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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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杨灯儿告诉春来,马仁礼来电话了,让他放心大胆地回去。馒头该出锅就出锅,捧着热乎乎的大馒头,不信牛大胆不乐和。春来喜上眉梢,想让娘跟他们一起回,杨灯儿说,她现在不回,要回去也得风风光光地回。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黄河沿岸银装素裹,景色妖娆。

杨春来感慨万端地领着尼娜踏上故土,一回到麦香村,当时就炸了窝,乡亲们看着尼娜这个“洋鬼子”觉得很稀奇。尼娜一点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对着大家伙儿微笑致意。

儿子还没进家门呢,消息早就传进了牛有草的耳朵里。他内心激动得波澜起伏,面儿上却风平浪静,绷着劲儿静静地坐在家里看电视,看的是动画片《黑猫警长》。

杨春来和尼娜来到牛有草家的院子里,他停住了脚步,尼娜低声问:“这是你家吗?”春来心潮起伏地说:“是我爹的家。”尼娜感叹说:“这房子怎么这么破旧啊?”春来说:“解放前盖的,比我的岁数大多了。”尼娜一脸惊讶,在她看来,这个古老的乡村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春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屋门口大声喊:“爹,我回来了!”

牛有草恍若充耳不闻,愣愣地看着电视。他在心里暗暗地说,小兔崽子,总算喊爹了。春来拉着尼娜走进屋子,像是怕吓着牛有草,轻声喊道:“爹!”牛有草耳朵似乎聋了,压根儿没听见。春来以为牛有草还在赌气,就放大了声音喊:“爹!”

此时电视里“黑猫警长”说:“不管黑猫白猫,抓到坏人就是黑猫警长!”

牛有草一拍大腿,胡噜了一把脸,迅速将眼泪抹去,起身说道:“不管真儿子还是假儿子,只要叫了爹,那就是亲儿子!”

牛有草安顿儿子和尼娜坐下休息,拿出一堆零嘴儿让他俩看电视磨牙,说还有点儿事儿要张罗,然后就匆匆出了门。他一溜小跑来到麦花家,女婿小肉包正在吃饭,牛有草劈头就问:“麦花呢?她哥回来了。”麦花外出谈广告去了,小肉包不敢说实话,谎称麦花去了厂里。牛有草让小肉包赶紧把麦花叫回来,今晚一家人好好乐和乐和。牛有草说完就走,小肉包望着他的背影说:“完了,弄不好得上大刑啊。”

牛有草一溜小跑,上街买了一堆东西,高兴得满脸老褶子都舒展开了。他迎面遇见马仁礼,马仁礼问:“听说春来回来了?”牛有草喜不自禁地说:“是啊!他管我叫爹了!今晚我请客。”牛有草顾不上跟马仁礼多聊,屁颠儿屁颠儿地往家赶,马仁礼大喊:“慢点儿跑,别崴了脚脖子!”

天刚一擦黑儿,牛有草就整满了一桌子菜,丰盛得都没地方摆。除了自家人,当然少不了老伙计马仁礼。牛有草皱着眉头问小肉包,麦花到底去哪里了?她哥从国外大老远回来,咋连个面儿都不露。小肉包不敢再瞒,说麦花为了扩大假发的销路,找人谈广告去了。牛有草生气地说:“真是吃饱了撑的,乱花钱胡折腾!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让我省心。”在座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吭声。马仁礼忙劝说:“春来带着尼娜回来一趟不容易,大家高兴。该开席还得开席,该乐和还得乐和。大胆,你别扫了兴。”

牛有草点点头说:“今天我儿子回来了,咱们得高兴。儿子啊,这洋妮子叫啥来着?”春来忙说:“尼娜,她叫尼娜。”马仁礼钦佩地说:“尼娜是海量啊,愣是把我灌醉了。”牛有草惊讶地说:“那咱就举杯干一个,一是欢迎我儿子回来,二是欢迎尼娜来做客。”

大家站起举杯,一饮而尽。

牛有草看着虎墩墩的儿子,真是感慨良多,他一边给春来夹菜,一边说:“儿子啊,到家啦,吃饭就要甩开腮帮子可劲儿造!”春来忙不迭地点头,也给爹碗里夹菜,牛有草嚼着肉,笑着说:“香,真香,香到骨头里了!”

尼娜一脸困惑,问春来:“亲爱的,你施展了魔法吗?怎么能把菜变得更好吃?”春来笑着给尼娜夹菜,她吃着认真地说:“没什么不一样啊!”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这洋妞是个直肠子。尼娜一点儿也不避讳,夹菜喂给春来,两人腻腻歪歪,很是亲热。弄得牛有草和马仁礼不知往哪里瞅,真是别扭。

饭后,年轻人都跑出去凑热闹了,桌前就剩下俩老头儿。马仁礼喝得有点儿多,躺倒在炕上说:“大胆哪,今天高兴,等我醒醒酒,咱俩接着喝。”牛有草皱着眉头说:“春来搞什么鬼?带个洋鬼子回来,两人还挺热乎!”马仁礼笑呵呵说:“就算他俩好上了也没啥啊!”

牛有草瞪着牛眼说:“放屁,中国种和外国种能弄混吗?弄混还不得生个杂种出来?”马仁礼说:“嘿,前阵子我说要找个洋媳妇,你不是很赞成吗?”

牛有草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玩笑话!你要是找个洋媳妇,还不把老马家的祖宗气死。”马仁礼因势利导说:“都什么年代了,咋就不能弄混?杂交好啊,马和驴配生出骡子,骡子比驴能干活,还像马一样灵活。咱们管俄国人叫老毛子,俄国人和咱中国人生出的孩子叫二毛子,二毛子再生就叫三毛子……”

牛有草一挥手打断说:“别说了!生来生去全是毛子,我老牛家的人不就没了?我进祖坟见到祖宗能交代了吗?”马仁礼问:“你还能把一对小鸳鸯拆散?”牛有草气哼哼地说:“我非把这事搅黄了不可!”

尼娜虽然性格直爽、大大咧咧的,可她还是能感觉到牛有草隐隐约约的戒备之心。尤其是春来的态度让她不满,磨磨叽叽的,竟然不敢挑明他俩的关系。夜晚,他俩躺在杨灯儿家的炕上,尼娜直言不讳地问:“你为什么不跟你父亲讲我们的事呢?是因为我长得丑见不得人吗?”春来忙解释说:“亲爱的,你想哪儿去了,不是没恰当的机会嘛。明天我就跟我爹讲。”

尼娜担心地说:“你父亲是个保守的倔老头,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吗?”春来斩钉截铁地说:“会的。你放心吧,这辈子我就爱你一个人。”尼娜高兴地钻进春来的怀里,两人吻到了一起。

翌日一大早,马仁礼就敲开了春来家的门,气喘吁吁地说:“你爹不同意你们的事了,你赶紧领着尼娜回俄罗斯结婚,等孩子生出来他就没招了。”春来梗着脖子说:“这不是偷偷摸摸的事儿,我既然回来了,就得把事说清楚。”

马仁礼劝道:“你爹那牛脾气,你还不知道?万一把他气出个好歹,那可就好事变坏事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躲过风头,再慢慢说。”春来想了想说:“好吧,我回屋收拾完就走。”

送走马仁礼,春来急急忙忙收拾行李箱,尼娜诧异地问:“我们要走吗,为什么啊?”春来苦着脸说:“有些事儿我跟你讲不明白,你要相信我,咱们回去就结婚。”尼娜点点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两人拖着行李箱刚要走,却被牛有草堵在院门口,他黑着脸说:“刚回来就走?就是走也得跟你爹说一声啊!”仨人回到屋里,春来倒一杯水放在桌上说:“爹,您坐吧。”

牛有草坐在椅子上神色严峻,春来和尼娜坐在炕沿上像是接受审问。春来鼓足勇气说:“爹,尼娜是个好女孩,我和她……”牛有草打断道:“别忘你是哪块地里冒出的苗!”

春来见爹态度生硬,赌气说:“不管哪块地,是土里冒出的苗就行。”牛有草冷着脸说:“咱们这儿的土跟他们那儿的土不一样,长出的苗也不一样。”

尼娜困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呢?土啊苗的,爸爸……”牛有草摆手说:“等等,我还不是你爹,改口这事不能这么轻巧!”

尼娜皱眉道:“对不起,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春来是我的未婚夫,我们就要结婚了。”牛有草撇嘴说:“瞅瞅,爹娘还没答应呢,说结婚就结婚,老祖宗的规矩不讲了吗?”

春来耐着性子说:“爹,我们这次回来,就是想跟您说说我们的事儿,我们要结婚了。”牛有草放出狠话:“你要还是老牛家的人,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把话收回去。你要是和她结了婚,你爹我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

春来毫不退让地说:“爹,您太守旧了,我娶一个外国人,至于让您进不了祖坟吗?不管您赞成不赞成,我一定要娶尼娜!”尼娜挺胸道:“我一定要嫁给春来,他就是我的男人!”她说完抱着春来亲吻。牛有草一捂眼睛叫道:“天哪,让我的眼瞎了吧……”他急忙站起来走出去。

儿大不由爹,牛有草晃晃悠悠回到家,闭眼盘腿坐在炕头上生气。马仁礼知道牛有草的牛脾气一旦发作,九牛都拽不回头,便跑来劝解:“大胆,练气功运气呢?我给你倒杯水?”牛有草沉着脸不说话。马仁礼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很平常的事儿让你弄得天要塌下来。不就是娶个洋妞儿嘛!哪儿的女人不是女人?”牛有草气呼呼抄起枕头朝马仁礼扔去。马仁礼闪身躲过说:“你也就能朝我使劲儿,当着孩子的面你咋没劲儿了?捂眼看都不敢看。别急,这事先攒着,有账不怕算。眼下一对小鸳鸯不吃不喝绝食了,你看咋办吧?”

其实,这对鸳鸯并没有绝食,那是马仁礼的鬼主意,要将牛有草的军。尼娜不解地问:“我们的婚事,为什么一定要你父亲答应呢?咱们都是成年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幸福。”春来解释道:“你不懂中国人的规矩,我们中国人最看重一个‘孝’字,我要是不经过爹娘同意就结婚,就成了不孝的人。”

牛有草听说小两口绝食,真的坐不住了,他来到门口高声叫开门。春来在屋里说:“爹,您先说答不答应,不答应就不开门!”他说着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尼娜也跟着唱着。

牛有草眼珠儿一转有主意了,他扭头走了,很快就开着手扶拖拉机闯进院子里,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发出突突突的马达轰鸣声。牛有草高声喊:“你开不开门?”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屋里高唱起《国际歌》。牛有草冒火了,他一踩拖拉机油门,拖拉机朝门撞去。门被撞开,拖拉机冲进屋里,把炕撞塌了。灰尘中,牛有草掸着身上的灰尘使劲咳嗽。春来和尼娜靠在炕沿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宁死不屈地盯着牛有草。

对这个倔脾气儿子,牛有草实在是没辙了,但要他让举白旗,没门儿。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如果说,牛有草心里还有个怕的人,那就非杨灯儿莫属了。春来知道爹的软肋,打电话到俄罗斯告状。杨灯儿一听就火冒三丈,在电话里痛斥牛有草:“牛有草,你凭啥撞我家房子?你咋不撞你家房子呢?”牛有草赔着小心说:“他俩没住我家呀。灯儿啊,你别骂我了,我给你好好修修,保准比以前的好。”

杨灯儿一语定音:“咋修你自己琢磨,孩子的事儿,我做主了!”牛有草哀求说:“灯儿啊,你这是逼我进不了祖坟啊!”

杨灯儿挖苦讽刺说:“你放心,等你进了祖坟,你祖宗问起这事,你就晃着脑袋装不知道。你偷着给我写信,我去找你,我跟你祖宗们讲。你祖宗要是拿板子打你屁股,我替你挨着!”牛有草装糊涂说:“我家祖坟,你去干啥?”

灯儿厉声道:“我咋就不能去?”牛有草只好说:“这……不讲这事了,国际长途怪贵的,我挂了。”

灯儿喊:“牛有草你给我听着,儿子三十多岁了,找个媳妇不容易,你要是把这门亲事搅黄了,我……我就让你惦记一辈子的好事成不了!”牛有草放下电话,长叹一声:“一辈子惦记的好事啊,非成不可!”

这时,传来坏消息,尼娜突然昏厥被送乡医院。牛有草闻讯急忙来到医院打听情况,护士反问:“你是患者什么人?”

牛有草嗫嚅着说:“我是她……她是我儿媳妇。”护士说:“你儿子真有本事,找了个外国媳妇。你儿媳妇没什么大事,就是身子虚弱,怀孕几个月了,营养得跟上。”牛有草连连点头:“知道,怀上好,怀上好啊。”

尼娜从医院回来了,牛有草特意给她做了肘子、猪蹄和烧鸡,加强营养,她怀了牛家的骨肉,可得小心伺候。他撕下一个鸡腿递给尼娜,尼娜接过鸡腿道谢。

牛有草笑道:“应该说谢谢爹。”尼娜高兴了:“春来,我可以叫他爸爸了!”她一下抱住春来亲吻着。牛有草一捂眼睛说:“赶紧吃,吃还不老实!”

春来说:“爹,您也该成个家了。”牛有草长叹一口气:“馒头蒸上了,啥时候能揭锅,得等它熟了。尼娜你赶紧吃,补好身子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尼娜认真地问:“爸爸,还没生您怎么知道是孙子呢?难道您不喜欢孙女?”牛有草说:“也稀罕,可我老牛家自打你爹我这代起是一脉单传,没个孙子垫底,我交代不下去!”

尼娜追问:“爸爸,我听不明白,要是生了女孩该怎么办?”牛有草笑着说:“那就再生,啥时候生出带把的你就交差了。”

尼娜困惑地问:“什么带把的?”春来笑了:“尼娜你别问了,有空我慢慢给你讲,赶紧吃饭。爹,您怎么不吃啊?”

牛有草摇头晃脑说:“我正琢磨给孙子起个啥名好呢。人老了,说不定啥时候就腿一蹬,眼一闭打挺了,能不能看着孙子还两说。我得先想好孙子叫啥名,等见到你爷爷和各位祖宗,我得把名报上。”

春来宽慰道:“爹,您这身子骨等孙子结婚都没问题!”尼娜插言:“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孩子的妈妈叫尼娜·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娃,孩子的爸爸叫杨春来,孩子就应该叫春尼·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娃·杨。爸爸,您满意吗?”

牛有草忙问:“他爷爷我姓牛,我孙子的名里咋没牛字呢?”春来忙说:“爹,您听我的,孩子叫春尼·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娃·牛,这样行吧?”尼娜拍手说:“多美的名字,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牛有草试探着问:“能把中间那些零碎去掉吗?”尼娜不明白零碎是什么意思。牛有草解释,“零碎就是多余的东西,像鸡肠子狗肠子……”尼娜不高兴地说:“爸爸,你这样说话是对我的不尊重!”

牛有草坚持己见说:“你要跟我儿子结婚,就得按着我们这儿的规矩办,啥‘维奇’、‘诺娃’的,都给我去掉!”尼娜争辩道:“爸爸,您只是孩子的爷爷,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我是孩子的妈妈,是孩子的直接监护人,我才有权决定孩子的名字!”

牛有草一拍桌子说:“你这是啥话?爷爷就不能给孙子起名了吗?”春来急忙说:“尼娜,不要跟我爹这样说话。爹,您别生气,这事可以商量。”

牛有草气呼呼说:“商量个屁,我孙子的名我说的算,就叫牛铁蛋儿!”春来笑着说:“这名太土气了。”牛有草瞪眼说:“土气啥,你出趟国就成洋人了?”

尼娜赌气要回家,她动手收拾行李箱,春来劝说着尼娜。牛有草也生了一肚子闷气,走出门去。夕阳西下,牛有草坐在石蹾上发呆。马仁礼走过来说:“你咋越老越糊涂呢?一辈管一辈的事儿,隔辈的事儿咱管不着,人家爱叫什么叫什么,等你两腿一蹬,人家就是改姓孙猴子你也没招。”牛有草气呼呼说:“只要我还能看着影儿听着声儿就得管,还能让他们翻了天?”

马仁礼出招说:“大胆哪,咱这是跨国婚姻,扁担两头都得顾。我跟孩子商量好了,给你孙子起三个名,一个叫他们说的那个名,是给他外公听的;一个叫牛春泥,是给你听的。春天的泥土又肥又厚,再加一头牛,地不愁种,人不愁吃,喜人啊!小名就叫铁蛋。他们都赞成,全票通过。”牛有草这才笑着站起来:“二比一,这一仗打赢了!”

这对鸳鸯要飞回去了,牛有草送他们到黄河边。上船前,牛有草递给春来一个布包说:“儿子,替爹给你娘带个好,我给她捎点膏药,你回去一定得让她敷上,那边冷,她那老寒腿禁不住。”

春来和尼娜上了船,牛有草看着船远去,热泪盈满眼眶……

麦花出去联系广告,一走就是好多天,等她走进家门时,天已经黑了。她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学着鸭子叫,门一开她就麻利钻进去。小肉包笑着说:“媳妇你可回来了,事办的咋样?”麦花坐在炕沿上说:“交订金了!”小肉包点点头说:“没白跑,我去给你烧水烫烫脚。”

第二天一早,麦花去假发厂,

迎面遇见爹。牛有草懒得再为她操心,见面就说:“事儿办得挺好吧,今后自己走道儿吧。对了,你哥要结婚,你给我拿点儿钱,我得给你哥撑撑门面,买房置办家当。”

麦花为难地说:“爹,为了让咱的买卖做得更好,我请明星做广告交了订金,手头暂时没钱。”牛有草不高兴地说:“胡闹!赶紧把钱给我拿回来!”

麦花解释说:“爹您别着急,钱拿回来也行,可是合同签了,现在拿回来是违约,得三倍赔偿人家。”牛有草愣愣地望着麦花,他脑子一晕身子倒了下去。

等牛有草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家的炕上,小肉包正在给他的头做按摩。麦花把湿毛巾盖在牛有草额头上说:“爹,您别着急,面粉厂还有订单,假发厂也快出货了,等回来钱我就给我哥寄去。”牛有草叹气问:“你那广告不是还欠人家钱吗?”

麦花说:“这事我想办法,您别着急上火,您一倒下我就没底了。”牛有草埋怨说:“你想让我站就得给我个棍儿撑着,棍儿被你拿走了,我能站得住吗?”

牛有草闭着眼睛,一双手伸过来捏着他的头,他称赞说:“呀,这几下力道不错,真舒坦!”马仁礼笑着说:“也不看看是谁给你捏的!”

牛有草要起身,马仁礼按住说:“老实点,再动我把你脑袋捏冒泡!为点小钱至于上这么大的火吗?”牛有草叫道:“哪是小钱儿啊,儿子要结婚,人家没张嘴,我当爹的不得准备好吗?”

马仁礼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说:“我这正好有点闲钱,你拿去用吧。”牛有草摆手说:“我不用你的钱。”马仁礼只好推说:“你以为我白给你用啊?利息比银行高。用不用?”牛有草点点头:“那就用点儿也成。”

病了一场痊愈后,牛有草觉得自己老了,他想趁着还能走,到俄罗斯看看杨春来。麦花告诉他:“我发现一有球赛,看台上那些欧洲球迷就戴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假发,那些款式咱们厂子也有。今年夏天是足球世界杯,我想把咱们的假发往那里倒腾倒腾。这得到欧洲考察一下,看家里得有人坐镇,要不您先别走。”牛有草叹了一口气说:“想管的时候管不住,不想管的时候撒不了手!”

麦花到欧洲后,给爹打电话说,那里竞争很厉害,印度商人使劲压价,国内假发厂商也在竞争,不好弄。牛有草让麦花赶紧回来,生意谈不成就当旅游了。可是麦花说不能白跑,一定要再努力争取。

又过了几天,牛有草和小肉包正吃饭,麦花拖着行李箱满身疲倦地回来,气也不吭就走到炕边仰身睡倒。牛有草赶紧劝解:“闺女,不就是世界杯嘛,他们能相中咱们的假发是他们有眼力,没相中是他们不识货,这么大的便宜没占着,他们吃亏!”小肉包也说:“爹讲得对,咱们不吃亏,他们吃亏!”

麦花一咧嘴哭了起来。牛有草和小肉包慌了,不知道该咋办。麦花忽然坐起来说:“爹,成了!遭了多少罪就不说啦,反正咱成了。”牛有草心疼道:“闺女你吃了不少苦,小脸都瘦了!”

麦花打开箱子,里面全是购买方给的纸板,各种发型要求都写在上面。麦花说:“爹,这是合同和订货单,您光看数字就行。”牛有草拿着都是洋文的订货单手抖着说:“闺女,赶紧加班加点,豁上命干吧!”

电视上正播放足球世界杯开幕式,许多工人坐在大电视机前观看,牛有草和麦花坐在最前排。看台上人浪翻滚,彩发飘飘。

麦花用手指着说:“爹,您看,那就是咱们的假发!到处都是咱们的假发!”牛有草走到电视前,眼贴近电视仔细看着说:“这是咱农民生产出来的假发!咱的假发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

众工人欢呼,牛有草转身朝大伙儿深深地鞠躬,热烈的掌声响起来。麦花一把搂住牛有草,止不住热泪滚落。

晚上,小两口上炕睡觉,麦花兴奋地告诉小肉包:“德国人来咱们这儿做一个农村项目的事有信了,他们正在考虑,很有希望。”小肉包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咱们要是能把德国人招来,联合德国人把咱们这一亩三分地换个新模样,到时候跟爹一讲,他展扬还来不及呢!”说完抱着麦花就亲。

牛家的生意蒸蒸日上,马家当然不甘落后,也想把玫瑰花的生意做大做强。这天,乡亲们在地里给玫瑰苗锄草,望着郁郁葱葱的玫瑰苗,马公社喜滋滋说:“爹,小苗不愁长,又碰上暖春,那是噌噌地往上蹿。您看乡亲们精神头足的,就等着赚钱呢。”马仁礼提醒说:“你上点心给我看住了。去年咱爷们儿自己种,赚钱赔钱是咱自己的事。现在乡亲们把压箱底儿都掏出来种玫瑰,这是信得着咱。可要是有个闪失赔了大伙儿的钱,那咱爷们儿这些年攒的热乎气儿全跑了,脸也丢尽了。”

马公社信心十足地说:“爹,您想多了,咱们的销路这么好,还能出什么事?”马仁礼摇头说:“儿子,小心无大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接下来就是倒春寒天气,阴雨连绵,气温很低。马仁礼、刁老三和许多村民穿雨衣到地里看玫瑰苗。刁老三告诉大家,如果是一般的玫瑰苗,三五天就扛不住了,可咱们这玫瑰苗好,估计扛一个礼拜没问题。

可是,小雾雨还是昼夜不停地下着,玫瑰苗有点扛不住了。马仁礼愁容满面地站在院里仰头望天,雨点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求告道:“老天爷,您开眼吧!乡亲们不容易,刚过几年舒坦日子,您别再折腾他们,我求求您了!”

马仁礼担心村民们埋怨,可是村民们没埋怨的意思。有的说,马村长这几年带着大伙儿过上了好日子,感谢还来不及呢;有的说,马村长让大伙儿种玫瑰,是想带大伙儿赚钱,碰上倒霉天气,谁也没招儿;还有的说,实在不行就当自己养花自己看,乐和乐和就完了。

话是这么说,可马仁礼不能这样想啊。他实在顶不住了,一下子病倒在床。马仁礼浑身发烫,却冷得不行,他捂着被子猫在炕上。马公社把一碗姜汤放在炕桌上说:“爹,您喝点姜汤暖和暖和,我再去地头看看。”

牛有草走进来,脱掉雨衣甩了甩坐在炕头上:“病了?还捂着厚被子!”马仁礼翻着眼珠说:“管得着吗?我家的被子,想捂就捂。”说着打了个喷嚏,“都是被你这身牛膻味熏的!”

牛有草一脸正经说:“仁礼啊,你说这天啥时候能缓过来?你是跟老天爷腚后头走的人,咋能不知道?”马仁礼说:“你要是铆着劲儿来羞臊我,咱俩就别拉呱了,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牛有草真心道:“这叫啥话?咱兄弟是啥交情,我能在节骨眼儿上下绊子吗?我干的哪件事少了你?你不都是在背后给我支着吗?”马仁礼带着气说:“我支着也没支出好儿,到头来好事都在你身上,出了毛病全是我兜着。”

牛有草说:“这话不在理。唐三藏能取上真经,那是靠孙猴子帮忙;宋江能占山为王,那是靠着一百单八将;刘备能在一方立棍儿,那是靠诸葛亮支着。在我这儿你就是诸葛亮。仁礼啊,远的咱不讲,这几年我干养猪场,你干饲料厂;我闺女干假发,你儿子琢磨种花;我一颗麦子做文章,你一株玫瑰做文章。仁礼啊,你的心思我清楚,你是不服气。”

马仁礼实话实说:“这话让你说准了。咱俩兄弟归兄弟,交情归交情,可我心里明镜儿一样,你这辈子没瞧得起我。”牛有草趁机来个激将法:“你这话也说准了,我还真瞧不起你。远的不讲,就说近的,你没事玩啥花呢?就是要玩你玩得起才行!赚钱了你大嘴一张,这家伙乐的,后槽牙都能露出来;可受了点灾,一下就瘪茄子了……”

精明的马仁礼上套了,嚷道:“你给我闭嘴!牛有草,我就喜欢养花,怎么了?今年花没了,我明年接着种,赔了乡亲们的钱,我砸锅卖铁、扒皮熬油也能还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赔得起!我要让你看看马仁礼是不是个瘪茄子!”牛有草哈哈大笑:“这话讲得敞亮、硬气,你要真有这股硬气劲儿我就没白来。”

马仁礼说:“你来不来都是这话,散会!”牛有草笑着说:“姜汤还没喝。”

马仁礼也笑了:“我真拿你没招儿。”牛有草说:“没招儿你就当着老天爷的面把姜汤喝了,让老天爷瞪眼干着急。缺钱我那儿有。”

老天爷终于给脸,满天雾气散去,阳光洒满玫瑰园,大家满心欢喜,总算松了一口气。刁老三说:“到底缓过来了,用不了几天一冒花骨朵,这事就成一大半啊!”马仁礼说:“刁师傅,酿酒的事你得上上心啊。”

刁老三信心满满地说:“酿酒我最拿手。提炼精油的设备前几年听说外国的设备好,有人亲自去考察,没成想还不如咱们自己的设备好呢。”马仁礼说:“那咱们就自己造,不怕花钱,儿子,这事就交给你了。”

遍地的玫瑰花盛开了。小山一样的玫瑰干花蕾堆旁,烘干机运转着。炼精油的设备造好了,玫瑰精油一滴一滴地流淌出来。

马仁礼给牛有草送来一坛玫瑰酒,牛有草闻了闻说:“真香啊!”马仁礼笑着说:“还没揭盖就闻着香味了?”牛有草呵呵笑着说:“是你身上的味儿不错。”

马仁礼故意说:“咱天天围着玫瑰转,味儿能不好吗?不像有些人,天天围着猪圈转,能臭死人。”牛有草点点头说:“你别看我身上臭,可我吃到嘴里香啊。”

马仁礼说:“我这东西闻着香,吃着更香。你好好尝尝。”牛有草揭开坛盖闻闻说:“酒这东西,光闻不行啊。”说着拿提子舀出酒就喝着。

马仁礼一把夺过坛子问:“别急,先说好不好喝?”牛有草笑着说:“还没尝出味儿呢。你这酒真不错,好酒配好菜,你给我弄俩猪蹄去。”

马仁礼撇嘴:“呸,我管酒还管菜啊!”牛有草诡笑:“你看你,又小心眼了。对了,你说的玫瑰油在哪儿呢?”

“早防你这一手,我今儿个就堵上你的嘴。”马仁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瓶玫瑰精油,“这东西你别看少,可金贵呢。一万斤玫瑰出三斤油,你说金贵不?外国的订单一个接一个,都不够卖的。”

牛有草接过精油瓶逗趣:“就这么点儿啊,不够炒一锅菜的。”说着连忙把精油瓶揣进怀里,“不提这事了,仁礼啊,咱们喝酒。”马仁礼指点着牛有草说:“你心里装的那点事儿瞒不过我,这瓶精油是给灯儿留着的吧?”牛有草说:“这句话点的好,我该去接灯儿回家喽!”

一排崭新的拖拉机在麦香农场的地里奔驰,后面的铁犁翻动着土地。杨灯儿望着眼前的景象对春来说:“孩子,这都是你亲娘买的,她让我给你捎个话,要是拖拉机不够用,她再给你买,还说再有啥难事就对她讲,她都能答应你。你得给你娘回电话。”春来点点头说:“娘,我全明白。”

丰收的季节到了,辛勤的劳动换来丰硕的果实。几百筐西红柿、黄瓜摆在地头上,工人们往大货车上装。一辆装甲车从远处驶来,牛有草戴着风镜从装甲车里探出头。

杨灯儿高声喊:“你来干啥?”牛有草回应说:“灯儿啊,我来接你,咱们该回家啦!”杨灯儿摆手说:“我在这儿挺好,不回去!”牛有草喊:“你不回去,馒头就出不了锅!”装甲车开到灯儿旁边,牛有草伸出手,杨灯儿想了想,看着牛有草殷切期待的目光,也伸出了手。牛有草把灯儿拽上装甲车高声喊:“回家喽!”杨灯儿望着牛有草笑,她的眼睛盈满热泪……

牛有草接灯儿回国后,就和马仁礼商量,俩兄弟把买卖合起来,再加上灯儿的那一块儿,成立一个集团。马仁礼点点头说:“这是个好主意,可谁当头呢?”牛有草当仁不让地说:“那肯定得是我呀!”

马仁礼笑道:“成,你当头,我当董事长。你叫牛头!我叫马董!”牛有草逗笑说:“我该叫你马长(掌)!牛头马掌,咋说你都在我下边,我带着你走!”

马仁礼摆手说:“就为这点事争了一辈子,到这个岁数我争不动了,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大胆哪,说句老实话,咱们该交权了。”牛有草点头说:“咱们是该交权了,等集团成立了咱们就交权。”

麦香集团公司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成立了,省里的首长要亲临祝贺。横幅悬挂,彩旗飘飘,牛有草和马仁礼带着麦花、小肉包、杨春来、尼娜等人站在村口迎接贵宾。

牛有草问:“杨董哪儿去了?”春来说:“我娘说这儿有牛董和马董,显不着她杨董,她在集团门口坐镇。”

县委书记跑过来特意交代:“牛董,等省长来了,您可别像上次那样叫老弟,也别搂着人家。”马仁礼说:“书记放心吧,我看着他呢。”

锣鼓响起来,几辆轿车停在村口。牛有草、马仁礼率众人迎上前去,省长下车走到他俩面前。县委书记介绍说:“牛董事长,马董事长,这是周国强周省长。”周省长和牛有草、马仁礼握手后说:“两位老哥,你们的假发上了世界杯,玫瑰产品远销海外,又把地种到俄罗斯,真给咱们中国人提气,给咱们中国的农民提气啊!”

牛有草不住地点头,却不说话。县委书记拽拽牛有草轻声说:“牛董,省长跟你说话呢!”

牛有草一下搂住周省长说:“国强弟,你可想死我了!”县委书记紧拽牛有草,牛有草就是不松手。周省长笑着说:“叫弟好,听着亲切。”

周省长一行人参观过麦香集团,来到门口的空地上和大家合影。牛有草说:“国强弟,你是大忙人,来一趟不容易,咱们得好好拍照啊!”周省长笑着:“行,都听老哥您的。”

众人走到椅子面前,按主次顺序排好。周省长坐在第一排,牛有草、马仁礼、杨灯儿站在省长后面。照相师傅刚要拍照,牛有草高声喊:“停!国强弟,跟你讲句话好不好?你能不能站后排,我们坐前排?”县委书记不高兴地说:“牛董,赶紧照,省长忙着呢!”

牛有草执拗地说:“国强弟啊,我明白,你是巡抚大人,这话放在过去,那可是犯掉脑袋的罪!可我叫牛有草,一辈子胆子大,我有啥得说啥。”周省长亲切地说:“牛老哥,我今天就是为你们来的,您有话就说,我听着。”

牛有草说:“国强弟啊,我为啥让你站后排呢?因为你是巡抚大人,是我们的靠山,你站在我们后面,就是为我们撑腰打气,有你在后面撑腰,我们就不怕了……”他说着眼睛湿润了。周省长很高兴:“说得好!我们领导干部就应该站在你们身后,做你们的靠山!”

送走了省领导,大家伙儿在集团食堂聚餐。马仁礼和杨灯儿分别坐在牛有草两侧,服务员问牛有草:“牛董,您是喝白的还是喝带色的?”牛有草说:“喝马董的酒,满上,不能便宜了他。”服务员给牛有草倒玫瑰酒。

马仁礼摇着头说:“都是一个集团的人了,还什么便宜不便宜!”牛有草笑着说:“那喝你的酒也舒坦。”

马仁礼说:“大胆哪,酒都满上了,咱俩谁先讲啊?”牛有草毫不推辞地说:“老规矩,我先开场,你后敲锣。”他端着酒杯,依次走到春来和尼娜面前、麦花和小肉包面前、马公社和小娥子面前敬酒,推心置腹地说了一些陈年旧事,诚心诚意地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

马仁礼挑刺说:“牛董,敬酒可有讲究,宁可漏掉一桌,不能漏下一个。我和灯儿你怎么不敬了?”牛有草岔开话题说:“马董,你讲两句吧。”

马仁礼大声说:“今儿个把大家都请来,一个是集团成立了,咱们班子成员在一块吃顿饭,喜庆喜庆。回顾这些年,道路坎坷,可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牛有草打断马仁礼的话:“孩子们,我和马董、杨董都通好气了,我们年岁大了,脑瓜慢了,眼睛花了,腿脚不灵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步子了……”马仁礼插言:“你才腿脚不灵了呢!”

杨灯儿接话道:“是呀,你才跟不上步了呢!你就说你要干啥,别拉着我们吃挂落。”马仁礼一唱一和:“就是,弄得我们跟半身不遂似的。”

牛有草无奈地坐下说:“这话没法讲了,你们讲吧。”马仁礼朗声说:“我们打算把集团今天交给你们年轻人,现在就交权。”他说着从兜里掏出钥匙,放在饭桌上,杨灯儿也掏出钥匙放在饭桌上。牛有草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钥匙链子连着皮筋,

他把钥匙放在饭桌上,一松手钥匙又弹回来。杨灯儿说:“你不想交啊?”牛有草说:“咋不想交,这不交了吗?”他说着又把钥匙放在饭桌上,可一松手,钥匙又弹回来。杨灯儿一把抓住钥匙链想要解开皮筋,费了半天劲儿却解不开。马仁礼从兜里掏出小剪子,一边剪皮筋一边说:“大胆,就防你这一手。摘下钥匙轻快了吧?”牛有草抻着断皮筋,自嘲地说:“不是轻快了,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喽!”

一晃几年过去了,麦花这帮子青年人的视野和野心越来越大,连德国人都关注到了他们,想到麦香岭跟他们做一个农村合作项目。确定下来,有了初步规划后,德国人要来实地考察,然后就要规划道路、建住房、开工厂、建学校。麦香集团准备争取入股,联合开发。

麦花把这事告诉牛有草,牛有草很高兴地说:“好得很!德国人啥时候来,我得跟他们拉拉呱。德国人到咱们这儿来,那是国际合作,这是让乡亲们都能尝到甜头的买卖,咱们可得提前准备好,该杀猪杀猪,该宰羊宰羊,白酒色酒都备上,提前睡好觉,不能在精神头上输给他们!”

小肉包兴奋地说:“爹,听说他们要给咱们每家每户都盖上二层小洋楼,小洋楼里有床有炕,您想睡哪儿就睡哪儿,听说屋里还有茅房。”牛有草笑着说:“那冬天就不冻腚喽。对了,要入股咱们麦香集团得多入点,名头不能让德国人抢了去!”

牛有草和马仁礼过起了交权后的休闲日子,两人坐在玫瑰地头的凉棚下,听着收音机播放的吕剧。

牛有草喝了一口玫瑰茶说:“真是怪事,这玫瑰茶在你这儿喝是一个味儿,在我那儿喝又是一个味儿。”马仁礼笑道:“喝茶得讲究地儿,我这是什么地儿,小树迎风摆嫩叶,遍地花香扑鼻来。你那呢?猪屎猪尿遍地流,皮里肉外满身臭啊!在你那儿,就是喝香水也是嘴香鼻子臭。”

牛有草点点头说:“行啊,今后我就到你这儿坐。”马仁礼正色地说:“你来管水不管饭。”

牛有草摇摇头说:“你这心眼儿啊,一辈子大不了。老伙计,你说咱们就真折腾不动了?我想干的事好多,不知道身子骨答不答应。”马仁礼劝道:“歇歇吧,你把活儿都干了,年轻人干什么?一锅馒头你还能都吃了?”

正说着话,一个村干部跑了过来说:“大胆叔,您家里来人了,赶紧回去吧。”说着搀起牛有草就走。牛有草家门口站着村长、麦花和几个西装革履的德国人。

村长说:“大胆叔,德国朋友来看您了。”牛有草喜笑颜开:“好啊,大伙儿赶紧进屋坐吧。”

大家进屋分宾主落座,牛有草靠着被垛坐,德国人坐在椅子上,村长和麦花坐在炕沿上。

村长说:“大胆叔,咱们省和德国的一个州建立了友好省州关系,德国人看好咱们麦香岭,想联合你们麦香集团,把东西两个村合成一个大村,要给咱们好好规划开发。”牛有草点头说:“我早听到风了,这是好事。”

村长试探着说:“是好事,可这事必须跟您商量,您不答应不行啊!”牛有草笑道:“还有我不答应不行的事儿?”

村长说:“他们要给咱们规划道路,建民房,规划道路这一块……”麦花插话说:“这么讲我爹不明白,把图纸拿出来吧。”

德国人拿出图纸递给麦花,牛有草掏出老花镜戴上,麦花展开图纸指点着说:“爹,我给您讲讲,图上这是麦香岭,这是麦香东村,这是村委会,这是要新建的民房,这是要新修的路。”

牛有草纳闷地说:“不对呀,这路咋碰到这三个小三角就断了呢?”村长趁机说:“大胆叔,我就是要跟您说小三角的事儿。”

牛有草好奇地问:“小三角是啥东西?”村长说:“是您家的那三棵树啊!”

牛有草诧异道:“路要从我家那三棵树上过去?那树底下是我家的祖坟哪!”村长点点头:“我知道,德国人就是这么规划的。”

牛有草瞪眼高喊:“我管他那个勺子呢!我祖宗、我爷爷、我爹都在那躺着,你修道非得从我家祖坟上过吗?我得罪你了吗?”村长解释说:“大胆叔,您别火呀,不是我要从那儿过,是德国人要从那儿过。”

牛有草高声说:“你跟他们讲,这个坎儿横在那儿,谁也过不去,谁敢动我牛家的祖坟,我跟谁拼命!”麦花忙劝解:“爹,您消消火,这事可以商量。”

德国人困惑地问:“他在说什么?”翻译说:“他说可以再商量商量。”

村长劝解说:“大胆叔,我领他们回去再商量商量。您消消气,身子骨要紧。”

众人走了,牛有草靠着被垛喘粗气。麦花说:“爹,您动不动就发火,气大伤身哪!”牛有草气哼哼道:“都欺负到咱牛家老祖宗头上了,我能不发火吗?”

麦花为了解决道路通过牛家坟地的事,特意找到马仁礼,诉苦说:“仁礼叔,这可是全麦香岭乡亲们都得实惠的事,这要是耽误了,人家一生气换到别的地儿,咱们就吃大亏,对不起乡亲们了。你和我爹最好,你劝劝他吧。”马仁礼感叹说:“唉,这出头挨枪子儿的事,准能轮到我头上,我琢磨琢磨吧。”

三棵老枣树下,牛有草靠着中间的一棵睡着了。麦花走过来说:“爹,德国专家要勘测咱们村,听说还要坐直升飞机。您在这过了一辈子,就不想从天上看看这块地儿吗?”牛有草说:“你仁礼叔去我就去,我俩一辈子没玩够,掉下来也得一块儿掉,到了那边好有个拉呱的。”麦花把爹的话学给马仁礼听,马仁礼笑得喘不过气来:“这个老东西,他的意思我明白!”

要坐飞机了,牛有草背着布包走了出来。马仁礼从轿车里探出头喊:“又不是出远门,你背个包干啥?”牛有草说:“带点干粮和水,这么大个麦香岭,没一天半天的能看清楚吗?”

牛有草和马仁礼来到直升飞机旁,牛有草说:“这不是飞机,这是飞艇。当年小鬼子就把这东西放在咱们山梁子上停了半个月!”马仁礼说:“管它飞机飞艇,能飞到天上去就成。”

老哥俩上了直升飞机,牛有草搀着马仁礼的胳膊,马仁礼攥着牛有草的手。麦花说:“你们别害怕,直升飞机很安全,不过要把安全带绑上。”牛有草瞪眼:“绑那干啥?万一出了事,跑都跑不了。”

马仁礼笑道:“净放没用的屁,上了天,就是不绑上出事你还能跑哪儿去?”牛有草摆手说:“不行,不坐了,我得下去。”

机舱门关闭,螺旋桨旋转起来,飞机起飞了。牛有草和马仁礼望着窗外不吱声。德国人介绍着下面的学校、民宅、工厂、道路,翻译立即翻译。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却被几个坟包子和几棵树挡住了。

牛有草喊:“那是谁家的?不挡道吗?”马仁礼帮腔:“是啊,那是谁家的?真碍事!”

麦花特意说:“是挺碍事,一条笔直大道还得为它拐个弯儿,一个小弯儿得多花不少钱哪!”牛有草很干脆地说:“赶紧给它扒了,瞅着都闹眼睛!”

麦花亮底说:“爹,那是咱家的。”牛有草愣住了,不再吱声。马仁礼煽风道:“原来是你牛家的,那这个弯儿得拐。”

麦花忙接话说:“对,咱家的祖坟不能动!”马仁礼看着牛有草问:“老牛咋不讲话了?听不见了?”牛有草闭上了眼睛,心里实在是纠结,道理他懂,可就是感情上过不去啊。

艳阳高照,牛有草在三棵树下的牛家祖坟前摆酒菜馒头。一个黑头发的小女孩和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在不远处跑着捉蝴蝶。

牛有草站在坟前倒了一杯酒说:“爹,我给您摆了四凉五热九个碟,一壶老酒和白花花的大馒头,您儿子我有事跟您汇报。爹,儿子这一辈子听您的话,留住了咱家的三棵树,也没娶灯儿。好几十年过去,世道翻了几番,乡亲们日子好过了,吃上了白面馒头大花卷,大米干饭红烧肉。”

金发小男孩问:“爷爷,您跟谁说话呢?”牛有草说:“跟你太爷爷。”黑发小女孩问:“姥爷,太爷爷在哪儿呢?”牛有草慈祥地说:“你俩一边玩去,我先讲完再轮到你们讲。”

牛有草把酒洒在地上说:“爹,三棵树您儿子保不住了,咱家的祖坟也保不住了,因为德国人要开发咱麦香村,要把麦香村变个好样,这是乡亲们梦里盼的大好事啊!您儿子不能当又臭又硬的绊脚石,您要是活着也会拍巴掌叫好。”

他跪在地上说:“爹,我给您跪下了,儿子给您赔罪。我听了您一辈子话,没敢娶灯儿,现在我想娶她。这么多年我俩没在一块儿,可两颗活蹦乱跳的心早就连在一起了。眼下我蜡头不高了,想和她过几天好日子。等儿子到了您那儿,儿子给您穿上踢倒山的牛鼻子鞋,您要不乐意,就一脚把儿子踹出来还不行吗?爹,灯儿一直在儿子心里扑腾啊!”牛有草说着,老眼泛出泪花。

牛有草把两个小孩喊过来说:“给你们太爷爷磕头!”孙子说:“我不认识他,不磕头。”外孙女说:“我也不磕头。”

“孩子,咱们老农民不能一代比一代忘性大。”牛有草硬按着孙子、外孙女的头磕下去,“爹,这是您的重孙子和重孙女,您看见了吗?咱家多旺啊!”

祭奠过祖宗,牛有草叫上马仁礼锯坟地上的三棵树,树伐倒了,竟然意外发现了九个金元宝。

马仁礼奇怪地说:“元宝咋埋在老枣树底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我跟我爹上梯子,亲手把元宝扔烟囱里了。”牛有草撇嘴:“你爹是猴,你是猴儿。你老说元宝在我家炕洞里,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你爷俩心里清楚得很,我要不是万不得已,肯定不会伐这三棵枣树,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儿!”

马仁礼眨着眼说:“我想起来了,当年你爹死后,我爹让我去看望你,我回家看到我爹沾一手泥巴回来,难不成他去藏元宝了?我不明白,我爹把元宝藏你家树底下为啥呢?他要是想给我留着,我也拿不到啊!”牛有草说:“这事容易,你去问问你爹,就全清楚了。”

马仁礼说:“要去咱俩手拉手一起去。对了,当年说好找到金元宝咱俩一人一半。”牛有草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这事得开个董事会,大家一块儿商量该咋办。”马仁礼说:“对,由董事会定,让你吃不上独食!”

眨眼到了2008年秋天。面貌一新的麦香村展现出来,水泥马路两旁立着一排排二层小楼,宽敞的广场上红旗随风飘舞。翠绿的麦苗露了头,麦地里一片郁郁葱葱,满头白发的牛有草蹲在地头上望着麦田。

马仁礼戴着老花镜看小孙子玩电脑,他说:“孙子你慢点弄,爷爷还没看清楚呢。”小男孩说:“爷爷,您来来回回都看半天了,还没看清楚?”马仁礼望着电脑抹起眼泪:“老眼经不住风喽。”

牛有草对镜梳着花白的头发,麦花拿喷气式电熨斗给牛有草熨衣裳。牛有草说:“裤线直了?肩挺了?都平整了?今儿个得风光一回。”麦花说:“爹,您放心,我保准让您风风光光地出去。”

麦香村的广场上聚集着众村民,村长站在广场旗杆下的高台上,旁边的桌子上摞满小红本。

马仁礼上下打量着牛有草,咂吧着嘴:“真是老来俏啊!”牛有草挺胸收腹说:“赶上大喜事,俏一回没毛病。”

村长拿着喇叭喊:“乡亲们,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的报告大家都听到了、看到了,人大的《物权法》明确了咱们农民的土地财产权,今后,土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等都是咱们农民的合法财产权,有法律为咱们做保护。国家给咱们土地承包经营权人发放土地承包经营权证,咱们有权将土地承包经营权转包、出租、互换、转让、入股。”

村长刚要发小红本,牛有草高声说:“我想讲两句。”他昂首挺胸穿过人群走上台,望着台下的众村民,清了清嗓子说,“乡亲们,我老了,可我心里亮堂,我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辈子的话,不讲出来就得憋死。想当年,咱们农民跟着党干革命,就是为了能有自己的地。党对得起咱们农民,1948年土改,咱们农民有了地契,记得地契刚掐到手的时候,有人把地契塞进嘴里一口吞了,他说吞到肚里就掏不出来了!1978年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咱们农民包产到户,吃饱了饭;2006年全国取消农业税,几千年来的皇粮国税不用交了;眼下,咱们农民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又来了,国家给咱们农民发了小红本,从今往后,咱们农民自己的地自己说了算,咱们农民有权了。一晃整整六十年哪,我这辈子不白活了……”牛有草说着眼泪淌下来。

领到土地证的当晚,牛有草戴老花镜借灯光仔细看着土地证,他把土地证立在桌上呆望着,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麦花走进来问:“爹,您打电话让我回来干啥?”牛有草说:“闺女,替爹给你灯儿姨传个话,就那句话,你说了她就知道。”

白发苍苍的杨灯儿给窗台上的那盆铁树浇水,可喜的是铁树竟然开花了!月光笼罩着村庄,杨灯儿坐在炕头纳鞋底。孩子睡熟了,小娥子躺在孩子身边。杨灯儿说:“闺女,你总陪着娘,公社没意见?”小娥子说:“他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才懒得管我呢。老夫老妻的,能有啥意见?”

杨灯儿体贴地说:“那也不能热乎了娘冷了丈夫。娘这一辈子老想着往外折腾,村里有人对娘有看法,可不管你娘咋折腾,身子是干干净净,心里也是亮亮堂堂。”小娥子说:“娘,您不用管他们,是灯儿就得亮着。”

杨灯儿笑着说:“你爹死后,咱们家院里可热闹了,有男人往咱家圈里赶猪,有男人往咱家圈里牵羊,也有人半夜隔窗子捏嗓子喊,大妹子,冷不?我给你添把柴火?呸,一群死猫烂狗狼眼兔子头!闺女,娘看不上他们,娘的心尖上这辈子就擎着一个人儿,那就是你大胆叔!”小娥子说:“娘,您俩该成个家了,不能再等。”杨灯儿点点头:“得看一锅蒸熟的馒头谁来揭盖。”

当然,是牛有草来揭盖。艳阳高照,喜鹊临门。牛有草穿戴一新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说:“灯儿,我今儿个来,就为那句话。”杨灯儿平静地问:“你想揭盖了?”

牛有草涨红着脸说:“不能再等,再等就熟过头不筋道了。”杨灯儿矜持着说:“这话讲得轻巧了点!”

牛有草颤声道:“灯儿啊,这辈子没有你,我没有今天!”杨灯儿动情道:“大胆啊,这辈子没有你,我熬不到今天!”

牛有草坚定地说:“都讲这话了,咱们就办了吧!”杨灯儿说:“不能悄不声地就办了,我得听点响动!”

牛有草诧异地问:“你要大办啊,县里还市里?五星级酒店成不,一百桌成不?要不要响器班子?你说句话咱啥都能办成!伴郎我找好了,就是马仁礼啊!”杨灯儿笑了:“你找他当伴郎,弄不好就得打起来。我就要你办一件事,办成了,这锅我来揭!你身子骨还好?挑担水还能挑动?那你就从黄河边给我挑担水,我就要那个味儿。你挑担水从黄河边算起,遇到一个熟人就得站一下,说我给灯儿挑担水。就是见着马仁礼你也不能含糊!你把水给我挑到屋里,再给我烧锅热水,行不?”牛有草望着灯儿哈哈大笑,他边笑边咳嗽着说:“妥了!”

牛有草从黄河里挑着水经过玫瑰地头,马仁礼说:“大胆哪,你多大岁数了,作死啊?赶紧放下。”牛有草喘着气说:“放不下,灯儿叫我给她挑担水!”马仁礼笑着蹲在地上,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揪了两朵玫瑰花插在担子两头,牛有草挑着水迈着秧歌步走了。

牛有草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地在村街走着,边走边喊:“都让让道儿,我给灯儿挑担水!”他气喘吁吁地一手支腰一手扶着扁担。牛有草推开杨灯儿家的门,挑着水走进来大声喊说:“灯儿,我给你送水来了!”他放下扁担,把水舀进锅里,“水倒进锅里了!”他点燃液化气炉子,“灯儿啊,水烧上了,一会儿就开,你痛痛快快洗个澡吧!”

白发苍苍的杨灯儿坐在沙发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窗台上的那盆铁树花开得正艳。

几十台拖拉机在大片的土地上奔驰。满头白发的牛有草和马仁礼在撒麦种,一撒一个金色的扇面。满头白发的杨灯儿抱着干粮和水罐,盘腿坐在地头上幸福地望着……

(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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