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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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牛有草正赶牛犁地,马仁礼来到他跟前说:“牛组长,我这几年一直单干,互助组搞试点的时候,咱知道自己没资格,现在都铺开了,我想加入互助组。”牛有草摇头说:“不是我不要你,我们组人够多,还都是些困难户,你到别的组吧。”

马仁礼跟在后面求着:“我不是还要跟你早请示晚汇报嘛,要是在一个组,多方便。”牛有草笑了:“拉倒吧,你一个月才给我请示汇报几回?”

马仁礼忙解释说:“牛组长,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天天去的,风雨不误,可你不是说忙,就是没时间,不听我的请示汇报,怨不得我。”牛有草一摆手说:“就算那么回事,我这里也留不了你,你去赵有田他们组看看吧。”

马仁礼没辙了,只好去找赵有田,他笑着说:“少东家来了!”马仁礼苦笑:“赵组长,不敢这么开玩笑,我承受不起。”

赵有田忙说:“别在意,找我有事儿啊?”马仁礼把想加入互助组的事说了。赵有田就和大伙儿商量。老干棒不同意,说马仁礼的成分不好,小心一个苍蝇坏了一锅粥。杨灯儿替马仁礼说话,认为不能一棒子打死人,马仁礼这几年改造得挺好,不能总是低半拉眼皮看人。还有,马仁礼念过书,有文化,他要是进了组是好事。瞎老尹夸杨灯儿说得有道理。

马仁礼当众表态:“还乡团来的时候,我冒着生死给县大队报信儿,也是立了功的,还受到周老虎队长的表扬,我也要进步,为咱们组生产出力。”

赵有田拍板,试用马仁礼一个月,试用期过了才能正式进组。大伙儿都同意这么办。马仁礼很高兴,立即提出搞生产的建议:“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人养地,地养人,土地不亏勤劳人。咱们秋后要在积肥上下功夫。如果能到县城里拉大粪,那就很好。”

赵有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对县城的情况不了解,入冬了再说。

干活的时候,马小转传播消息,说马仁礼进了赵有田的互助组,还出主意要去城里拉大粪呢!地里仙称赞道:“这步棋走得好。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咱也得想法子积肥。”牛有草笑着:“这小子到底是在城里待过,眼尖手长,能想到城里去淘粪,鬼点子!不能让他占了先,咱得早走一步!”他马上让吃不饱去县城打探情况,答应让吃不饱在城里可以买三个大饽饽吃。

吃不饱可高兴,跑到县城一趟,果然打听清楚了。县城里管大粪的是卫生局,他们都是白天上班,附近村庄的菜农包了城里的大粪,白天去不行,要半夜最冷的天去,这时候没有人,大粪上点冻了,好淘。吃不饱还把大院的茅房,还有公共厕所都记下来了。牛有草夸吃不饱能干,三个饽饽换来的情报值了!

一转眼冬天就到了。赵有田办事有些拖沓,胆子又小,去县城拉大粪的事没有太在意。牛有草却趁着天上下雪地下上冻的机会,半夜就悄悄带着三猴儿和吃不饱赶牛车去县城淘大粪了,到县城天才麻麻亮。他们来到一个大杂院查看茅房,里面的粪堆满了。一个老大娘出门泼水,看到他们三个人,问明是淘粪的,连说:“好!好!粪坑满了,快淘吧。”

一个大胡子进来倒尿罐子,听说是远处农村来的,就说恐怕不行,县城的大粪有专门机构管理,有专门挑大粪的,送到大粪场卖钱,恐怕人家不让。老大娘说粪坑都满了,还能不让人上茅房啊!牛有草仨人很快装满了一车大粪拉回来。

马仁礼听说牛有草他们第一次去县城淘大粪就淘了满满一车,就和赵有田商量也要去拉大粪,赵有田同意了,决定他和马仁礼还有老干棒三个人去。

这天半夜,牛有草他们赶着牛车上路了。马仁礼带着赵有田和老干棒赶车远远尾随。牛有草他们来到一个大院把牛车停下,立即走进大院淘粪。马仁礼他们把车停得远远的,瞄着牛有草他们的行动。牛有草他们一走,马仁礼带着赵有田和老干棒来了,他们赶紧刨粪。

一户人家走出个老人问:“你们咋又来了?不是刚走吗?”马仁礼说:“啊,那是我们一伙儿的,分组行动。”

牛有草他们赶着牛车来到一个大坑前面把粪先卸下,又带人来淘粪,可是一看粪坑,空了!

那个老人又出门来看。牛有草问:“我们走了以后,谁来过了?”老人说:“有三个人说是你们一伙儿的,淘得干干净净。”牛有草奇怪:“好家伙,还有捡剩饽饽吃的。走,到别的地方看看。”

第二天,牛有草带人到县城一个公厕偷粪,装满一车后,让吃不饱留下看着,不能再让别人得便宜。牛有草和三猴儿赶着车走了,吃不饱看着粪坑。牛有草刚走,马仁礼带人来了。他远远看到看粪坑的吃不饱,就从车上拿来一个麻袋。

吃不饱抱着肩膀蹲在公厕旁。马仁礼走过来,拍了拍吃不饱的肩膀。吃不饱吓了一跳。马仁礼问他来这儿干啥?吃不饱被问急了,就说来拉屎,反问马仁礼跑这么远来干啥?马仁礼笑着告诉吃不饱,他来办事儿,顺便想弄只狗回去杀了吃肉。他说前些日子到县城办事,看见屠宰场附近有一只没人管的狗,可肥了,想套回去,可惜没带麻袋,今天特意带来了。只是一个人舞弄不了,要是俩人去,套着了俩人平分。吃不饱一听可高兴,就跟着马仁礼走。赵有田趁机带人把车赶来淘大粪,装满车急忙跑了。

马仁礼和吃不饱在街上走着。一个大院儿里出来一只狗,挺肥的。马仁礼忽然说坏了,套狗得用绳子,没带绳子,就让吃不饱在这儿看着狗,他去找绳子。牛有草再带人回来一看,公厕里的大粪被人淘干净了,吃不饱也不见影儿。

牛有草一身疲倦地回到家里,刚躺在炕上,吃不饱跑进来嚷嚷着:“马仁礼这个不拉人屎的,他骗我去套狗吃肉,我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计。这小子太狡猾了!”牛有草瞪眼:“你还把自己比老虎?你就是个完蛋货!”

吃不饱跳着脚喊:“不行,我要找马仁礼论理!”牛有草撇撇嘴:“算了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别人。再说,你哪只眼看见马仁礼偷咱们的大粪了?”

晌午,牛有草走在村街上,迎面碰见马仁礼。马仁礼对牛有草毕恭毕敬地说:“牛组长,闲着呢?有空儿给您汇报汇报思想。”牛有草斜一眼马仁礼说:“你小子不用装,你那点儿心眼,逃不出我的眼睛。”

马仁礼笑着说:“看您说的,您是火眼金睛,手里还有金箍棒,我哪敢和您装蒜。”牛有草指着马仁礼的鼻子训斥道:“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们组你是狗头军师。咱们别比小心眼儿,比明年谁的生产搞得好!”

黄昏时,天上飘着雪花。老干棒在村街上碰到马小转,他举着磨刀石问:“妹子,磨吗?”“大冬天,磨你娘的腿啊!金花嫂家暖和,你去问问,弄不好她要磨。”马小转说完,大笑着走了。

老干棒继续走,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要饭瘦女人背着包裹迎面走来。老干棒盯着瘦女人没话找话:“大妹子,磨吗?”瘦女人一愣:“大哥,磨啥啊?”

老干棒举着磨刀石说:“菜刀、剪子、锄头啥的,都能磨。”瘦女人哀叹:“大哥,别拿俺取乐了,俺是要饭的,除了破碗和打狗棍,啥也没有。俺河南老家受灾,全村人都出来要饭,大哥发发善心,给点干粮吧。大哥,给口吃的,俺……全听你的。”

老干棒望着瘦女人,叹了口气:“大冷的天,小风嗖嗖的,顺着脖子往里灌,冰凉啊,跟我走吧。”说罢领着瘦女人走了。

老干棒和瘦女人一前一后走着。吃不饱走过来问:“这是在哪儿抓挠个婆娘啊?”“七仙女下凡了。”老干棒说着把吃不饱拽到一边低声道,“想找媳妇吗?你要是能给她弄口吃的,她就跟你回家。”

吃不饱摇头说:“丑八怪一个,你自己留着吧。”老干棒一戳吃不饱的脑门子说:“穷得媳妇都找不着,还挑丑拣俊的,啥玩意儿!”

老干棒领着瘦女人推开破门进家,让女人炕上坐,然后拿出干粮,倒一碗水,让瘦女人吃喝。看瘦女人狼吞虎咽地吃,老干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人聊,知道瘦女人叫姜红果,在老家都叫果儿,出来讨饭小半年,家里没啥人了。

老干棒让果儿吃完就走。可是果儿不想走,实在不行,就在院里草垛子睡一宿,明儿个天一亮就走。老干棒心软了,大冷天的,哪能让人睡草垛子,里屋有炕,就是没褥子,可总比外面暖和。

老干棒拉着风箱烧水。果儿洗过脸,走过来让老干棒也洗洗。老干棒抬头望着果儿愣住了。梳洗干净的果儿站在老干棒面前,原来她是个颇有姿色的女人。老干棒愣愣地望着果儿,手不停地拉着风箱。

果儿有点不自在地问:“大哥,你看啥哩?”老干棒笑着说:“真是七仙女下凡了!”

“啥七仙女八仙女的,哪有要饭的仙女啊!”果儿说着,打了半盆凉水过来,“大哥,水都烧滚了,你咋还拉哩?”

老干棒这才停住风箱。果儿从锅里舀出热水,倒进盆里说:“大哥,就着热乎水,你也擦把脸。”老干棒站起来说:“我这张脸,洗不洗都一个样。”果儿笑着说:“谁说的,洗洗不一样。”

老干棒洗脸,果儿靠前来,让老干棒低下头,她给老干棒洗头。洗完了,老干棒抬起头来,泪水满面地呜呜哭:“果儿,我都四十多岁了,除了我娘,头回有个女人对我这么亲!”果儿笑着给老干棒擦脸。

老干棒看着果儿:“哎,你说的话当真?”果儿故意:“我说啥啦?”“你说给你口吃的,你全听我的。”“大哥,那是掏心窝子的话。”

老干棒一把抱起果儿,大步朝里间走去。夜深了,冬夜寒冷啊,可躺在炕上的老干棒浑身热得像火炭儿。他长到四十多岁,到现在才知道啥叫女人。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啊!一阵忙乎过了,他让果儿躺在他的胳膊上,望着棚顶不言声。

忽然,老干棒嘴对着果儿的耳朵吹风:“果儿,明天咱就去扯结婚证!”果儿抓着老干棒的手说:“不中。那俺还得回老家办手续,你能出盘缠?”

老干棒一搂果儿说:“出不起。要不咱先把喜事办了,结婚证以后再扯。”果儿把脸靠在老干棒的胸脯上,动情地说:“那也得不少钱,咱就不吭不哈地过就中。”

老干棒倒也觉得省事,问道:“你不怕委屈了?”“俺一个要饭的,还有啥委屈?”果儿声音有点发涩。老干棒赶紧安慰道:“再别说啥要饭的,往后你有家了!”

老干棒抱着女人好像在做梦,他真怕这个好梦会突然醒来,落得一场空。他暗自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他摸摸怀里女人的脸,女人用热热的嘴唇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他知道这不是梦。他把果儿的脖子搂得更紧了:“果儿,我实在配不上你。”果儿紧抓着老干棒的另一只手说:“大哥你咋说哩,俺一个要饭的有个人疼着,心里暖和着哩。你心好,俺情愿跟你过,要是撒半句谎,出门让雷劈了俺!”

老干棒翻身环抱着女人:“果儿啊,果儿,就凭你这么说,我要是不好好待你一辈子,出门让雷劈了我!”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牛有草领着组里人拉碌碡压麦苗。马小转告诉大伙儿,老干棒找了个女人过上了,他那原来像老树皮的脸现在跟抹了胭脂红扑扑的。那是个要饭的女人,挺年轻的,模样可俊了。吃不饱这才想起来,前两天老干棒拉着个要饭的女人说给他做媳妇,那个女的丑的要命,咋会俊呢?

三猴儿心里有点酸地说:“这个老干棒,交桃花运了,有好事也不跟咱们说一声,自个儿快活上了。我成天给这个拉呱对象,给那个拉呱对象,一身本事,没用上啊!”

吃不饱干活回来,特意转到老干棒家看,果然,那个要饭的瘦女人让老干棒喂得脸上挺滋润,模样就是不错。他回到家里,好像喝了半斤醋,酸得难受,心想,这么大的便宜咋就让老干棒占了呢!

天很黑,下着小雪,怪冷的。吃不饱端着盆子走出家门,在院子里撮了半盆子雪。不一会儿,一个人影跳进老干棒家院子,钻进老干棒家的屋里。屋里忽然传出老干棒一声大叫,紧接着传出女人的叫声。人影跑出老干棒家消失了。

老干棒赤身站在炕头,果儿捂着被子愣愣地望着,炕上撒了一堆雪。老干棒匆匆穿上衣裳,走出屋子卸下铡刀,扛着铡刀走出了院子。

老干棒扛着铡刀在村街上边走边骂:“哪个没长屁眼儿的干的?找死啊!你给我站出来,我捏不出你的粪蛋蛋不姓牛!”果儿走过来拖老干棒:“当家的,咱不生气,有人看咱过得好眼气,不跟他一般见识,为俺跟别人玩命,不值当。”

老干棒大喊:“咋不值当!你不能受欺负,谁欺负你,我就把一腔子血泼谁身上!”果儿望着老干棒,心里一热要流泪。老干棒拉住果儿,“明儿个你好好收拾收拾,我领你出去逛逛,我倒要看看哪个敢耷拉眼皮看你!”果儿听了心里暖暖的,一心想与老干棒把日子过好。

老干棒心疼果儿,逮着空就帮果儿干家务。他拉风箱,果儿在灶上忙活。老干棒问:“今儿个给我做啥好吃的?”果儿两手不闲地说:“俺老家河南最有名的胡辣汤,可好喝,包你喝了一辈子忘不了。”

老干棒满脸幸福地感叹:“果儿,这些日子,我一直像在梦里,你不是天上的七仙女儿下凡的吧?”果儿笑着说:“看你说的,那俺就是妖精了。”

老干棒深情地说:“我就怕一觉醒来,你让王母娘娘召回天庭里去了。真有那么一天,你事先给我打个招呼啊!”果儿说:“别胡思乱想了,紧着点拉风箱。”

老干棒一阵忙活。果儿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让老干棒尝尝味道。老干棒喝了一口赞道:“鲜,味道太好了,从娘肚子里出来,舌头就没尝过这么好的味道。”果儿说:“有芝麻香油味道更好。”老干棒眯缝着眼说:“有酒更好,美死了。”

门外传来牛有草的声音:“酒和芝麻香油都有,下酒菜也带来了。”话音刚落,牛有草和马仁礼走进来。马仁礼打躬作揖说:“恭喜有道哥,金屋藏娇啊!”

老干棒站起来嘿嘿笑道:“你嫂子刚进门,还没来得及领给乡亲们认识,失礼了。果儿,这个是牛组长,那是马仁礼,我们一个互助组的。”

果儿赶紧笑着让座,用河南胡辣汤招待客人。牛有草揭开篮

子盖儿,拿出酒和四个菜。马仁礼举着香油瓶子让果儿往胡辣汤里点一点。三个人喝酒。马仁礼让果儿也坐下。果儿说河南老家的规矩,女人不上席。

牛有草在老干棒家喝醉了,马仁礼把他搀回家,放在炕上。牛有草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哼哼。

马仁礼捅着牛有草说:“牛组长,醒一醒!”牛有草闭着眼睛问:“干啥?”“还没汇报思想呢。”“我困得不行了。”“那今天就免了?”“那不行,说!”

马仁礼挺认真地说:“关于香油的事……”牛有草嘟囔:“啥香油?说思想!”

马仁礼长出一口气:“咱先说说,老干棒媳妇的胡辣汤好不好喝?要是没滴几滴香油,能有好味道吗?所以说,不管是地主,还是贫农,都喜欢吃香油,是吧?所以说,吃不吃香油,和出身没关系,是吧?”牛有草忽地坐起来说:“你小子这是跟我汇报思想吗?是给我来上课!算了,说点别的。”

马仁礼一笑:“那好,就说别的。牛组长,我看老干棒的媳妇有点靠不住。这个果儿嫂子,要模样有模样,怎么能看上干棒大哥呢?再说,她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孤身一人?”牛有草也笑:“这有啥奇怪的,灯儿不是也不小了吗?有啥事儿耽误了吧!”

马仁礼问:“你这是说起灯儿了,怎么还不打算娶她?”牛有草忽然火了:“你给我闭嘴!”

马仁礼赶紧说:“闭嘴,这就闭嘴。今天就算汇报了?”“算了,你走吧,我酒劲儿又上来了。”牛有草说着倒在炕上。

地里的麦苗返青了,村头的老槐树发芽了,浑浊的河水半槽子了,又一个春天来到了。

杨连地在院里整理蜂箱,杨灯儿把那棵老铁树搬到院子里浇水。媒婆马婆子来给灯儿说亲,老杨头赶快往屋里请。马婆子坐在炕上,老杨头递过烟袋、火镰、火石、纸媒子一整套家什,让马婆子吸烟。

马婆子吸了一口烟:“我说老驴子,你家的日子过得真差事,人家都用洋火了,你家还用火镰、火石。”老杨头一笑:“庄户人过日子,能省就省。老话说得好,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

马婆子慢慢喷出一炷烟:“这是大实话。我想起马大头他爹,那是咱村的首富,可老爷子成天腰里扎着草绳子,天不亮就去拾粪。”

老杨头也来了兴趣:“他还有个典故呢。那年大年三十,马大头他爹早早安排孩子睡觉,就是为了不让孩子放鞭炮。别人家放鞭炮把马仁礼惊醒了。马仁礼问他爷爷啥动静这么响,老爷子说,睡你的觉,那是驴踢门的动静。”

马婆子笑着说:“怪不得那老头子的外号叫‘驴踢门’,有这么个来头。该说正经事儿了。嗯?灯儿呢?”

灯儿娘从西屋把灯儿叫来。马婆子看着杨灯儿说:“闺女出息得越来越漂亮了!先前我没少替咱灯儿的婚事操心,可一提起来,人家都摇头,不是嫌弃咱闺女长得拿不出手,是膈应名声不好。如今灯儿的名声挽回来了,可岁数大了点,我也不能眼看着咱灯儿臭在家里,把我愁的啊,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昨儿我去集贤村说事儿,有个主儿,三十多岁,人长的五大三粗,国字脸,络腮胡子,都叫他罗胡子,日子过得殷实,前些年他媳妇性子烈,和婆婆处不来,拌了几句嘴,跳井死了,身边有个闺女,想娶个本分人家的闺女进门。我呼啦一下想起咱灯儿。你们看有没有意,要是有意我给嘎哒嘎哒。”

老两口沉默了。“爹,娘,你们也想要我跳井吗?”杨灯儿说完转身走了。马婆子见了直摇头,婚事当然没有说成。

村里的日子过得慢,除了农活儿就是开会。在赵有田互助组的会上,马仁礼发言说,要在产量上胜过牛有草他们组,就得有新措施。眼下两个组的粪肥差不多,可以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改改撒肥的办法。撒肥一大片,不如一条线。开春了,追肥、浇水正是时候。眼下一个雨点都没掉,麦苗蔫头耷拉脑,黄乎乎一片,怎么办?老天不给水,咱自己找水,麦香岭水位高,好打井。可以搞一台手摇水车,他见过图样。瞎老尹会铁匠活,老干棒会木匠活,造就是了。赵有田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好,就决定干起来。全组的劳动力白天打井,晚上突击造水车。

马仁礼画好手摇水车图纸,赵有田组里的人在瞎老尹家的院子里造水车。牛金花拉风箱,赵有田和灯儿抡锤,瞎老尹打铁。

赵有田笑问:“灯儿,你行吗?抻着来,闪了腰不好跟你爹交代。”灯儿把大锤一举:“要是讲力气活儿,不输给你,还是小心你的小体格吧!”

老干棒干木匠活。马仁礼拿着图纸,交代一定要按图纸尺寸来。果儿提着桶来喊:“大伙儿都歇歇吧,俺烧了锅胡辣汤,都喝点。”大伙儿放下手里的活。果儿给每个人盛一碗胡辣汤。大伙儿美滋滋地喝着。老干棒笑着说:“你们都有口福啊,我媳妇的胡辣汤,神仙喝了都不愿意上天!”

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赵有田互助组的人日夜干,水井打好见水了,手摇水车也造好抽水了。大家轮班摇水车,给麦田灌水,一个个浑身大汗。

大家都很高兴,夸手摇水车这玩意儿真不错,比挑水省力多了。赵有田夸马仁礼给互助组立了一大功。村里其他互助组的人纷纷来观看,非常羡慕,赞叹不已。马仁礼兴高采烈,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牛有草来了。马仁礼忙说:“牛组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看看我们的水车?”牛有草一笑:“你们有水车?我才知道。我到东边那块地看看,赶巧路过这儿。”他说着,斜眼望着手摇水车,“也没啥,逗弄小孩的玩意儿。”

马仁礼使劲摇了几下说:“牛组长请看,这不抽上水了吗?”牛有草笑着说:“费这么大的力,才抽多点水呀,跟小孩尿尿似的。”

正在摇水车的杨灯儿白了牛有草一眼问:“你家的孩子有这么大的尿泡?”牛有草撇撇嘴:“我要有儿子,一泡尿能把这块地浇透。没意思,走了。”

牛有草是嘴硬心里急,夜里,他到地里偷看水车。马仁礼从水车后面闪出来。牛有草被吓了一跳。

马仁礼笑着问:“牛组长来看水车?给介绍一下?”牛有草摆手说:“谁稀罕看你这破玩意儿,我赶巧路过。别忘了到我那儿汇报!”说着,一摇两晃地走了。

马仁礼正吃晚饭,杨灯儿来了,她进屋四处望着,走到炕前拿起一摞图纸问:“这就是你设计的水车样子?你真有学问!”马仁礼高兴了:“这算什么?我的本事大了去了。别说水车,豁上工夫,火车我都能设计出来。”

灯儿笑着说:“说你胖,还喘起来了。不管咋说,佩服你。你这图样我拿回去看看,学点玩意儿。”马仁礼笑看杨灯儿:“拿走可以,你是要给牛有草看吧?”“你瞅你那小心眼儿,亏得我还把你当个爷们儿看!”杨灯儿说着拿起图纸走了。

晚上,杨灯儿走进院子,朝牛有草屋里走去。牛有草正光着膀子,笨拙地补肩膀磨破的地方,他看灯儿进来,赶忙穿上褂子。

灯儿一屁股坐下说:“看把你能的,还干针线活了,脱下来,我给缝两针。”牛有草不脱。杨灯儿站起来,“叫脱就脱,还封建了!也知道害臊啊?”

牛有草刚要脱褂子,乔月进来问:“灯儿姐也在这儿啊?”灯儿扭头道:“咋我一来你就来呢?跟我的脚啊?”

乔月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我早想来了,可又怕打扰牛组长。才看你来了,我想一个也是打扰,两个也是打扰,咱就凑一对得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看我们组长这几天脸上的气色不好,过来问问,是不是操劳过度了。”

杨灯儿说:“庄户爷们儿,成年累月都是这些活,有啥操劳过度的?别没话找话,说要紧的。”乔月脸上开花说:“牛组长,我有个建议,你是咱们互助组的顶梁柱,可每天挑水浇地,干得比别人多,这不行。你的责任是领大伙儿干活,你光顾自己干活了,有的人偷懒耍滑。咱们可以把组里的人分两拨,搞劳动竞赛。”

杨灯儿笑道:“拉倒吧,要是搞竞赛,谁要你啊?”乔月白了杨灯儿一眼说:“哎,我说一句,你堵一句,让不让人家说话了?”说着转身走了。

牛有草摇摇头:“灯儿,你看你,说话就是噎人。”“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光会说嘴的人。”杨灯儿说着,拿出马仁礼的水车设计图,“自己看吧。”

牛有草打开图纸问:“造水车的图样?马仁礼的?我不看。”杨灯儿火了:“我不是冲着你,是冲着地里的庄稼,大伙儿忙活了一冬,你就眼瞅着大伙儿着急?”

牛有草噘嘴赌气说:“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爱看不看!”杨灯儿把水车设计图扔到炕上,转身走了。

牛有草终于想开了,他不能比马仁礼落后,他也要造水车,要比马仁礼的先进,要造牛拉的水车,其实别的地方有的就这么干了。马小转有个表哥在县水利局,有马仁礼画的手摇水车的图样,托人给改成牛拉水车,自己造。牛有草把自己的想法和组里的人一说,大家都很兴奋。

地里仙提出,他做寿材的木料可以献出来造水车。牛有草说木料就算借的,以后打了粮食给置办新木料。马小转的表哥来了,牛有草让他看马仁礼画的图纸,他夸乡下有能人,图纸画得有模有样,在这个基础上改成牛拉的问题不大。牛拉水车很快造成了,牛有草互助组的牛拉水车转动着,井水哗哗地流向麦田。

马仁礼看着牛有草的水车说:“牛组长,您真有本事,这招都能想得出来。不过,我们的水车,除了传动装置,跟你们造的水车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啊!”牛有草笑着说:“你们施的肥跟我们施的肥,好像是一个茅房里淘出来的吧?”

这天,马小转在家纳鞋底子,三猴儿牵着牛过来,牛该马小转养了。马小转让三猴儿把牛拴那儿,三猴儿找不到拴牛桩子,马小转就让拴她腿上,三猴儿把牛拴到小转儿的腿上走了。小转儿继续纳鞋底子。牛走动找吃的,把马小转拖个仰八叉。

马小转骂道:“你这该死的牛,看我不打你!”牛叫着,马小转在院子里抓了一把草扔给牛。她这么喂牛,没过几天牛就瘦得皮包骨头,草也不吃。马小转害怕牛死了,赶紧跑到牛有草家喊:“大胆哥,不好了!这两天牛不吃草,一个劲儿地叫,快去看看吧。”

牛有草跑到马小转家一看,牛卧在地上,一声一声叫着。兽医菜包子看着牛,这儿摸摸,那儿敲敲。

牛有草埋怨说:“小转儿,看看这牛让你养的,瘦成啥样了!”马小转还挺委屈:“也没断它吃的,光吃不长膘,我有啥办法!”

菜包子问马小转:“你都喂它啥了?”马小转指着院里的草:“就喂那些。”

菜包子走到那堆草跟前拨拉着,找出了一根钉子。他举着钉子:“这牛吃了混进钉子的草了。”牛有草生气道:“小转儿,你这个败家的娘们儿,咋给牛喂这个?”马小转噘嘴说:“谁知道里边有钉子?”

牛有草问:“喂牛的草料你不过筛子吗?”马小转嘟囔:“我家没有筛子。”牛有草气得摇头:“你这日子咋过的?谁娶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小转儿瞪眼说:“你想娶我还不跟呢!”

牛有草无奈地说:“不跟你扯皮!仁廉,你说咋办吧?”菜包子说:“要想治,就得给牛做手术,就是给牛开膛破肚。”

牛有草皱着眉问:“肚子豁开了,万一牛死了咋办?”菜包子说:“给人做手术都有风险,何况牛了。你要是同意,我回去磨刀。”

牛有草不放心,让先等等,他再想一想。吃不饱和马小转都说开刀吧,不会有事儿。牛有草瞪着眼说:“我看你俩恨不得要把牛生啃了,牛遇到你们俩见肉眼红的主儿,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停两天看看吧,给它吃点泻肚子的药,说不定就能把钉子拉出来。牛我牵回家了。”

牛有草在野地里拔一堆好青草放在牛面前,牛不吃。他使劲把青草塞进牛嘴里,牛摇着头还是不吃。他看着牛抹起眼泪。

马仁礼路过问:“牛组长,你跟牛拉呱呢?”牛有草哼了一声说:“嗯,拉呱呢,牛一肚子心里话,倒不出来。”

马仁礼一笑,转身要走。牛有草喊:“哎,人要是吞了钉子咋办?”马仁礼挺认真地说:“拉不出来就是死路一条!别想不开,不就是条牛嘛,你可要好好活着。”

牛有草冲马仁礼大声道:“要是在旧社会,我还真活不下去了。现在光景好啊,地主老财的地到咱爷们儿家,扔个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来。我要好好活着,等丰收了,我躺麦地里,伸手撸一把麦穗,边嚼边晒太阳,想吃多少吃多少,舒坦!”

马仁礼转身走了。牛有草牵着牛回来,院门口站着马小转和吃不饱,俩人都说心里一直挂念着牛,来看看。牛有草白了他俩一眼问:“我看你们是挂念牛肉吧?”

马小转毫不掩饰地说:“牛组长,实在不行就杀了吧,要是再不杀,牛遭罪不说,也干不了活啊!你看这牛瘦的,打眼一看,少了好几十斤,那是好几十斤肉啊!”吃不饱赶紧接上话:“这好几十斤肉要是炖了,那可是一大锅,够咱们吃多少天啊!你就眼睁睁看着肉不明不白溜走吗?”

牛有草赌气道:“牛就是死了肉也得卖钱!牛是大伙儿出钱买的,不能说吃就吃了!”杨灯儿过来看着牛说:“听说你们的牛吞了钉子?马仁礼说有办法救它。”

牛有草奇怪地问:“我碰见他了,他咋没说?”杨灯儿白了牛有草一眼说:“该求着人家了,你咋也得去招呼一声,说个请字啊!”

牛有草耍牛脾气说:“我明白那小子的心思,他想靠这拉拢我,我求谁也不求他!”灯儿生气道:“你这是当组长说的话吗?牛是大伙儿凑钱买的,干活少不了,它要是有个好歹,你就认了?扁担两头翘,哪轻哪重你还不明白?”

牛有草想了半天,还是得低这个头。

马仁礼在院子里摆弄百叶箱,拿本子记着。牛有草进来打着哈哈:“老马啊,忙啥哩?”马仁礼连忙站直了回答:“啊,牛组长驾到,有失远迎!我闲着没事儿瞎摆弄。”

牛有草开门见山问:“听说你会给牛看病?”马仁礼摆手说:“我哪会给牛看病啊!”牛有草往破凳子上一坐训斥道:“拿你当土地佬敬着,你还歪歪起

腚了,给你个进步的机会,你小子别不知道好歹!”马仁礼一笑:“我也是胡琢磨。”

牛有草一听有门,忙问:“你咋琢磨的,说给我听听。”马仁礼说:“你把牛交给我,我搞个试验,给牛吃棉花,也许有用。”他告诉牛有草,在北京图书馆的时候,他看过给牛治病的资料,书上说,给牛吃棉花,棉花能把钉子带出来。

牛有草不相信地问:“你拿我的牛做实验?那你先自己吃个钉子再吃棉花试试,看钉子能不能拉出来。”马仁礼解释说:“信不信由你,那也比开膛破肚好,就算棉花带不出钉子,牛也能把棉花拉出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死牛当成活牛医。牛有草心动了:“那就试试看?我回去把被子拆了。”马仁礼笑着说:“你那破被,里面的棉花都馊了,牛不能吃。”牛有草也笑:“你的被干净?那就用你的。”

马仁礼故意说:“你们的牛,凭什么毁我的被子?”“你看你,心眼儿比针鼻儿小,等牛治好了,我给你买床新的。”牛有草说着要走。马仁礼喊着要顺便给汇报一下思想。牛有草笑着说,“今天就免了吧,没心思。”

棉花给牛喂进去半天了,几个人围着牛看。牛有草着急道:“这牛咋还不拉屎?”马仁礼倒是不急:“该拉的时候,它憋不住就拉了。”

牛突然倒在地上哞哞地叫着,牛有草喊:“完了,牛要死了!”马仁礼催牛有草,赶紧给牛擀肚子啊,他最拿手。

牛有草拿着擀面杖给牛擀肚子。牛叫着,过一会儿闭上了眼睛。牛有草突然站起身,抄着擀面杖朝马仁礼打来。马仁礼扭身就跑,牛有草紧追马仁礼。

杨灯儿拉住牛有草说:“有话说话,咋还打人呢?”牛有草吼道:“他把牛弄死了,我找他偿命!”说着又追马仁礼。马仁礼一下滑倒,趴在地上直叫唤。

牛有草举着擀面杖问:“我还没打你呢,你叫唤个啥?”马仁礼捂着手说:“都扎出血了!”牛有草一看,马仁礼手里拿着一根钉子。

牛“哞”发出一声叫,开始吃草。牛有草一下抱住牛头亲着……

这一年冬小麦丰收,黄澄澄的麦子铺满场,农民打麦、扬场,好不热闹!麦香村到处飘着麦香。

牛有草来到祖坟,放下篮子,拿出十一个大饽饽摆供。他念叨着说:“爷爷、奶奶、爹,这是咱地里刚收的麦子蒸的饽饽,还热乎,你们闻闻多香啊!今儿个咱全齐了,有地有粮了,把这些饽饽都吃了吧,吃了小鬼儿都另眼瞧咱们。”

能吃饱的日子过得快啊,一眨眼的工夫,就又到了冬天。农民一冬一春家里能有粮不愁吃喝,那就是好日子。漫天大雪年来到,村街一片过年的景象。

关帝庙戏台前站满了人,乔月在台上唱新词吕剧腔:“正月里来闹新春,妹子结伴看花灯。今年花灯格外好,一盏一盏数不清。这儿是关公过五关,那儿是吕布战三英。麻姑献寿下凡来,八仙过海显奇能。这儿是三阳开泰降吉祥,那儿是五谷丰登同欢庆……”

大年初一,瑞雪漫天飞舞,世界一片银白。过年了,马仁礼心里还挂牵着乔月。他穿一身新衣裳,拎着包走到门口,从兜里掏出木梳梳了梳头,然后走进院子。他望了望牛有草的屋,又望了望乔月的屋。他走到乔月屋门口,一推屋门走进去。屋里没有人,他把拎着的包放下,从屋里走出来关上屋门。

马仁礼来到牛有草家,牛有草正在包饺子。马仁礼笑着问:“牛组长过年好!我给你拜年来了。包饺子呢?”牛有草低头忙乎着说:“没你的份儿。”

马仁礼赔着笑:“我那儿包好了,回去就下锅。”他抖着身上的雪,“好家伙,雪真大,瑞雪兆丰年,今年的收成不会错。”牛有草耷拉着眼皮说:“年也拜了,回家吃自己的饺子吧。”

马仁礼躬身道:“别呀,还没跟您请示呢!”牛有草不耐烦地说:“大年初一,就免了吧。”马仁礼不由得说:“请示汇报几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牛有草一抬头:“这是你着急的事吗?怎么?你烦了?麻雀变了凤凰了?”

马仁礼忙说:“没有啊,我就是问问。我永远是只小麻雀。”牛有草看着马仁礼说:“麻雀也不是好鸟,偷吃粮食。别忘了,你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是剥削阶级,这辈子都得向我汇报!在贫雇农面前,你别梗梗脖子,明白吗?”

马仁礼辩解说:“牛组长,你要弄清楚,我不是剥削阶级,是剥削阶级的子弟,我没剥削。”牛有草自有道理:“你是没剥削,可你爹剥削了,你得实惠了,就是剥削阶级!”

马仁礼不服地说:“牛组长,你这话我可得说一说了。党的阶级政策说得明明白白,划成分以前,我在北京有拿工资的工作,不是靠土地剥削为生,按照政策,我不是地主,顶多是地主子弟。”牛有草说:“还是的啊,你是地主的儿子,地主死了,你不接他的牌位谁接?你爹死了就没有地主了?这个锅你得背着!”

马仁礼壮了胆子说:“你这么说就是不讲理了。”牛有草瞪眼质问:“不管这些,你就说,你服不服我管吧?”

马仁礼只好赔笑:“服服服,我一辈子都服,你得管我一辈子,不能交给别人。”牛有草得意地笑着说:“这么说,你就愿意我管你?这不结了!你小子回家吃饺子吧。”

马仁礼朝院门口走,正碰上吃不饱、三猴儿、马小转穿着新棉袄走进院子。

吃不饱问:“马仁礼,你咋来这么早呢?”三猴儿说:“你长没长脑袋啊?他来早请示,不早点能行吗?”

吃不饱摇头说:“大年初一也得请示啊?”三猴儿看着马仁礼说:“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马仁礼,你说是不?”

马仁礼忙点头:“是是是!过年了,我给大伙儿拜年,祝新春大吉,万事顺利!”

马小转笑着说:“还是文化人会讲话!”

马仁礼心里堵得满满的,大过年的,这算什么事儿啊!只有没心没肺的马小转还能说句热乎话。他朝乔月住的西厢房瞥了一眼,那是他心中的一盏看得见摸不着的灯笼。他急匆匆走了。

吃不饱、三猴儿、小转儿拥进屋子给牛有草拜年,他们背后都藏着东西。

牛有草笑着问大家都好:“饺子包好了,正要下锅呢,一块儿吃点?”吃不饱说:“吃点就吃点,这年景,谁家都待得起客。光吃饺子没意思,喝点。”

牛有草忙声明:“酒我这儿倒是有,可没做下酒菜。”马小转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一家做了一个菜。”大伙儿拿出身后的菜放到桌子上。

牛有草让把地里仙请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喝酒,吃饺子。

地里仙捋着胡子说:“咱们村穷,小子们娶不上媳妇,落个光棍村的臭名,如今日子好过了,得把光棍村的帽子摘掉。大胆啊,这你得带头。”吃不饱说:“大胆哥不是娶不上媳妇,他是有媳妇不想娶。灯儿和乔月都在那儿摆着呢!”

牛有草说:“乔月是城里来的。”马小转点破他的心思说:“谁不知道,你心里还有灯儿。”

牛有草赶紧解释:“别胡说,我心里早把她抠掉了。”地里仙拍着牛有草的肩膀说:“灯儿是一棵树,你抠掉树,抠不掉根。”

牛有草烦躁地岔开话说:“咱不说这些了,说说以后的好光景。这不是地里能浇水了嘛,明年多种麦子,少种杂粮,那样,咱每天都有白面饽饽吃了。”

黄昏,雪停了,牛有草扫院子里的雪。乔月挎着个包裹,一进来就说:“啊,牛组长,我还没给你拜年呢,过年好啊!”牛有草说:“哪有过了晌午还拜年的,热乎乎的饺子你都没赶上。”

乔月走进家里,见灶台上放着一个布包。她一层一层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一个饭盒。打开饭盒,里面是饺子。乔月高兴地以为饺子是牛有草给送的,笑着拿起一个饺子吃了,然后从自己挎的包裹里掏出一瓶酒,转身来到牛有草家。

乔月告诉牛有草,酒是去县城买的。她是去买毛线,想打一件毛衣,说着坐到炕头上倒了两杯酒。二人对脸喝酒。乔月小脸儿红扑扑的,举杯敬牛组长,祝组长今年领着大伙儿再来一个丰收年。牛有草举杯祝乔月早点有个人家嫁出去。

乔月幽怨地看了一眼牛有草说:“组长,你也盼着我早点嫁人?我嫁就嫁个喜欢的人。”她有醉态了,“牛组长,你的一片心我领了。你饺子馅调得真好,咸淡也合适,吃进肚里热乎乎的。”

牛有草不明白,皱着眉头问:“喝醉了吧,你啥时吃我包的饺子了?”乔月红着脸说:“牛组长啊牛组长,你就别装糊涂了,来喝酒!”

乔月醉了,站在炕上唱吕剧腔:“风吹柳叶哗啦啦,一轮明月天上挂。月亮圆时月宫好,月残嫦娥泪哗哗。天上虽好太寂寞,哪比人间好风华……”

乔月唱到这儿动情地流泪了。

这时候,杨灯儿挎着篮子来了,听到屋子里唱戏,停下脚步听着。屋里传来乔月咯咯的笑声。杨灯儿忍不住一把推开门走进去,把篮子放在炕上说:“你俩挺热闹啊!有酒没菜不成局,我都给你们备好了。”说着从篮子里拿出菜和酒。

乔月挑衅道:“灯儿,你这是拜年来了?只有黄鼠狼才晚上拜年呢!”杨灯儿更是要强:“谁是黄鼠狼谁知道,黄鼠狼就怕喝多酒,喝多了藏不住尾巴。”她说着,给乔月倒上酒,“还敢喝吗?”

乔月端起酒杯,一口把酒喝了。灯儿也把酒喝了,接着又倒酒。俩女人拼酒。

牛有草忙说:“灯儿,乔月酒量不行,再说,你来之前,她都喝不少了。”灯儿瞪了一眼说:“牛有草,你啥意思,心疼她了?”说着拿起酒瓶,一口气灌了半瓶,然后把酒瓶蹾在饭桌上,“这回公平了吧?”

牛有草劝道:“灯儿,你别闹了,赶紧回家吧。”杨灯儿微醉了,笑着说:“还早着呢,你急啥啊!来,乔月,咱俩继续喝,看看到底谁是黄鼠狼!”

杨灯儿和乔月继续拼酒。乔月醉倒趴在饭桌上,杨灯儿也醉了,她扶着饭桌说:“乔月,你别装醉啊,有本事起来接着喝!牛有草,你把她翻过去,我要看看她腚后头长没长尾巴!”

牛有草劝阻说:“净说胡话。灯儿,她喝不过你,你赶紧回家吧。”杨灯儿哈哈大笑:“咋啦,你怕我睡这儿?牛有草,我告诉你,我杨灯儿不是喝多就随便找地儿睡的人!我瞧上眼儿了,服服帖帖怎么都成,我要是瞧不上眼儿,你就是拿铡刀按我的脖子,我也得踹你两脚!”她说着就下了地,身子忽然一侧歪。

牛有草赶紧扶住杨灯儿。灯儿一甩手,把牛有草甩到一边,拉起乔月搀着走进西厢房。杨灯儿从乔月屋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牛有草要送她回去。

杨灯儿说:“用不着。你是我啥人?你送我算啥事?让旁人看着了,还不得嚼烂你的舌头。”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喊,“真凉快啊!”她走到老槐树那儿,扶着树喘气,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

老干棒坐在炕桌前,笑眯眯地等着果儿把饭菜端上桌子。果儿满脸泪痕地走进屋子,端着饭菜。老干棒收敛了笑容,很奇怪果儿是咋了。果儿让老干棒吃,自己不吃,说是不饿。

老干棒担心地问:“你到底咋啦?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泼上命也得把脸找回来!”果儿说没有人欺负她,说罢走出里屋,坐在灶台前流泪。

老干棒出来擦着果儿的脸说:“果儿,说啊,到底咋了?我对你不好了?跟着我受穷,委屈了?”

果儿只是摇头。老干棒急得在屋里转圈。果儿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当家的,俺对不起你啊!”老干棒忙问:“是不是因为成亲一年了,没给我生下一男半女的,愧得慌?”

果儿抽泣着问:“当家的,俺说了,你不会拿俺不当人吧?”老干棒忙说:“咋会呢?我拿你当娘娘伺候都觉得过意不去!”

果儿这次细说:“俺是有男人的……前年俺那儿遭了灾,日子没法过,村子里的大人都出来逃荒要饭,俺男人病得不行,出不了门。俺不想出来,俺男人说,你出去还能带走一张嘴,你要不走,全家都得饿死,还是走吧。就这么着,俺走了。来到这里,遇到了你,俺看你待俺这么好,也是跑得没力气了,一时没志气,就跟你过了。”

老干棒埋怨着说:“你有男人早说啊,你说咱俩都这样了,叫我咋办?你打算咋办?”果儿抹着眼泪哽咽说:“大哥,不管咋说,俺是有主儿的人了,俺两口子感情还不错,如今日子好过了,俺想回老家。”

老干棒手哆嗦着,点着了烟,大口抽着,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好一阵子他才问:“不回去不行?”果儿摇着头:“那可不中。俺是俺男人明媒正娶的,和你一起过,也不是个事儿啊!”

老干棒追问:“你舍得走?”果儿哀叹:“大哥,说心里话,你对俺这么好,俺也不舍得,可不舍得能中吗?”

老干棒又问:“你就不怕我不放你走?”果儿泪眼蒙眬地看着老干棒说:“要是怕,俺就偷偷跑了,俺信得过你,才把实情告诉你。”

老干棒憋气不吭,好一会儿才说:“果儿,我知道你心里也苦,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果儿给老干棒跪下了,哭着说:“大哥,你是好人啊,今生今世俺不能给你当媳妇,等下辈子一定来找你,跟你过一辈子!”

老干棒给果儿收拾着行李问:“果儿,你咋走?”果儿说:“俺是走着来的,还走着回去。”

老干棒拿出一沓钱塞到果儿手里说:“我这儿有钱,坐车回去。”果儿推着不要,体贴地说:“大哥你留着钱还得过日子。”

老干棒拿出一包旱烟给果儿的男人捎着,就说老干棒对不起他了。果儿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大哥,是俺对不起你,俺这辈子都欠你的情,会报答你的。”

第二天一早,老干棒送果儿到黄河滩上。天晴得很好,太阳把野地上的雪照得耀人眼。果儿用头巾裹着脸,只顾低着头往前走。

老干棒对果儿说:“到家写封信给我,别叫我担着这颗心。回去好好过日子。”

果儿点点头,泪水淌下来。果儿上船。船走了。老干棒招着手,不由得老泪涌流。他一直望着那船,像一根干树棒那样戳在黄河岸边。

渡船上,果儿泣不成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