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32章 螳螂捕蝉
正月十五上元节的当天,从朱雀门到安德门,由东贯西,整条长街寂静无声。路上不见行人商贩,只有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禁卫军威势煊赫,逐门逐户清点盘查还留在这条街上的住户商贩及客旅。
清查队伍也古怪,是由京兆府、兵马司、金吾卫、车仪卫及东西金牛卫各出三人,由一小校领着,挨着门一家家搜检。这样的小队足足分了十五支,每条街巷出口又有禁卫军把守,当真是只鸟儿都飞不出。
京中多富户多权贵,然后这十几支杂糅各家各卫的队伍彼此监督,要收贿赂也难,因为谁也不知道队友之中分属哪家势力。京中关系本就繁杂,谁和谁一派,谁又与谁是世仇,谁与谁的姻亲有旧这都难说,彼此盘根错节,想厘清亦非易事。这里面只要有一双眼睛睁着,他们便不敢放水敷衍。昭王宇文泰想出来的这招实在令各方都警惕。心中有鬼的更是叫苦不迭。
这样细细搜检,从钟鼓楼晨钟鸣响,到午时日上高竿,这么多门户基本查清。又揪出数十来历不明者。甚至有两支小队遇到了武力对抗,有数名禁卫殉职。那些人没想到除了入户盘察的,街上还布着岗哨和巡视的士卒,一听着动静齐齐涌来,正将他们一并包了饺子,全都拿下了。
皇帝铁青着脸看着陆惊鸿写的奏章,冷笑起来:“京师重地,竟然还会有鞑子混进来,他们想做什么?昨日若非行刺昭王不遂,今日便是要谋刺朕了。”
陆指挥使垂着头,一言不发。
殷京兆跪在阶下,不住去擦额上的冷汗。
“臣还在街东查获一批火药,堆满数间库房。”殷府尹顶着莫大压力,禀奏道,“另有引线,所埋方向,直指朱雀门。”
皇帝将奏折向地下一甩,愤然起身,负着双手在龙案前来回走:“大胆,真是大胆!他们想做什么?真的是想弑君犯上?”
“陛下息怒,得天之幸,未及酿成灾祸,那店铺及库房中各色人等已悉捉拿归案,臣定将主使者找出来。”
北戎人进京,无非是趁乱浑水摸~摸鱼,皇帝远在朱雀城楼上,他们便是想行刺也鞭长莫及。
这几库房的火药才是令人怵目惊心。
火药一向是国家严控之物,配方原料都由兵部下属的将作监掌控,看守严密,就算平常人家能弄出些火药做烟花爆竹,也都是掺了许多杂质,品质低劣且用量有限的。京中的烟花坊国家都有备案,选址在都在京郊荒僻之处。殷府尹此番查出来的,全是纯度很高的军用火药,威力惊人。几库房火药若都炸开,东西两坊少不得化成一片火海。而引线埋向朱雀门,这么几大堆火药显而易见就是为楼上的皇室诸人准备的了。
太平盛世十几年,皇帝稳坐京城,从没想到敌人能有这么大胆子,敢在虎口拔牙,龙首撩须。
太猖狂了!实在太猖狂了!
若非有人行刺昭王,引得昭王派兵将长街封锁一家家清扫过来,谁会想到普普通通一间杂货铺里竟然存着能掀翻半个京城的火药?
这些火药到底是怎么绕过京中重重守卫,又是怎么能从将作监库房里瞒天过海偷弄出来,运入京中,放到他眼皮子底下的?皇帝只觉得心头发冷,手脚冰凉。他很清楚,能做到这样的事必非常人,就算他再怎么斥责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也没用。
能调动兵部库存,能疏通京中守卫,能瞒过那么多双眼睛,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朝廷小吏或是个低层官员所能做到的事。
皇帝眸光更冷,这
么多火药,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积蓄至此。将作监这种火药产量不多,要不引人注目的攒出这么老些,最起码要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也是他们时运不济,偏偏因为昭王遇刺而被揭开了隐藏已久的秘密。
昭王遇刺无论成与不成,这条街上都不可能再保有秘密。看来京中有两股暗流,各行其事,各有其谋,才会因一方的行动而暴露了另一方。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卧!
不管是谁,他都绝不能容!
上元节当夜的灯会还是照常开,但街上的游人比前夜少了许多。或许是因前夜封街查人的动静太大,整个京城都飞满流言,不少人言之凿凿地描述起禁军与鞑子奸细混战的详情,跌宕激烈,好似他在旁亲眼观战了一样。有怕事的不敢出门,自然有不怕事的人想着,该抓的都抓走了,一年才一回的上元灯会,怎么着也不可错过,所以依旧呼朋唤友走上街头。
只是女眷和孩子都不许出来,还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后悔不及。
百姓自由,乐意来便来,不乐意来便不来,可王公贵族和朝中大臣却是不想来也必须要到的。
旁的不说,尽管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帝后并没有取消今夜登朱雀门与民同乐的计划。做为忠心的臣子,没有上头主子到场,自己却怯战不敢露面的道理。所以尽管不少官员心里怕得要死,还是安排好家眷,多带了家丁,战战兢兢地一早就在朱雀门城楼下候着了。
今夜的灯挂的比昨夜还多。最令人瞩目的,是承恩公府在朱雀门城楼下扎起的一棵灯树。
竹篾为筋,铁线为骨,上蒙透光的雪云片细棉纸,树桠百条,披红挂锦,上悬着百盏式样花色皆不同,但全是喻意祥和,祈福国泰民安的灯笼。灯树高有十丈,烛火全点亮之后,映亮了大半条街,便是在京城的另一头,也能看得见灯树的炫丽。
承恩公府真是花了大心思,费了大气力,一为了讨好皇帝,二为有孕的皇后祈福,引得百姓潮涌般向灯树下聚集。
只是因为这灯树太大,使的烛火又多,稍有不慎容易引发火灾,所以承恩公府派出五十位家丁,又朝五城兵马司借了些兵卒,将此灯树方圆十丈之地都圈起来,不许人靠近,更不许人碰触。
后头的民众想看仔细,前头的又不肯走,这一圈地方就越发显得拥挤。
也不知道是谁拿了铜钱向灯树上投掷,居然让他把钱落在了其中一根枝桠上没掉下来,家境不错的有样学样,叮叮当当一起投,能落在灯上的欢呼雀跃,好似自己得了什么福运。落到地上的惋惜不舍,又翻找铜钱继续掷。
后面的人见前头玩得这样有趣,挤得更凶,那几十名家将士卒有些撑不下去,拦起的圆圈扭曲变形,时刻有崩溃的危险。
突然,在街尾处爆出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地面微摇,所有人一惊,一愣,随之爆出一阵尖叫,人群彼此推搡,惊惶失措,辨不清方向地乱跑。
谁也没发现,在这些人群里混着百余青年,均匀分散开,见着被推倒的顺手一扶,随着人流奔走,然后突然出手,揪住一两个口中大喊大叫的人,一掌拍晕,挟着就走。
骚~动突然,不过来得快,去得也疾,乱跑了一阵子之后发现并没有什么,街角楼旁立着许多荷甲士兵,有人在喊着街头只是一家烟花售卖的杂货铺起火,水龙队已至,很快就会将火扑灭,百姓们用不着惊慌。听着听着,似乎心里有了依靠,跑动着的百姓放缓了步子,眼望着那处起火点火势
渐弱,上空有余烟袅袅,知道火已被扑灭,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又才折了回去,继续观灯。只是不免交头接耳,议论起这莫名其妙突发的火灾来。
与灯街相邻的另一条街道上,顾昀与明殊身披软甲立于某处清空的院落。
“将军,兄弟们按您的吩咐抓到了六十七人。”玄武来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半是京城本地人,只有几个是外地来的。”
“审。”顾昀冷冷地说。
“是。”玄武一抱拳,转身要走之际又回头看了一眼明殊,“那间杂货铺子烧没了,邻家两个店铺损毁严重,到时候是由五城兵马司还是京兆府来赔主人家?”
“叫他们去找陆指挥使。”顾昀一摆手,“他钱多,何况这岔子他也得担大半的责任。”
咦?可看起来殷府尹脑满肠肥更像个贪官呢!
“府尹大人是个清官。”好像能看出明殊未说出口的腹诽,顾昀无奈一笑,抬手在她额前一弹,“虽然长得胖些,可他家里实在不怎么富裕。”
那是一家不大的杂货铺子,也是被清查出来的另一处火药存放处。与其他几家相比,或许是因为离着目标有些远,又或许存放条件的限制,所存的火药量并不大,而且里头还混装了不少用来降低火药烈性的黄泥。
只比一般烟花坊用来填装在烟花爆竹里的料纯一些,点燃的效果更猛烈些。
所以引燃它们虽然不会造成剧烈的爆炸,但声响效果和火焰的高度还是很值得期待的。
火药是上午查出来的,但线索到了这几家店铺的主人就断掉了。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杂货铺里会突然多出这么多国家严禁私人拥有的高纯度火药,甚至几家库房的所有者都不知道自己的库房什么时候被运了货进去。往来的账簿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痕迹。
而自从被查出火药之后,对手所有的行动似乎都嘎然而止,不再有货送进来,所有涉及运货的船、码头、行商、脚力等等相关的人员,能逮到的,也只有那些完全不知底细的普通人而已。
顾昀觉得,就像暗处潜伏着一条或是一窝毒蛇,在他刚刚伸手出去时,他们全都第一时间缩了回去,窝在某个隐秘的暗处,睁着猩红阴毒的眼睛,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不知道躲在哪里,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不妨碍他发出战书。
一把火,烧掉一屋子的火药,便是告诉你:“不管你是谁,放马过来便是。”
当然,这把火放之前,是必要支会陆指挥使和殷府尹的,放火容易,也得及时救火,还要先疏散百姓,半点马虎不得。
陆指挥使最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这么多要人命的东西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堂而皇之运进京城,堆放在离朱雀门最近的大街上,若是出了任何事,就算他是驸马,也逃得不干系。因此除了配合顾昀的种种要求之外,他此时最心焦的,还是要尽快查出手下这么多子弟里,到底是哪个吞了熊心豹子胆,将这么大一口黑锅架到了他背上。
“皇上快到了。”顾昀看了一眼明殊。
后者对他点了点头,行了一礼,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灯火阑珊之处,穿着皮甲的背影挺拔秀气,完全看不出那略显单薄的身体里怎么会蕴含~着那么大的力量,却有一种,交给她,便能放心的安全感。
顾昀目送着明殊远去的背影,扶着剑柄上的手紧紧握起,露出青白的关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