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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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我面对两个有趣的悔罪者

第六十一章

我面对两个有趣的悔罪者

一段时间里,我寄宿在姨奶奶多佛尔的家里——无论如何,要住到我的书脱稿,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坐在那儿的窗前,静静地写作,当初我栖身于那个屋檐下,就是坐在窗边眺望映照在大海上的月色。

我的打算是,只有我的小说的情节同我的传记进展偶尔有关联时,我才会提到自己的小说。所以,根据这个打算,我不会详述自己在小说创作方面的抱负、乐趣、焦虑,还有成就。我专心致志、真心诚意地投身于小说创作,殚精竭虑,全部精力都用在写作上面,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我已经说过。如果说我已写出的书还有些许价值,那它们将在其他方面做出补充。但是,如果我的书毫无价值,那在其他方面也就不会有人感兴趣。

我时不时地去伦敦,为的是感受那儿喧嚣的生活,或者就一些事务性的问题同特拉德尔商量。我不在伦敦期间,特拉德尔明智地替我安排一切事务,使我各个方面的事务都进展顺利。由于我有了名气,于是素昧平生的人给我写来大量信件——大多数都不知所云,很难做出回复——我便和特拉德尔商定,把我的名字印在他的门上,那条路线上忠于职守的邮差们会把寄给我的大量信件投到他那儿。我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费神地去阅读那些信件,就像个不领薪水的内务大臣一样忙碌。

那些信件中,时不时地会冒出那么一封,出自那数不胜数一直潜伏在民事律师公会周围外界人士中的一位,信中礼貌周到地向我提议,要借用我的名义办理代理诉讼业务(如果我能把有待办理的代诉人的必要手续办好的话),同时会支付给我一定比例的利润。但是,我拒绝了这类企图,因为我明白这种假借名义的代诉人已经够多了,同时也考虑到,民事律师公会的名声已经够差了,无须我推波助澜使它更加糟糕。

当我的名字赫然印在特拉德尔的房门上时,那些姑娘已经回家去了。那个机敏的小伙子看上去似乎根本没听说过索菲这个人。索菲成天把自己关在后面一个房间里干活儿,时而朝楼下那满是煤灰的狭窄小院和院里的一台水泵瞥一眼。但是,我总能在那个家里看到这个心灵手巧的家庭主妇。没有陌生人上楼时,常常可以听见她哼着德文郡的民歌,美妙的旋律使得那个待在橱柜似的小办公室里干活儿的机敏小伙子痴呆发傻。

刚开始,我觉得很奇怪,为何我常常看到索菲在一个习字本上练字,为何我一出现,她就总是把习字本合起来,把它赶紧放进桌子的抽屉里。不过,秘密很快就暴露了。一天,特拉德尔(他刚刚冒着纷纷扬扬的雨夹雪从法院回到家里)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页纸,问我上面的字写得怎么样。

“哦,别,汤姆!”索菲大声地喊着,她正在火炉前替特拉德尔烘干鞋。

“亲爱的,”特拉德尔回答,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干吗别呢?你看这字写得怎么样,科波菲尔?”

“工整规范,非同寻常,”我说,“我未曾见过如此刚劲的笔迹。”

“不像是位女士的笔迹,对吗?”特拉德尔说。

“女士的笔迹!”我重复了一句,“砖头和砂浆才更像女士的笔迹啊!”

特拉德尔爆发出一阵欣喜若狂的笑声,接着告诉我,这是索菲写的字。他还说,索菲已经郑重地声明,他很快就会需要一位负责抄抄写写的文书,而她能够充当。她是照着字帖写出了这手字。她能够在一小时内写出——我忘记写出多少页了。见我得知这一情况,索菲有些局促不安,不知所措,于是说,一旦“汤姆”当上了法官,他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事情宣扬出来。“汤姆”不赞同这个说法,并说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因此而感到自豪。

“她可是个彻彻底底的善良贤惠、令人开心的太太啊,亲爱的特拉德尔!”索菲离开之后,我哈哈大笑着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回答,“毫无疑问,她是最最可爱的姑娘!看她管理这个家的方式方法:处事准时、熟悉家务、精打细算、井井有条。看她开心高兴的样子,科波菲尔!”

“确实,你有理由称赞她!”我回答,“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我相信,你们两个人互敬互爱,会成为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两个人。”

“我可以肯定,我们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两个人,”特拉德尔回答,“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承认这一点。天哪,我看见她天不亮就点起蜡烛起床,忙着安排好一天的事情,赶在文书们还没有到律师学院来上班就外出去市场,根本不在乎天气的好坏,能用最最普通的原料设法做出最最美味可口的饭菜,做布丁、做馅饼,样样事情都安排得妥帖有序,还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整齐雅致。如果我晚上有事要待到很晚,她就会陪我坐着,总是温柔体贴,让我备受鼓舞,一切都替我着想。有时,我确实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科波菲尔!”

特拉德尔穿上索菲一直在烘的鞋子。这时,他对鞋子怀着一片柔情,把脚伸出搁在炉栏上,美美地欣赏起来。

“我有时确实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特拉德尔说,“还有,我们的种种快乐!天哪,它们无须花多少钱,却是奇妙无穷!到了晚上,我们就待在这个家里,把外面的房门关上,把窗帘也拉上——窗帘是她做的——这时,还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温馨舒适吗?天气晴朗时,我们便在黄昏时外出散步,可以欣赏到大街小巷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我们朝着珠宝店那闪闪发光的橱窗里张望,我指给索菲看,哪儿是镶着钻石眼睛的蟒蛇盘在白色绸缎衬垫上,说等我买得起的时候,我一定给她买。索菲则指给我看,哪儿是金怀表,表上有齿轮和机绘花纹的外壳,镶了宝石,还有种种别的装饰,说她买得起时,就会给我买一块。我们还挑选我们都喜欢的调羹、叉子、分鱼刀、抹黄油刀、方糖钳子,等到我们买得起时,我们都会买下。确实,到了离开的时候,我们就像买到了那些东西一样!然后,我们走进广场,进入大街,看到有幢出租的房子,有时还会去看看,还会说,如果我当上了法官,住进那样一幢房子行不行。接着我们对房子进行一番分配—这间我们住,那几间姑娘们住,等等。直到根据情况认为房子行或者不行,我们都心满意足才算完事。有时,我们花半价到剧场正厅后座看戏—在我看来,花那么一点儿钱,就是闻闻那儿的气味也是够占便宜的—况且我们坐在那儿充分欣赏戏剧呢。索菲相信剧中的每一句台词都是真的,我也一样。我们步行回家,兴许会在食品店里买点儿什么,或者在鱼摊上买一只小龙虾,拿到家里,做一顿精美可口的晚餐,边吃边聊我们的所见所闻。对啦,你知道的,科波菲尔,如果我当上了大法官,就不能做这样的事!”

“不管你成了什么样的人,亲爱的特拉德尔,”我心里想着,“你都会做一些令人开心的事情!对啦,顺便说一句,”接着,我大声说,“我猜,你现在再也不画骷髅了吧?”

“说句实在话,”特拉德尔回答,哈哈大笑起来,脸羞得通红,“我并不完全否认自己画过,亲爱的科波菲尔。因为前几天我手里握着一支笔坐在王座法庭的后排,一时兴起,想试试看我那方面的才能是否还在。所以,恐怕那张桌子的横档上留着个骷髅像呢——还是个戴假发的。”

我们俩都开心开怀地大笑一通,之后特拉德尔面带微笑看了看炉火,结束了这一笑谈,然后宽容地说:“老克里克尔啊!”

“我收到了那个老——恶棍的一封来信。”我说,一想到他当年殴打特拉德尔的情形,我就无论如何也不想宽恕他,而看到特拉德尔心甘情愿地宽恕他之后,我就更不想宽恕他了。

“克里克尔校长的来信吗?”特拉德尔激动地大声说,“不可能!”

“有些人看到我名气上升、财富增多,就都朝我贴了过来。”我说着,翻看着信件,“他们发现原来自己对我一直关怀备至,其中有一位就是那个克里克尔。他现在不做校长了,特拉德尔,不干那一行,而是当上了米德尔塞克斯的治安官。”

我本以为特拉德尔听后会感到惊讶,可他一点儿都不吃惊。

“你猜,他是怎么当上米德尔塞克斯的治安官的?”我问。

“哦,天哪!”特拉德尔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兴许他在选举中投过某个人的票,或者借过钱给某个人,或者给某个人买过什么东西,要不就是对某个人有恩,或者帮助某个人干过什么事,而那个人又认识别的什么人,接着,那个别的什么人又设法让郡长把这个职位给了他。”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上任了,”我说,“他给我的这封信上说,他很乐意向我展示他们正在推行的唯一正确的监狱管理制度

,唯一无可置疑的管理办法,能够使囚犯永远心悦诚服地改过自新——那就是,你知道的,单独关押。你觉得怎么样?”

“指这种制度吗?”特拉德尔问,神情很严肃。

“不,是指接受他的邀请。你陪我一道去怎么样?”

“我不反对。”特拉德尔说。

“那么,我就这么回信啦。我想,你一定还记得(且不说对待我们的态度),这个克里克尔把自己的儿子赶出了家门,让他的妻子和女儿过那种苦日子,对吧?”

“记得再清楚不过了。”特拉德尔说。

“然而,如果你看了他的信,你就会发现,他在对待全体各种重罪犯人时,可是最最温柔慈祥的人,”我说,“不过,我看不出他会把这种慈祥的态度延伸到其他人身上。”

特拉德尔耸了耸肩膀,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本来就料到他不会觉得奇怪,我自己也不觉得奇怪,否则,我就是对实际生活中类似富有讽刺意味的现象见识得太少了。我们约定了去参观的时间,当晚我就据此给克里克尔先生写了回信。

在约定的那天——我想是在第二天,不过没关系——我和特拉德尔一同到了克里克尔先生掌权的监狱。这是一幢庞大而又坚实的建筑,建设所耗的费用巨大。当我们走近监狱大门时,我不禁想到,如果有某个不明就里的人提议,用在此建筑上花费一半的钱给青少年建一所工读学校,或者给应该受到救济的老人建一座养老院,那么,在全国得引起多大的**啊。

有间办公室庞大雄伟,就像是巴别通天塔的底层。在此,有人领着我们见了我们的老校长。他身边有一群人,有两三个正在忙碌的治安官之类的人物,还有一些他们领来的参观者。他接待了我,那神态俨然在往昔岁月中塑造过我的心灵,而且一直对我体贴关爱。我介绍过特拉德尔之后,他的表情态度没什么两样,只是程度上逊色了一些,说他一直就是特拉德尔的向导、哲人和朋友。我们这位值得崇敬的老校长虽然老了许多,但在仪容仪表方面没有改观。面部还是一如既往的通红,双眼仍然细小,而且凹陷得更加厉害。在我记忆中,他有一头稀疏湿润的灰白头发,但现在头发几乎掉光了,秃顶的脑门上粗筋毕露,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比从前更加令人舒服。

从那些绅士之间的交谈中,我或许能归纳出这样的观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不惜一切代价替囚犯谋求最大的舒适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合法的事情值得考虑,在监狱之外广袤的大地上,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听过他们这一番议论之后,我们便开始参观。当时正好是午餐时间,我们首先走进宽敞的厨房,里面正在给每个囚犯分饭菜,像钟表一样准确有规律地,分别摆放(要送到关押犯大的囚室里去)。我在一旁对特拉德尔说,我寻思,是不是有人会觉得这些量多味美的饭菜同那些水手、士兵、劳动者等老实巴交的普通劳苦大众——且不说乞丐——吃的饭菜存在着明显的差别,实际上,后者五百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吃得有那儿的一半好。但我听说,这种“制度”要求高质量的生活,总之,一句话,为了全面实行这种制度,我发现,无论是餐饮问题还是其他所有问题,这种“制度”旨在消除一切疑问,排除一切干扰。似乎任何人都想不到,除了这种“制度”,还有什么别的制度可供考虑。

我们经过一些富丽堂皇的过道时,我询问克里克尔先生和他的一些朋友,这种支配一切、压倒一切的制度的主要优势是什么?我发现,其优势在于囚犯单独关押,同外界完全隔绝——因此,任何一个被关押的人都不知道别人的任何情况。这种使囚犯保持精神状态健康的做法,能够实现其真诚地悔过自新的目的。

我们开始到囚室里走访单个囚犯。穿过囚室所在的通道时,有人向我们谈到囚犯去小教堂做礼拜等情况。这时,我突然想到,囚犯之间很可能非常了解,而且有一套相当完备的互通信息的办法。我相信,我叙述到这里的时候,这一点已经得到证实了。但是,在当时,即便流露出一丁点儿疑惑,那都是对这种制度的大不敬,所以,我就全心全意地去寻找悔过自新的例证。

但是我对此又有了巨大的疑虑。我发现囚犯悔过的形式整齐划一,就像裁缝店橱窗里看到的款式相同的外套和背心一样。我发现,大量告白忏悔实质上没有多少差别,(我严重怀疑)连措辞都大同小异。我发现众多狐狸因吃不到葡萄而把整园葡萄诋毁得一无是处,而那些够得着葡萄的狐狸中,让我信得过的极少。除此之外,我还发现,最善于告白忏悔的人是最受人关注的。他们自高自大,贪图虚荣,毫无**,欺骗成性(在这一点上,根据许多人的档案资料可以看出,他们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所有这一切都促使他们告白忏悔,由此得到心理上的满足。

然而,在我们走访囚室的过程中,我一再地听到他们提到二十七号囚犯,此人备受关注,俨然模范囚犯。于是,我决定暂且不下结论,等见到二十七号再说。据我了解,二十八号也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星,但不幸的是,他被二十七号那格外耀眼的光辉遮盖住了。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二十七号的情况,诸如对周围的每一个人给予虔诚的规劝、给母亲连续不断地写言辞感人的信(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母亲处在很艰难的境地),因此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由于二十七号是压轴好戏,我必须等一会儿,克制住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我们最终到了关押他的囚室门口。克里克尔先生透过门上的一个小孔朝里面看了看,钦佩之情溢于言表,告诉我们,二十七号正在诵读《赞美诗》。

大家立刻忙不迭地探头看二十七号诵读《赞美诗》,那个小孔被六七个脑袋堵得严严实实。为了解决这种不便,提供给我们一个和二十七号真正交谈的机会,克里克尔先生吩咐人把囚室门打开,邀请二十七号到过道上来。之后,令我和特拉德尔惊讶不已,我们见到已经改邪归正的二十七号不是别人,正是尤赖亚·希普!

他立刻认出了我们,一边向外走一边说着——还像昔日那样扭动着身子——

“您好哇,科波菲尔先生!您好哇,特拉德尔先生!”

这一相认的情景令在场的人都羡慕不已。我反而觉得,是由于他一扫自己傲慢的态度,竟然关注起我们来,这才让每个人都很惊讶。

“啊,二十七号,”克里克尔先生说着,语气中流露出对他的惋惜和赞许意味,“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我非常卑微低下,先生!”尤赖亚·希普回答。

“你一直都是这样,二十七号。”克里克尔先生说。

说到这儿,另一位绅士极为焦虑地问:“你感觉很舒服吗?”

“很舒服,谢谢您,先生!”尤赖亚·希普回答,目光朝着那个问话的方向看过去,“待在这儿,可比待在外面舒服得多。我现在明白了自己行为的愚蠢,先生,这就是令我感觉到很舒服的原因。”

几位绅士大为感动。第三位提问者挤到前面,满怀同情地问:“你觉得这儿的牛肉怎么样?”

“谢谢您,先生,”尤赖亚回答,朝问话的方向瞥了一眼,“昨天的牛肉老了点儿,但忍受是我的义务。我干过蠢事,先生们,”尤赖亚说着,露出了温顺谦卑的微笑,环顾一下四周,“我应该毫无怨言地忍受后果。”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声细语,或许是因为二十七号圣洁的心境而高兴不已,或许是因为膳食承包人惹得二十七号抱怨(克里克尔先生立刻记录了下来)而义愤填膺。一阵议论声平息之后,置身于我们中间的二十七号,似乎觉得自己是一座价值连城的博物馆里一件最具价值的展品。为了让我们这些外行人大开眼界,克里克尔先生吩咐把二十八号带出来。

我先前已经够惊讶了,所以,当利提摩先生一边阅读一本劝善书一边走出来时,我的心情只能无可奈何了!

“二十八号,”一位戴眼镜的绅士喊了一声(他先前没有开口),“好伙计,你上个星期抱怨可可质量不佳,随后情况怎么样了?”

“我谢谢您啦,先生,”利提摩先生说,“做得质量更好了,如果我可以斗胆说一句,先生,我认为,同可可一道煮的牛奶不大纯正。但我知道,先生,现如今,伦敦的牛奶掺假现象很严重,纯正的牛奶很难弄到。”

在我看来,这位戴眼镜的绅士好像在怂恿他的二十八号同克里克尔先生的二十七号作对,因为他们各自都把自己人控制在手中。

“你的心情如何,二十八号?”戴眼镜的提问者说。

“我谢谢您啊,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我现在明白了自己行为的愚蠢,先生。一想到自己从前那些伙

伴的罪行,我心里就大为不安啊,先生,但是,我相信他们会得到宽恕的。”

“你自己感到快乐吗?”提问者说着,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对您深怀感激之情,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十分快活。”

“现在心里还有什么想法吗?”提问者说,“如果有,就说出来吧,二十八号。”

“先生,”利提摩先生说,没有抬头看一眼,“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在场有一位先生从前认识我。先生,我过去的种种愚蠢行为,完全是由于自己在伺候年轻人时不动脑子,任由他们把我引入歧途,对此我无力反抗。让这位先生知道这一点,对他有好处。我希望,这位先生会引以为戒,先生,不要因为我畅所欲言而生气。这是为他好。我意识到了自己过去行为的愚蠢。我希望,他能对所有邪恶的行为和罪行幡然悔悟,因为其中他也有份。”

我注意到有几位绅士正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好像刚刚走进教堂一样。

“这话说得在理,二十八号,”提问者回答,“我料到你会这样说,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先生,”利提摩先生回答,稍稍抬了抬眉毛,但是没有抬起眼睛,“有个误入歧途的年轻女子,我曾经竭尽全力地要拯救她,但是未能成功。我请求这位先生,如果他办得到的话,请代我转告那位年轻女子,说我原谅了她对我的不良行为。另外,我劝她悔过自新——如果这位先生能行行好,请给予转告。”

“我毫不怀疑,二十八号,”提问者回答,“正如我们一样——你提到的这位先生,对你这番如此得体的话一定会深受感动。我们不耽搁你啦。”

“我谢谢您啊,先生,”利提摩先生说,“先生们,再见啦,愿你们和你们的家人也能看清楚你们的罪恶,并加以改正!”

二十八号说完这话,同尤赖亚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回去了。他们似乎通过某种方式交流,彼此并不陌生。关押二十八号的囚室门关上之后,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说他是个最最体面的人物,也是个很漂亮的案例。

“行啦,二十七号,”克里克尔先生说着,同其他人一道进入一个空出的舞台,“你有什么事情想要哪个人替你办的吗?如果有,就说出来吧!”

“我要谦卑低下地请求,先生,”尤赖亚一边回答,一边扭动那颗邪恶的脑袋,“允许我再给母亲写一封信。”

“当然允许。”克里克尔先生说。

“谢谢您,先生!我很为母亲感到焦虑,担心她不安全。”

有人欠思考地问哪方面不安全,但有人发出了愤怒而又低声的嘘声。

“今生今世的安全,先生,”尤赖亚回答,向着问话声传来的方向扭了扭身子,“我希望母亲也能被教化进入我这种状态。我如果不到这儿来,不可能靠自己达到眼下这个状态。但愿我母亲也能来这儿。不管是什么人,如果被送到这儿来,对他们都有好处。”

这番话让在场的人产生了无尽的满足感——我认为,这比前面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更令人心悦诚服。

“我到这儿之前,”尤赖亚说,偷偷地瞥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表明,如果他做得到的话,一定会把属于我们的外面世界摧毁,“我一味地干蠢事,但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愚蠢。外面的世界满是罪恶。母亲的身上也充满了罪恶。任何地方都只有罪恶——除了这儿。”

“你已经悔过自新了吗?”克里克尔先生说。

“哦,天哪,说得对,先生!”这位充满希望的悔罪者说。

“如果你出去,你不会故态复萌吗?”一个人问。

“哦,天哪,不会的,先生!”

“行!”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令人高兴了。二十七号,你已经对科波菲尔先生说过话了,还有什么事情要跟他说吗?”

“在我来到这儿并且悔过自新之前很久,您就认识我了,科波菲尔先生,”尤赖亚一边说,一边看着我,即便是在他那张脸上,我也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加恶毒的表情,“尽管我有过种种愚蠢的行为,但我在他们那些自鸣得意的人当中是谦卑低下的,在那些粗暴无礼的人当中是温和顺从的——当时,您就认识我了。您还粗暴无礼地对待过我,科波菲尔先生。有一次,您还扇过我一记耳光,这事您是知道的。”

他的话引起了在场人的一片同情,有几个人还对我怒目而视。

“但是,我原谅了您,科波菲尔先生,”尤赖亚说,一个恶毒可怕之徒竟然夸夸其谈他宽以待人的秉性,对此我就不加描述了,“我原谅了每一个人。心怀着怨恨,不是我的为人原则。我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您,也希望您今后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我希望威先生幡然悔悟。威小姐和那群充满罪恶的人都是如此。您历经磨难,但愿对您有所帮助,不过,您最好到这儿来。最后威先生到这儿来,威小姐也是如此。科波菲尔先生,我给您的最好祝愿,给所有在场先生的最好祝愿,就是你们能够被抓起来,送到这儿。当我想到过去行为的愚蠢和现在处境的时候,我可以肯定,对于你们而言,这儿是最理想的地方。我替所有没有被送到这儿来的人感到惋惜!”

他在众人的赞扬声中溜回了自己的囚室。等把他锁起来之后,我和特拉德尔才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这种悔过自新方式的一大鲜明特点。我很想问一问,这两个人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才被关押到这儿来。看起来这是他们最不愿意讨论的事情。我从两个监狱看守的脸上看出某种端倪,估计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番折腾的真正含义,就把自己的疑问向他们其中一位提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们顺着过道走时,我问,“二十七号干的最后一件‘蠢事’犯了什么重罪?”

回答是一桩诈骗银行案。

“是诈骗英格兰银行吗?”我问。

“对,先生。他和另一些人合伙作案,诈骗钱财,伪造公文。他唆使那些人,筹划了一个部署周密的阴谋,数额巨大。他们被判终生流放。二十七号是那伙人当中最最狡猾的一个,差一点儿就逍遥法外,但还是未能逃脱。银行刚好逮住了他——就刚好。”

“那你知道二十八号犯的是什么罪吗?”

“二十八号,”给我提供信息的看守回答,自始至终说话的声音都很低,还在过道上边走边东张西望,生怕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谈着两位白璧无瑕的人时被克里克尔先生和其他人听见,“二十八号(判的也是流放)原本谋到了一份伺候一位少爷的差使,可就在他们要去国外的头天夜里,他抢走了主人至少二百五十英镑的钱财。这个案子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是被一个小矮个儿逮住的。”

“一个什么?”

“一个矮个头儿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是叫毛切尔吧?”

“就是叫这个名字!他已经逃脱了追捕,戴上了淡黄色的假发套,还粘着胡须,乔装改扮得天衣无缝,您肯定有生以来都没有见过。他要去美国,可就在那时,有个矮个头儿的女人,正好在南安普敦遇到他在街上行走——目光敏锐的她瞬间就认出他来——冲向他的两腿之间,把他顶翻了——像严厉的死神一样,牢牢地抓住他不放。”

“了不起的毛切尔小姐!”我大声地说。

“如果您像我一样在对他进行审判时看见她站在证人席的一把椅子上,您更会这样说,”我的那个朋友说,“当她逮住他的时候,他撕破她的脸,野蛮地使劲打她,但她绝不松手,直到他被关押起来。实际上,她把他揪得牢牢的,警察也没办法,只好把他们两个一道带走了。她英勇无畏地做证,受到了王座法庭的高度赞扬。返回住所时,她受到了人们的欢呼。她在法庭上说,即便他是力士参孙,她也会赤手空拳地逮住他(就凭她所知道的关于他的行径)。而我相信她会这样做!”

我也相信她会这样做,并因此对毛切尔小姐表达了崇高的敬意。

这时,我们要看的都看过了。二十七号和二十八号本性依旧,毫无悔改之意,从前是什么德行,那时还是什么德行。两个伪善矫饰的恶棍在那个地方玩弄着告白悔过的伎俩。至少他们和我们一样清楚,在他们被流放到海外时,这种悔罪行为对他们有利。一句话,这完全是一种奸诈、虚伪和处心积虑的欺骗行为。如果把这一切当面告诉可敬的克里克尔先生,那无异于白费口舌。我们由着他们,让他们去搞那一套制度,然后我们满怀惊叹地回家了。

“这或许是件好事,特拉德尔,”我说,“因为恣意放纵是一种不良嗜好,一定会加速其消亡。”

“但愿如此。”特拉德尔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