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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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早春,饥荒越来越严重了。牛有草记得,去年秋天,整壮劳力都去大炼钢铁,秋收全靠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地瓜基本上就没有收回来。现在,过了一个冬天,没有收净的地瓜不知道咋样了。他扛着头到去年的地瓜地里刨了一会儿,发现埋得浅的地瓜已经坏了,深处的地瓜还能吃。他挖了一些,累得实在挖不动了,就慢慢往回走。他掂着装了地瓜的口袋走到赵有田家院门口,想起杨灯儿和狗子,就敲了几下门,一屁股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喘着。杨灯儿牵着狗儿的手打开门,看到了牛有草,就问他咋坐这儿了?牛有草说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坐一会儿。

他把布口袋递给杨灯儿说,这地瓜是在地里刨的,还没有坏,能吃。

杨灯儿说:“我家的事你管不着。现在这可是救命的东西,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给我了,让我家那口子知道了,这算啥事儿?赶快拿走!”

牛有草看了一眼杨灯儿,摇摇头说:“告诉赵有田,西坡老秋沟地里能挖到地瓜,去碰碰运气吧。”说罢掂着口袋转身走了。

赵有田和杨灯儿扛着头急急忙忙去了西坡老秋沟。赵有田挖了半天也没有挖到一个地瓜,累得呼呼喘气。杨灯儿让赵有田别急,歇一会儿再挖。

赵有田直起腰说:“不能歇,我非刨出地瓜不可!他牛有草能刨出来,我就能刨出来!”杨灯儿说:“别做梦了,老秋沟让人翻了好几遍,不会有东西的。”

赵有田终于刨出一个地瓜惊喜地喊:“你看,老天睁眼了,有了!”杨灯儿也来了精神,使劲地刨着,一个个地瓜冒出地面。

赵有田喊着:“老天爷开眼啦,天上掉馅儿饼啦!”杨灯儿看着地瓜,把头扭到一边望着远处,泪水不由得盈满眼眶。

就在老干棒饿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一个写着“牛有道收”的邮包寄到了大队部。老干棒奇怪了,他在外地无亲无故,谁能给他邮东西呢?他摇晃着来到大队部,马仁礼递给他一个面袋子说:“这是河南登封的人给你寄来的,拿回去吧。”

老干棒拆开面袋子,里面是地瓜干和干菜。他继续掏面袋子,掏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是一袋子花生米,还有一张纸。老干棒惊讶地张大了嘴:“我的亲娘,这里面还有花生米啊,吓死人了,这是谁给我的?是老天爷可怜我吗?”

老干棒让马仁礼念那纸上写的字:

有道大爷,恁好,我是姜红果的儿子,告诉恁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娘得了急病,走了。娘临走前,嘱咐了我一件事儿,娘说,当年是恁救了她的一条命,娘一直念念不忘,娘说恁是个好人,感谢恁,也对不住恁。娘还说,眼下遭了饥荒,估摸恁的日子也不好过,让我无论如何也要给恁邮点好吃的。娘还惦记着恁娶没娶媳妇,娘说,恁这么好心,一定会有女人愿意跟恁过日子的。有道大爷,我娘说,她这辈子忘不了恁……

听着马仁礼念信,老干棒流泪了。马仁礼说:“干棒大哥,这回有的吃了,省着点,花生米可别一顿造了,撑坏胃口。把信收好。”

老干棒回到家里,坐在三条腿的破凳子上发呆。他想起了果儿用她那轻柔的指头给他洗脸、洗头;想起了果儿把喷香的胡辣汤端到他的面前;想起了果儿在炕上搂着他说的那些暖心窝子的话语;想起了果儿离开他上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情景……

老干棒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他用满是青筋暴露干裂的大手捂住眼睛,发出牛嚎般的哭声。哭了一阵子,老干棒找出了一些纸,裁成一块块,把花生米分成若干份儿,一包一包地包好。他想这花生米多金贵啊,好多小孩子就没有吃过这东西。他不能吃独食,他要把这花生米分送给麦香村有小孩子的人家……

牛有草在为社员饿肚子的事情发愁,他听说黑市上有卖粮食的,贵得很,要是有钱就好了。可是,哪里会有钱呢?

马仁礼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半夜,他找到牛有草说:“记得当年我给你修炕洞的事儿吗?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修理炕洞吗?为了找金元宝!”牛有草睁大眼睛:“炕洞里有金元宝?”

马仁礼一笑:“实话说了吧,土改以前,我爹就觉得形势不好,卖了不少好地,换了金元宝,说是盛世藏宝,乱世藏金,我和我爹亲手把十个金元宝顺着烟囱藏到炕洞里了。”牛有草笑骂:“怪不得这些年你三天两头折腾我家的炕,原来你是为这个!我这些年叫你当猴耍了!你要是找不到金元宝,这辈子就和我家的炕没完了是不是?”

马仁礼说:“我今天来,一是向你赔罪,二是商量这金元宝的事。今天,有道大哥的一包花生米把我感动了,眼下乡亲们在挨饿,咱们得想办法带领大伙渡过难关,我想把金元宝找出来换钱,买些粮食分给乡亲们。”牛有草问:“老马啊,你有这份心很好,这可是老地主抗拒土改,私藏浮财,说出去是杀头的罪,不怕我检举你?”

马仁礼摇头:“怕我能跟你说吗?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怕你把我出卖了,你得发个誓。”牛有草一拍胸脯:“那好,我要是说出去,叫我断子绝孙!”

马仁礼捣了牛有草一拳:“拉倒吧,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发这样的誓,不等于唬人嘛!”牛有草一跺脚:“那好,我要是说出去,下雨叫雷劈了,出门叫车碾了,吃饭叫饭噎死,过河叫水淹死了!”

马仁礼笑着:“这还差不多。扒炕找元宝越快越好,你老婆在家怎么办?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牛有草高兴地说:“好办,我想办法让她出门就是了。”

说干就干,牛有草和马仁礼把炕开膛破肚,两个人扒炕、翻炕土,脸像小鬼儿沾满炕洞灰。马仁礼只找出一个箱子的铜锁,忙活了半天,再无所获。他跳出炕洞,指着牛有草说:“炕洞你扒过,装元宝的匣子也见了尸首,元宝肯定是你昧起来了,你交出元宝,什么事也没有,要是不交,我到上边告你去!你还是麦香村大队的带头人呢,呸!狗屁不是!你看没看见队里都要饿死人了!你当队长的,怎么觉悟还赶不上社员呢?你今天拿不出金元宝,咱俩手扯手去见周书记!”

牛有草抹一把脸上的灰,眯着眼睛说:“马仁礼,你这个扳着驴腚亲嘴儿不知道香臭的东西,我看你剥削阶级的本性没改,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救灾,谁知道金元宝到手了你会咋样?你想跑到台湾去?你就是跑过去也不会得好,老蒋收了你的金元宝,一脚能把你踹了!你这件事儿要是让公安知道了,小银镯子给你一戴,你找地方哭去吧!就有一件好处,省了你天天请示汇报。”

马仁礼笑道:“好了,别再胡说八道了,咱们还是干正事。我记得这屋子地下有个洞,我老太爷曾经在那里藏过大烟土。”他指着一个破箱子,“就在这下边。”

二人搬开箱子,铲去浮土,露出石板,掀开石板,出现一个地洞。牛有草跳下去摸索着。一会儿,他忽然钻出来,举着一个金元宝!马仁礼说还有九个,再找找!牛有草又钻进去摸索半天,啥也没有了。

马仁礼感到奇怪,明明十个,怎么就剩一个了呢?他说:“牛队长,是不是你从炕洞里找到十个,故意转移到这儿一个来应付我?”牛有草瞪眼:“你再胡说八道我抽你!要是从炕洞里找出来的,这金元宝应该有烟熏的味道吧?那你伸过来狗鼻子闻闻,有没有烟熏味儿?这是一股发霉的味儿!”

牛有草和马仁礼要到省城去卖金元宝。省城珠宝店有个人马仁礼认识,他先进去打探一下情况。马仁礼进去对一个店员说:“老苗,你还认识我吗?我是马仁礼啊。”老苗惊讶地说:“我的天,你怎么老成这个样了?找我有事儿?”

马仁礼小声说:“有个朋友手里有点黄货,想出手,你这儿收吗?”老苗很热心地告诉他,珠宝店只出不进,黄货要去银行换,不过得有介绍信。实在想出手,西城郊望富巷天傍黑的时候有个鬼市,有人专门收购金银,不过那可是违法的。黑市经常有公安的便衣出没,一定要小心,轻易不要出手,先找个地方住下来,要摸清情况,看准了,拿了钱就走人。

马仁礼带着牛有草住进一个便宜的大车店,他把打探到的情况告诉了牛有草,俩人商量着分工,到时候得一个人出面,一个人望风。马仁礼说,望风的人必须有一双飞毛腿,谁跑得快谁望风。牛有草和马仁礼比赛跑,牛有草赢了,该他望风。马仁礼又说错了,人家来抓人,是抓出面卖东西的,不是抓望风的,所以应该是跑得快的出面卖东西。

牛有草搡了马仁礼一把:“马仁礼啊马仁礼,你小子太鬼了,一不小心就上了你的套儿!”马仁礼一本正经地说:“真不是给你下套儿,我也是才回过味儿来。”最终牛有草同意他出面去卖。

天黑之后,二人来到望富巷。这里的人不少,人们三三两两地嘀咕着,显得鬼鬼祟祟。牛有草缓缓走着,东张西望。马仁礼在远处跟随。有几个人靠近牛有草小声问什么货,一听说是金元宝,都摇着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来问:“大叔,什么东西想出手?”牛有草瞅一眼左右小声说:“金元宝,想要吗?”皮夹克神秘地说:“是哪儿来的?你家老辈儿是地主吧?”牛有草摇头:“我家八辈子贫农。我们大队修水利挖出来的,上级让我们自己处理。”

皮夹克问:“怎么不卖给银行?”马仁礼走了过来:“小伙子,还问什么?银行给的什么价儿,这儿什么价儿,谁心里不明镜儿似的?”

皮夹克又问:“你们是哪儿的?”牛有草老实回答:“我们是麦……”马仁礼暗暗踢了牛有草一脚说:“小伙子,道上的规矩应该懂啊!”皮夹克笑了:“看来是真卖家,看看货吧。”

牛有草刚要掏兜,马仁礼又暗暗踢了牛有草一脚说:“这个嘛,哪能随便带在身上。你实在想要,明天早上在老城墙下看货。”

二人匆匆回到大车店,牛有草撸开裤管说:“老马,谈得好好的,你给我的腿都踢青了,咋啦?”马仁礼笑着:“对不起。我给你说过,鬼市有便衣,这个小伙子刨根问底儿的,我感觉不对头,怕钻进他的套子里去。别看小伙儿一副忠厚老实相,你以为便衣的脸上都贴着帖啊?我对他有点怀疑,明天和他会面再说。东西千万不能带,这回还是你出面,就说不卖了,探探他的口风。”

第二天一早,牛有草来到老城墙下,皮夹克早就等在那儿了。他见牛有草走来就问:“货带来了?”牛有草说:“没有。”

皮夹克不悦:“你这是干什么?耍弄人啊?”牛有草盯着皮夹克:“我是对你不放心。你要这东西干啥?不能吃不能穿的。你不会是便衣吧?”

皮夹克笑了:“嘿!可真小心,你看我像便衣吗?这东西是不能吃不能穿,我也不留在手里,倒倒手赚个差价儿,要不我穿得起皮夹克啊?”

牛有草点头:“真的想要?那好,今晚上还在这老城墙下见面。”皮夹克摇头:“算了,我看你是没诚意。可我告诉你,鬼市有胆量有实力收这种东西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不信你们就去试试。”“你要是真想要,今晚上还在这老城墙下见面!”牛有草说完走了。

牛有草回到大车店,确定穿皮夹克的小伙子不会撒谎,说的也在理儿,还是出手。马仁礼害怕,他还是让牛有草出面,他望风。牛有草说马仁礼不够意思,他已经出面三次了,轮也该轮到马仁礼了。马仁礼连连摆手说东西不卖了,何苦为了乡亲们去冒险,打道回府!他突然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说肚子绞劲儿地疼,要命了!牛有草笑着说巧了,扎咕肚子疼他真拿手,当年他爹肚子疼,几擀面杖就给擀好了。马仁礼急忙说这一阵过去不疼了,不过打死他也不去卖那东西。

牛有草无奈,提议抓阄。二人抓阄,马仁礼抓的是“出面卖”。他愣了一阵流泪道:“哥啊,我要是还说熊话,就更让你瞧不起了。乡亲们等着咱们的粮食呢,我去卖就是了。哥啊,此行吉凶未卜,顺利了,怎么说都好,一旦落到蹲大狱的地步,我也认了。到那时候,我不求别的,每年清明,你给你爹上坟的时候,偷偷给我爹的坟头压点纸钱,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爹。还有,你给乔月说说,让她改嫁,我不想带累她。进了大狱,我也不用为吃的操心了,可是挂念乡亲们啊!一旦乔月走人,你把我的房子卖了,换点钱买点粮食给乡亲们救急吧……”

牛有草摇头笑着:“看你这个样,还没上阵就拉稀屎!房子不能卖,倒卖黄金不是死罪,我还等你出来呢!说实话,没有你的请示汇报,我的日子也过得没滋没味儿。”

马仁礼抹着眼泪说:“老哥哥,谢谢你说了句暖我心窝子的话。还有一样,要是年景好了,你去看我的时候,给我捎几个驴肉火烧,我吃过驴肉火烧,最得意那口儿啊!”牛有草感动了:“老马啊,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服你了,你是个爷们儿!就冲着这一点,今晚我去交货。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去,就是考验你一下,还行,经得住考验了,没错看你。”

马仁礼咧嘴笑道:“那我就不和你争了,不过,咱得把危险考虑好了。你去交货一定要把耳朵竖起来,眼睛瞪大了,我给你望风,一旦有危险,我给你打个暗号,你拔腿就跑!我都侦察好了,老城墙东边有个豁口,你跑到那儿,翻过去就是大街。街上人多,混到人群里,他们是抓不到的,然后咱俩还在这里会面。记住了!暗号是我学夜猫子叫。”牛有草连连点头:“嗯,还是你小子想得周到。”

夜幕降临,牛有草来到老城墙下的阴影里,皮夹克又等在那儿了。马仁礼在暗处望风。牛有草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皮夹克说不忙,先抽根烟。皮夹克拿出香烟,给了牛有草一支,然后按着了打火机,举起来晃了晃诡异地笑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出好猎人的手!”

牛有草一愣:“你说啥?”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几个黑影摸过来。牛有草惊呼:“好小子,你是便衣!”说罢撒腿就跑。他翻过老城墙的豁口,冲进大街的人流中脱险了。

二人气喘吁吁地跑回大车店,看来元宝卖不成了,决定明早儿就撤回家!

早晨,牛有草和马仁礼走到城郊一座小楼前,牛有草觉得这样回去有点不甘心,看样小楼住的这一家挺有钱的,不如进去碰碰运气。他让马仁礼在门口等着,他进去看看。保姆领着牛有草走进屋里,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子坐在那儿。

老爷子问:“小老弟,找我有事儿吗?”牛有草挺不好意思:“老人家,我是生产队进城办事儿的,饿得走不动了,想讨点吃的。”

老爷子让保姆拿来装着四个馒头的篮子。牛有草抓过一个馒头,一张嘴咬掉半个,他看了看剩下的半个馒头,把半个馒头塞进兜里。老爷子让他把另外三个馒头也拿走。牛有草连声感谢。

老爷子关心地问:“农村的日子不好过吧?”牛有草实话实说:“唉,闹饥荒,人都要饿死了!”老爷子很吃惊:“哦,这么严重!你进城来干什么啊?”

牛有草看这位老人很和蔼,

就把修梯田挖出了金元宝,想给乡亲们换点粮食救命的事如实讲了,还拿出金元宝。老爷子告诉牛有草,国家有法令,私卖黄金犯法,金元宝应该交给国家,银行会给钱。牛有草说银行给的钱太少,不合适。

这时候,穿皮夹克的青年人回来了,他一看到牛有草,二话不说,麻利地用手铐铐住了牛有草。老爷子忙问:“建国,怎么回事儿?不得无礼!”皮夹克说:“爸,这就是我要抓的那个倒卖黄金的,我得把他送公安局!”

牛有草看着老人说:“老人家,您儿子说得不错,让我说两句好吗?说完送我到哪儿我都认了。眼下,乡下老百姓日子没法过了啊!粮食吃光了,能吃的树皮、草根也没有了,有的人饿得不行,把大雁屎打糊糊喝。别人家我不说,我就说说我娘是咋死的……”

老爷子满脸泪水地听完牛有草的倾诉问:“你说的都是真的?”牛有草说:“老人家,我知道这些话不该说,说了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可不说不行,我说完了,带我走吧。”

老爷子流着泪说:“小老弟,东西我要了,这五百块钱你拿着,无论如何也要带领乡亲们度过灾荒,日子不能总是这样,要相信我们的党!”

皮夹克说不能这样,这是纵容犯法!老爷子厉声地让他打开手铐,救人要紧!皮夹克不情愿地给牛有草打开手铐。老爷子动情地说:“这位农民兄弟的话,石佛听了也要落泪,苍天听了也要哭泣!元宝我不留,交给国家!”

牛有草扑通一声跪下说:“老人家,我一辈子只给我的爹娘跪过,今天,我给您跪下!俺爹说,除了父母祖宗,人世上有三种人可跪,一是救命恩人,无论年长年幼;二是英雄豪杰,为国为民洒热血,无论是男是女;三是指点迷津,领人走出苦海,无论是人还是神。我代表麦香岭麦香村的男女老少给您磕头了!”

牛有草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子眼睛一亮,忽地站起来问:“麦香村有个叫马仁礼的你认识吧?”他告诉牛有草,麦香村还有户姓马的,叫什么名不知道,就知道他家有个姑娘叫小转儿。当年他在麦香岭跟日本鬼子打游击,有一次他负了重伤,在麦香村的马小转家养伤,被日本鬼子知道了,堵到家里。小转儿爹一看不好,穿着他的军装把敌人引开,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他从后窗脱险。后来鬼子知道上当了,一把火烧了房子,小转儿和她妈被活活烧死……

牛有草告诉老爷子,马小转没死,被乡亲们救了,就是浑身烧得很厉害,现在都不敢穿短袖衣服。还有,马仁礼现在是生产大队的副大队长,干得不错。老爷子表示,马仁礼他已经见过一次,抽空还要去看看,更要看看马小转,给小转儿她爹娘坟上添把土……

夜晚,麦香村大队的社员们悄悄来到大队仓库,手里都拿着袋子,大家静静地听牛有草说话。牛有草告诉大家,半夜把大伙儿叫来,就是给大家分点救灾的粮食。

他当然不能说是去卖金元宝,一位老爷子给了五百元钱买的高价粮。只说前些日子他和马队长去了趟省城,向上级反映了麦香村大队的实际困难,上级认为大队的情况特殊,指示粮食部门调拨了一点粮食。

马仁礼补充说,上级特别嘱咐,国库的储备粮不多,不能全面照顾,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别的大队知道了,希望大家一定要保住这个秘密,一旦透了风,到手的粮食还得退回去!各家高兴地把粮食分到手,一个个发誓不让外人知道。

没过几天,老爷子领着儿子建国来到麦香村。老爷子其实就是常将军,他先是见了马仁礼,问了队里情况,鼓励一番。他们接着来到马小转父母的坟前献上鲜花。让儿子跪下给爸爸的恩人磕头,他三鞠躬后说:“老哥哥,老嫂子,我来了,给你们鞠躬了,没有你们的鲜血,共和国的旗帜不会染得这么红!”

常将军送给马小转两口子标有“军用食品”字样的六包压缩饼干和四听红烧猪肉罐头。夜晚,吃不饱关上门,急不可待地打开一包压缩饼干,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噎得他直翻白眼。马小转赶紧喂他几口水,他才缓过气来。吃了一包压缩饼干,吃不饱还要打开一听猪肉罐头,他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东西,馋得扛不住,嗓子眼里都伸出一只手了,能吃了这东西,就是今天死了也不亏!马小转也馋得不行,两口子急忙打开一听罐头,一眨眼就吃了个精光!

吃不饱看着另外三听罐头说:“还没品出味道呢就没有了,要不再打开一罐?”马小转连忙把那三听罐头搂到怀里说:“不行!老干棒把果儿她儿子邮来的花生米给全大队的小孩分着吃了,人家不吃独食!我的命是乡亲们给的,我得报答,我也想让全大队的人感动一把!”

吃不饱拉风箱烧一大锅开水,马小转打开三听罐头倒进锅里,她给全大队有老人的家里,每家送了一碗猪肉罐头熬的肉汤。马小转对老人们说:“日子苦,大伙儿一块儿搀着扶着往前拱吧!”

最难的日子慢慢熬过去了,转眼就到了1962年的秋天。

这年秋庄稼不错,社员们在大队场院里给玉米扒皮子、码堆子。大伙儿议论着,总算缓过点劲儿来,日子有奔头了。这时候牛有草开会回来,他告诉大伙儿,现在政策松动了点,可以搞自由市场,各家自己产出的东西可以到市场上买卖。还要搞集市,恢复庙会,把城里人也吸引过来!

瞎老尹挺高兴,说他的铁匠炉可以点火,要把老瞎子刀剪的招牌打出去。老干棒觉得他也可以把没有大用处的木料做些小凳子、马扎子啥的赚钱。牛有草说他没别的特长,就是对旱烟有点研究,准备捣鼓黄烟儿。

马仁礼可没有这么高兴,他提醒牛有草,还是等等看,枪打出林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牛有草认为马仁礼还是胆子太小,上面有了风,咱就得抓紧干,早干早赚钱,早赚钱早过好日子。马仁礼反驳,事情没那么简单,上边的号召经常变化,大跃进号召农民大炼钢铁,搞大食堂,还号召消灭麻雀呢,后来咋样了?牛有草说,马仁礼是吓破了胆儿,他带头干,出了事儿他顶着!

牛有草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告诉韩美丽,现在上面政策松动,可以开放自由市场,他想倒腾买卖。韩美丽批评他是走回头路,都去捣鼓买卖,谁还有心思种地?牛有草解释,咱老农民吃饭靠的是土地,大家不会把地扔了不管。再说了,谁不出工就挣不了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口粮。牛有草反批评韩美丽思想保守,以前她响应上级号召最积极,现在为啥落后了?

韩美丽说:“你不要听说风就是雨,上级只是号召,有红头文件吗?我在公社干过,我知道干啥事都得有红头文件,出了问题有红头文件顶着。再说了,你捣鼓买卖有钱吗?还是等等看吧,好饭不怕晚。”

牛有草一心要捣鼓买卖,开始找钱。这天晚上,他来到马仁礼家,把一瓶地瓜烧酒放到桌子上,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把花生米。

马仁礼笑道:“怎么着?带着糖衣炮弹来了?”牛有草一屁股坐下:“我看你说话越来越没水平了,糖衣炮弹是阶级敌人用来对付贫下中农的,我拉拢你这个地主后代干啥?”

马仁礼也坐下:“那好,有屁快放,有话快说!”牛有草打开酒瓶:“不是办庙会开放自由市场了嘛,我也不能光说不干,想找你弄点钱捣鼓买卖。你有钱,十个金元宝才找出来一个,那九个元宝在哪儿呢?”

二人喝酒。马仁礼把一粒花生米撂进嘴里:“这事你得问你自己啊,金元宝在你家炕洞里,你是藏起来故意给我装糊涂!”牛有草喝下一杯酒:“我要是藏起来了还找你干啥?你搬家的时候带走了吧?你这是孩子藏到被窝里,哭哭咧咧找孩子。”

马仁礼摆手:“别瞎扯了,咱还是书归正传。办庙会开自由市场不是小事儿,你不要一意孤行!你向领导请示了吗?你有批文吗?怎么也得有个手续吧?”牛有草喝一口酒:“嗨!你要是办手续,得等到猴年马月,等到过年前也没戏。咱赚钱得趁早!再说,干这个也不犯法,怕啥?”

马仁礼告诉牛有草,就是要办,在幕后指挥就行,不要带头,免得惹一身麻烦。牛有草讥笑马仁礼是半夜点灯啃猪蹄、早晨下河洗裤裆的主儿,吃独食,拉稀屎,活遭罪!当领导的不能光说不干,应该给群众带头。

马仁礼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上边不下红头文件,就是说破大天,倒买倒卖的事儿我是铁定不干!”“这一瓶酒喝完了,咱俩还是尿不到一个壶里,我这酒白让你喝了。”牛有草说着站起来就走。

牛有草硬是要在八月十五开办庙会。他在村街上走着,不断和村里人打招呼,宣传他要办庙会。

瞎老尹的铁匠炉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庙会开炉了。老干棒已经做好一些马扎子和小凳子,准备庙会上卖了买油盐酱醋。老驴子家里有点养蜜蜂的糖,要做糖葫芦卖。三猴儿家做了布老虎、小孩老虎帽子啥的,那是巧媳妇牛金花的手艺。马小转用麦秸辫子编草帽、篮子,吃不饱在一旁伺候打下手。以前没有市场,掐了辫子靠人家来收,钱都叫别人赚去了,有自己的市场就好了。

马小转对牛有草说:“别的村听说咱们办庙会开自由市场眼红了,都要来凑热闹呢!”牛有草笑着:“那可不,城里的人也要来赶集!我早就打算了,请别的村会耍玩意的来助兴,到时候看热闹吧。”

牛有草来到赵有田家院门口往里望着,已经四岁的狗儿跑出来玩。牛有草一把抱起狗儿,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米给狗儿吃。杨灯儿走出来,牛有草告诉灯儿,现在上面政策松动,他打算倒腾买卖。杨灯儿倒是爽快,她说:“我不懂啥政策不政策的,就知道你干啥都能成,别的忙帮不上,要是身前身后缺个人手,那你就叫我,我肯定去!”牛有草心里热乎乎的。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麦香村的庙会好红火,街筒子上人头攒动,人们带着自己的土产品、手工品和旧货,摆了整整一条街。街面上有吹糖人的,有剪纸的,有耍把式卖艺的,有变戏法的,有拉洋片的,吆喝声不断。吃不饱和几个小青年踩高跷一路走来,给做生意的人贺喜、讨赏钱。戏台上有小戏班子唱吕剧《李二嫂改嫁》。韩美丽和几个戴红袖箍的人维持秩序。

牛有草吆喝卖黄烟,他看着这热闹景象,满脸堆笑。

马仁礼窝在家里看报纸。乔月也想找东西去庙会上卖点钱,她翻出一件破皮袄要拿去卖。马仁礼说:“这皮袄我祖爷爷穿过,我爷爷穿过,我爹穿过,我也穿过,这可是我马家祖传的宝贝,千万别动它的心思!”

乔月放下皮袄,在杂物堆里翻出一个破碗,她看这碗好像是个古董,想出去讨个价。马仁礼又阻拦:“这是我爷爷我爹喂狗用过的,你别打它的主意!”

乔月不高兴了:“我看你就是条胆小狗。你瞅瞅人家牛有草,说干自由市场就干了,你整天窝在炕头上,要吃饭凑不上一碗,啃苞米都得拿舌头舔着粒儿数,还这不让卖那不让卖的,我跟你这辈子亏死了!”马仁礼劝解着:“你看你,不是话赶话说出来的吗?牛有草我劝他不让他胡来,他就是不听,等着看吧,有他倒霉的那天!”

乔月突然恶心起来,她告诉马仁礼怕是要当爹了,想想给孩子起个名字吧。马仁礼高兴地蹦起来说,就盼着这一天了,名字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草稿,要是小子就叫马公社,要是丫头就叫马社花。

马仁礼心里一高兴,也满脸堆笑地来逛庙会了。牛有草笑问:“咋的,你也想倒买倒卖?”马仁礼一笑:“不敢,地主子孙不敢想天上的事儿。”

吃不饱和马小转在卖草编。吃不饱吆喝:“卖草帽来,又大又好看的草帽,戴上不怕太阳晒,不怕雨水浇,愁死毒日头,气死老龙王,便宜了啊!”

乔月过来了,马小转悄悄问:“听说你有了?”乔月大方地一笑:“两个多月了,你呢?”马小转说:“咱俩差不多。你说怪不,咱们村今年好几个都有了!”乔月点头:“不奇怪,生活有了点起色,怀孩子的就多了。”

马小转嘻嘻笑着:“有道理。肚子里有点油水就想鼓捣点事儿,鼓捣鼓捣就鼓捣出动静了!”乔月也笑:“什么话到你的嘴就变了味儿,不光是这个原因,和不吃棉籽油也有关系。”

那边,牛有草吆喝着:“卖黄烟,谁买黄烟啊,我的黄烟好啊,抽到嗓子里像流进了油儿,包你满意!”小崔过来说:“牛队长,收摊儿吧,王书记让你火速去一趟。”

牛有草来到公社,先和正在建小学挖地基的建筑工人谝了一会儿,然后去见王万春。

王万春拍着桌子批评牛有草:“牛有草同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经过谁的批准搞自由市场的?”牛有草说:“上头不是有精神了吗?可以搞自由市场啊!”

王万春摇头:“上边刚放了点风你就行动,县里还没下红头文件呢!”牛有草开始讲他的道理:“这说明县里没紧跟,应该受批评。我刚才问了挖地基的工人,人家一天能挣两元钱,我们老农民和他干差不多一样的活,一天的工分才值八厘钱!这是啥道理?”

王万春说:“你还是共产党员呢,就是不学习。这是工农差别啊!共产主义就是要消灭这差别,你懂不懂?”牛有草扭着脖子露青筋:“大跃进不是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吗?没有消灭这差别,反倒搞得大伙儿饿肚子!咱老农民不懂那么多,得想着先吃饱了再说!”

王万春瞪眼:“先不讲别的,我问你,谁批准你办庙会的?庙会是旧社会的风俗,你这是宣传封建迷信!”牛有草不服:“王书记,我这个人无论冬夏都不戴帽子,你这顶帽子扣我头上,我不戴!办庙会不是宣传封建迷信,是民俗活动。上边有红头文件说不让办庙会吗?我们是想通过办庙会扩大自由市场的影响,招来人气儿。社员们都说办庙会好,我们还要办。”

牛有草说罢,扭头走了。

赵有田在翻自留地,牛有草走过来让他别在自留地里下死力了,去倒卖点啥,他解放前干过饭馆,有炸油条的手艺,卖油条来钱快。赵有田说油不好弄。牛有草让他烙火烧,他家的杠子头火烧过去十里八村有名,包有钱赚。牛有草真心地说:“有田啊,给你撂几句贴心的话儿。女人要打扮,自己的女人走在街上,脸上光光鲜鲜,身上穿得体体面面,那是给老爷们儿长脸,想叫老婆对你好,就得知道心疼老婆。”

晚上,赵有田炒了几盘菜放到桌子上,一家三口吃饭。赵有田夹起一块肉递到狗儿嘴里,又夹起一块肉递到灯儿嘴里。

杨灯儿看着赵有田:“有啥事你就说吧。”赵有田说:“我知道我这人心眼小,脾气不好,可我也不是没事发疯。你说狗儿和牛有草是咋回事儿?我看狗儿跟牛有草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杨灯儿说:“我儿子和人家有啥关系?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还有人长得像你呢!”赵有田喝了一口酒:“又是一推二六五,不提这事了。灯儿,我琢磨着不干白不干,咱烙杠子头卖,到时候你去出

摊儿。”

下雨了,马小转在炕上遮盖草编制品。吃不饱站在地上仰头望着房顶上滴下来的雨水说:“媳妇,漏雨了,你上房散把草苫一下吧,我腰疼。”马小转撇嘴:“你真好意思说出口,我还有身孕呢!”

吃不饱说:“你这做媳妇的咋这么懒呢?才有几个月,不用那么娇气儿,再说了,怀孕了更应当活动。”马小转说不过吃不饱,就拉件破衣服蒙头跑出屋子,到草垛子前抓一把草,走到房檐下往上一扔,也不知道扔没扔上去,转身就跑回屋里说苫好了。吃不饱看着房顶问咋还漏雨?小转儿干脆说这房子太破,没办法。

两口子正说着,牛有草赶着马车进了院子,车上装了一只猪崽和一堆石头。

牛有草告诉吃不饱,垒个猪圈养头猪,好好过日子。猪崽是公社拨给队里的,让农户代养,不是每户都有,王书记特别嘱咐,一定给牛有粮家一只,养大了留给自己一个肘子,剩下的交公。

雨停了,吃不饱和马小转垒猪圈。吃不饱没垒几块石头就嫌累坐在地上说:“媳妇,这猪圈得啥时候能垒好啊?就算垒完了,猪啥时候能长大啊?”马小转也坐在地上说:“我也是这么寻思的,那你说咋办?”

吃不饱眨巴眨巴眼笑着:“媳妇,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害口害得厉害?你最想吃啥?”马小转说:“还用问吗?我啥都想吃。你想生个漂亮儿子吗?吃了鸡蛋白脸皮儿,吃了油饼双眼皮儿,吃了樱桃红嘴唇儿,吃肉蛋儿饺子大耳朵垂儿,吃了西瓜脑袋圆鼓轮儿,去给你媳妇弄来吧!”

吃不饱望着猪崽:“别说那么多,我有办法让你吃上肉蛋儿饺子。咱把猪崽儿杀了,做成肉蛋儿饺子吃了吧。”小转儿吧嗒吧嗒嘴:“不吃到嘴里长到身上,总不是自己的东西,馋死我了!”

吃不饱让小转儿拿来刀,他又不敢动手杀,怕牛有草收拾他。马小转说咱不好好喂,猪不长个儿,就说有病了,再杀就没事。吃不饱拍着大腿夸这是好主意!

没过几天,猪崽子饿得跳出猪圈跑了。吃不饱两口子满村追赶,到底把猪抓住了。老干棒看着猪崽子说:“吃不饱啊,猪崽子让你两口子养的瘦得可怜人,你俩太懒了!”三猴儿说:“从来没看见你俩打猪草,不给猪喂饱能长肉吗?”瞎老尹摇头:“可倒好,你家的猪养的比狗都俏生。”

马小转拍着大腿喊冤:“你们这么说不冤死大天了吗?我两口子对小猪崽可好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把猪崽子当爹伺候。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怕它睡猪圈受凉,我们那口子睡觉都搂着它,把我都晾到一边了!”吃不饱来个妇唱夫随:“谁想到这熊玩意儿娇生惯养,挑嘴,不吃这个,不吃那个,可难伺候了!”

牛有草板着脸说:“你们两口子的心事我清楚,是不是想把猪崽子折腾死了吃肉啊?我告诉你们,就是猪崽子死了也要上交!”

两口子傻了眼,只好抱着猪崽子回家。马小转发愁道:“当家的,人家盯上咱了,这事儿咋办?”吃不饱想了半天忽然问:“要是说咱的猪崽子让狼叼去了,大伙儿能不能信?”

马小转还在犹豫,吃不饱就干起来了,他把一包红颜料倒进盆子里搅拌着。马小转看太稀,不像猪血,就打点稀溜溜的糨糊掺上红颜色,和猪血差不多了。

早晨,马小转号啕大哭着:“老天爷啊,我家的猪崽子给狼叼去了,心疼死我了!咋向牛队长交代啊,咋向公社交代啊,咋向广大社员交代啊!”吃不饱站在猪圈前抹眼泪。人们围着猪圈看着,猪圈里有一摊血迹。

牛有草问:“吃不饱,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吃不饱煞有介事道:“天蒙蒙亮,我两口子睡得正香,就听见院子里猪崽子尖叫。我一个滚儿爬起来,跑到院子里一看,我的娘啊,只见一只狼咬着猪耳朵,拿尾巴当鞭子,赶着猪崽子一溜烟儿跑了。这是集体的财产啊,我哪顾得害怕,抓起镢头就追,到底没追上。”

牛有草追问:“你家有院子,狼咋会进来呢?”马小转大声说:“这有啥奇怪的?当年乔月的孩子还在家里呢,不是也叫狼叼了去?狼这东西可有能耐了!”

牛有草冷笑着:“是啊,上秋了,狼该抓秋膘了,大伙儿都得小心了!”

马小转两口子把猪崽子抱到老秋沟宰了架起火来烤猪腿。小转儿啃着猪腿喊真香。吃不饱说这么吃可惜了,要是包肉蛋儿饺子吃多好。小转儿说在家里包猪肉饺子全村人都能闻到味儿,那是找死!吃不饱把剩下的肉撒盐腌上埋到地里,留到过年做肉饺子吃。

夜晚,马小转刚睡下不久就又馋肉了。两口子干脆爬起来跑到老秋沟去拿剩下的猪肉,回来做肉蛋儿丸子吃。他俩来到埋肉的地方,发现泥土翻了起来,猪肉没了。

马小转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亲娘啊,一个猪崽,才吃了两个肘子就没了,是谁这么缺德啊!”吃不饱摇头:“唉,这回真的叫狼叼走了!”

公社正式通知牛有草,集贸市场立即停办。牛有草跑到公社问王万春,市场办得好好的,为啥不让干了?王万春说这是上面的精神,下面执行就是了,别的他不知道。

牛有草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就奇怪了,老百姓都支持的事儿,你们咋总是拧着干?我们的市场办得红火,社员们的锅里有了米面,碗里漂了油星子,咋着?看我们老农民日子过好点了,你们不舒心?”

王万春厉声道:“牛有草,你怎么说话?你说领导和农民没坐在一条板凳上啊?我再说一遍,上面有精神,为什么不让干我不知道!”“你啥都不知道,那就别来管我,让知道的来管!”牛有草转身就走。

牛有草回到家里坐在那儿闷闷不乐地抽烟,他把去公社见王书记的事对韩美丽讲了。韩美丽说王书记是个稳重的人,听领导的没错。牛有草说听兔子叫还不种豆了吗?他就不听那个邪!麦香村的自由市场还是要办。

马仁礼知道了牛有草去公社挨批评的事,劝牛有草见好就收,何必扛着!王书记那个人都知道,但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去的,他不会难为人,别给书记上烂眼药了,他也不容易。

牛有草不甘心:“好不容易把市场办起来,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我咽不下去这口气!不是冲着王书记,我就是想不通,这些年咱老农民喜欢的事儿,上边为啥不喜欢,老农民不喜欢的事儿,上边偏偏按着脖子让干,这是咋了?我就硬着头皮走到底了,看能把我咋样,大不了进监狱!”马仁礼站起来:“孺子不可教也。跟你讲不明白,不管你了!”

牛有草喊:“别走啊,今天你还没跟我请示汇报呢!”马仁礼摇头:“你就这么胡来,早晚有一天得跟我请示汇报!”牛有草自语:“跟你请示汇报?想得美,地主的儿子就是地主的儿子,一辈子也变不了!”

自由市场开得照样红火,牛有草在市场上溜达查看着。杨灯儿在吆喝卖火烧,她见牛有草走过来,就说:“咱们的市场越干越大,城里人都来了,来的时候空着手,回去一个个驴驮马担的,真喜兴!”牛有草挺开心:“有些城里人也来摆摊了,现在咱这个市场,给百货公司都不换!”

这时候,五六个警察来了。一个警察举着纸筒喇叭喊:“老乡们,我们是县公安局的,上级通知了,说你们的自由市场是违法的,必须立即取缔!统购统销物资不允许自由买卖,不听劝阻的一律没收,赶快散吧!”

牛有草走过来据理力争:“市场上是有统购统销物资,可那都是农民们的自留地里出产的,凭啥不允许自由买卖?上面没说不允许办自由市场,你们没权取缔!”警察厉声道:“自留地就不是国家的土地吗?这是知法犯法!你是干什么的?”

牛有草挺胸道:“我是这个大队的队长,是我把自由市场办起来的。”

警察冷笑着:“正到处找你呢,自己送上门来了,跟我们走一趟吧,有话跟我们领导讲。”几个警察推搡牛有草上了汽车,跟随的人把牛有草的一车黄烟叶儿没收装上汽车。

杨灯儿发疯似的跑来喊:“你们凭啥抓人?不说清楚就不让你们走!”大伙儿也都围上来挡住汽车,吵闹着不让抓人。警察喊:“抓人自有抓人的道理,奉劝大家不要阻止我们执法!”

警民对峙着。这时候,王万春跑来喊:“乡亲们,你们的队长犯没犯法自有公论,不要冲动,都回去吧!”跟随来的公社干部也规劝村民,大伙儿终于让开一条道,让警车开走了。

牛有草眯缝着眼坐在公安局的椅子上。一位领导说:“牛有草同志,把你的问题交代一下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牛有草睁开眼说:“那是对阶级敌人,对我这雇农不管用!”

领导挺和气:“同志啊,你说错了,雇农犯了法也要按法规办事。”牛有草一梗脖子:“我没犯法!”

领导循循善诱:“你说没犯法没用。作为生产队长,你不带领社员好好种地,却热衷于搞自由市场,还倒卖统购统销物资黄烟,这就是犯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法。”牛有草冷笑:“那请问,资本主义是条啥道路?”

领导严肃地说:“这好回答,资本主义道路是一条人剥削人的道路,你倒卖统购统销物资是投机倒把,就是剥削!”牛有草反问:“那国家把我们老农民生产的粮食、棉花、油料低价收了去,高价卖给城里人,是不是投机倒把?是不是剥削?”

领导无言以对,发火了:“你!你这是污蔑国家的经济政策,是反对社会主义!来啊,给我铐起来!”几个警察过来给牛有草戴上手铐。

就在这时,王万春给周书记打电话,汇报了牛有草的事儿。周书记电话指示公安局立刻放人,牛有草交公社自己处理。警察领导放下电话告诉牛有草没事了,回去听候组织处理。

牛有草坐着没动:“你们把我抓来,说让我走就走啊?大老远的道儿,我咋回去?回去得不得坐车?坐车的钱呢?你们把我抓错了吧?承认抓错了,我这次来县里就应当算出差,回去的车钱凭啥让我自己出?”

警察领导无奈道:“好吧,派车把你送回去。你呀,真是个农民!”牛有草笑了:“这老半天,你才说了句没错的话,我就是个农民!”

牛有草被抓,韩美丽和杨灯儿都不放心地跑到公安局门口来了,二人愣愣地互相看着。韩美丽问杨灯儿来干啥?灯儿说赶巧路过。

韩美丽撇嘴道:“骗谁呢,气喘吁吁跑到这儿,衣服扣都插错眼儿了,还说是路过!”杨灯儿赶紧重新系着衣扣:“说实话,牛队长出事了,我不放心,他为乡亲们过好日子给抓起来,不能不管。”

韩美丽质问:“我男人出事你急什么?你到底和牛有草什么关系?牛有草梦里不止一回喊你的名字,可从来不喊我,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俩那点事儿谁不知道啊!我看你就是破鞋!”

杨灯儿上前一步:“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你的嘴!”韩美丽也跨前一步:“嗬,萝卜缨子掉尿罐里,把你挓挲起来了!你男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打听打听,当年的铁姑娘韩美丽怕过谁?”

“好,我今天让你这个铁姑娘变成铁粑粑!”杨灯儿说着给了韩美丽一个嘴巴子。韩美丽冲上去还了一巴掌。二人厮打起来。

这时候,牛有草从公安局走出来,看到韩美丽和杨灯儿躺在地上喘着,俩人披头散发,衣服都扯破了。他上前刚要扶杨灯儿,韩美丽高声喊:“哎!谁是你亲媳妇?”牛有草刚要上前扶韩美丽,杨灯儿喊:“一家子就是一家子,连个理字都不讲了!”

牛有草叉着腰喊道:“都给我起来,有事回去讲!”杨灯儿和韩美丽都不起来,牛有草一只胳膊夹着一个人走了。

回到家里,韩美丽盘腿坐在炕上教育牛有草:“我平常是怎么说的?让你抻量着来,你就是不听,怎么样?这回喝到辣汤了?”牛有草说:“人民警察不灌辣椒水。我饿了。”

韩美丽说:“你不认识错误,不许吃饭!”“不给吃拉倒,睡觉。”牛有草跳上炕,蒙着被子睡觉。

韩美丽继续聒噪:“你还有心思睡觉,真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实指望你能干出点事业,可这几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处处跟上边顶着干,你在领导眼里成了刺儿头,我都没脸在公社露面了!我算瞎了眼,早知道有今天,我找你干什么?有多少好样的追我,我眼皮儿都没夹,扒拉来扒拉去,扒拉了你这么个漩儿头。怪不得老驴子说你不着调,今天那个灯儿……”

韩美丽没说完,被牛有草一脚踹下炕。韩美丽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牛有草。牛有草打起了呼噜。

寒冬又到了,雪花飘舞。

“四清”工作组组长、张副县长在麦香岭公社会议室主持会议,做四清运动的动员报告。他说四清运动就是在全国城乡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目的是要防修、反修。怎么搞?首先要让有问题的干部上楼下楼,洗手洗澡。上了楼,把经济上、政治上、思想上的问题洗干净、交代清楚才能下楼。自己洗不干净大家帮着洗。经研究决定,你们麦香岭公社第一个上楼的就是牛有草同志,现在大家开始帮助他洗手洗澡。

韩美丽首先发言,她说牛有草前一段表现很过分,他不听领导和革命群众的劝阻,大搞自由市场,还搞封建庙会,这就是走回头路,就是搞资本主义复辟,搞修正主义。强烈要求组织给予严肃处分!

王万春为了保护牛有草,特别点名让马仁礼发言。马仁礼说,牛队长搞自由市场的事儿他知道,牛队长的目的无非是响应上级号召,把经济搞活,用心是好的,但是方法有待商榷。搞活经济有好多办法,但是,根本原则不能背弃,就是不要忘了阶级斗争。前一段他看过电影《列宁在十月》,很受启发,列宁同志有一段话很说明问题,列宁说,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忘记了就意味着背叛。列宁同志说得多好啊,电影里有一个情节特别打动人心……

张副县长很不耐烦地打断了马仁礼的发言,说这不叫批判,是用热毛巾给擦屁股。这种隔靴搔痒的批评不利于牛队长认识错误,要上纲上线!还讥讽说马仁礼本来很有水平嘛,赛诗会上的诗歌写得好啊!

牛有草站起来说:“我们马队长的诗歌写得确实好,麻雀的案子不是翻过来了吗?”张副县长一拍桌子:“牛有草,不要忘了你现在是在楼上,能不能下楼,工作组说了算!”

牛有草不服气:“在楼上咋了?不让我下来我跳楼!”张副县长冷笑:“牛有草啊,牛有草!你的确胆子大啊!你无法无天了!我代表工作组宣布,撤了你大队长的职务!”

王万春皱着眉头:“张副县长,撤了他的职好说,可是……”张副县长果断地一挥手:“马仁礼不是有水平吗?让他代理啊!”

马仁礼急忙摆手:“不行,我干不了。”张副县长严肃地说:“叫你干你就干!别说了。对了,我听说过去你每天给牛有草请示汇报,这个规矩改了,以后他每天给你请示汇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