知故问。

“嗯。这个女人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遇上了我们这群疯子。你知道她是怎么答应赵子民提供rose黑机密的吗?她在rose黑是企划总监,米兰和万国梁他们做任何事情她都清楚,公司的运营发展规划都在她的手里。米兰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自己会毁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等rose黑垮掉的时候,她就是香港白lili的ceo了,想不到看起来相貌平平的一个丫头片子,居然还是个‘无间道’。”

“白lili?怎么名字跟rose黑这么像?”

“嗯,这个名字是赵子民起的。等米兰的rose黑宣告破产的时候,香港rose黑就真正的成立了,那时候会脱壳为lili白。除非……”

“除非米兰会跪下求赵子民,求那条龇牙咧嘴的狗。但是你觉得米兰那种清高的主儿,她会吗?真是俩疯子!”marry吸了一口法国烟,优雅地吐了个烟圈。最近,她总吸法国烟。

“赵子民为什么恨米兰?”

“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得不到的就想毁灭,这种男人你见过吗?但是等真正得到了也不会珍惜,这就是他们这种男人的劣根性。”

“白姐人那么完美,他怎么就不知足呢?”

“完美?根本就没有完美一说。完美永远存在于想象之中。当赵子民在民族歌舞团日夜等白姐的时候,白姐是完美的。现在,白玉琼她就算是脱得一丝不挂,估计都不能够让赵子民多看一眼。这就是可怕的婚姻坟墓。”

“你说我们这样做会后悔吗?”

“我自己选择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后悔。”

“就算是错误的?”广美看着marry,总感觉现在有些不认识她了。

“对。自己选的路,错了我也不后悔。”

半年前,刘岸青在古城的一家“千里走单骑”的旅馆暂时歇下脚。他手头上没有多少钱了,就又回到了陈校长的那家宅子,然后在镇上当起了美术老师。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几天,有一天隔壁陈校长的大伯说有个姑娘找他。他出门的时候傻了。

“你怎么来了?”

刘岸青看着浑身湿漉漉的梅子,头发有些凌乱,白色的球鞋也已经成了泥灰色。她一下子就倒在刘岸青怀里,原来是因为路上太累了,她一时就昏了过去。

云南古城的房子都是有正房、有东西厢房的那种庭院,正房按理说是长辈的人住的房间,刘岸青本来就是寄人篱下,他就自己一个人住东厢,现在梅子来了他就要去收拾一下西厢。其实刘岸青是个心特细的男人,他做的

饭大大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他有些后悔怎么自己以前跟米兰还有小曼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来都不知道去做一顿家常便饭呢。真正自己想做的时候了,反倒她们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喝了刘岸青熬的乌鸡汤,梅子很快就好了。丽江古城大研镇禁止交通工具,到哪里都是徒步旅行。

梅子说:“我的行李还在一家客栈。”

刘岸青说:“在哪里?我帮你去拿吧。路太远,我怕你一会儿又晕倒了。”

“你在乎我?”梅子看着刘岸青。这双眼睛是那么的单纯,他没法回答她。按理说,他喜欢女人的肉体胜于精神,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他发现肉体的恋爱筹码很快就会用完,并且江郎才尽后好长时间都会缓不过来。

“我陪你一起去,我想呼吸一下大研镇的新鲜空气。如果把西藏普兰比作一个红颜知己,那丽江大研就是一个风情的情人。”

“你不打算回普兰了吗?是为了躲开我吗?”

“不是,我是为了躲开我自己过去的生活。我需要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忘掉从前。”

“我想陪着你。只要你不甩掉我,我做什么都行。”

刘岸青看着梅子,他其实不讨厌这个特立独行的姑娘。

他说:“我很快就搬家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我们未来的新家?这个房子毕竟是陈校长的,我想在丽江自己安个家,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诗人是浪漫的,听诗人讲话也是浪漫的。刘岸青和梅子一起走在大研镇的石板路上,他跟梅子讲着关于丽江的故事。

“在古城大研镇大部分都是纳西族和羌族。纳西族是个神奇古老的民族。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说话都是主宾谓结构的。”

“主宾谓?那小伙子对姑娘说我爱你,岂不成了我你爱了?”梅子忽然很有兴致起来。

“你这丫头!”

“我们快到了。到了之后我先带你去吃‘酿松茸’和火腿糍粑。”

“嗯。”

梅子拿着相机边走边拍,挪不动步。她正在拍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些甲骨文一样的文字。

“这就是东巴文吧?”梅子问把自己甩得老远的刘岸青。

“嗯,那是东巴文。东巴文是象形文字,比甲骨文的历史还要悠久。”

“纳西文化真是博大精深,等我以后有钱了,在古城开个纳西同胞博物馆!”

“快点吧,前面就到了。”

梅子收好了相机,这哪里是普通人住的地方啊!这三面环着长长外廊的木质古建筑,不是皇宫也能称得上是王爷府了!

“行了,丫头,这在纳西族人眼中只是普通的建筑,叫作‘三坊一照壁’。”

梅子环视着这个院子。略高起朝正南的应该是正坊,供长辈住。东西厢房略低于正坊,供晚辈住。院子里是石头铺成的石板路,还有各种花草,开着叫不上名字来的花,红灿灿的硕大无比像是火炬,绿叶也比西藏普兰的新鲜。在三坊都有延伸出的外廊。刘岸青说那叫作“夏子”。

“这画不错啊!”

“这是仿真的《神路图》。东巴绘画有很多,像今天你在集市上看到的那些木牌画、纸牌画都是,但是最有名的还是卷轴画。这幅画是东巴画中最有名的《神路图》。他们说是表现天堂、人间和地狱的。在美院的时候,老师讲过。”

刘岸青突然想起了自己家里吊顶画的《天使与天堂》,一时间就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和赵小曼在丽江的日子来。他以为自己从北京逃到普兰,从普兰逃到大研,就可以逃避堕落天使撒旦,原来他从来就不曾离开。真是苦恼。

“梅子,你有办法忘掉一个人吗?”

梅子说:“人生啊,千万不能太认真。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其实,前几天我晚上做梦还梦到了他,想想都快10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在美国的日子是不是就注定了比我们在这里舒心。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么你带他去纽约;如果你恨一个人,那么你也带他去纽约。美国,是多么自由的国度啊!但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自由付出惨痛的代价。有回忆说明我们还活过啊。若是有一天老了回忆起来,记忆的磁带一片空白,那才是恐怖呢。没有人爱过,也从来都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孤孤单单地就这么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离开不离开都不会被任何人想起,那才是人生最可悲的啊。你们这些搞艺术的都太认真,总是容易多愁善感的。其实,对我们作家而言,人生就是一场没有编程的幻觉,凭着感觉走到头就算完。就算是回忆再好再美也回不来,只能把现在过好,别难为了自己。”

“一会带你去尝尝大研镇的名吃,然后我们去拍丽江风情。”

其实,刘岸青跟赵小曼在2008年的时候来过丽江,但是当时他眼中的丽江没有忧郁,美景跟人的心情是分不开的。现在看来,大研丽江就算是忧郁也还是那么迷人。

“女三毛?给我马上就要横空出世的作品琢磨个名字吧。”

“女三毛?”

“嗯。从我在拉萨酒店猫眼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著名的女作家三毛来,所以我总是背地里称呼你‘女三毛’。”

“那我是三毛的话,你岂不是成了荷西?”

刘岸青没有说话。

“叫《彩云之南》怎么样?听起来有名族风的感觉。”

“俗。好像跟一首歌重名了。”

“《映像?丽江》呢?”

“也是俗。”

刘岸青深锁眉头。

“有了!《在人间——不被撒旦打扰的日子》,怎么样?”

“感觉像是诗歌的题目。”

“哎呀,诗情画意懂不懂?就它了。没准儿能热卖,到时候赚得盆满钵满了,就在古城开个纳西同胞博物馆,供全世界人们瞻仰大研镇的文化遗产。”

“你还真当真了?”

“那当然,到时候也把你展览进去,中国堕落派女诗人梅子女士!”

俩人边吃边侃,不亦乐乎。

“你怎么会这么了解丽江?”

“因为我和我妻子2008年夏是来这里度的蜜月。”

“你和她是怎么分的?”急刹车般的一句话,把这短暂的快活搅得立马短路。

“呃。你问哪个?”

“你有几个啊?”梅子问他。

“你知道吗,梅子,想起以前的事情来,我这心里吧直发怵。”

“这就是我一直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你说一个女人都可以拿命来爱你的时候,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都说这女人的心软,男人才可怜呢。她们说走就走了,留下男人一个人收拾这个烂摊子,你说谁还有你们女人心狠?”

“不能这么想,你得看开点。和女人交往就像是剥橘子,你指望跟我们交换灵魂,那得再过几个轮回。好女人就像是一个原装的机器,你非得把它给大卸八块,再弄些山寨零件来捯饬捯饬,最后买椟还珠,把原配给丢了,真是亏大了。”

“是啊!如果真的可以重新选择,时间倒回到4年前,我一定跪着也要把米兰留住啊!结果我的一时糊涂毁了我们俩啊。她现在看起来光鲜,有财富、有地位,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跟我一起来西藏。我觉得羞愧,这么好的女人,自己配不上啊!”

刘岸青边说,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了起来。梅子知道,他是压抑了太久了。

“米兰!”他的心快被撕碎了。

“喊吧,喊出来就好了。”其实梅子的心也是痛痛的。

“你知道为什么陈校长那么多年不愿意回故乡吗?他不愿意回大研,不愿意回昆明,他喜欢这里,但是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经常会心痛。人是永远没办法跟最爱的人相守的。不是因为得不到,而是因为太在意、太认真了,会时刻都在担心着失去,拥有的每一分钟都是担惊受怕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躲避北京、躲避北京来的人。”

很快,刘岸青就平静了下来。他给梅子讲陈校长的故事。在他21岁的时候,她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他和心爱的姑娘没有正式订婚、求婚,他也没有什么脸面去人家父母家里问。他就恨啊,就算是她高飞了,也至少给他一句话吧,毕竟他们还有4年的大学情谊在,毕竟他们都是纳西之子,怎么就这么走了?

梅子说:“你们不了解女人,有时候我们女人选择与某人保持距离,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但是又清醒地知道他不属于自己。”

“你有没有一段时间想要杀人,然后自杀?”刘岸青问梅子。

梅子说:“有。”

“陈校长后来去援藏,阿妈对他说,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到底为啥啊?阿妈辛辛苦苦供你上学考个功名还不是为了享福?你倒好,净挑难路走!其实我特别能理解陈校长,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去哪里其实无所谓了。如果还能给别人带来些什么价值,那简直是天恩。他没有觉得在西藏的日子苦,反倒觉得很幸福,至少比他离开的时候幸福多了。所以我是打算从北京去普兰定居的,但是后来还是来了云南,所以我也信命。”

“能讲讲你和她的故事吗?”梅子问刘岸青。她总觉得这个忧郁的大男孩一定受过感情的苦。

“她陪着我度过了我生命中最苦难的岁月。而她最需要我的岁月里,我却缺席了。我考了很多年没有考上美院,直到认识了她。她给我看手相,她说,你的大拇指上有岛纹呢。我说,有岛纹是什么意思呢?她说,大拇指有岛纹就是说这个人能够金榜题名,功成名就。我说,丫头,男左女右,你好像看错手了吧!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福星,总是能够预言幸运。”

“你相信宿命?”

“不可不信。我们在大学的时候去凤凰岭有个老道士,硬是说我和米兰没有姻缘,因为这个我把他喝茶的那壶给砸碎了。但是后来证明了他的预言,我跟赵小曼结了婚。现在回忆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当初就结了婚了,怎么一个脚踩西瓜皮就跐溜一下滑到今天了。有人说,人在痛苦的时候,日子过得最慢,只有在快乐的时候,日子才感觉像白驹过隙,但是痛苦的我怎么一眨眼就到了今天了呢。”

“那你真的爱你老婆吗?你到底爱的是哪一个?别告诉我你俩都爱。”

“不是爱,是责任,你知道吗?当你看到一个女人在背后喜欢了你很久,她又很温柔,性感,对你好,让你觉得轻松,你就会陷进去,然后越陷越深,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一样的陷阱。然后,我就跟米兰说,我们分手吧,对我们大家都好。她就没有挽留,没有让我做任何解释,没有哭,也没有闹,就同意了。”

“她哭的时候,没让你看到。”梅子说。

“但是,她没有让我解释。你说的对,我在意她,就是太在意她了。我们在一起,基本上我都会包容她,听她的,我也害怕失去她,时刻都在一种随时失去的恐惧中挣扎,我觉得每天都像是有个紧箍咒一样在头顶。她不爱做饭,

做饭不好吃,我就让着她,我做。你说我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厨房转悠算怎么一回事嘛!她爱吃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爱穿,爱打扮。你说我们就是随便出去吃一顿便饭,她就收拾上半天。她爱交际,参加朋友聚会,人家都说这是米兰的男朋友刘岸青,听起来就感觉她是个大明星,我是跟班的。她永远都那么骄傲,你知道吗?”

刘岸青这些委屈在肚子里很久了。

“是啊,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以为自己很爱很爱一个人,但是就是找不到正确的表达爱的方式。我们就按照自己的习惯去表达爱,没有想到对方有他自己接收爱的信号的密码。”

“现在你还这么想吗?她不是神,她也有缺点,如果爱她,就要包容她。因为你是男人。”

“现在,我后悔了啊!她爱漂亮是因为爱我啊,女为悦己者容啊。男人用力量来展示自己对女人的爱,女人用美貌来展示自己对男人的爱。我才懂。太晚了。”

“为什么不去追回来?”

“太远了,追不上了。”

刘岸青的眼里,他从来都是只要最好的,自从开始画画,他只要最好的。上帝也总是如他所愿。在江城,米兰和marry是最好的,米兰成了他的女朋友,marry对他扑朔迷离的情感他心知肚明,大学四年在美院当了他俩四年的电灯泡。在美院,他也是混在米兰的姊妹堆儿里,身边从来都不乏美女簇拥。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那种运气不错的人,但是直到毕业,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一直都在自己的小城堡里,从来没有看看外面的天地。刘岸青最后选择和赵小曼在一起,往深里探究,不是对米兰的恐惧,是对自己的自卑的恐惧。人应该是在只有爱自己的时候,才会这般恐惧。

努力只是可以改变现状,却很难改变未来,因为起点不一样,刘岸青的起点注定了他的不够优秀。

在刘岸青的眼里,米兰是可以嫁个名门望族的,因为她和那个地位般配。她应该找个长得英俊好看又不失霸气的男人,不像他,骨子深处永远带着一股自卑和懦弱。

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个诗人,以前总感觉自己没有文学细胞,现在他明白是因为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活明白过。在变幻的生命里,其实谁都可能离场。原来,人生如戏。

他开始很想念爷爷。有时候他觉得有一种人,就算是周遭布满其乐融融的表象,但他的内心也一直是孤独的,谁都没有办法走进去,谁都没有办法去温暖。因为付出的太多了,他便不懂得如何让自己去拥有了。

小时候,爷爷常对他说:“你看,咱们院子里的野**又开了。”

他那会儿想,爷爷也许不是在看花,在看人。那无人欣赏的野花,每年都会装满对季节的原谅,如约而至。

爷爷说:“它们活着也不是为了争奇斗艳的,只是为了守候一个季节或是一片土地。只是为了让那里生生不息。它们和女人一样。”

刘岸青终于开始明白,原来是因为无心,所以才失败的。

他最近常被心脏病所困扰,当心脏在他无法控制的情绪下闹腾他的时候,他才体会到心的存在。感谢这片大研的风水,他终于开始清醒。或许是爷爷的在天之灵看他在人间实在是遭罪,就托了灵性给他。爷爷是突发心梗去世的。

刘岸青常常想:“那会儿的爷爷在弥留之际会想些什么呢?他发病的时候没有人在身边,会不会恐慌?心中有没有对奶奶今生今世的愧疚和遗憾?”

每到春夏季节,他们乡下的院子会有很多的花盛开。爷爷的身体在他考上美院的那一年就不好了,可是他就是只喜欢一个人独居。奶奶在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一个人带大了5个孩子,他已经习惯了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自己,最后他自己一个人守着那个装满了一辈子回忆的小院子静静地离开。

2003年,爷爷突发心肌梗。在北京的刘岸青接到来自江城人民医院的病危通知书,恐惧夹带着悲伤,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爷爷离开,却无能为力!

刘岸青讲他的爷爷,梅子也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梅子说:“我的记忆是从两岁多开始的。爷爷去世那年59岁,我两岁出头。可能是因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识人间大变故,我从那时候就学会了因为伤心而哭泣,因为想念而哭泣。妈妈说,我从两岁到4岁是最爱哭的,常常哭到腿都伸不直!”

“那也太夸张了吧!”

“呵呵,是事实。妈妈说我那个时候甚至比两个月的时候做手术的那几个月哭得还频繁,但是4岁之后,我就一年也哭不了两三次了,越长大就越少哭泣了。现在几年也哭不了一次。但是偶尔想起爷爷的时候,还是会掉眼泪。”

刘岸青接着说:“我清楚地记得爷爷虚弱的样子,拖着疲惫的身体领着我的手带我去看五四广场的鸽子。我们路过的那条路有很多的蜿蜒石板桥,爷爷总是在石板桥上歇息,干咳嗽,他还总是说,岸青还这么小,我却背不动也抱不动,连走路都快走不动了!我告诉爷爷,等我长大了,我背爷爷!爷爷不老,但是背弯得厉害,瘦瘦的,脸上没有皱纹,印象中他的那种枯黄的皮肤,是我见过最枯黄的!”

“我一生下来,爷爷就送给我一件礼物,就是我现在的名字:岸青!他希望我的人生像是渤海岸上的一片青绿色的森林一样,旺盛,向上,充满生机。爷爷是江城铁路工人,也是首饰匠,他几乎精通各种手工。年轻的时候因为有手艺,他曾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举家游荡的生活,后来好不容易带着妻儿老小回到青岛江城镇安定下来了。”

“你爷爷呢?”刘岸青问梅子。

“我爷爷晚年得了食道癌。我目睹了爷爷太多痛苦的样子,吃不下,也睡不着。可是纵使他的身体再虚弱,在他握着我的小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掌心还是滚烫的!后来,他放弃了最后一次抢救。他想死在家里,不肯走!”

梅子想起小时候的爷爷就禁不住打湿了眼眶。

“我看到妈妈和爸爸的大手把爷爷抬到车上,去医院的路只走了一半,爷爷就吐了一口浓汁,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车子又开了回来。爷爷离开的时候,身体已经干瘪到连一口鲜血都没有了!大人们想抱开我,是我自己不肯走。我一直握着爷爷的手,直到冰凉和僵硬!”

“一口棺材立在院子中央。我穿了孝服,看到大人往棺材上面钉钉子。那时候妈妈骗我说,爷爷困了想睡觉,要给他做个木头房子!”

“很多年后,我终于知道,这木头房子叫作棺材!爷爷没有火化,如此长眠地下。如今爷爷深埋在这片泥土下20年了。我一直也不忍再扒开这些记忆的泥土,怕扰了记忆的平安。”

“能遇到你真好。”刘岸青对梅子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梅子,我不能给你婚姻,我也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因为任何承诺都是谎言,我们谁都不能预言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就这样一起相依为命地隐居在大研,你愿意吗?”刘岸青看着梅子的眼睛,她有着大女人的成熟,也有着孩子气的天真,这满足了此刻刘岸青受伤的心灵。

“我愿意。我们一起忘掉从前,重新开始。”

“好。”

那天晚上的大研所有的红灯笼都像是为刘岸青而亮,上帝没有对他关掉所有的出口,他似乎在黑暗的地狱又看见了一盏碗口大的窗。

然而第二天,当他和梅子在陈校长的院子里又看到米兰的时候,这个碗口大的窗子也关闭了,缩小成了蚂蚁的眼。

“你怎么来了?”刘岸青惊诧地看着米兰。

“因为赵小曼死了。”

“什么?”刘岸青明明听到了,但是他还是不敢相信。

“因为赵小曼死了。你老婆死了。”

刘岸青双手抱头弯下腰,他感觉头开始像整个世界一样的沉重。

米兰和元野千山万水地跋涉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梦摇,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女人比书上的照片更加的消瘦,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作家都要长成这种柴火妞一样才能有惊世之作。

“为什么还要来告诉我?我们已经是准备离婚的人了。为什么要这样来折磨我?”

“你曾经说你要对得起自己。你也曾经在我去法国的时候那么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会后悔。你也是曾经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我们两个性格不合,你爱上了赵小曼。如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你这是对得起你自己的样子吗?躲到西藏去,一躲就是一年杳无音讯。你是打算与世隔绝吗?你以为你躲到这个有山有水的小镇子来就真的可以过上世外桃源的生活了吗?”米兰几近咆哮。

刘岸青已经痛不欲生,米兰的话句句像是针扎一样,并且直接扎在他的心坎儿上。

“滚!”他终于爆发了。

米兰怔在了原地。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江城的那个阳光勤奋的大男孩。

还没等他们俩都反应过来,“啪!”元野的结实的一巴掌把刘岸青扇醒了。

刘岸青跪下来求米兰。他说:“对不起!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的自私伤害了你,伤害了小曼,我后悔了。但是我怕死,求你,求你不要逼我再回北京。北京对我来说已经是个回忆城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你们走。”

刘岸青疯了,米兰想起了泰国电影《永恒》中的尚孟来,极端的痛苦让一个人疯了。

梅子对米兰说:“我会照顾他的。”

米兰说:“他是个好男人,有才华也有毅力,人也有善心,就是不小心一个摔跤,路走偏了。”

“这个男人是你现在的男人吗?”梅子问米兰。

米兰说:“不是。”

梅子说:“米兰,你是个好姑娘,是刘岸青没有福气,不懂得珍惜你。我能看得出来,跟你来的这个男孩是个好小伙子,霸气也帅气。我们女人一辈子就是图个好男人,相夫教子。曾经我以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我17岁开始就背着行囊满世界地流浪。世界上就二百多个国家,我的足迹已经踏遍了一半多。很多人很佩服我,觉得我的能量无穷大,问我会不会疲惫,有没有孤独的时候,这真是些屁话。我又不是铁人,我也是有七情六欲正常的女人,怎么会不疲惫、不孤独呢?我曾经以为这样子很酷,但是现在我累了,像是一只满世界寻找荆棘刺的荆棘鸟,我要停下来了。这个时候遇到了刘岸青,我很知足。也许上帝让他疯掉是对我最好的恩赐。他跟我说他在北京有女人,他还没有离婚,但是我不在乎。我也知道我是守不住他的,我们两个都是流浪者,现在他疯了,就再也离不开我了,挺好。”

梅子的话,米兰听着悲凉,但是暖心,毕竟大家都是女人。

泪水顺着梅子和米兰的脸滑落到彼此的脖子上。她们两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一见如故,拥抱在一起。

米兰想,刘岸青能遇到这样的好姑娘也是他的福气。米兰跟梅子交换了联系方式,说:“有事情再联系。后会有期。”

第二天,米兰就买了昆明飞北京的机票和元野回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