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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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多拉的两位姑妈

第四十一章

多拉的两位姑妈

最后,两位老小姐终于回了信。她们向科波菲尔先生表达了敬意,接着告诉他,“为了双方的幸福”,她们仔细认真地考虑了他的来信——这种措辞令人忧虑,不仅因为如前面所提到的,她们在涉及家族的分歧时用了这种措辞,而且因为我以前注意到(一生都如此),约定俗成的说法就像一种火焰,很容易点燃放响,呈现的形态各异、色彩缤纷,而其原始的形状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两位斯彭洛小姐还说,她们请求我谅解,对科波菲尔先生来信中提到的事情不予“通过书信的方式”发表看法,但是,如果科波菲尔先生在某日肯赏脸登门造访(如果他觉得恰当,可以请某个知心朋友陪同前往),她们乐于就此事进行交谈。

面对如此盛情,科波菲尔先生立刻做了回复,对两位老小姐表达了诚挚的敬意,说他很荣幸,到时一定拜访两位小姐,蒙她们首肯,将由他的朋友内殿律师学院的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陪同前往。科波菲尔先生把回信发出去之后,心情激动,情不自禁,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约定日子的到来。

在这个成败攸关的时刻,本来米尔斯小姐的帮助无比珍贵,可没有了这种帮助,我的不安情绪陡然增长了。但是,米尔斯先生总是会用这样那样的事情使我感到心里不舒服——或者说我感觉他是这样,其实是一回事——他这次的行径发展到了极致,因为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到印度去。如果不是有意同我作对,他为什么要去印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同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关系,倒是同那个地方关系密切,因为他做的完全是印度生意,不管那是什么生意(有关那些金丝披肩和象牙,我本人就朦朦胧胧地做过梦)。他年青时代到过加尔各答,现在打算以驻外合伙人的身份再度去那儿。这事跟我毫无关系,然而对他关系重大,他决定去印度,还要把朱莉娅带去,所以,朱莉娅到乡村同亲友们告别去了。她家的宅邸贴满了各种招贴告示,宣布宅邸要出租或者出卖,家具(轧布机和其他所有东西)全都估了价。因此,我还没有从上一次的地震中回过神来,就又成了另一次地震捉弄的对象!

在那个重大的日子里,我就如何装扮自己而踌躇再三。一方面想要衣着潇洒大方,尽显风流倜傥的形象,另一方面又担心,这样一来,会在两位斯彭洛小姐眼中有损自己稳重质朴的品性。我想方设法,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了一个满意的折中办法。姨奶奶认可我的做法,我和特拉德尔下楼时,迪克先生在我们后面扔了一只鞋,以求吉利。

尽管我知道特拉德尔是个顶好的人,我同他的关系也非常密切,但是,在这种**微妙的时刻,我还是不满意他把头发梳理得往上翘。这种发型让他平添了一种惊诧的表情——更不要说像壁炉地面扫帚的样子了——我担心着,这种形象可能会成为对我们的致命一击。

我们步行到帕特尼的途中,我直言不讳地向特拉德尔指出了这一点,提出如果他能把头发压平一点儿——

“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说,一边摘下帽子,往周围搓揉自己的头发,“能够把头发压下去,我可是求之不得啊,可它就是不听使唤。”

“不能往下压平吗?”我说。

“不能,”特拉德尔说,“怎么也不成。即便在我去帕特尼的途中往上面压五十磅的东西,等到把东西取下来,它又往上翘了。你真是想象不到我的头发有多么顽固,科波菲尔。我简直成了一只苦恼烦躁的豪猪。”

我必须承认自己有点儿沮丧,同时也被他和蔼可亲的性格迷住了。我对他说,我很看重他和蔼可亲的性格,还说,他的头发一定是从他的性格中取走了全部执拗任性的成分,弄得他一点儿任性都没有了。

“哦!”特拉德尔回答,哈哈大笑起来,“实话对你说吧,我这令人遗憾的头发,说来还有故事呢。我婶婶受不了,说她看到我的头发就生气。我刚刚同索菲谈恋爱时,这也很碍我的事。很碍事!”

“她也看不惯吗?”

“她倒没有,”特拉德尔回答,“但她大姐——就是那位大美人儿——老拿它开玩笑,这我知道。事实上,所有姐妹她都取笑。”

“开心愉快!”我说。

“是啊,”特拉德尔回答,一脸天真纯朴,“我们大家都拿它开玩笑。她们假装说,索菲把我的一绺头发锁在了书桌的抽屉里,不得不用一本书夹着,这样才能把它压下来。我们都笑了。”

“顺便说一句,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你的经历倒是对我有点儿启发。你同那位刚刚提到的小姐订婚时,你有没有向她的家庭正式提出过求婚?有没有什么情况类似于——我们今天要经历的?”我不安地补充道。

“啊,”特拉德尔回答,那张体贴关切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若有所思,“我的事情让人听后揪心,科波菲尔。你看吧,索菲在那个家里作用巨大,想到她要结婚嫁人,谁都受不了。确实,他们全都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索菲绝不能嫁人,所以,他们叫她老闺女。因此,当我小心翼翼地向克鲁勒太太提出这事时——”

“她们的妈妈吗?”我问。

“是她们的妈妈,”特拉德尔回答——“贺拉斯·克鲁勒牧师的太太——当时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向克鲁勒太太提出这事,她听后大叫一声,便不省人事了。以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我都不能再提起那个话题。”

“最后你还是提出来了?”我说。

“啊,是贺拉斯牧师提出来的,”特拉德尔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方方面面堪称楷模。他向太太指出,作为一名基督徒,她应该甘愿做出牺牲(特别是,是不是牺牲还不一定),不能对我一点儿也不仁慈。至于我自己,科波菲尔,我可是实话对你说,我觉得对于那个家庭来说,自己就是一只十足的食肉猛禽。”

“我看那些姐妹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吧,特拉德尔?”

“啊,我说不准她们站在我这边,”他回答,“我们把克鲁勒太太说服得差不多的时候,便把事情对萨拉讲了。你记得我提到过萨拉吧,就是那位脊椎有毛病的?”

“记得清清楚楚!”

“她紧握着两只拳头,”特拉德尔说,惊恐不安地看着我,“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人完全呆住了,一连两天,除了用调羹给她喂点儿水泡面包之外,她别的什么也没有吃。”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特拉德尔!”我说。

“哦,请原谅,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说,“她是个性情可爱的姑娘,但就是多愁善感。实际上,她们全都多愁善感。后来索菲告诉我,她在照料萨拉时心里感受到的自责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知道,将心比心,那种感觉一定很痛苦,科波菲尔,就像犯了罪似的。萨拉的情绪恢复了之后,我们还得把这事告诉给另外八个姐妹。她们听到这事之后,反应各不相同,但都令人感到酸楚。由索菲负责教育培养的两个小妹妹直到现在才不记恨我。”

“不管怎么说,我想,她们现在都已经认可了吧?”我说。

“是——是啊,我得说,从总体上来说,她们都认可了。”特拉德尔说,心存疑惑,“实际情况是,我们避免提到这件事。我前途未卜,现状平庸,种种情形对她们是莫大的慰藉。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完婚,那情形都会惨不忍睹。到时,与其说是举行婚礼,还不如说是举行葬礼。她们都会因为我把她娶走了而恨我!”

特拉德尔庄重而又诙谐地看着我,摇摇头,他那透着真心诚意的面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停留在记忆中,比当时的实际情况还鲜明,因为我当时紧张不已,心有旁骛,根本对任何事情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我们快要到达两位小姐居住的宅邸时,我对自己的相貌和心理状态很没底,还是特拉德尔提议喝杯麦芽酒稍微定定神。于是,我们在附近一家酒馆里喝了麦芽酒,然后他领着我踉踉跄跄地走到两位斯彭洛小姐的家门口。

女仆把门打开时,我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觉得自己像是被展示给人看的,而且有点儿摇摇晃晃地走过一段挂个晴雨计的门厅,进到一楼一个幽静的小客厅里,客厅的窗户外面是个打理得很整洁的花园。我还觉得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看到特拉德尔一脱下帽子,头发便翘了起来,就像那种装在仿制鼻烟壶里的弹簧莽撞小人,盖子一掀,它就弹了起来。我还觉得听到了壁炉架上一座老式的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于是试图让它与我的心跳合拍同步——但做不到。我还觉得自己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想看看多拉在不在,结果她不在。我还觉得听到远处有吉卜的狂吠声,但它立刻又被人捂住了嘴。最后,我发觉自己快要把背后的特拉德尔挤到壁炉里去了,诚惶诚恐地朝两位干瘪瘦小的老小姐鞠躬。只见她们一身黑色,令人惊奇的是,两人都像是用碎木片或树皮制作的已故斯彭洛先生的标本。

“请,”两位瘦小的小姐中的一位说,“坐吧。”

我慌忙地从特拉德尔身边走过,坐在什么东西上,但不是一只猫——一开始是坐在一只猫身上——我恢复了视力,分辨得清楚,斯彭洛先生显然是这个家庭中年纪最小的,这两位姐妹之间的年龄也相差了六岁或八岁,年纪轻的那位好像是这次会面的主持人,因为她手上拿着我的信——那信在我看来既熟悉又陌生!她正举着单片眼镜看着。姐妹两个衣着相似,不过这位妹妹同那位姐姐比起来,衣着上透出更多“青春”的气息,或者多了一点儿皱褶边儿,胸前的花边儿,或者一枚胸针,或者一只手镯,诸如此类的小饰物,这使她看上去更有活力。她们两个都姿势挺直,态度谦和,举止得体,平静优雅。手上没有拿着我的信的姐姐两臂,一上一下相交搁在胸前,就像一尊塑像。

“我想,你是科波菲尔先生吧。”手上拿着我的信的妹妹对着特拉德尔说。

这是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开端。特拉德尔只好解释我才是科波菲尔先生,我也只好自我确认,而她们也只好改变特拉德尔是科波菲尔先生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结果气氛弄得完全乱糟糟。乱上加乱的是,我们都清晰地听见吉卜短促地吠了两声,但立刻又被捂住了嘴。

“科波菲尔先生!”拿着信的妹妹说。

我做了什么动作——我认为是鞠了一躬——全神贯注,这时候,那位姐姐插话了。

“我妹妹拉维妮亚,”她说,“对这方面的事情很在行,所以由她来讲一讲我们的看法,怎样才能促进双方的幸福。”

我后来发现,拉维妮亚是恋爱方面的权威,因为据说很多年前,有个喜欢玩短惠斯特牌戏的皮杰尔先生迷恋上了她。可我心里觉得这完全就是毫无根据的猜测,皮杰尔先生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因为据我听到的,他从来就没有做过那方面的表示。然而,拉维妮亚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都盲目地相信,如果皮杰尔先生不是饮酒过度伤了身体,接着又过量饮用了巴斯矿泉水,要想方设法把身体调养过来,结果英年早逝(六十岁的时候),他就会表白自己的情感。她们心里甚至暗自怀疑他是因为害相思病而死。不过,我必须说,府上有他一幅长着酒糟鼻的肖像画,看不出害过相思病的样子。

“关于这件事,

”拉维妮亚小姐说,“我们就不谈过去了。我们可怜的弟弟弗朗西斯去世了,事情也就一笔勾销。”

“我们同弟弟弗朗西斯之间,”克拉丽莎小姐说,“虽然不常走动,但并不存在什么明显的分歧和隔阂。弗朗西斯走他的路,我们走我们的。我们认为这样有利于大家的幸福,应该如此。事实上也是这样。”

姐妹两个说话时身子都会微微向前倾,说完后会摇摇头,沉默不语时,身子又挺直了。克拉丽莎小姐从未移动过自己的双臂,有时候用指头在上面弹弹曲子——我认为是小步舞曲或进行曲——但就是没有移动过。

“我们侄女的地位,或者说假定的地位,由于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去世而发生了重大变化,”拉维妮亚小姐说,“因此,我们认为,弟弟弗朗西斯为她筹划好的地位也发生了变化。我们没有理由怀疑,科波菲尔先生,您是一位品质优秀、人格高尚的青年绅士,也不怀疑您爱我们的侄女——或者说完全相信您爱她。”

只要有机会,我总能抓住。我回答,别人爱一个人的程度都比不上我爱多拉。特拉德尔也会在一旁嘟嘟囔囔地帮腔。

拉维妮亚小姐正要回我的话,而克拉丽莎小姐为提及她的弗朗西斯弟弟而一直焦虑不安、迫不及待,这时又插了话:“当年多拉的妈妈嫁给我们的弗朗西斯弟弟时,”她说,“如果她直截了当地说餐桌上容不下家里这么多人,那么大家倒是会更加开心愉快。”

“克拉丽莎姐姐,”拉维妮亚小姐说,“或许现在我们不必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了。”

“拉维妮亚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它可跟这件事情息息相关。这件事中属于你的那个部分,只有你能够发表意见,我不想插嘴。但在事情的这方面,我是有话可说的。当年多拉的妈妈嫁给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的时候,如果她把她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那么大家倒是会更加开心愉快。我们当时就应该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们应该说:‘恳请任何时候都不要邀请我们。’那样的话,就可以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误解。”

克拉丽莎小姐晃了晃脑袋,拉维妮亚小姐接过了话头,一边又用单片眼镜看我的信。顺便提一下,她们姐妹两个都长着一双小眼睛,圆溜溜的,晶莹闪亮,像鸟儿的眼睛。总的说起来,她们也跟鸟儿差不多,举止敏捷、轻快、突然,把自己的仪表收拾得简约整洁,就像金丝雀一样。

我刚才提过,拉维妮亚小姐接过话头继续说:“科波菲尔先生,您在信中请求我和我姐姐克拉丽莎同意您作为我们侄女的求婚者上门。”

“如果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克拉丽莎小姐说,这话是突然蹦出来的(如果我可以把这么平静的话语说成突然蹦出来的),“希望他被民事律师公会的氛围包围,而且只是民事律师公会的氛围,那么我们还有什么权利和理由反对呢?没有,毫无疑问。我们压根儿就不喜欢凑到任何人边上去。可是,为什么不这样说出来呢?让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和他妻子拥有他们的社交圈,我和我的拉维妮亚妹妹拥有我们的社交圈。我想,我们能够找到我们的社交圈!”

由于这话好像是对我和特拉德尔说的,所以我和特拉德尔便说了点儿什么算作回答。特拉德尔说的话听不清楚。我觉得自己说,这样对所有相关的人都很体面。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拉维妮亚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现在心情放松了,“亲爱的,你可以接着说了。”

拉维妮亚小姐接着说:“科波菲尔先生,我和克拉丽莎姐姐确实仔细认真地考虑了这封信的内容,最后决定把信给我们的侄女看看,同她商量。我们毫不怀疑,您认为您非常喜欢她。”

“可不是嘛,小姐!”我欣喜若狂地开口说,“哦!——”

但是,克拉丽莎小姐朝我看了一眼(就像一只敏捷的金丝雀),意思是请我不要打断眼前这位圣哲的话,于是我表达了歉意。

“爱情,”拉维妮亚小姐说,瞥了姐姐一眼,以求得赞同,于是,她每说完一句话,姐姐就轻微地点一下头,“成熟的爱情、敬意、忠诚,是不会轻易流露的。它声音很低,它很谦逊,很羞涩,它一直潜伏着,等待又等待,这样才是成熟的果实。有时,一生悄然过去了,但是爱情还在暗中等待成熟。”

毫无疑问,我当时并不明白她那是暗指假定在身体受到重创的皮杰尔那儿获得的经验。但是,根据克拉丽莎小姐郑重其事地点头这一点,我发现这番话很有分量。

“年轻人轻浮的——我之所以这样说,那是跟我上面所说的情感相比,轻浮的——所谓好感,”拉维妮亚小姐说,“是跟磐石相比之下的尘埃。因为很难确定好感是否会持久,或者是否有基础,所以我和克拉丽莎姐姐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科波菲尔先生,还有这位什么——”

“特拉德尔。”我的朋友说,因为他发现对方在看着自己。

“对不起,我想您是来自内殿律师学院吧?”拉维妮亚小姐说,又朝我的信瞥了一眼。

特拉德尔说“正是”,脸涨得通红。

这时候,尽管我并没有受到什么确切的鼓励,但我在心里想,从这两位身材瘦小的姐妹身上,尤其是从拉维妮亚小姐身上看出,她们对这件事关家庭利益的新鲜事和好事越来越有兴致,打算充分表现一番,展示她们自己看重这事的意向,因此这其中显现出了希望的曙光。我感觉到,我已经看出拉维妮亚小姐对承担起监护像我和多拉这样一对年轻恋人的任务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感。而克拉丽莎小姐看到妹妹监护我们,同时,遇到属于她自己那一部分的话题时,只要兴致上来就按捺不住,还会插上几句话,这样一来,她的满足感也不逊色。这给了我勇气,使我敢于满怀豪情地申辩,我对多拉的爱难以言表,超出人们的想象。我所有的亲友都知道我有多么爱她。我姨奶奶、阿格尼斯、特拉德尔,凡是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多么爱她,我的爱使我变得多么诚挚。我说的这话真实与否,我请求特拉德尔证实。这时候,特拉德尔挺身而出,就像投身议会的辩论中一样,确实表现非凡。他慷慨陈词,通情达理,坦诚务实地证明我的话千真万确,这显然给她们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

“如果我可以冒昧地说一句,我作为一个在这方面稍微有点儿经验的人来说这话,”特拉德尔说,“因为我跟一位年轻小姐订了婚——她是十个女儿中的一个,家在德文郡——我们的订婚期眼下还不可能结束。”

“您或许能够证实我说过的话,特拉德尔先生,”拉维妮亚小姐说,显然在他身上发现了新的兴趣点,“就是我所说的爱情是谦逊和羞涩的,等待又等待,对不对?”

“完全对,小姐。”特拉德尔说。

克拉丽莎小姐看了看拉维妮亚小姐,严肃地摇了摇头。拉维妮亚小姐会意地看了看克拉丽莎小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拉维妮亚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用一用我的嗅盐瓶吧。”

拉维妮亚小姐闻了几下嗅瓶,香醋的味道使她提起了精神——这当口儿,我和特拉德尔在一旁十分关切地观望着。随后她接着说,只是声音显得微弱:“特拉德尔先生,对于您的朋友科波菲尔先生和我们的侄女这样的年轻人之间的好感,或者是想象中的好感,我和我姐姐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还迟疑不决呢。”

“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的孩子,”克拉丽莎小姐说,“如果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的太太生前感觉到方便(不过,她有无可争辩的权利采取她认为最理想的行动)邀请我们赴她的餐宴,那么眼下我们或许会更了解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的孩子。拉维妮亚妹妹,接着说吧。”

拉维妮亚小姐把我的信翻了过去,看着署了名的那一页,然后用单片眼镜看她自己在那一页上面写得工工整整的备注。

“我们觉得,”她说,“特拉德尔先生,我们要亲自考察一下他们的情感,这样显得慎重一些。目前,我们还对此一无所知,所以还不能判断其中可能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因此,我们倾向于接受科波菲尔先生的提议,同意他上门。”

“亲爱的小姐们,”我心里的恐慌烟消云散了,于是激动地大声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不过,”拉维妮亚小姐接着说,“不过,特拉德尔先生,眼下,我们还是宁愿把他当成上门来看我们。我们心里有警觉,这不等于认可科波菲尔先生和我们的侄女订了婚,直到我们有机会——”

“是你有机会,拉维妮亚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

“那行,”拉维妮亚小姐表示认同,一边叹了一口气,“直到我有机会观察到他们。”

“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转身朝向我说,“毫无疑问,你会感觉到这再合情合理、细致周到不过了。”

“那是!”我大声说,“我深深地感觉到了。”

“事已至此,”拉维妮亚小姐说,又看了看她写的备注,“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允许他上门,那我们必须提请科波菲尔先生,要他用自己的名誉向我们做出担保,他与我们的侄女之间的任何交往都必须让我们知道。涉及我们侄女的任何打算,都必须先向我们提出——”

“向你提出来,拉维妮亚妹妹。”克拉丽莎小姐插嘴说。

“那行,克拉丽莎!”拉维妮亚小姐顺从地表示认可,“向我提出——征得我们的同意。我们必须把这一点作为最最明确和严格的规定,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得违背。我们之所以希望科波菲尔先生今天有一位亲密朋友陪同前来,”她把头倾向特拉德尔,后者点头认可,“目的就是避免在这件事情上产生疑惑或者误解。科波菲尔先生,或者您,特拉德尔先生,如果你在做出承诺时还有些许顾虑,我请你们花时间考虑一下。”

我欣喜若狂,**洋溢地大声说,片刻考虑的必要都没有。我以最热情的态度保证自己遵守承诺,提请特拉德尔做见证人,并声称,如果自己对此有半点儿违背,那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等一会儿!”拉维妮亚小姐举起一只手说,“我们在有幸接待两位绅士之前回避一下,让两位待上一刻钟,考虑考虑这件事,然后我们再回来。”

我说了没有考虑的必要,但无济于事,她们执意要离开一段时间。于是,两只小鸟威风凛凛地快速走出去了,留下我接受特拉德尔的祝贺,感觉自己好像被送到了美妙幸福之乡。正好过了一刻钟,她们又现身了,威风凛凛的神气一点儿也不亚于离开时。她们离开时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她们的小衣裙是秋天的落叶做成的,返回时,情形依旧。

我再次承诺遵守规定。

“克拉丽莎姐姐,”拉维妮亚小姐说,“接下来就是你的啦。”

克拉丽莎小姐第一次松开双臂,拿过备注,往上面看了看。

“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方便的话,”克拉丽莎小姐说,“我们很高兴邀请你每个星期天来吃中饭。我们中饭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我鞠了一躬。

“一个星期的其他日子里,”克拉丽莎小姐说,“我们很高兴邀请科波菲尔先生来喝茶,我们喝茶的时间是下午六

点半。”

我又鞠了一躬。

“一个星期两次,”克拉丽莎小姐说,“但作为一个规定,不能再多。”

我又鞠了一躬。

“特罗特伍德小姐,”克拉丽莎小姐说,“科波菲尔先生信中提到的那位,或许也可以来看我们。如果串门让大家都感到更加幸福愉快,那我们会很高兴接待来访,我们也会回访。如果相互之间不来往,大家感到更加幸福愉快(如同跟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和他的家人一样),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当即表示,姨奶奶一定会高兴而自豪地同她们认识。不过,我必须说清楚,她们在一起能不能相处得默契,那我就说不好了。该说的条件都已经说过,我便以最最热烈的态度表示了感谢。然后,我先握着克拉丽莎小姐的手,再握着拉维妮亚小姐的手,分别在我的嘴唇上碰了碰。

随后拉维妮亚小姐站起身,恳请特拉德尔先生允许我们离开一会儿,于是请我跟着她走。我浑身颤抖着遵命,结果被领到了另一个房间。在那儿,我看到了我心爱的宝贝儿捂着耳朵站在门后面,俏丽的小脸蛋对着墙壁,吉卜则待在盘碟保温柜里,头上包了条毛巾。

啊!她身穿一袭黑色长裙,多么美丽动人!刚开始时,她哭得很厉害,躲在门后面都不肯出来!等到她终于出来之后,我们多么相亲相爱!我们把吉卜从盘碟保温柜里抱出来,让它重见光明——它打了很多喷嚏,至此我们三个又团聚了,这时,我的心里是多么幸福快乐!

“最最亲爱的多拉!你现在真的永远属于我了!”

“哦,别这样说!”多拉恳求道,“求你!”

“难道不是永远属于我吗,多拉?”

“哦,是的,当然是!”多拉大声说,“但我很害怕!”

“吓着啦,宝贝儿?”

“哦,是的!我不喜欢他,”多拉好奇地问道,“他为什么不走?”

“谁,我的宝贝儿?”

“你的朋友,”多拉回答,“这不关他的事。他真是个大笨蛋!”

“我的宝贝儿!”(她充满孩子气,再没有比这更迷人的了)我说,“他可是个大好人啊!”

“哦,但是我们可不需要什么大好人!”多拉噘着嘴说。

“亲爱的,”我坚持说,“你很快就会了解他,而且会非常喜欢他。我姨奶奶不久就要到这儿来,等到你认识了她,你也会非常喜欢她。”

“不,不,请不要带她来!”多拉说着,惊恐不安地吻了我一下,然后拧着双手,“不。我知道她脾气不好,是个喜欢生事的老小姐!不要让她到这儿来,道迪!(这是‘大卫’的讹误音)”

当时,劝说她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又是大笑又是赞美,沉浸在爱意之中,非常幸福。她把吉卜新学会的把戏展示给我看,就是后腿在一个角落立起来——只是一眨眼工夫,它便跌了下来——如果不是拉维妮亚小姐进来把我叫走,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抛下特拉德尔多久。拉维妮亚小姐很喜欢多拉(她告诉我,多拉跟她自己那般大年纪时一模一样——她一定变化惊人),她对待多拉就像对待一件玩具。我想说服多拉出去见见特拉德尔。但是,她听了我的提议之后立刻跑到她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于是,我独自回到了特拉德尔身边,然后同他一道满面春风地告辞了。

“再令人满意不过的结果,”特拉德尔说,“毫无疑问,她们还真是两位讨人喜爱的老小姐。如果你比我早结婚几年,我可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奇怪啊,科波菲尔。”

“你的索菲会弹奏什么乐器吗,特拉德尔?”我问,心里满怀着自豪感。

“她弹钢琴弹得不错,都可以教她的小妹妹们了。”特拉德尔说。

“她唱歌吗?”我问。

“啊,有时候,当家里的人打不起精神,她就会唱唱民歌,让他们振作精神,”特拉德尔说,“但是不讲究什么技巧。”

“她不会给吉他伴唱吧?”我问。

“哦,天哪,不会!”特拉德尔说。

“画画吗?”

“不会。”特拉德尔说。

我向特拉德尔承诺,他会听到多拉唱歌,而且会见识一下她画的花朵。他说他很乐意。我们心情愉悦,喜气洋洋,手挽手一块儿打道回府。我一路上鼓励他说说索菲的事,他洋溢着对她的爱意,说了她的情况,令我羡慕不已。我在心里拿她同多拉做了比较,很有满足感,但是我真心诚意地承认,对于特拉德尔而言,她也是个少有的好姑娘。

当然,我立刻告诉了姨奶奶会面如何如何成功,还有会面过程中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看见我幸福快乐,她也幸福快乐,而且答应,事不宜迟,很快就会去拜访多拉的两位姑妈。那天晚上,我在给阿格尼斯写信时,姨奶奶在我们房间来回走了很长时间,我都觉得她打算要走到天亮了。

我给阿格尼斯写了一封热情洋溢和充满感激之情的信,详细叙述了自己听从她的建议之后,取得的种种理想的效果。她通过返回的邮班给我寄来了回信。她的信中充满了希望、诚挚和欣喜,从那次以后,她心情一直都很愉快。

我现在手边要做的事情比以前多了,把我每天要到海格特的行程算在内,到帕特尼的行程就更远了,我当然想尽可能地多去那儿。先前约定的喝茶时间不是很实际,于是,我请求拉维妮亚小姐允许我每个星期六下午前去拜访,但又不影响特许的星期天的时间。因此,每个星期结束的时候就是我幸福甜蜜的时间,其余的日子都在翘首以盼中度过。

我发现姨奶奶和多拉的两个姑妈相处起来,比我预料的要相安无事得多,这让我惊奇不已,如释重负。我的那次会面之后没几天,姨奶奶就答应去拜访她们。而几天之后,多拉的姑妈们也依照礼节回访了她。随后便有了甚至更加友好的类似交往,通常是三四个星期一次。我知道,姨奶奶让多拉的两位姑妈备受折磨,因为她完全不顾外出要乘马车的尊严,而是在不同寻常的时间段里步行到帕特尼,不是在刚吃过早餐,就是在正好喝茶之前,头上的帽子也是一样,毫不遵从文明社会在帽饰方面的成规,只图自己头上感觉舒服,想怎么戴就怎么戴。但是,不久,多拉的两位姑妈一致认为我姨奶奶是个行为古怪、多少带有点儿男子气的小姐,领悟力很强。尽管姨奶奶会时不时地针对各种礼节发表异端的观点,惹得多拉的姑妈们像小鸟竖起羽毛一样发怒,但她还是因为过于疼爱我,所以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一些小怪癖,以求得大家和睦相处。

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唯独有一个成员断然不肯适应,那就是吉卜。它每次看到姨奶奶就会立刻龇着满嘴牙,退缩到椅子底下,吠个不停,还时不时地会发出一声哀嚎,好像姨奶奶确实太伤它的感情似的。各种手段都对它使上了,哄骗、责骂、敲打,把它带到白金汉街的住处(一到了那儿,它就去追逐两只猫,把所有在一旁看到的人吓得惊恐不安),但还是无法同我姨奶奶相处。有时,它会觉得自己消除了不满情绪,会和蔼可亲地待上几分钟,但紧接着又会扬起自己扁平的鼻子,一个劲儿地吼起来,结果弄得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毛巾把它的眼睛蒙起来,放进盘碟保温柜里。最后,只要听说姨奶奶到了门口,多拉就会用毛巾蒙住它,把它关到那里。

我们进入平静安宁的状态之后,有一件事使我充满烦恼。那就是,好像大家都一致把多拉看作一件可爱的玩具或玩物。姨奶奶渐渐地同多拉熟悉起来,总是把她叫作“小花朵”。拉维妮亚小姐生活中的乐趣就是伺候多拉,帮她卷头发,帮她制作装饰品,把她当成宠爱的孩子。拉维妮亚小姐做的事,她姐姐自然如法炮制。我觉得很奇怪,她们对待多拉的方式就像多拉对待吉卜一样。

我决定同多拉说这件事。所以,有一天,我们外出散步时(因为一段时间过后,经拉维妮亚小姐准许,我们可以单独外出散步),我对她说,希望她们能用不同的方式对待她。

“因为你知道,亲爱的,”我劝她说,“你不是孩子。”

“行啦!”多拉说,“你看,你又生气!”

“我生气了吗,宝贝儿?”

“我相信她们对我和蔼仁慈,”多拉说,“我感到很幸福。”

“行啦!但是,我的宝贝儿!”我说,“如果她们理智地对待你,你也会感到幸福。”

多拉娇嗔地看了我一眼——最最美丽的一眼!随即哭泣起来,嘴里说,如果我不喜欢她,何苦这么想着要同她订婚?如果忍受不了她,为何不现在就离开?

接着,除了吻干她的泪水,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我还能干什么!

“我相信自己很爱你,”多拉说,“但是你不应该对我狠心,道迪!”

“狠心,我的心肝宝贝儿!天地良心啊,好像我会——能够——对你狠心似的!”

“那你别尽给我挑刺儿,”多拉说,把嘴努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我会很听话。”

她立刻主动地要我把曾经提到过的烹饪书给她,同时按照我曾经向她承诺过的教她记账,这让我高兴不已。随后一次去那儿时,我把书带去了(我首先把它精美地包装了一番,使它看上去不那么枯燥,更引人入胜)。我们在公共牧地漫步时,我给她看了一本我姨奶奶昔日的账本,还给了她一本简册、一只精美的小铅笔匣子和一盒铅芯,供练习记账用。

但是,烹饪书让多拉感到头痛,那些数字也弄得她大呼小叫地哭了。她说,那些数字就是加不到一块儿,于是,又把它们擦掉,然后在整个简册上画满了花束,还有我和吉卜的肖像。

后来,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四处漫步时,我又开玩笑似的向她讲述料理家务方面的事情。例如,我们有时路过一家肉铺,我就会说:“宝贝儿,假定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你要去买一块羊前腿肉做一道菜,你知道怎么买吗?”

我美丽可爱的小多拉脸色一沉,把嘴又努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好像她宁可用一个吻来堵住我的嘴。

“你想知道怎么买吗,亲爱的?”如果我坚持的话,我还会问。

多拉思考片刻,然后或许用扬扬得意的口吻回答:“啊,屠夫知道怎么卖的,我有什么必要知道?瞧啊,你这个傻孩子!”

我还有一次这样问多拉,一边看着烹饪书,如果我们结婚了,她打算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吃一道味道鲜美的洋葱土豆煨羊肉。她回答她会吩咐仆人做的,然后两只小手在我的胳膊上同时拍打着,笑得姿态迷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开心愉快。

因此,那本烹饪书的主要作用变成搁在角落里供吉卜站立了。但是,多拉把吉卜训练得站在上面不想下来,嘴里还叼着那只铅笔匣子,她看着开心极了。我也会因为当初买了它而感到高兴。

就这样,我们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弹弹吉他,画画花束,唱唱永远离不开舞蹈的歌曲,嗒—来—啦!一个星期有多久,我们就快乐多久。我偶尔希望自己能够斗胆向拉维妮亚小姐暗示,她对待我的心上人过于像对待一件玩具了。但我有时候醒来会惊奇地发现,自己也犯了大家犯的错误,也像对待一件玩具似的对待她——但不是经常这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