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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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杨灯儿的“麦香坊”生意越来越红火,赵老六的面食店却是冷冷清清,喊着买两个送一个也很少有人来买。更糟糕的是赵老六放在商店的生肖馒头卖不动,被商店经理全退回来了,顾客都喜欢杨灯儿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和“招财进宝”。

赵老六在家里生闷气:“这口气不能忍!我真想拿擀面杖砸烂她家的锅!”老六媳妇说:“看你这点本事,白瞎了你这城里人的脑袋,跟土包子打架,还用动手吗?”她对着男人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子,男人连连点头。

这天,小娥子正卖面食,孙大贵穿着破棉袄走过来说:“大妹子,你能不能送我个馒头吃啊?我一天没吃饭了。”小娥子递给孙大贵一个馒头。孙大贵吃着馒头说,“大妹子,我不能白吃你的馒头,要不我给你干点活?”

小娥子挺大方:“你馒头不够吃我再给你拿一个,我这儿不招人。”孙大贵可怜巴巴地说:“大妹子,要不这样,我给你们干活,不要工钱,能管我一天三顿饭就行。”

小娥子让孙大贵等等,她去跟娘商量一下,孙大贵立即忙乎着扫地擦锅洗面盆。小娥子低声把孙大贵的事对娘说了,灯儿说:“干活就得管饭给工钱,这是规矩。他家是哪儿的?为啥出来讨饭?都得明明白白。行了,不能闪了我闺女的面子,就先让他干着吧。”

孙大贵干了几天,又勤快又老实。这天,很多人围在“麦香坊”门口买面食,几个卫生检查人员走过来要进店例行检查。其中一个说:“我们接到举报,说你这里的卫生条件不合格。”孙大贵过来大声喊:“谁这么欠嘴,背后捅刀子!我们东家是好人,给我吃给我喝还给我工钱,凭啥有人讲她坏话?”

检查人员说:“我们就进去看看,有事说事,没事我们就走。”孙大贵挺横:“你说进来就进来呀?得看我们东家的脸色,她要是不让你们进,你们就进不来。”说着,抄起擀面杖,“东家,我就在这儿守着,要是有人敢跟你支棱毛,我就揍他!”

卫生人员进来检查,竟然在面袋子里和灶台下发现蟑螂!灶坑里还有一只死耗子!灯儿和小娥子都很奇怪。检查人员说:“大姐,事儿摆在眼前,有话跟我们回去讲,你这个店得停业整顿。”

灯儿只好说:“门都开这么久了,关一会儿顺便攒点热乎气儿,等把理讲明白了,气儿攒足了,门开得更有底气!大家收拾收拾,关门大吉!”

门口围很多人,大家议论纷纷。灯儿和店里的人走出来,卫生检查人员贴封条。有人喊:“馒头我们不要了,赔钱!”还有人说:“光赔钱不行,我们吃你家馒头吃这么久,得没得病不知道,得领我们去医院检查,吃出病得给看病!”

杨灯儿高声说:“各位街坊邻居,我先给大家道个歉。这事出在我的店里我担着,你们要赔钱要看病我没话可讲,等把事弄清我保证还大家一个公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叫杨灯儿,住在麦香岭麦香东村,那儿有我的房子有我的地,你们要是不信就去打听,讲半句假话我姓倒着写!”检查人员说:“这家店主的姓名和住址都登记了,大家就放心吧。”众人这才散去。

赵老六哼着小曲在屋里转着说:“舒坦!土包子想跟咱斗,小蚂蚁摇大树,不知道自己多大本事。她们停业整顿还得罚款。”媳妇说:“她们要是再开张呢?”赵老六撇嘴:“谁还敢买她家的东西?开张也是赔钱买卖。”

灯儿和小娥子走出卫生局,站在门口的几个工人要工钱。小娥子嘟囔着:“钱都压在货上,罚款还没交,哪有工钱发?”有俩工人嚷着家里等钱用,孙大贵说:“节骨眼儿上要工钱,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再急也不能逼东家上吊啊!”

灯儿忙说:“几位兄弟,事摆在这儿,眼下真没钱,硬要我也拿不出来。你们先回家,让我想想法子,三天后咱们店里见,我保证亏不着你们。”

孙大贵一摆手:“都回家吧。”小娥子望着孙大贵:“你咋不走?”

孙大贵说:“我没地方去啊,东家,做牛做马,一天管三顿饭就成。”小娥子摇头:“我们一天三顿饭都没人管了,还管得上你吗?”

孙大贵说得漂亮:“不管饭我也得跟着,谁让你们是我的恩人呢!”灯儿叹了口气:“好的时候全是人,难的时候才知道啥叫人儿,大贵啊,我谢谢你。商店里还压着咱的货,跟经理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先把货钱提出来。”

灯儿、小娥子、孙大贵走到商店外,商店已经关门了,橱窗里空荡荡。他们来到食品部经理家门口,经理沉着脸走出来说:“我正想找你们呢,你们倒找上门来了!你们是真傻呀还是装傻?你们的作坊出了事,能捂住盖住吗?就因为你们这事,我被领导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检查材料还没写完呢,你们还追到门上要货款来了!”

灯儿辩解:“经理,脏东西是刚冒出来的,以前的货干净啊。”“干净人家封你的店干什么?我跟你讲,你们的货全下架了,货款没了!”经理说完关上门。

昏黄的路灯下,小雪飘落下来。灯儿、小娥子、孙大贵坐在道边。灯儿说:“大贵啊,你要是冷就找个暖和地儿歇着去,我娘俩你不用管,有地儿去。”“东家,我一个老爷们儿,跟着你们也不方便,我就到咱们店附近找个地儿猫着去,有事你们就去那儿喊两声,我能听见。”孙大贵说完站起身走了。

小娥子拉着娘的手说:“娘,我想回家,我心里憋屈。”灯儿宽慰着:“早晚得回去,可不能就这么回去。娘带你出来的时候,那话讲得响亮,要是不明不白地回去了,娘丢不起人。闺女,钻娘怀里待着,娘搂着你,热乎。”

小娥子趴在灯儿的怀里,眼泪流下来。灯儿抚摸着小娥子的头:“哭管啥用,咱们既然来了,就要享得了福,遭得起罪,娘要是动不动就像你这样,咱们还出来干啥?回家猫炕头得了!闺女,坐久了累腚,娘给你来一段。”她站起身,唱起了吕剧《王小赶脚》,“我槽头喂上了小黑驴儿,小黑驴儿,可真爱人儿,黑眼圈儿,粉鼻子儿,滚圆的脊梁白肚皮儿,它跷跷伶俐那四条腿儿,紧衬着四条雪里站的粉白蹄儿。它吃的饱饱的儿,随我大道驮客人儿……”小娥子也站起身接唱:“小黑驴嘚哦嘚地往前跑,王小背包袱紧跟在后边。抬头看一轮红日当头照,万里无云好晴天。满坡庄稼无风不摆动,行路人浑身热汗湿衣衫……”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哪管大雪纷纷扬扬落一身。

早晨,经理媳妇开门,拎着脏水桶来道边刚要倒水,看见灯儿搂着小娥子坐在道边,两人身上盖着厚厚一层雪,像大雪人。经理媳妇很是感动,就让她俩进屋暖和一下。经理知道娘俩宁愿在外冻一夜也不走,觉得她们可信可贵,就把以前的货款给了,让她们去交罚款。经理还说,等她们的花色面食出来了,商店还要。

牛有草不知道杨灯儿在城里开店的情况,放心不下,就和马仁礼商量去城里看一下。小娥子是马仁礼未来的儿媳妇,灯儿就是准亲家,马仁礼也挺关心的。于是,俩老伙计就结伴进城。他俩来到“麦香坊”门口,看着门上的封条,就知道准是出事了!

孙大贵穿着破棉袄从老六面食店里出来,从二人身边走过。马仁礼问:“小兄弟,这家店怎么了?人呢?”孙大贵抬起醉醺醺的眼说:“这家店让卫生局给封了!土豆搬家,人也滚球了!”说着摇摇晃晃地走了。

马仁礼说:“弄不好她娘俩回家凑钱去了,要不咱们回去?”牛有草摆手:“灯儿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她要是赶这个节骨眼儿回家就不叫灯儿了!她宁可弄根绳挂树上也不会回去!少说废话,咱们去找。”

灯儿和小娥子交了罚款出来议论着。小娥子怀疑:“那脏东西到底是哪儿来的?咱天天在店里忙活,咋就没看见呢?”灯儿肯定道:“那脏东西是后放进来的!谁干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谁让他干的。是不是咱们得罪人了?”

小娥子提醒:“自打咱们的店开了,对面老六面食店的买卖差了不少,他们没事就拿眼斜楞咱们。”灯儿点头:“这事先别乱猜,以后注意点。罚款也交了,等揭了封条咱娘俩重打鼓再开张。”

卫生局检查人员揭了封条对灯儿说:“大姐,你们可以开张了。以后做生意可得小心,尤其是卫生问题,大意不得。”灯儿和小娥子走进来,赶紧收拾屋里的锅碗瓢盆。

孙大贵走进来说:“东家,你们可回来了,都想死我了。”灯儿关心道:“大贵啊,赶紧进屋暖和暖和。闺女,把炉子点上,再蒸一锅大馒头,让你大贵兄弟吃个饱,好好热乎热乎。”

牛有草和马仁礼转了一大圈,再来到“麦香坊”门口,看到封条揭了,门开着,就大步走进来。孙大贵望了一眼二人,赶忙跑到灶台前拉风箱。马仁礼审视着孙大贵,孙大贵躲避着马仁礼的目光。

马仁礼笑对灯儿说:“牛村长兼厂长说过来慰问慰问你。”牛有草问:“灯儿啊,刚才你去哪儿了?”

灯儿掩饰着:“没去哪儿,出去办点事。”牛有草逼问:“你不用瞒我,白纸黑字我都看见了,到底出了啥事儿?”

小娥子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把蟑螂和死老鼠弄进来,害得我们又关门又交罚款!要是让我揪出来,我煮了他!日久见人心,是狐狸早晚会露出尾巴来!”

灯儿在里屋对牛有草和马仁礼讲了事情的经过后说:“也没啥大不了的,一转眼都过去了。”牛有草担心:“灯儿啊,出了这档子事,还有人敢买你的东西吗?你这买卖还能做下去吗?要不就别干了,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受这个气?你要是跟我们回去,仁礼那儿我不敢讲,我这儿你想干啥就干啥。”

马仁礼立马插言:“怎么我那儿你又不敢讲了?平日子你张嘴闭嘴少讲了?我堵都堵不住!灯儿啊,我那儿也一样,你要是想干啥随便挑!”

灯儿对俩老伙计表心迹:“你们能讲出这话来,我灯儿这辈子就没白活!眼下店又要开张了,到底买卖是好是坏,我不能瞪着眼讲狂话。可有一条,我不信神,不信鬼,半饥半饱过了大半辈子,我得靠自己的本事,要是过不上好日子,我就算累死在这个店里也不回去丢人现眼!”

马仁礼提醒:“灯儿啊,自己想干啥谁也拦不住,可是,你这买卖想开张大吉得看准一个人。我在北平府国民党大牢里待过,什么没见过?人影从我眼前一晃,我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我看那个姓孙的,你得小心点。”

牛有草点头:“仁礼讲得在理,灯儿你得好好琢磨琢磨。”灯儿挺自信:“你们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马仁礼笑看小娥子:“讲了半天,水都没喝上。”小娥子赶紧倒了一杯水递给马仁礼:“仁礼叔,要是烫嘴,我给您添点凉的。”马仁礼喜笑颜开:“这丫头是越来越会疼人儿了!”

灯儿送走俩老爷们儿回到屋里,发现椅子上放着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厚厚一沓钱。灯儿知道是牛有草留下的,转身跑出去,她站在街头望着。远处,牛有草和马仁礼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滑地走,他们步履蹒跚,越走越远。夕阳洒在灯儿的脸上,风摆动着她花白的头发,她的眼眶充满了泪水。

大雪包裹着整个布拉戈维申斯克。杨春来和张富贵穿着厚棉衣,戴着厚帽子,脸上围着围巾,手上戴着手套,跟大狗熊一样,顶风冒雪走着。俩人来到一个仓库里,张富贵指着摞得小山似的成麻袋的货说:“兄弟,这些货是我一个朋友的,他着急用钱,降价出售。二成的价,咱们就算五成倒出去,也能赚三成,能按六成七成八成倒出去就赚大了。”杨春来问:“你这朋友可靠?”

张富贵底气十足:“比认识你还早半年,人不错,踏实。兄弟,也就是你,换成旁人,这好事我才不讲呢。”杨春来有点怀疑:“你那个朋友要是按二成价卖给咱们,他不赔了吗?”

张富贵笑了:“你管人家赔不赔!这地方急用钱的人多了,真要钱逼到份上,死的心都有,还讲赔不赔吗?”杨春来点头:“好,你说咋干就咋干!”

两人来到玛利亚家。杨春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桌子上:“我就这些钱,全拿出来了。大哥,这事保准能成?”“你要是信不着哥哥,现在就把钱拿回去!”张富贵说着把布包扔给杨春来。

杨春来急忙说:“你这是干什么,我还信不过哥哥你吗?”张富贵十分得意:“兄弟,这回要是倒腾好了,哥哥保你能买台小轿车。你要是开着小轿车回家,那得多风光!你娘要是看见了,还不得乐得合不上嘴?要让你爹看见了,你爹的肠子都得悔青了,当年送出去一块石头,哪成想是一块金子!”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儿,即便是有,馅饼也裹着毒药。杨春来一是想发财,二是社会经验不足,轻易就相信了张富贵,没想到钱一交给他,这人就玩起了人间蒸发。

俄罗斯的冬天真冷,雪花漫天飞舞,寒风呼啸。杨春来从电话亭里出来,急匆匆来到玛利亚家敲门。敲了好久门才开,玛利亚披着衣服探出头。杨春来一头钻进屋里,他打开一扇扇门,朝里面张望着问:“张富贵呢?”玛利亚双手一摊:“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俩临时搭伴过日子,现在散伙了。杨,如果不介意,你可成为我这儿新的男主人。”

杨春来乞求着说:“这么晚了我没地方去,借你这儿睡一宿明天就走。好吗?”玛利亚笑了:“我喜欢高傲的男人,想喝点酒吗?”杨春来点点头。

玛利亚拿出一瓶伏特加和杯子,杨春来一把夺过伏特加仰着头喝着。“卧室里暖和,你可以进去慢慢喝。”玛利亚说着,走进卧室。

杨春来喝完酒躺在沙发上渐渐闭上了眼睛,他正打着鼾,玛利亚从屋里走出来,悄悄地走到杨春来身边,摸摸他的衣兜,没有钱。

天大亮了,杨春来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餐。玛利亚坐在餐桌前望着他。杨春来吃饱抹了一把嘴:“玛利亚,谢谢你,我得走了。”玛利亚站起来说:“等一下,昨天晚上你喝了一瓶酒,又在这儿睡了一宿,今早吃了一份丰盛的早餐,我想你应该付完钱再走。”

杨春来愣住了:“我的钱全让张富贵拿走了,等我找到他咱们一块儿算账。”玛利亚摇头:“你找不找张富贵跟我没关系,你不付钱也可以,我只能报警了!”杨春来望着玛利亚,无奈地脱下身上的皮袄挂在椅子背上,转身走了。

风雪中,杨春来穿着棉毛衫衣走在街头,他冻得受不了,只好在垃圾箱里捡了件破棉袄穿上,像叫花子一样,步履蹒跚地盲目走着。大雪纷纷的冬夜,昏黄的路灯照着街道,杨春来蜷缩在屋檐下,他啃着垃圾箱捡来的干面包。杨春来万念俱灰,他走到黑龙江江边,望着江水,一头扎了进去……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杨春来脸上,杨春来慢慢睁开眼睛,恍恍惚惚中,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在准备饭菜。杨春来轻声问:“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女人没回头说:“你已经死了。”

杨春来问:“那你是上帝了?”女人说:“我要是上帝,我就不会让自己遇到你这么懦弱的男人!”

杨春来一下坐起来高声说:“我懦弱就不来这鬼地方了!都是骗子,骗到最后连皮袄都不给我留下!”他望见了窗口挂着的白色天鹅毛的芭蕾舞服,看着女人的背影问:“你是……卡佳?”

女人转过身,真是卡佳!她端着一盘面包和香肠递给杨春来。杨春来愣愣地望着卡佳:“我怎么到你这里来了?”卡佳说:“你要感谢救你的人,还要感谢你兜里的电话本。”

杨春来问:“你父亲呢?”卡佳说:“死了。是酒害死了他。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赶紧吃吧。”

杨春来接过盘子:“你还在夜总会跳舞吗?”卡佳点头:“当然,那是我的舞台,没有人能让我离开那个舞台。”

杨春来拿起面包说:“我没钱。”卡佳点了点头。杨春来默默地吃着面包。卡佳从柜子里拿出钱给杨春来:“杨,忘了我吧,我不是好女人,可能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杨春来低着头,使劲儿地咽着面包。

杨灯儿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招财进宝”等各色面食又摆进商店的橱窗。“麦香坊”门口蒸气腾腾,一个横幅悬在门前:“吃馒头不花钱,仅限三天,欢迎光临!”人们拥挤着争相拿馒头。

赵老六面食店门口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赵老六和媳妇

隔窗户望着“麦香坊”,媳妇说:“这招真狠,看来她们娘俩是豁出去了。”赵老六闷闷地哼了一声:“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就让她们做三天赔本买卖!”

早上,店里要进面粉了,灯儿让孙大贵去麦香面粉厂拉一车回来,直接找牛厂长就行。

下午,灯儿站在街头朝远处望着,不断有车从她面前驶过。远处一辆拖拉机驶来,拖斗里装满面粉,孙大贵坐在面粉袋子上。灯儿赶紧走到僻静处,悄悄地望着。孙大贵把面粉拉回来放进小仓房里,然后对小娥子说他出去办点事,过两天回来。

夜晚,灯儿走进仓库,她把摞得整整齐齐的成袋的面粉一袋一袋挨个检查,发现有好几袋不是正经麦香牌面粉,她把冒牌货全部挑出来另作处理。

第二天店铺刚开门,工商局的两个检查人员走过来说,他们接到举报,“麦香坊”店里的面粉有问题。

小娥子解释:“我们店里用的面粉都是麦香面粉厂的麦香牌面粉,正经货,咋会有问题?”灯儿笑着:“人家是执行公务,检查吧。”

检查人员检查半天,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很客气地说:“大姐,不好意思,打扰了。”检查人员走后,小娥子问:“娘,咱家怎么总有事呢?您知道是谁举报的?”灯儿笑道:“有事好啊,有事尾巴就露出来了。娘想回家一趟,店里的事你多上点心。特别注意姓孙的。”

灯儿背着布包走出来,她路过老六面食店。赵老六媳妇问:“大姐,你这是去哪儿呀?”灯儿说:“回家看看麦苗,一年的口粮啊,可不能大意,用不了几天就回来。”

天黑了,街头静悄悄的,“麦香坊”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孙大贵从老六面食店里闪出来,他朝四周望望,走到“麦香坊”敲敲窗户说:“我回来了,孙大贵。”小娥子打开门,孙大贵穿着破棉袄钻进来说:“事办完就赶紧回来了。”

小娥子说:“锅里有馒头,赶紧吃吧。”孙大贵念叨:“上回着急,面袋子摞得东倒西歪,我去再码码。”他打开小仓房门走进去,关好门拉亮灯,刚一转身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灯儿坐在仓房里正望着孙大贵。孙大贵惊恐地望着灯儿。

灯儿走到孙大贵面前叹了口气说:“老爷们儿一个人过日子就是不行,你看看这棉袄大窟窿小眼子都露棉花了,挡不住风啊,你脱下来我给补补。”灯儿坐在椅子上,给孙大贵缝补着棉袄。孙大贵坐在对面低着头。

灯儿开导着:“衣裳不怕破不怕露,就怕不收拾。破了露了补补就好了。人也是这么回事,只要心眼正,犯点错不算啥,缝缝补补认个错还是好人。怕就怕明知道犯错还咬着死理儿,那可就不是好人了。大贵啊,你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以后有针线活就吭一声,大姐不光会蒸馒头,针线活也拿手。”孙大贵知道栽赃陷害的事情露馅了,一下子跪在灯儿面前:“大姐,事情都是我干的……”

翌日,杨灯儿拎着篮子走进老六面食店,她把篮子放在桌子上,掀开篮子盖,拿出一道道菜,有炝土豆丝,有炒白萝卜,有炖白菜,有小葱拌豆腐,有炸麻团,还有两瓶酒。

赵老六问:“大姐,你这是啥意思?”灯儿笑道:“邻里邻居地处了这么久,眼瞅着快过年了,请你们吃顿饭。”

赵老六客气着:“请客请到家里来了,这顿饭得吃,请坐。”灯儿稳稳当当坐在饭桌前。赵老六也坐了。老六媳妇刚要坐,被男人支走了。灯儿打开酒瓶,倒了两杯酒,举杯说:“老弟,大姐敬你。”赵老六也举杯:“哪能你敬我,你比我年岁长,我得敬你呀!”

灯儿问:“这杯酒怎么讲?”赵老六直说:“就为了咱们门对门,顶着牛做生意的缘分!”

“讲得好,干了!”灯儿又倒两杯酒,“这回得大姐敬你了吧?”赵老六摆手:“不行,还得我敬你,就为了咱们一个商店抢地方摆柜台的缘分!十二属相馒头就是我的。”

灯儿又倒了两杯酒。赵老六端杯:“大姐,我还得敬你。为了你的‘麦香坊’别总出乱子,平平安安发大财。”灯儿接上:“这酒得喝,也为了你的面食店生意红火赚大钱!老弟,别光喝酒,吃点菜吧。”

赵老六拿起筷子,刚要夹小葱拌豆腐,灯儿拿筷子挡住赵老六的筷子,指着醋炝土豆丝:“先吃这道。我做的菜有讲究,先吃哪个后吃哪个乱不得。这醋炝土豆丝吃了开胃。”赵老六夹起土豆丝吃着:“不错,又酸又脆,好吃!”

灯儿说:“再尝尝这炒白萝卜条,顺气。还有这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接着再吃这道清炖白菜。”

赵老六伸着筷子望着菜:“怎么讲?”灯儿解释:“白菜白菜,菜就是财,吃了这道菜,就是发明明白白的财,赚明明白白的钱!”

赵老六放下筷子:“大姐,有话直说吧。”灯儿不再绕弯子:“老弟,一锅馒头该出锅了吧?你姐姐我叫杨灯儿,是灯儿就得亮着,就看不得灯下黑。你姐姐我六十多岁,活了大半辈子,不容易,啥罪都遭过,啥苦都受过,啥鸟都见过!大姐要是哪里得罪了你,有话当面讲,背后捅刀子不是爷们儿干的事!”

赵老六问:“谁背后捅你刀子了?”灯儿直言:“我让孙大贵去买面粉,你跟孙大贵咋接的头,到哪儿换的面粉,我都摸得清清楚楚。我能让那些不合格的面粉留在我店里,等你叫人来查吗?老弟啊,这事儿你清楚,我也清楚,就不多讲了。我今儿个来,就想求个和字。出门做生意不容易,想赚钱得拿出真本事。大姐我就求你抬抬胳膊,让过一阵风去,好不好?”

赵老六乜斜着眼:“我要是不抬这个胳膊呢?”灯儿不再客气:“你要是想一条道走到黑,我陪着你!你要是敢撒泼,你卸胳膊,我敢卸腿,你豁上死,我豁上埋!今儿个咱俩要是非躺下一个,你就亏大了。老娘没人孝敬了吧?媳妇没人疼了吧?孩子没人管了吧?可我不怕!这辈子的酸甜苦辣我都尝过,看见的风景比你多,吃的咸盐豆子摞起来比你高!”

赵老六哈哈大笑:“你不用吓唬我,我赵老六不吃这一套!既然你讲到这了,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人是我的人,事儿是我琢磨的事儿,我这么干都是你逼的!城里这么大的地方,你非得在我家对面开店吗?你抢了我店面的生意,还抢了我商店的生意,你让我不好过,我就让你过不好。这些话你都听清楚了吧?可你听清楚也没用,告我得有证据,你有吗?别指望孙大贵能给你作证,我早把他打发走了。”

灯儿还想争取:“桌上还剩一道主食炸麻团,这道主食叫一团和气。老弟,大姐再求一回和,你要是能把这道主食吃了,那咱们从今往后搭着膀子做邻居,和和气气做买卖,你看行吗?”赵老六梗着脖子:“我今儿个就把话放这儿,有能耐你就拿出来,我陪到底!不把你‘麦香坊’挤出这条街我不叫赵老六!”

灯儿站起来:“你把自己看高了,好,你不是非要把我挤出这条街吗?那我就睁眼看看你咋个折腾法!”

这时,孙大贵走进来说:“今儿个我得把话讲明白,要不我吃不香睡不着,净做噩梦。我把老底儿都跟她们交代了,她们要是真告咱们,人证物证一个都不少。”跟着进来的老六媳妇望着孙大贵:“大贵啊,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调炮往里揍啊!咱们是亲戚,你咋能把亲戚卖了呢?!”说着抡起巴掌。

孙大贵上前一步:“堂姐,你要打就打吧,打我我心里也舒坦。往人家面袋子里塞蟑螂,灶台边投死老鼠,进不合格的面粉,把人家逼得又被贴封条,又交罚款,大冷天儿的,晚上连个睡觉的地儿都没有。人家发现这事是我干的,没说去告我。她们是好人,咱们不能亏着良心祸害她们啊!”

赵老六夫妻望着孙大贵沉默。灯儿趁热打铁:“老弟,大姐还是那句话,求个和字,你吃了这麻团咱们就是一团和气。”赵老六问:“还能和气得了吗?”

灯儿挺大度:“老弟啊,大姐抢你们的生意在先,你们怨恨大姐在后。说到底,是大姐先对不住你们,大姐今儿个就给你们道个错。”赵老六怯怯地说:“大姐,你不告我了?”

灯儿笑着:“邻里邻居的,撕破脸皮好看吗?不让大伙儿笑话吗?老弟,大姐不想打官司啊,要是能讲个和字,大家拉拉手,满天乌云就都散了。”

赵老六满脸羞愧:“大姐,我不是人!”灯儿拿起麻团递给赵老六:“老弟呀,做生意赚钱得靠真本事,本事不够就学。你要是觉得大姐的面食做的还行,大姐就教你,保证你做的跟大姐做的一个味儿。”

赵老六抬起头:“大姐,我错了,这笔账就记在我身上,你要是哪天遇到难事,只要你动动嘴,我就是跑断腿也得帮衬你。”灯儿笑着一拍手:“这话真烫心哪!行了,一条街上两个店,你卖你的,我卖我的,我这儿卖一个馒头,你那儿卖两个,有钱咱一块儿赚,有甜头咱一块儿尝!”

快过年了,到处都是喜气洋洋。一个大布包摆在“天蓬乐园”前空地的大桌子上,旁边站着牛有草和麦花。牛有草戴着獭兔皮帽子和墨镜,旁边的小桌前坐着会计。三猴儿、牛金花、马小转、尹世贵等众村民望着牛有草。

牛有草清清嗓子问:“老尹叔,闻着啥味儿了?”瞎老尹说:“钱味儿!”

牛有草一把拉开布袋口,一捆捆钱露出来。他说:“乡亲们,云彩扯开了,见着亮了。话不多讲,发钱!”众人欢呼起来,他们排队领钱。牛有草默默地望着众人,眼泪从墨镜底下流出来。

与此同时,“天蓬食府”门前同样热闹非凡。马仁礼喊:“大家别着急,排好队一个个来,该拿的都有份!”领到钱的有人闻着钱,有人沾着唾沫数着。

杨灯儿和小娥子从城里回来了。小娥子拎着两个寿篮,后面跟着牛有草、马仁礼、马公社。小娥子满脸喜庆:“大胆叔,仁礼叔,明儿个就大年三十了,我娘给你们一人做了一个寿篮。”

牛有草逗趣:“还喊啥仁礼叔,叫爹多热乎!”小娥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灯儿笑着:“别放下牛橛子你就把不住嘴。”

“就这么点事儿,早叫晚叫都一个样,我家小肉包早就管我叫爹了。”牛有草说着打开自己的寿篮,里面有六个大寿桃,还有个牛属相馒头。牛有草又打开马仁礼的寿篮,里面也有六个大寿桃,还有个马属相馒头。

马仁礼说:“小心眼病又犯了,少你的没有?”牛有草说:“少了一匹马。”马仁礼说:“那我这还少了一头牛呢。”

灯儿乐和着:“你俩要是嫌少,我把牛马都收回来,你俩就一样了。大胆哪,你儿子年前来信儿了,说在那边干得挺好,过年就不回来了。”

牛有草摇头:“干得再好也得回家过年,外面再热乎能有家里炕头热乎?”灯儿说:“孩子都那么大,别操心了,你要实在惦记就给他打个电话。”

牛有草挠头:“我……灯儿,要打你打。我这辈子就舞弄不住俩人,一个是那牛犊子,一个是你……”

都说铁汉柔情,大过节的,牛有草想起儿子,心里一阵难过。他不知道,杨春来在俄罗斯遭了罪,险些将命搭上。杨春来要啥没啥,穿着破棉袄像个叫花子,他实在混不下去了,听着耳边的鞭炮,看着美丽的烟花,钻心地想起了娘。他在黑河市街头的一个电话亭往村委会打电话。

杨灯儿和牛有草得到信儿,一溜小跑着来到村委会,接听儿子的电话。杨春来心情激动:“娘,我是春来,狗儿!”灯儿高声喊:“儿子,鞭炮声太响了,娘听不真亮啊!”

杨春来大喊:“我……我在国外呢。”

灯儿问:“你那儿有饺子吃吗?”

杨春来信口胡说:“有,一帮人有擀皮的,有剁馅的,有包饺子的,一大锅水都烧开了,就等着下饺子。还是牛肉馅,都是大肉蛋蛋,可香了!”

牛有草贴着电话听着,灯儿把电话递给牛有草,他忙摆手。灯儿说:“孩子,国际长途贵,不多说了,有空回来,娘想你!”电话断线了。牛有草还贴着电话听。灯儿说:“还听啥?让你讲你不讲。”牛有草纳闷地问:“国外过年也放炮?”

杨春来站在电话亭里,望着窗外的大雪搓手又跺脚。这时,张富贵穿着羽绒服缩着脖子出现了,他拉开电话亭的门说:“兄弟,让让地方,我打个电话。”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杨春来打死都不敢想,能在电话亭这儿遇见张富贵,他双眼喷火,牙根儿磨得咯吱咯吱直响,恨不能生吞活剥了这个骗子。张富贵感觉不对,抬头见是杨春来,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杨春来追了出去。

经过一番追逐,张富贵跑不动了,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杨春来呼哧带喘盯着他,把帽子扔在地上,把破棉袄也脱了,挥拳要好好教训一下张富贵。张富贵抱拳求饶:“兄弟饶我一命,日后报答。”“还日后?今儿个报答正好!”杨春来说着扑上去狠揍张富贵,他拼命反抗。两人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一时半会儿难分高下,累得筋疲力尽,躺倒在地上喘气。

杨春来恶狠狠地问:“我的钱呢?”张富贵委屈地说:“没了。那个不是人的家伙儿把我骗了,咱们买的那些货都是次品,不但卖不出去,还让警察没收了。兄弟,我这儿还有俩钱,请你吃顿饭吧。”杨春来恨恨地说:“大过年的,要吃就吃点好的!”

两人爬起来,来到一个小饭馆,要了一桌饭菜。杨春来饥肠辘辘,根本就不跟张富贵客气,拿起烧鸡就啃,一副狼吞虎咽的没出息样儿。张富贵感慨地说:“兄弟,看着你这样,我心里难受啊。”杨春来吃着说:“你不用难受,吃了这顿饭咱俩的账就清了。”

张富贵问:“你不恨我?”杨春来啃着鸡腿说:“这顿饭以前,我恨不得像啃这烧鸡一样把你啃了,眼下你拿烧鸡堵了我的嘴,我就不啃你了。”

张富贵给杨春来倒酒,杨春来端着酒杯说:“大哥,咱俩头回碰面,是不是在一条船上?就为这一条船,干杯!我第一次入关护照丢你手了,我说谢谢你,你说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说不定啥时候谁能帮谁一把。就为这一根绳,干杯!”

两人一仰脖子,把酒干了。杨春来继续说:“大哥,刚来时我的钱被警察抢走了,你跟我讲在家靠爹娘,出门靠朋友。那就为朋友俩字干杯!大哥,我喜欢上一只小天鹅,你帮我凑钱给她买了件很贵的天鹅服,这事永远过不去,就为情义两个字,干了!”

张富贵静静地听着,就是不言语。

杨春来叹了一口气:“我没来的时候,当着村里人的面夸下海口,说一个礼拜能买一台奔驰,一车西瓜能换辆坦克,现在想起来,都笑死人了!”他说着哈哈大笑。

张富贵也笑:“我没来的时候,还听说一车西瓜能换架战斗机呢!那多弄几车西瓜,就能打仗了。要打仗,你是总司令,我是副司令,咱们飞机坦克全都有,谁不服打谁!”杨春来摇着头说:“可一来才知道,这买卖不好干,飞机坦克没弄着,连饭都吃不上了。”

张富贵发泄着说:“他妈的,风里来雨里去,铆着劲儿地忙活,一步棋走错,什么都没了。”杨春来一拍桌子叫嚷:“不怕,钱没了还能赚,兄弟情义不能没,没了就没味儿了。你请我吃烧鸡,你就是烧鸡味儿。就为这味儿,干了!”

杨春来和张富贵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微醉。大雪纷纷,昏黄的路灯下,杨春来和张富贵搭着膀子,摇摇晃晃地走着。街上除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没有行人。他俩边走边大声唱歌。张富贵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杨春来唱《三套车》。大雪把他们包裹得像雪人。

饭吃好了,酒喝足了,杨春来和张富贵挥手说再见。杨春来思前想后,他真没地方可去,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境地,好在他还有家,有疼爱他的娘等着他。

杨春来感慨良多地来到黄河边等渡船,异国山水虽好,可还是血脉相连的家乡最亲。浪里张和儿子开着机器船过来,吆喝杨春来上船。杨春来穿着破棉袄在船的一角坐下,低头看着滔滔奔流的黄河水,心事随着波浪和旋涡起起伏伏……

浪里张的船在岸边停稳,杨春来背着包从船上走下来交完钱,扭头就走。浪里张叹了一口气,叫住杨春来,让他等一下。浪里张从船舱里拿出一件半新的衣裳递给杨春来,他愣了一下,眼眶微红,接过衣裳哽咽地道谢。

杨春来换上半新

的干净衣裳,大踏步向麦香村走去。

黄河岸边,一群农民正在镇压麦苗。小转儿眼尖,远远地看见杨春来,便热情地扯着嗓子喊:“狗儿,狗儿回来啦!”杨春来像是没听见,不做片刻停留,继续大步走。小转儿等人一脸困惑,七嘴八舌议论说,看样子狗儿混得不咋地,否则早就张扬了。

杨春来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从包里拿出破棉袄穿上。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他认栽了,让别人笑话去吧。

狗儿回来了,混得像个叫花子,这消息跑得比电波都快,瞬间麦香村的人都知道了。马公社以前暗地里与杨春来较劲儿,现在见到他这副狼狈相,一点儿也不开心。马公社打电话告诉小娥子,她哥回来了,混得很不好,像是遇见了啥事儿。

小娥子把消息告诉了娘,杨灯儿正在捡馒头,顿时变了脸色,连围裙都来不及摘,转身就往外跑。

杨灯儿家的饭桌上摆着一屉馒头和两盘菜,狗儿穿着破棉袄坐在炕头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马仁礼心疼地说:“春来,慢点吃,锅里还有。”

杨春来埋着头只管吃,一言不发。牛有草端着水杯走了过来,他把水杯重重地蹾放在狗儿的面前。狗儿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吃饭。

小转儿说,孩子像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真是亏着了。马仁礼问,春来,出啥事儿了,跟仁礼叔讲讲?

杨春来腮帮子蠕动着,咀嚼着饭菜,谁都不理。

牛有草关切地说:“春来啊,在外面咋样咱不讲,眼下来家了,那就把心放稳当。别的咱不敢讲,馒头管够,就是厂里的面粉不卖了,也得叫你吃饱。”

马仁礼狠狠一捅牛有草说:“净讲不靠边的话,用得着全厂的面粉养他吗?”牛有草瞪眼说:“老马头,你没事跟我抬啥杠,要抬杠咱出去抬,看谁能杠过谁!当年要不是你叫他学鸟话,他能去那鸟地方吗?能遭这个罪吗?”

马仁礼摇头:“嘿!我让他念大学还念错了?”“你们别吵吵了,我要睡觉。”杨春来说着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上头。

牛有草和马仁礼听了面面相觑,知趣地悄悄走了。

杨春来在被窝里听见众人离去的脚步声,关门声,再也忍不住,呜呜地痛哭起来。

牛有草舍不得离去,在院外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儿子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不愿意跟他这个爹说,他心里疼得直抽抽,却无能为力。

日头落山,起风了,小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牛有草黝黑而苍老的脸颊。牛有草坐在院门口的石蹾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

杨灯儿和小娥子赶回麦香村时,已是深夜。杨春来蒙着头呼呼大睡,娘俩没叫醒他,在厨房噼里啪啦做饭。

杨春来听见风箱声,闻见饭菜香,眼睛湿润了。有娘的日子真好!

杨灯儿和小娥子端着饭菜进来,杨春来坐起身看着娘说:“菜味儿真香啊。”

灯儿笑着说:“那就放开肚子,可劲儿吃。”

杨春来望着娘:“娘,你可想死我了。”

灯儿说:“你是想吃娘炒的菜了吧?”

杨春来笑了,心里暖暖的。

心情好了,话就多。一家三口围坐饭桌,边吃边聊,杨春来绘声绘色地讲在俄罗斯发生的可笑事情,逗得杨灯儿和小娥子咯咯笑。

杨春来说:“娘,不怕您笑话,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除了这件破棉袄,什么都没有了,三个字,穷光蛋!”

灯儿宽慰着说:“儿子,人一辈子谁没个马高镫短,骨瘦毛长,穷算啥?娘没穷过?你大胆叔没穷过?你仁礼叔没穷过?只要两条腿还能撑着就不怕穷,怕就怕俩腿一软人倒了,那就真穷到底了!”

杨春来说出他的打算:“娘,您儿子的腿打过弯儿,可又撑起来了,还能跺跺脚弄出大动静来。老毛子那边地大得一眼望不到边,可地大人少,靠本地人根本种不过来,粮食蔬菜水果都缺,到冬天就更缺了,我在那儿吃一盘炒白菜都得几十块钱。要是碰上蔬菜紧缺的时候,花钱都买不到。我想到那里种地。”

灯儿有些疑虑地问:“到国外种地,咱人生地不熟的,能行吗?”杨春来有了精神:“我都问清楚了,已经有中国人去那边租地种。那边的地便宜,咱们花点钱租下来,想种什么种什么,什么赚钱种什么,弄好了就成农场主。娘,这可是难得的好买卖,比面食店赚钱快,您要是不想干我去干,有钱没钱都干!”

灯儿一竖大拇指说:“好小子,这是句爷们儿话,就凭这句话,娘擎着你!”

儿子对自己不理不睬,女儿麦花又出嫁了,牛有草这日子过得怪冷清,没滋没味的。身边没个女人照顾,他只能自己丰衣足食,晚饭将就凑合吧。麦花心里挂念着爹,做好饭菜送过来。牛有草说:“闺女,你是嫁出去的人了,别总往爹这儿跑。”

麦花笑着说:“嫁出去也不能不管爹呀,我可不能让您一个人撑日子,您就跟我们一起过吧,省得我惦记。”牛有草故意说:“好容易把你弄出去了,我得过两天清闲日子。”

麦花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劝道:“马公社和小娥子也成家了,仁礼叔也是一个人儿,要不你跟仁礼叔搭伴过得了,还能拉拉呱。”

牛有草站起来说:“我呸,牛马能同槽吗?一身马骚味不讲,就是那马嘴也受不了,几天见一面还呢,要是一起过,还不得把房盖都得掀了!”

他正说得痛快,不想马仁礼找他有事儿,将这话听在耳朵里,张口就骂:“你嫌我马骚味,我还嫌你一身牛虱子呢!”

牛有草和马仁礼围着饭桌吃麦花送来的饭菜,边吃边唠嗑。马仁礼听亲家母杨灯儿说,春来要去国外种地,想探探牛有草的口风。

牛有草吧唧着嘴说:“仁礼啊,你就别绕圈子了,我都明白。我儿子就是我儿子,他认不认都是我儿子。这小牛犊子满精神头的时候,奓着膀子,支棱着毛,小蹄子紧着倒腾,我想拴住他的腿拴不住。眼下小牛犊子膀子收了,毛倒了,估摸腿也能消停了。他要能安下心帮我把这一摊子事支撑起来,我可就享福了。你说他能安下心来帮我的忙吗?”

马仁礼摇头:“什么牛爹生什么牛犊子,换成你,你能安心吗?”

牛有草摇摇头,哪里摔倒就哪里爬起来,他们老牛家的人都是这操行。想了半夜,牛有草决定向儿子妥协。翌日一大早,他拎着两条猪肉往杨灯儿家走,迎面正遇见灯儿,他笑着说:“你这是去哪儿呀?我买了二斤肉,寻思给孩子补补身子。”灯儿站住说:“你有这心早点来呀,孩子走了,还补个啥?人家是去那边考察,准备租地种。”

牛有草吃惊地说:“租地?咱们麦香岭有的是地,不用租,随便他种,他跑人家地头花钱租地干啥?”“讲多了你也不明白,等孩子回来给你上课吧。”灯儿说着一把抢过牛有草手里的肉,“行了,这两条肉归我了。”

对儿子的不辞而别,牛有草颇为感伤。他们爷俩之间这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啥时才能填平呢?

杨春来认定的事儿,九头牛都拽不回来,非干不可。他又回到俄罗斯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张富贵。张富贵说,你要租地种,可以去伊万农庄试试。

早晨,日头刚刚冒出来,杨春来就来到伊万农庄外。忽然马蹄声传来,一个女孩喊着:“闪开!快闪开!”杨春来猛地躲开,一匹白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上面坐着漂亮的尼娜。尼娜转身笑着高声说:“吓着你了吧!”

杨春来也笑:“你这样不礼貌。”“胆小的男人,对不起!”尼娜骑马远去,金色的阳光照着尼娜金黄的美发,一串笑声传来。

杨春来走进伊万农庄的院子里,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在铡干草,他上前问:“您好,请问您是伊万先生吗?”中年人站起来说:“能这样称呼我的应该是我的朋友,可我不认识你。”

杨春来自我介绍:“您认识张富贵吗?他说你们喝过酒,做过生意,是他让我来找您的。我和他是好朋友。”伊万脸色很难看地说:“我不想认识骗子的朋友,赶紧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你不听我解释我就不走!”杨春来说着铡起干草来。伊万板着脸说:“干活没工钱!”

杨春来边干边说:“没工钱我也干。”伊万说:“顽固的人,有本事你把这些干草全铡了!”

杨春来问:“我要是全铡完,你可以听我说吗?”伊万摇着头进了屋。杨春来卖力气地铡着干草,尼娜牵马走进来,她望着杨春来,拴好马进屋问道:“爸爸,外面的那个人是谁?你请他过来给我们干活?”

伊万气呼呼说:“骗子的朋友,他自己找上门的,说不要工钱。”尼娜奇怪地问:“他为什么给我们干活不要工钱?他一定是傻子了。”

大半天过去,杨春来一直铡着干草,他旁边已经起了小山似的干草堆。伊万和尼娜透过窗户望着。黄昏,伊万走出来,围干草堆转着说:“这么粗糙的草羊能吃吗?”说着推开杨春来,一把握住铡刀把刚要铡,忽然看到杨春来的手上沾着黑红色的血,他心有所动:“顽固的年轻人,为了你的劳动,我可以免费供应你一顿晚餐。”

伊万把一盘面包放在饭桌上。杨春来坐在饭桌前,拿纱布缠着手说:“伊万先生,我有话要跟您说。”伊万点头:“我愿意听,你想跟我说什么?”

杨春来诚恳地说:“伊万先生,我想替我的朋友张富贵给您道歉。”伊万摇头:“道歉有什么用?你的朋友差点害得我倾家荡产。去年冬天,他通过一个叫玛利亚的女人找到我,说有一批货着急卖掉,价钱非常便宜,后来商定,我用六台拖拉机换他的那些货。我用全部积蓄买了六台拖拉机,可没想到交易的时候警察来了,没收了他的货。你的朋友想卖假货给我,他是个大骗子!”

杨春来解释:“伊万先生,您是被骗了,可您还保住了您的拖拉机,而我和我的朋友被骗得一无所有。伊万先生,我的朋友是好人,请您原谅他。”

伊万问:“你找我只是为了替你朋友道歉吗?”杨春来忙说:“伊万先生,我朋友说您是从乌克兰来的,到这儿好多年了,他说您是个慷慨的大农场主。我想租您的地。”

伊万睁大了眼睛,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事情,他很乐意把地租出去。

夕阳西下,伊万领着杨春来在金色的田野上边走边说:“杨,你知道我的地有多大吗?”他朝远方一指,“这样说吧,凡是你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我的地。你要租多少地?”杨春来高声说:“我想全租下来!”

伊万站住身回过头说:“好大的口气,看来你很有钱了?”杨春来笑着说:“我是说将来总有一天,我能把你的地全租下来。”

伊万点头:“年轻人,我欣赏你的胆量,可我更欣赏能拿出卢布的人。”

杨灯儿在县城长了见识,心大了,也野了。她听说头发能卖钱,就挎着篮子在麦香东村走街串巷收起头发,她边走边喊着:“针头线脑换头发啦!”马小转迎面走来问:“灯儿啊,你在城里买卖做得挺好,咋又收起头发来了?”

灯儿说:“回来一趟就顺便收点,这东西能卖钱。城里废品收购站要,咱们瞅着没用的东西,人家眼里可是宝。”

牛有草和麦花走过来凑热闹,牛有草笑嘻嘻问:“用不用我拔两根给你啊?”“我倒是想让你拔两根,可人家只收黑头发,掺点白的就没人要啊。”灯儿一本正经道,“对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帮我收点,等卖了钱对半分。”

牛有草大笑:“那我真得帮你收点儿,要是能靠头发赚大钱,我就不干厂子喽。”灯儿说:“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别小看这东西,一撮两撮是头发,等攒起来就是一头假发!”

牛有草问:“一头假发有一头猪值钱吗?”灯儿认真道:“那我不知道,可人家说了,好好的一张脸,有头发谁愿意当秃子啊!这话就是说假发保准不愁卖,弄不好还是赚大钱的道儿。”

牛有草一本正经地劝道:“你这辈子就是不安分,见缝就钻,心比天大。都这么大岁数,差不多就行了,歇歇吧。早晚有你折腾不动的时候!”

杨灯儿撇撇嘴,嘲笑牛有草越活胆儿越小,越活越抽抽。

牛有草一肚子不痛快地和麦花回了家。麦花做好饭菜端上来,女婿小肉包和牛有草端坐炕头吃饭。牛有草吃了一个馒头又抓起一个馒头。“爹,您今儿个好胃口,只要您身子骨硬硬实实的,我们干什么都有劲儿。”麦花说着,给牛有草夹菜,“爹,灯儿姨说做假发是个来钱的道儿,您觉得怎么样?要真是能赚大钱的道儿,那咱们不得琢磨琢磨?”

牛有草把剩下的半个馒头扔进盘子里说:“不吃了,噎得慌!麦花,咱们的根在哪儿?咱们不明白啥事能不能干,你可得弄清楚了!怕就怕脑瓜热了,小腚儿飘了,小腿儿踢打歪了,一头钻进钱眼儿里,到头来出力又赔钱,白忙活一场。咱亏了不算啥,要是把乡亲们亏着,咱可就活不起了!”

麦花赶紧熄火:“爹,您看您这一箩筐的话,我就是随便说说,也没说真干。”牛有草吊着脸说:“往后不着边的事儿别说,说了我还上火!”

夜晚,麦花躺在炕上望着天棚。小肉包搂住麦花:“被窝里冰凉,搂搂热乎热乎。”麦花一把甩开小肉包的胳膊:“要热乎你自己热乎去!”

小肉包觍着脸:“咋了?我招惹你了?”麦花问:“你到底是哪头儿的?”

小肉包嘴贴麦花的耳朵:“当然是你这头儿的。”麦花揪小肉包的耳朵:“当着咱爹的面,你咋不让我讲话?”

小肉包搂住麦花说:“咱爹是啥性子?你跟他讲能占着便宜?要把他惹火了,他能把桌子掀了。要是再把他老人家气个好歹,你能收拾得了摊子吗?”麦花抓着小肉包的手:“你这话也有理,肉包啊,咱爹老了老了,胆子怎么越来越小?”

小肉包笑着说:“不是咱爹的胆子小,是你的胆子比咱爹都大了。”麦花说:“他们那代人一辈子围着地头转,做买卖也都是做地头的买卖。小肉包,你说咱们就不能破破这规矩,就不能干点离了地头的事儿吗?”

小肉包问:“怎么,你铁了心要做假发?”麦花说:“做不做还没想好,可我倒是想琢磨琢磨。”

小肉包提醒说:“咱爹不赞成的事,你琢磨也是白琢磨。”麦花不服气地说:“谁说白琢磨?只要把事干成,把钱摆在他眼前,不怕他不赞成。”

小肉包逗趣道:“媳妇,我看你别叫牛麦花了,叫牛大大胆!”麦花一扭头威胁说:“你再说一遍我听听!”小肉包使劲搂住麦花,嬉皮笑脸地说:“被窝里慢慢说。”

麦花也是说干就干的脾性,她第一步是先到城里打探消息。她来到县里废品收购站门口,看到有人抱着一包包的头发从仓库里走出来,把头发装到车上。收头发的人掏出厚厚一沓钱,递给废品收购站的工作人员。收头发的人刚要上车,麦花走上前打问。原来头发是发往青岛的一个假发厂,假发很好卖,也很值钱。

麦花从城里考察回来,对假发动心了,她对小肉包说:“你想想,咱们要是生产出假发,那我以后想换什么发型就换什么发型,都是自己说的算。说句老实话,这几年咱爹带着咱们做买卖,是赚了不少钱,可不管怎么讲,那都是咱爹赚的。咱们都这么大了,不能总靠着爹养活咱们,咱们得自己支起一摊,让咱爹、让乡亲们看看,咱们不是吃干饭的,也能干点事儿出来。”

小肉包信心不足地说:“咱爹的一颗麦子做文章刚起了个头儿,后面的事多着呢,你想干就跟着干呗,还非得自己挑出一摊来?”麦花说:“把着麦子做文章,那是咱爹的能耐。咱们要干就得干出个新花样,那才是咱们自己的能耐。不瞒你说,我早就琢磨道道了,可就是没碰上对脾气的买卖。我看假发这东西不错,我想去青岛假发厂考察考察,能行咱们就干,不行就算了。”

小肉包说:“媳妇,说句心里话,我也觉得假发这东西挺有意思,可咱们道儿不熟,门儿不通啊。我看这事你先跟仁礼叔说一声,仁礼叔有学问,眼界宽,他要是觉得这买卖能成,那咱们就有底气了。”

麦花一听,穿上外衣说:“对,去找仁礼叔,我心里冒火,等不及了!”小肉包悄声说:“什么爹什么闺女,一个性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