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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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外面下着小雪,韩美丽在督战社员修梯田。牛有草想着买黄烟种子的事,就向韩美丽请假,说肚子疼,想回去歇歇。

韩美丽公事公办:“小病请什么假?地主小姐啊?眼下轰轰烈烈学大寨,你当队长的应该带头,地头坐着歇一会儿吧。”马仁礼故意说:“牛队长,韩副主任说得对啊,不能小病大养,轻伤不下火线,肚子疼也得坚持。董存瑞炸碉堡疼不疼?黄继光堵枪眼疼不疼?人家退缩了吗?坚持一下,回家韩副主任给你拿擀面杖擀一擀就好了。”

牛有草不理马仁礼,对韩美丽发火:“你个臭娘们儿,男人肚子疼,你没有暖和话,还说了些放屁辣臊的,要你这么个媳妇有啥用!”

韩美丽训斥道:“牛有草,你说话要分地点场合!现在是领导和下级说话,什么媳妇汉子的,别给我耍死狗!在麦香村大队,我是腚坐锅台手把勺,给你一勺是一勺。不给假,干活去!”牛有草不依:“姓韩的,你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是盼着我死啊?就冲你这个态度,我还不干了呢!”他摔了镐头扭头就走。

马仁礼扯着牛有草的袖子演双簧:“牛队长,别这样,韩副主任是为你好,在家里听老婆的,出门更得听,人家是领导嘛。”“狗屁领导,也就是个跟屁虫!韩美丽你等着,看我回家咋收拾你!”牛有草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下午牛有草就把黄烟种子买回来了,他让马仁礼通知大伙儿晚上到场院屋开会,商量育苗的事儿。马仁礼说场院已经引起乔月的怀疑,不能在那儿开会了。杨灯儿家的地瓜窖子最大,还僻静,是个好地方,再说韩美丽挺打怵灯儿。

牛有草摇头:“不行,赵有田和我不对付,让他知道了不给捅出去才怪,不能让灯儿担风险。”马仁礼撇嘴:“你胳膊肘往外拐,调炮往里揍!怎么就不怕我担风险?”

牛有草笑:“你是我的狗头军师,你不担风险谁担风险?”马仁礼一推六二五:“可不能乱说,我什么都听你的,主意都是你拿的,别到时候出了事儿往我身上推。你腚后拖着的是又粗又长的尾巴,我拖着一条又细又短的玻璃管尾巴。关门了,你把尾巴扭摆几下就脱身了;我呢?门一关,咔嚓一声尾巴断了!”

牛有草点头:“嗯,打的比方还挺有道理。这几年,上边的门开了关,关了开,有几个来回,我这条尾巴,虽然撸了几层皮,好在骨头还没断,只要夹不断我就折腾。”

傍晚,马仁礼摇辘轳打水,杨灯儿挑着水桶来了。马仁礼悄悄告诉她,牛有草领几个人准备在老秋沟偷着种黄烟弄钱,没地方育苗,看好她家的地瓜窖子了。牛有草怕赵有田反对,更怕她担风险,就没让她知道。

杨灯儿怪牛有草瞒着她,气哼哼地挑着担子要找牛有草算账。路上恰好碰到牛有草,灯儿放下担子说:“你不怕的事儿我也不怕,你敢干我就敢干。不是看好了我家的地瓜窖子了吗?我可以帮你们育苗。”牛有草说:“这事太危险,一旦败露,说不定戴个什么帽子,你这脑瓜壳儿顶不动。我和你不一样,王万春说我是滚刀肉,多挨一刀也没事儿。”

杨灯儿大气地说:“你是滚刀肉,我就是砧板,让他们随便剁!出事我帮你担着。跟你干事儿,我不怕!老赵那边你就不用管了。”牛有草挺高兴:“那好,你回去把地瓜窖子整理一下,过了年就动手。”

河水激荡,滚滚流淌。老槐树冒出新芽,转眼就到了春天。三月三,倭瓜葫芦地下钻。烟籽儿该下种了。赵有田家的地瓜窖子像一孔小窑洞,牛有草和大伙儿忙活着育苗。赵有田在不远处悄悄望着。大伙儿忙活完走了,赵有田走进地瓜窖子,看着一片整好的畦子,不知道牛有草要干啥。

吃晚饭时赵有田问杨灯儿:“孩儿他娘,头晌你在地瓜窖子里忙活啥?也不叫着我,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吧?”灯儿说:“又犯嘀咕了不是?你的心眼儿就不能拿粪叉子扩扩?告诉你吧,想用窖子干点赚钱的事,别问,等赚了钱,咱们过好日子!”

可是,赵有田心里还是犯嘀咕,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大队革委会,把他的疑虑告诉了韩美丽。

牛有草、马仁礼和杨灯儿在地瓜窖子里忧心忡忡地看着畦子,烟籽儿已经下种好几天,一点动静没有。杨灯儿说想找个明白人问问。仨人走出窖子,韩美丽快步走来。牛有草和马仁礼赶紧拐弯躲开。

杨灯儿朝前走拦住韩美丽:“韩副主任,啥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韩美丽笑着:“是歪风啊!哟,你家的地瓜窖子真大,收拾收拾能住人。我进去看看。”

杨灯儿阻拦:“我家的地瓜窖子,你凭啥进去?”韩美丽底气很足:“就凭我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这个身份不行吗?”

杨灯儿撇嘴:“你这身份,在我眼里狗屁不是!”“算了,知道你是泼妇,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今天非进去不可!”韩美丽说着往门里挤。

杨灯儿拦着不让进。韩美丽推开灯儿冲进去,她看着空荡荡的地瓜窖,整齐的畦子,来回走着,查看着,脚踩在松软的土上,感到奇怪。这儿种东西了吗?把这里整得这么松软干什么?韩美丽闹不明白,只好出去。

杨灯儿喊:“这就走啊?再待一会儿呗,不收你房钱。”韩美丽黑丧着脸:“你不用跟我阴阳怪气的,别让我揪着尾巴,揪着了咱老账新账一块儿算,我整不出你屎尿来跟你姓!”杨灯儿嬉笑着:“求求你了,千万别跟我姓,你这闺女不好**,气死人不偿命!”

韩美丽走后,牛有草和马仁礼走出隐蔽处,跑进地瓜窖。牛有草觉得这个地方暴露了,得转移。马仁礼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提议就在牛有草家最安全,韩美丽怎么也想不到,资本主义尾巴在自己家摇晃,就算她发现了,也不敢把这事全抖出去。他对牛有草眨巴眨巴眼说:“你忘了,你家厢房,找到那个的地方……就在那儿干。”牛有草笑着:“对了,就按你说的办!”

马仁礼汇报:“乔月疑心越来越大,一个劲儿逼问我,你搞什么名堂,我再说不知道她不信,就撒了个谎,说你忙着清明节拜祖宗。我这是被逼的,总比说种黄烟强。还有,你那口子已经盯上咱们,她肯定不能放过。牛队长,在下有一妙计,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对着牛有草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子。牛有草笑着用指头一戳马仁礼的脑门:“鬼东西,有你的!好,就这么干!”

杨灯儿知道一定是赵有田向韩美丽透露了消息,她回到家里,对赵有田旁敲侧击:“他爹,你没做啥对不起我的事吧?没事最好。我把话讲前头,这个家是咱俩撑着,我要是倒下了,这个家可就撑不住了,别一不小心砸到孩子身上!”赵有田闷着头憋气不吭。

杨灯儿找到菜包子马仁廉说:“老村长,我们穷怕了,想抓挠几个钱,偷着在老秋沟种黄烟。可眼下烟苗就是不出土,想请您看看。”菜包子吃惊道:“这可是顶风上的事,你们胆子真大,是牛有草带的头吧?黄烟这东西我不在行。我有个亲戚种过黄烟,给你打听一下再说。”

马仁廉真热心,第二天他就告诉杨灯儿,那亲戚说,问题是温度不稳定,烟种子比草种子都细小,很难伺候,可以把烟种子用绒布包好,泡温水,焐在热炕头的棉被下;或者绑到小肚子上,生芽温度正好,不会忽冷忽热,水分蒸干了还能及时发现,是生烟种子最好的法子。

牛有草听了杨灯儿的转述,立刻照此办理。于是,村街上就出现了少有的景致。吃不饱、三猴儿、马小转、牛金花等人坐在墙根晒太阳,每个人的小肚子上都暗藏着烟种子,他们在若无其事地拉呱。麦花、小娥子、小东子、小肉包、马公社等孩子们在附近玩耍。

瞎老尹笑眯眯地走来悄声说:“都带上崽子了?”三猴儿笑:“我有动静了,觉得一拱一拱的,有点痒痒缕缕的。”

牛金花接茬:“那你的月份不小了。”马小转说:“金花嫂,你当家的比你强,你生不出孩子来,你男人急了。”

吃不饱挺得劲:“灯儿的这个办法真好,就是睡觉碍事儿。”三猴儿笑嘻嘻地说:“碍啥事儿,仰脸躺着就是了。”

马小转咯咯笑着:“我家那口子有个习惯,睡觉喜欢趴着。”瞎老尹一拍屁股:“那好办,解下来绑到腚上。”大伙儿那个乐啊!

晚上,乔月可劲儿给马仁礼灌酒:“公社他爹,今天的菜不错,再喝点酒。”马仁礼喝着酒:“跟你说多少回了,以后就叫我孩儿他爹,千万别叫公社他爹,让公社的领导听见了我还能活吗?!”

乔月忙点头:“对,听你的。怎么样?牛有草他们最近没动静?”马仁礼装醉:“这就要行动了。明天一大早在地里仙家呗。”马仁礼说完倒在炕上。

乔月看马仁礼睡着了,赶紧跑到大队革委会,把这个重要情报告诉韩美丽。

韩美丽回到家,看到牛有草把十个菜团子放在灶台大圆盘里,然后去睡觉了。韩美丽听到牛有草的呼噜声,就偷偷爬起来走到灶台前,掀开大圆盘上的布看,就剩四个菜团子了,怎么少六个啊?她盖上圆盘上的布,发现橱柜底层放着六个菜团子。韩美丽笑了。

早晨,牛有草走到厨房,拿出橱柜底层的六个菜团子,用布包起来转身出门。韩美丽悄悄集合民兵,远远跟在牛有草后面,看着牛有草拎布包走进地里仙家。韩美丽和民兵连长悄悄望着。不断有人走进地里仙家。过了一会儿,地里仙探出头四下看看,然后把门关了。

韩美丽一挥手:“时机已到,把牛窝给我端了!”几个民兵冒出来拥向地里仙家,韩美丽带民兵破门而入,威严地大喊:“把香案上的东西都给我收起来!把人全部带走!”牛有草高声说:“你们为啥抓人?”民兵连长说:“对不起牛队长,这是韩主任的命令。”

地里仙装出败兴的样子:“有草啊,做事不周密啊,认了吧。韩主任,不关大家的事儿,要抓就抓我吧。”韩美丽下令:“把主犯牛有草和地里仙带走,其他的人回去等候处分!”

地里仙和牛有草被带到公社革委会。

韩美丽对王万春说:“王主任,您看看,这就是四旧的典型,集众拜祖宗,搞迷信,闹宗派。这种风不刹,还说什么破四旧、立四新!地里仙,牛有草,你们说,破旧立新的事儿广播里都说清楚了,宣传材料人手一份,你们为什么还顶着风上?”牛有草争辩:“我们求求好日子还不行吗?有地不让种,天天练样板戏,能当饭吃吗?”

韩美丽严肃地说:“牛有草!不要信口雌黄,你的思想完全被资本主义腐蚀了!王主任,你看这事怎么办?”

王万春说:“韩副主任,说他们闹宗派得有证据,证据呢?”民兵连长把六个菜团子和包裹拿上来。

韩美丽很得意:“他们的供品菜团子就是证据。”王万春摇头:“唉,拿菜团子当供品,闻所未闻,看来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滋润啊!还有吗?”

韩美丽说:“有啊,看看这里面是什么?”她说着打开包裹,里面竟然是毛主席半身石膏像。韩美丽慌了,一失手毛主席石膏像掉在地上,差点摔碎。她赶紧把石膏像捡起来用袖子擦着,脸吓得苍白,额头冒出冷汗。

王万春训斥道:“韩副主任,你搞了些什么!这是搞迷信吗?是闹宗派吗?主席像要是出了问题,你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把人放了,你的问题以后处理!”

牛有草不愿意了:“王主任,说抓就抓,说放就放,这样合适吗?总得对乡亲们有个交代吧?再说了,韩副主任这问题很严重吧?你能不能帮我们分析分析?”王万春说:“韩副主任,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看怎么办吧!”

韩美丽低着头默不出声,冷汗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地里仙和牛有草凯旋而归。马仁礼到地里仙家打探消息,地里仙拍着他的肩膀说:“孩子,我没看错你。你面上善模堆儿的,肚子里长牙,这才叫咬人的狗不露齿,人被你卖了还帮着你数钱,说的就是你。”牛有草高兴地说:“老马啊,这招亏你想得出来!这下好了,韩美丽跌了个大跟头,从今往后,估计她不会盯着咱们种黄烟了,一箭双雕啊!”

马仁礼微笑着:“错了,是一箭四雕。乔月也老实了,是不?从今往后,你们再拜什么没人敢管了,是不?”牛有草拍手:“对呀,一箭四雕,这药下的真狠啊!”

马仁礼很吃亏的样子:“你舒服,我可惨了,我家那口子脸都绿了,恨不得要把我吃了。”牛有草逗乐:“你是马脸,那么长,她吃不了。”

牛有草带着几个人在老秋沟栽黄烟苗,吃不饱坐树杈上放哨。牛有草叮嘱大伙儿:“都别说话,别抽烟,落锄轻点。”“平安无事哦”的声音传来。牛有草带领大伙儿逃进附近的土沟里。拖拉机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牛有草冒出头看着拖拉机走远,又带大伙儿回来栽烟苗。大伙儿像做贼似的总算把烟苗栽好了。烟苗很争气,全部成活,而且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样。牛有草派吃不饱专门看着烟地,有情况随时报告。

乔月被叫到公社政工组。小崔说:“要大规模清理阶级队伍了,你必须跟组织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个舅舅?”乔月紧张地回答:“我娘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舅舅被国民党抓壮丁,修工事,后来组织人逃跑,被打死扔到一个大坑里埋了,找不到尸首。”

小崔说:“我们还要内查外调。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你的家庭出身就算搞清楚了,但不等于没有问题。你出身可以划为城市贫民,但你脱离不了生身父亲是大财主的关系。清白必须是出身好,家庭没有问题。尤其是你又嫁给了地主子弟,你得和马仁礼划清阶级阵线。”

乔月回到家里,坐在炕上垂泪。马仁礼关心地问怎么了?乔月嘟囔着:“跟着你倒霉了,忙活这么多年,清理阶级队伍才混了个历史清楚。不是因为你,我也能落个清白。我要和你划清阶级阵线。”

马仁礼摇着头:“怎么划清?打离婚?行,我不拖累你,只要你把公社给我留下就行。”乔月抹着眼泪:“眼下还没那个打算。分居吧,咱俩东西屋住着,各过各的。孩子当然跟我。”

韩美丽有县里的张主任撑腰,又神气了。她去外地参观,踌躇满志地回来,她见面就问牛有草:“你最近忙什么呢?没有搞什么歪门邪道吧?”牛有草笑着:“瞧你说的,我除了干革命工作还能忙个啥?”

韩美丽情绪很好:“这回去外地参观,收获太大了……”牛有草不想听韩美丽唠叨,他担心那片黄烟,怕韩美丽一回来又要找麻烦,于是说了声“出去转转”,就赶快出去了。

牛有草来到老秋沟的烟地,看着茂盛的黄烟喜不自禁。吃不饱冒了出来。牛有草嘱咐着:“我那口子回来了,最近风声又要紧起来,要有个风吹草动,你就赶紧跑,千万别被抓到,要是被抓到,我怕你受不过大刑,李玉和变成王连举,全抖出来了。”吃不饱笑着:“瞧你说的,我就那么草包吗?”

牛有草在烟地转了几圈,觉得黄烟长得差不多了,夜长梦多,为了稳妥,决定赶紧收了。他早就计划好,烟叶收了,就地建炉烤烟。他请来烤烟的师傅,领着大伙儿建烤烟炉。师傅示范着,把从地里掰回来的新鲜绿

烟叶绑到烟杆上,然后把杆子架到横梁上,师傅指导着点火开始烤烟。接着,白天黑夜都不能断人,守夜不能睡觉,按时打开密封门,查看温度和湿度。一切安排妥当,师傅走了。

夏夜,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微风轻拂,甚是惬意。牛有草和马仁礼在烟炉前守夜拉呱。马仁礼说:“哎,你出来守夜,你那口子不怀疑?”牛有草笑着:“我撒谎说小队的仓库老鼠成灾,要半夜去灭老鼠。你呢?乔月不怀疑?”马仁礼叹气:“清理阶级队伍,她和我划清界限,我们分开睡了。”他岔开话头,“唉,这些年过来了,想想咱老农民过得真不容易,政策变来变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人心都散了,想过好日子,还得偷偷摸摸的,当农民难啊!”

牛有草说:“是啊,我看像周老虎这样的干部也着急,可也没办法。上边到底想干啥,咱农民摸不透,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拱,不知道能不能拱出个头来?”

烟炉前摆着一垛烤好的黄烟,下一步就是怎么卖出去的事。卖黄烟是违法的,能到城里悄悄卖吗?再说了,做买卖得有秤,哪儿找那么多秤?牛有草让马仁礼这个有文化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说该咋办。

马仁礼出点子,事先把烟在家里称好,半斤一包,统一定好最低价钱,有能耐你就卖高价,多得的归自己。要是被抓到了怎么办?马仁礼说当年他在北平为了救革命者,就是后来的那位将军,坐过国民党的大牢,对付审讯他有经验,最好办法就是,你要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就算你害怕,你的眼睛里也不能显露出来,就是一双眼睛,空洞而无辜地死死盯着。

吃不饱说:“这不是狗儿瞅见骨头了吗?”大伙儿忍不住都笑了。

晚饭后,乔月来到牛有草家找韩美丽,她见韩美丽不在家,就对牛有草汇报情况:“我们家老马今天挺反常的,在家什么活都不干,还唱《翻身农奴把歌唱》,唱起来没完,一边唱一边笑,是不是什么精神下来,他要翻身了?”

牛有草笑着:“孙猴子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就等唐僧搭救他。唐僧总也不来,压迫那么久了,让他活动活动肩膀吧。”

韩美丽回来了。乔月又把刚才跟牛有草说的,对韩美丽重复汇报一遍。韩美丽一听来了精神:“嗯,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定要坚决打压!”

老驴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躺在炕上大口喘气,赤脚医生给了几片麻黄碱吃下不管用,说得住医院。可哪儿来的钱?杨灯儿发愁了。她找到牛有草说:“我爹的哮喘病越来越厉害,没钱治病,我想去城里做点买卖,挣钱给爹看病。”牛有草说:“你别忙活了,等咱们把黄烟卖了,不差你的钱。”灯儿等不及卖黄烟的钱,她要自己卖点瓜果梨枣啥的挣钱去。牛有草只好同意灯儿先去闯闯,要是遇到难事吭一声。

杨灯儿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她就背着包进城去。她正急忙忙走着,牛有草拎着包,挑着一杆秤从后面赶上来。牛有草说:“你进城捣鼓那些东西都是要论斤称的,拿着这杆秤。这包里的枣先拿去卖,要是好卖,我家三棵树上的枣子都给你卖吧,能卖多少卖多少。”灯儿拿了秤和枣,心里热乎乎地走了。

杨灯儿来到县城,她的枣子和梨子都新鲜,到半下午就卖掉一大半。她怕药店关门,赶紧去药店给爹买药。她从药店出来,一个戴袖箍的中年妇女领着几个民兵来了。中年妇女指着杨灯儿:“她投机倒把,我盯她半天了!”

民兵们一拥而上,把杨灯儿送到民兵指挥部。民兵队长说:“你卖的都是经济作物,自己吃可以,拿出来卖就是投机倒把。”杨灯儿说:“我爹得了哮喘病,没钱抓药,拿自己家的东西换钱抓药有啥错?你也有爹娘,你爹娘要是有病了,能不想办法吗?”

民兵队长觉得杨灯儿说话挺实在,只要她答应以后不卖了,就放了她。灯儿只好当面保证不再来卖。

上头怎么折腾都有道理,老百姓倒腾点儿东西谋生就是投机倒把,跟谁说理去?杨灯儿满腹委屈地回了家。

东方刚泛鱼肚白,牛有草就和三猴儿、吃不饱把黄烟叶子堆到马车上,在上面苫了秫秸秆,赶着马车出发了。

修大寨田的社员正在忙着,韩美丽过来。瞎老尹故意说:“今天领导下基层,难得呀!听说你以前是劳模,抡锤打钎不歇气儿,不知道是真是假?”“泰山不是堆的,罗锅不是煨的,可以让你们开开眼。”韩美丽很豪气地拿起大铁锤打钢钎,小转儿报数,韩美丽一口气打了一百二十锤。她撂下铁锤说:“这算什么?再打一百二十锤也不在话下!今天没工夫。”

韩美丽放眼四顾:“牛队长不在工地,黑五类也不在,都干什么去了?”马小转说:“你们睡一个被窝,问谁呀?干脆,回去给队长坐老虎凳,不怕他不招供。”乔月跑过来对韩美丽耳语。韩美丽急匆匆走了。

牛有草赶着马车前行。一台拖拉机驶来,牛有草甩动马鞭,马车加速前进。

拖拉机追上了牛有草的马车。牛有草停住马车。拖拉机停住,韩美丽跳下拖拉机问:“牛队长,你们这是去哪儿?车上拉的什么?”她说着走到马车跟前,刚要伸手摸车上的秫秸秆子,有人大叫着韩主任跑过来。

韩美丽循声音望去,马仁礼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韩主任,我追你追得好苦啊!”韩美丽皱眉:“腿儿还真够快的,有事一会儿说!”

马仁礼急忙摆手:“不能等了,再等一会儿就怕忘了!韩主任,我昨天晚上一宿没睡着,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我得跟您汇报一下。牛队长的思想水平不行,他听不懂,必须跟您汇报。”韩美丽高兴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感觉出来了吧?什么道理?说说看。”

马仁礼口若悬河地开始汇报:“关于割尾巴的道理,以前我虽然也被割了尾巴,说实话心里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呢?以前我认为人是猴子变的,老祖宗是有尾巴的,老祖宗为什么有尾巴?用处大啊,您想啊,猴子是在树上生活的,有了尾巴,跳来跳去可以保持平衡,还可以把自己挂在树上,猴子就是这么捞月亮的。我就琢磨,割了尾巴怎么求生啊?昨晚我想啊想啊,扑哧一声笑了,您猜为什么?我忽儿巴地想起来了,那是猴子啊,咱们现在是人,站立行走,还生活在平地上,留着尾巴干什么?”牛有草趁这个机会偷偷把拖拉机弄坏了。

韩美丽听得心花怒放,她拍着马仁礼的肩膀说:“老马啊,你说的怎么那么对……咦,牛有草呢?”牛有草的马车已经跑远了。韩美丽让开拖拉机的小伙子赶快追,糟糕,机器趴窝了!

牛有草赶着马车来到县城,他们仨人把烟叶子捆在腰上,分散开卖烟叶。牛有草兜售烟叶如同地下党接头,他拦住一个中年人小声说:“兄弟,要烟叶吗?”说着摸出一根卷好了的烟卷儿让对方尝尝。那人点火吸了几口,点点头问多少钱一斤。牛有草说:“乡下人不会做买卖,包好了,一块钱一捆。”二人走到胡同里,牛有草敞开怀,拿出一捆烟叶说:“抽好了给宣传一下,我就在这一块转悠。”

马仁礼过来问:“好卖吗?我教的办法好吧?”牛有草挺高兴:“不错。对了,老韩追我们的时候,你咋冒出来了?”

马仁礼得意地表功:“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就怕你们出事啊!为这事昨晚一宿没睡着,天没亮我就出来在前面等你们,谁想正赶到节骨眼上。卖得差不多就赶快回去,家里那头也得应付。”牛有草说:“跑出来一趟不容易,再想出来就更难了。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不全部出手不回去。你要是害怕就走吧。”马仁礼挺胸道:“你们不回去我也不走,天塌下来有大胆子顶着,我怕什么?”

夜幕降临,暑气渐消。牛有草和马仁礼、吃不饱、三猴儿围坐在马车旁,吃着玉米面饼子。牛有草从怀里掏出钱点着。大伙儿的眼睛都盯着钱。

吃不饱说:“这么好的赚钱道,可惜不让明着干!”三猴儿向往着:“有了钱我给媳妇买个棉猴,媳妇想棉猴都快想疯了,金花跟了我这么多年,没穿几件新衣服,对不起贤惠的媳妇。”

吃不饱说:“穿得再好是给旁人看的,吃进自己肚子最实惠。我要有了钱还是包肉蛋儿饺子,油水大一点,咬一口拉拉汤儿,落到桌子上凝成大油,那才过瘾!”

马仁礼说:“我想给儿子买一套《十万个为什么》,让他多长知识。大胆,你呢?”

牛有草沉默着,好久才说:“我当队长就要领大家奔富日子,如今偷偷摸摸领着几个人干,多数人没捞到好处,心里难受。我的钱给二爷爷,他这个五保户没保好,这几年受苦了。”

马仁礼说:“我总感觉这事不稳妥,见好就收吧,一早就回去。”牛有草说:“不行,还有大半车没卖呢。我有个长远打算,想今年叫大家过个好年。你想撤我不拦着,我是坚决不撤!”

旭日东升。牛有草几个人整理车上的烟叶。一伙儿民兵跑来包围了马车,四个人被带到了民兵指挥部。民兵队长拍着桌子:“你们这是犯投机倒把罪,知不知道?”牛有草问:“啥叫投机倒把?能不能给解释一下?”民兵队长说:“低价收,高价卖,就是投机倒把!”牛有草笑了:“这么说,我们还真没投机倒把,烟叶是自己地里种的。”

民兵队长板着脸:“没空跟你们掰扯,你们的烟叶没收了!说,谁带的队?”几个人都不说话,望着马仁礼。马仁礼一使眼色,大家会意,一起昂起头,用眼睛盯着民兵队长。民兵队长很奇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解其意。

民兵队长走到马仁礼跟前,久久看着马仁礼。马仁礼大义凛然,目不转睛。民兵队长说:“看来,我要请你到小黑屋单独谈一谈了!走吧!”马仁礼赶紧一指牛有草:“慢,我说,他是我们的队长。”

牛有草回到家里,坐在炕头生闷气。韩美丽在镜子前收拾着头发说:“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这回你服不服?没有我在电话里给你们讲好话,你们一个都回不来!你以为就我割尾巴啊?全国都在割!”牛有草满不在乎:“我长的是蝎虎子尾巴,今天割了,明天还会长出来,你就紧盯着吧。”“我两只眼睛一直睁着呢,公社开会去喽!”韩美丽说着朝外走。

牛有草靠在被垛上琢磨着,已经十一岁的狗儿跑进来。牛有草高兴地说:“孩子,赶紧上炕,咱爷俩拉拉呱。”狗儿朝窗外望了望,从裤腰里掏出一瓶酒低声说:“我娘让我给你的,她还说谢谢你。”

牛有草接过酒瓶笑了:“你小子这机灵劲儿随我啊!”狗儿要走,牛有草拉住他,“急啥,明年你该考中学了吧?能考上?”狗儿底气十足:“我要是考不上,咱们村就没有人能念中学了。”

牛有草把狗儿拉到身边:“好孩子,来,庆贺你学习好,喝口酒。”狗儿说他不会喝酒。牛有草哄着:“不会学嘛,老爷们儿不会喝酒叫人家笑话,喝点儿。”

狗儿喝了一小口,喊着:“辣!”牛有草开心地笑:“开始喝都辣。我小的时候,刚满月,你爷爷就用筷子蘸着酒让我舔,我会说话了,就和你爷爷经常来一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经常把他灌醉耍酒疯。”

狗儿声明:“你爹不是我爷爷。”牛有草说:“哦,按辈分算,应该也是你爷爷。你爹对你挺好的?”狗儿老实说:“赶不上对小娥子好。”

牛有草硬给狗儿灌了一口酒。狗儿杀猪似的号叫,牛有草乐得哈哈大笑。

狗儿步履蹒跚地回来了。赵有田闻到狗儿满嘴的酒味儿,就问怎么了?狗儿说:“大胆叔硬让我喝酒……”赵有田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脱了鞋要打狗儿。五岁的小娥子护着狗儿不让打。

杨灯儿跑出屋子,一把将狗儿拉进怀里喊:“他爹,打孩子干什么?”赵有田涨红着脸说:“你问他是咋回事吧!”说着,气哼哼地走出院子。

黄河两岸的树叶黄了,又到了秋天。马小转给小东子找衣服,发现箱子里放的一张纸,她看着那纸对吃不饱说:“这是你娶我的时候摁了手印的字据,你说娶了我让我逢年过节吃上肉蛋儿饺子,现在连饭都吃不饱,你还算个男人吗?”吃不饱讪笑着:“现在不是都吃不上肉蛋儿饺子吗?你放心,早晚我能让你吃够。”

马小转撇嘴:“又吹牛,我看我到死那天也吃不上!你看人家都小开荒,你就不能开点荒地,种点金贵的东西?”吃不饱赔笑脸:“这容易,不过多出点力,我明天就去开荒。”

吃不饱赶着牛耕地。牛有草喊着收工了,都回去吃饭,过晌还干这块地。大家都走了,吃不饱还在那儿耕地。牛有草说:“还干啊?走吧。听好了,不给你加工分啊!”吃不饱笑着:“咱是啥觉悟?能为了工分干活吗?”人走光了,吃不饱四下看看,赶着耕牛走了。

瞎老尹敲响上工的钟声。社员们陆陆续续来到地里,就是不见吃不饱。其实,吃不饱中午就没有回去吃饭,他正赶着队里的牛给自己开荒,累得满头大汗。韩美丽走来,站在吃不饱身后喊:“吃不饱,你这是给谁耕地啊?”吃不饱慌了:“我,我耕……”

韩美丽冷笑:“你个吃不饱,和牛有草一起投机倒把的事儿还没处分你,现在你又用集体的耕牛小开荒!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能上天!”

吃不饱腿都吓软了:“韩主任,我错了,我做深刻检讨,愿意接受批评,扣我的工分吧!”韩美丽厉声道:“对你这号人,检讨、批评全当吃碟小菜,批评管用吗?扣工分是你们小队的事儿,我不管。你今天占了集体耕牛的便宜,吃了的要拉出来,让耕牛歇着,你拉套当牲口,耕集体的地!”

吃不饱拉犁耕集体的地,韩美丽鞭打吃不饱当牛使唤。上工的社员们走来围观。牛金花愤愤地说:“把人当牲口使唤,太不像话!这哪是个女人啊,简直是母老虎!”瞎老尹说:“别糟蹋母老虎了,是母夜叉!”三猴儿问:“牛队长,你老婆真厉害,驯牲口有一套,她在家也这么驯你吗?”

牛有草走到韩美丽面前,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犁把吼道:“韩美丽,你真要找死吗?”韩美丽显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为革命而死,死得光荣!”

牛有草抬起胳膊给韩美丽一个响亮的耳光。韩美丽被打倒在地,大喊着:“牛有草,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她爬起来,发疯似的和牛有草撕扯起来。

马仁礼过来分开两人:“牛队长,你这就不对了,有理讲理,韩副主任就是有缺点,也不能这么对待。”牛有草怒气冲冲:“这个疯婆娘,再不打就要上天了,别拉我,今天我要叫她知道啥是妇道!”

马仁礼继续“劝架”:“谁也不反对你**老婆,可你犯了大忌,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劝妻。你摊了这么个革命的好老婆,应该知足,我要能有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天天进步。你太大男子主义了,这叫封建家长意识。”

杨灯儿走过来说:“马仁礼,有你这么劝人的吗?你不能光说牛队长,牛队长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一门心思带领大伙儿奔好日子,够辛苦的,谁心里没有一本账?大胆屋里的,我看你做得就是不对,你把社员当牲口使唤,能不惹起民愤吗?吃不饱就是犯了错误,有国法管,你算干啥的?你

想一手遮天啊?社员们能答应吗?你说你还有女人的样子吗?”

韩美丽趁机把气出到杨灯儿身上:“你给我闭嘴,杨灯儿!有别人说的没有你说的,你凭什么护着牛有草?他是你什么人?别忘了我是他老婆,你算干什么的!你还有脸说我,你的屁股擦干净了吗?你成天不种革命的田,得空就去走资本主义道路,谁给你的胆儿?心里没数吗?”

杨灯儿毫不示弱:“我爹我娘给我的胆儿,我是有娘养有爹教的,不像你,少教到家了!也就是牛有草能惯你,要是落到我手里,一天打你三遍是少的!”

韩美丽一下蹦过去:“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呀?今天我就和你过过手,来吧!”杨灯儿一步上前:“好,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你姑奶奶的本事!”

两个女人谁都不服谁,往一起凑着。牛有草一把拽着韩美丽,扯得她踉踉跄跄地走了。

回到家里,吃不饱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马小转抹着眼泪:“他爹,都怨我,不该鼓动你去小开荒,后悔死了!”吃不饱说:“东子他娘,不怨你,怨我没章程,只要能让你吃上肉蛋儿饺子,就是给韩美丽做驴做马都行。”马小转抱着吃不饱号啕大哭:“他爹,啥都别说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提肉蛋儿饺子了……”

一进家门,牛有草指着韩美丽训斥:“韩美丽,你闻闻自己身上还有点人味吗?你不如个畜生!”韩美丽反驳:“你才不叫人!人家男人都是护着自己的老婆,你不但不护着,还打老婆。”

牛有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灯儿说对了,你就是该打!”韩美丽来劲了:“提起她我更有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偷偷摸摸干了些什么啊?咱家枣树的枣子呢?你是不是都给灯儿卖钱了?怪不得你有酒喝,你们俩长了一模一样的尾巴,我早晚要给你们俩齐根剁了去!”

牛有草坦然道:“我是把枣子给了她,她爹病得要死要活,没钱治病,我当队长的能不管吗?乡亲们没吃没穿,还挺着腰杆子干革命,你就没替乡亲们想想吗?我是拖着条尾巴东一头西一头的,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得舒坦点,让你、让咱家麦花过得舒坦点。可你放着好人不当,让吃不饱当牲口,你还不如牲口呢!我不能和牲口一起过日子,这回谁说也不行,坚决离婚!”

“好,我跟你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个婚是离定了!”韩美丽收拾好东西,拎着包裹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牛有草,你走的是一条危险的路,再不回头,后果不堪设想,别埋怨我没警告你!”

冬天到了,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牛有草走进吃不饱家的院子,在里屋门口站住了。里面,吃不饱一家三口在吃饭。吃不饱叹气:“唉,今年年景不好,分的粮食不够吃的,和那三年饥荒年差不多。都说生产队今年不分红,今年的这个年不好过,过年又吃不上肉蛋儿饺子了。”马小转说:“别提那个,提起来我心里像猫爪子挠的一样难受。”

吃不饱说:“不提更难受,一年三大节,大人孩子盼的啥?不就是吃顿饺子吗?”马小转对东子说:“儿子,爹娘没本事,亏待你了。”

牛有草听到这里,鼻子一酸赶快走了。

牛有草站在黄河边上,默默地看雪花漫天飘舞。雪落黄河静无声,牛有草心里的话只能对着黄河诉说!黄河啊!你都看到了吧?解放多少年了,咱老农民经过了土改,组织过互助组,成立过初级社高级社,接着就是成立了共产主义桥梁的人民公社。这一步步走来,咱老农民总是老老实实听政府的,可咋就是填不饱肚子呢?我真的不明白,难道说是咱老农民没有出力干吗?天地良心,老黄河啊!你可以为咱做证,咱老农民哪一天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出大力流大汗地在土里刨食啊!可咋就过个年连肉蛋儿饺子都吃不上呢?我刚听了吃不饱两口子的话,心里像刀扎一样难受啊!我牛有草不怨天,不怨地,只能怨我这个队长没有本事,对不起社员们!行了,今年过年,不管再困难,我也要让社员们吃上肉蛋儿饺子!

大年三十了,牛有草把本队的社员集合起来,他拿出工分册子说:“乡亲们,今天大年三十,干了一年,我牛有草今天光着屁股推磨,也不怕丢人,会计把账列出来了。每人工分挣得倒是不少,可劳日值少得可怜,队里的现金收入,刚够买一箱火柴,一家分一包吧,好赖这也是火种啊!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当队长的对不起大家,在这里给大家请罪了!”牛有草给大伙儿鞠躬后说,“队里有点小体己,过年一家分一块豆腐,我早就准备好了,这叫年年有福,是好兆头。另外记住,今天晚上十点,每户来一个人,拿盆到小队仓库集合,千万不准走漏风声!”马仁礼补充:“别多问,让你拿就拿,亏不了。”

天还没有黑,三猴儿就擎着酒瓶喝开酒了。牛金花说:“还没到晚上呢,咋就喝上了?”三猴儿眯缝着眼:“一块豆腐过大年,早喝晚喝都一样!”

牛金花问:“对了,晚上咱俩谁去队里仓库?”三猴儿拿着酒瓶指了指牛金花。牛金花说,“我去就我去,看看牛有草能弄出个啥光景来。”

天终于黑下来了,整个麦香村难寻麦香味,本来该红红火火的除夕之夜,显得冷冷清清。这时候,一个黑影接着一个黑影朝队仓库走来,社员们鱼贯而入,每人手里都端着各式各样的盆子。

马仁礼点了点人头说到齐了。牛有草让关门。仓库里一片漆黑。牛有草说:“点灯!吃不饱,赶紧出去看门!”牛有草拿出花名册念过名字,然后巡视四周,突然宣布:“众位乡亲,今年过年我早准备好了,吃顿肉蛋儿饺子!”众人愣住了,屋里鸦雀无声。牛有草接着说:“吃完以后,每户再按人头拿饺子,大人二十个,小孩十五个,拿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算是过年了。”

众人轻声地欢呼。牛有草摆手:“都小点声,我提前说好,这事儿谁也不能传出去,明儿初一拜年走亲戚,千万不能带饺子出村,被外人知道我就完了。”

瞎老尹奇怪:“大胆,你真神,哪儿来的面粉和猪肉?”牛有草狡狯地笑着:“交公粮的时候,我不让你们往仓库里倒麻袋里的粮食,都是我扛进去倒的,记得吧?这里自有门道,我抓住麻袋的两只角,一麻袋小麦最少留下半斤。”他有些得意地挥着手,“至于猪肉嘛,年前好多部队杀猪,我悄悄带几个胆子大、嘴巴牢靠的社员去帮忙,人家没有杀猪这笔费用,都是给猪肉,我们全拿回来了。”

马仁礼领着几个人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来,大家都低着头铆劲儿吃。吃不饱忽然跑进来低声喊:“平安无事哦!”众人赶快把饺子藏起来。

门开了,王万春走进来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说你们在这儿会餐,给大家拜个年。”大伙儿都说,书记过年好!“大家一块儿走社会主义道路,我们的明天会更美好!”王万春说着坐下了,他抽着鼻子,“味儿不错啊,会餐吃什么?”

大家吓得面面相觑。牛有草赶紧说:“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煮了一锅面汤。”王万春笑着:“不对吧?我怎么闻着是肉蛋儿饺子味啊?”

牛有草极力掩饰:“哪儿来的面啊?哪儿来的肉啊?书记,你也馋饺子了?”“过年谁不馋饺子啊!”王万春说着站起来背着手挨屋转了转。地上有一个饺子露出头,有人拿脚往里踢。王万春斜了一眼笑道:“不打扰了,祝大家明年更好!”

王万春刚走,吃不饱赶紧捡起地上的那个饺子擦了擦塞进嘴里。

马仁礼给吃完的人分饺子。牛有草说:“老马,我的那份儿给灯儿。”杨灯儿说:“一人一份儿,我咋能要你的?不要!”牛有草说:“有田身体不好,你带俩孩子,拿上。”灯儿接了饺子,眼睛湿润了。

乔月和孩子都睡着了。马仁礼回来把盆放到桌子上,盖上笼屉布,叫醒乔月。乔月皱眉问:“大年三十的,你跑哪儿去了?”马仁礼一脸神秘:“先别问我到哪儿去了,我问你,一边是跟着韩美丽跑,一边是咬一口拉拉油的肉蛋儿饺子,你选哪一边?”乔月寻思了一会儿:“还是肉蛋儿饺子吧。”

马仁礼掀开笼屉布:“看,这是什么?”乔月惊喜地喊:“饺子!哪儿来的?”马仁礼说:“快把孩子叫起来吃饺子,慢慢跟你说。”

牛金花把一小盆饺子放在炕沿上。三猴儿盯着饺子,以为是在做梦,又以为看花了眼。牛金花说:“我让你留点酒晚上喝,你就是不听,下酒的饺子来了,看啥啊,吃吧,肉馅的。你不吃我可吃了,我还没吃够呢!”

三猴儿一把抱住饺子盆狼吞虎咽起来,他咽下最后一个饺子,咂吧着嘴喊:“过年喽!”

大年初一天刚亮,牛有草早已经布置几个女青年把守路口。一个女社员背着包走到村口被拦住。女青年问:“大婶儿,去哪儿啊?”女社员说:“给青杨村的老娘拜年。”女青年说:“牛队长有吩咐,今天凡是出村的,都要搜身。不是不让走亲戚,是怕有人把没舍得吃的饺子带出去。”

女社员求着:“我娘八十多了,说今年过年吃不上饺子了,我全家没舍得吃,寻思把饺子带给老人家,高抬贵手,放了我吧。”女青年坚持:“不行,这事要传出去,那不把咱队长毁了吗?理解一下,回去吧。”女社员哭了:“娘啊,大年初一您吃不上饺子了……”

早晨,韩美丽来到大队革委会广播室,拿凉饼子就咸菜吃着。她吃完就打开喇叭开始广播:“广大社员们,过年好!红旗招展舞东风,革命浪潮向前涌。眼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经过一年的团结奋斗,咱们大队获得了革命生产双丰收,大家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里。我代表大队领导给大家拜年了!下面请听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

民兵连长推门进来给韩美丽拜年。韩美丽斥责道:“怎么才来?过年也得把眼睛瞪大,耳朵竖直,时刻警惕阶级敌人的咬牙切齿声!听到什么新动静了?”民兵连长迟疑了一下,说出了他发现的怪事儿。

韩美丽惊讶地说:“真的?这事得查,你说查谁好?”民兵连长说:“我也不知道查谁好,韩主任,大过年的,查谁都不好。您说查谁就查谁,我照着办。”韩美丽决定就查吃不饱,他胆儿最小,软柿子好捏。

事情也凑巧。吃不饱昨夜回来晚了,小转儿和小东子已经睡着,他就没有叫醒娘俩,想大年初一给他们一个惊喜。早上,一家人正欢天喜地吃着饺子,民兵连长推门而入,喊着:“吃不饱啊,韩主任叫你去咱们大队革委会一趟。”

马小转说:“大过年的,啥事啊?”“不知道,我就负责传达韩主任的指示。晌午饭前去,别晚了。”民兵连长说完走了。

马小转吓坏了:“他们保准知道了,要拿你开刀,要不你就招了吧。”

吃不饱说:“招了容易,可我不能让大胆遭罪啊!”

两口子坐在炕头上发呆,不知道该咋办。快到晌午,马小转说:“当家的,到点了,你不去该抓你了。”吃不饱哭丧着脸:“去了我就得说啊,我这嘴不行,大胆让咱们吃上肉蛋儿饺子,我不能害了大胆啊!”

马小转掉眼泪:“他爹,肉蛋儿饺子吃着香,可往下咽的难受啊,堵得慌!”

吃不饱掐着手指头算:“媳妇,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算算,你吃了几顿肉蛋儿饺子啊?一个巴掌够数了,媳妇,我亏着你了!”

马小转抓着吃不饱的手:“别说了,吃上也好,吃不上也好,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要是吃得这么堵心,咱们宁可不吃。”吃不饱感动地说:“转儿,要是有下辈子,我还娶你,我一定让你天天吃上肉蛋儿饺子!”

敲门声传来,马小转哆嗦着打开门,韩美丽和民兵连长走进院子。马小转挤出一副笑脸:“韩主任,大年初一,该给您拜年,没想到您来了。”韩美丽没说话,径直朝屋里走去。小转儿拦住韩美丽:“韩主任,您大人大量,就饶我家男人一回吧!”韩美丽一把推开小转儿,继续往屋里走。小转儿拉扯着韩美丽。

门被推开,横梁上,吃不饱上吊了!韩美丽一看大惊,她一把抱住吃不饱,把吃不饱放躺在地上,用手探了探吃不饱的鼻孔,脸都吓黄了。马小转跑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我的天啊,这个家要塌了……”

韩美丽赶紧拉起马小转:“别哭了,快搞人工呼吸,人还有救!”马小转瞪眼:“啥人啥吸?”

韩美丽着急道:“就是你嘴对嘴往他嘴里吹气!”马小转问:“你咋不吹?”“你是他媳妇,你不吹我吹什么?”韩美丽说着,强按小转儿的头。小转儿给吃不饱做人工呼吸。韩美丽挤压吃不饱的胸口。

过了一会儿,吃不饱一口气喘了上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小转儿:“媳妇,你也跟着来了?败家娘们儿,你来了,咱儿子仰仗谁啊?”他转头看见韩美丽,又看看四周,这才说:“原来我没死啊!”说着哭了。

牛有草听说吃不饱的事,赶快过来看望。吃不饱看着牛有草说:“我上吊,就是怕嘴不严漏了风,害了你啊!”牛有草感动地说:“有粮好兄弟,你这片心我领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家仰仗谁?这个担子我背不动啊,好兄弟,你可得留着命,等来能吃饱的日子!”吃不饱叹气:“唉!啥时候能吃饱啊?我们卖力气了啊,咋就是过不上好日子呢?”

牛有草被叫到公社革委会站着。王万春坐着训斥:“牛有草,你胆子可真大啊!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县里也知道了,估计过不了几天,市里省里全国都知道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交代吧!”

牛有草说:“既然您说到这儿了,我就说实话吧。社员们太苦,大伙儿干了一年,一家分了一包火柴,这日子咋过?”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讲了麦子和猪肉的来历。至于磨豆腐的豆子,那是农闲的时候,派人给粮库干活,算账时没有要钱,要了几麻袋豆子。

王万春指点着牛有草:“好个牛有草,你真是神通广大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都敢干!交公粮做手脚,你这叫盗窃国库罪!给部队杀猪要肉,你这叫侵吞集体财产罪!给粮库干活换豆子,你这叫不干社会主义、不务种田罪!更为严重的是,你们还差一点死了人,这事要传到县上,连我也脱不了干系。牛有草啊!等候处置吧!”

牛有草毫无表情:“要抓要判我一个人的事,反正乡亲们乐和,他们过上年了,我这一百多斤,全豁上了,你们看着办吧。”王万春摇头:“牛有草啊,听我一句,你就不能胆小一点吗?”牛有草说:“爹妈给的胆儿,小不了。”

王万春缓和了语气:“你真好意思,昨晚我去视察,你就不能端一盘饺子给我吃吗?”牛有草说:“王主任,要不我再给您包点饺子送来?”

王万春摆手:“你拉倒吧,别叫我犯错误。我刚才是吓唬你,这事县里不知道,一反映到公社我就给压下来,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干了!”

牛有草这才面带笑容:“王主任,我谢谢您,我代表乡亲们谢谢您的大恩大德!”王万春很严肃地说:“你别高兴,事情得公事公办。你们的事韩美丽都知道了,包也包不住,我不处理也不行。我看你这队长别当了,歇歇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