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贼
字体: 16 + -

市井琐记_十

近半年,县城不时出现一疯女。极俊俏。二十多岁。整日披头散发,袒胸露怀。脸抹得黑一块白一块,在大街上追小伙子,不停地喊着:大勇!大勇!……”花疯。常有人围着看。有的叹息,有的是觉得好玩。也有好心的女人为她掩上前胸,扣好。为她买一顿饭。然后离开。派出所收容过几次,但到底弄不清她是怎么疯的。也问不出她是哪里人。一不注意,她又跑出来,在大街上追人。夜晚游游荡荡,不停地喊“大勇”。不论哪个男人,只要自称是“大勇”,她就立即扑上去,又哭又笑。之后,也就有叫“大勇”的男人把她带走,带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过夜。或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但不久,她又重新出现在街头,披头散发,到处寻找“大勇”。

“大勇!大勇!……”凄厉的叫声,常常一夜夜在街头回荡。叫得人心里发紧……

鬼岗子又迎来一个黄昏。

正是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的时候。鬼岗子上流光溢彩。井台边坐着两个辉煌的老人。一个是冉老太,一个是石印先生。两人坐的位置、角度、距离,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他们就坐在这儿没动过。冉老太仍在说着几世几劫前的一个女人的传说,说着白马黑马的故事……

石印先生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坐在井台上,扶住那个从不离身的高脚方凳,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黑黝黝的水塔。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暂时,蝙蝠还没有出现。

他不着急。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神态专注地盯住那里。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守护着他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看到了无数次昼夜**,经历了无数个生死轮回。似乎,他已不再追索什么,希冀什么,一切都成了虚空。人间的一切都不能再**他……

于是,他像佛教徒掐数佛珠一样,每日查数远处水塔上的砖块、铁梯和蝙蝠。但水塔是一部深奥的大书。它由多少砖块组成?每一块砖有什么区别?铁梯共有多少级?每级铁梯上有多少块锈斑和鸟屎?水塔里藏着多少只蝙蝠,每一只蝙蝠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噢噢,这太复杂,太复杂。他查不清,搞不懂。他花几十年工夫修炼的一双慧眼,也只能看到砖块之间的灰纹,铁梯上被风雨剥蚀的锈斑,以及最初飞出的十只、八只蝙蝠。然后一切都乱了。变得拥拥挤挤,混沌不清。于是,他只好每日从头开始,重新查数远处塔身上的砖块、铁梯和蝙蝠……

现在,他又重新开始了。

他沿着底层的铁梯往上数。一层一层。极有耐心地察看。又多了几片锈斑。那锈斑薄薄的,正从一侧微微往上翘起,发出极其细小的窸窣声。石印先生听到了。忽然感到一种剥皮的痛楚。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又往上看。

他看到两只脚!两只女人的脚!

那两只脚**着,已经红肿。脚趾盖碰落一只,偏悬在趾头上。血渍已把它浸红,像一片薄薄的红色玉石。那两只脚正缓缓向上移动,极其艰难,极其吃力。两只脚都在发抖。但没有停下来。仍在继续往上移动。铁梯上的一枚枚锈片,全让两只脚踩酥了。风一吹,又飘落下来。飘呀飘呀,从高空一直飘向地面……

那是一个姑娘!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半侧着身子,沿着窄窄的铁梯往塔顶爬去。半天空一只蠕动的身影,看得人头晕眼花。显然没谁注意到她。满城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会注意这座偏僻的水塔呢?

但石印先生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腰身,她的脸庞,她的长着长睫毛的水灵灵的大眼,她的紧闭的濡湿的唇,她的一脸细碎的汗珠……全看到了!突然,一个尘封的记忆,一个多年埋在心底的年轻的形象,如红日拨云一样,艳艳地跳出来。

“牵牛!!……牵牛!……你还活着?!”

石印先生猝然大叫一声,张开双臂向远处的水塔扑去,却一下子摔倒在地。

冉老太正在自说自话,猛地惊醒,跑过来把他扶起,急急地问:“你!……你说啥?”

“牵牛!!……我的牵牛!她在那儿!……”

冉老太茫然地搜寻着,什么也没看见:“哪里?你说啥呀?你是……发昏了吧!”

“水塔!水……水塔!……快!快快……”

这下,冉老太看见了。借着最后一缕晚霞,依稀辨出水塔半腰,正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往顶端爬去。一时吓得呆了:“这……这姑娘要……自杀吗?”

“不能让她死!不能!!快!!!……”

石印先生几乎是滚下鬼岗子,疯了似的往那里爬去。冉老太愣愣神,也跟跟斗斗滚下鬼岗子,沿一条泥泞小路,往水塔方向奔去。她很快就超过了石印先生。石印先生只能爬,而她可以跑。但双腿很不灵便,不管怎样用力,却总像在原地踏步。她被卷进一场莫名的事件,心中却充溢着莫名的神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那个姑娘,她急急慌慌跑去,能做些什么?但她一定要去!石印先生那么一反常态地大喊大叫,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已经等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了,他终于等到什么啦!唔唔!……石印先生……石印先生……你不要着急!有我呢,一切都有我呢!你腿脚不便,慢慢爬吧!我比你跑得快!”……

那条泥泞小路终于穿出水泽子,又进入一片残破的瓦砾场。然后,前头是一个有豁口的破院墙,很大很空旷的院墙……她已经能看到水塔的根基了。周围全是荒草,水洼……冉老太扶住断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觉得喉咙发干,胸膛里冒火,要死了。她抬起头,艰难地往塔顶望去,那姑娘已登上塔顶,高高地站立着。大约是塔顶的风太大了。她有点站不稳,长长的头发如乱云样翻卷。冉老太隐隐听到她在喊叫,向着天空,向着脚下的大地:“大勇!大……勇!大——勇——”

冉老太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荒草把她绊倒,水洼把她滑倒。她重又爬起,一身都是泥水。她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扑向那个摇摇欲坠的陌生的姑娘……”

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当姑娘从半天空的塔顶纵身跳下的时候,冉老太摇晃着身体,直直地仰首观望她飘落的方向,艰难地移动两条僵硬的腿,寻找对应着越来越逼近的那个身影。那身影美极了。那是一个纯净洁白的**,破烂的衣衫和柔长的披发都飘散在上头。眼见她从云朵上往下坠落……坠落……冉老太张开双手,梦呓般地喃喃着:“唔唔!……孩子!……唔唔!……”

冉老太接住了。

那一瞬间,她知道天塌落了。而自己是大地。天与地合为一体。奇妙的是,当两个世界相撞的时候,既无雷鸣,也无火光。过程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了。像两个巨大的棉球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雨渗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但接着一切都变了。冉老太只感到一身软沓沓地轻松。一生从没有过的轻松。然后,化为一片羽毛,轻灵灵腾空而去……

石印先生爬到水塔的时候,只看到一摊凝固的血迹……当天夜晚,石印先生神秘地失踪了。带着一个无解的谜。

月明星稀。鬼岗子上凉风习习。两座破旧的茅屋小院,静静地卧在那儿。这是冉老太和石印先生留下的房屋。现在无人居住了。也没有人拆除它。它们只是作为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遗迹,保留在鬼岗子上。

鬼岗子显得更加荒凉、寂寥。这里,时而虫声唧唧,时而蛙鸣如鼓,时而万籁无声。

自从冉老太和石印先生从这里消失之后,每天傍晚都有无数蝙蝠云集在鬼岗上空,如乌云遮月:“吱吱吱吱!……吱吱吱!……”阴风扑面,令人毛骨悚然。但当满城灯火辉煌的时候,它们又倏然消失。这时,月光如流水样泼泻到鬼岗子上,为这片神秘的地方添几许恬静和柔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鬼岗子成了小城年轻人幽会的场所。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在发生着。

绝唱

一园翠竹,约八亩许。园内枝叶扶疏,绿荫映罩,地面上松松地长着一簇簇青草,开着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各种野花,招引得蜂蜂蝶蝶在竹园里飘飞穿行。

园主人姓尚,官称尚爷,七十多岁,圆脸,白净,没有胡须,年轻时像竹园一样风流,娶过三个女人。早年间,他做过一家地主的账房,会背一些诗文,尤爱柳永词,高兴时还研墨挥毫写一写。尚爷一生无所长,不善理家,嗜好听戏、养鸟,且精。后来,他因为和这家地主的贴身丫头私通,被辞去账房职务。尚爷二话没说,一年的工钱没要,买下那丫头,领回家做了二房。他家有十几亩薄地,原有一个妻子。两个女人相处很和睦,共同爱着一个男人,种地兼管生孩子。尚爷很放心,依旧是听戏、养鸟,养鸟、听戏。他喜欢女人,从来不打骂她们。尚爷会大红拳,手重。他说:“女人不禁打,一打骨头就碎了。”

有一年,从河南来了个野戏班子,尚爷天天跟着听。戏班子挪一村,他跟一村,一个多月后,跟到徐州府,距家已有近二百里地了。他迷上了戏。这个戏班子是唱豫剧的,一个武生,一个闺门旦,唱得特别好。尚爷喜欢他们,更喜欢那个唱闺门旦的姑娘。那姑娘老在前排看见他,心也动了。唱野戏很苦,四海漂流,没有定所,而且常受人欺负。姑娘早就不想唱戏了。她知道,前排那个白脸后生是奔她来的。他爱她,她也爱他,有这样一个痴心汉子,一辈子也值了,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个在台上唱戏,一个在台下听戏,两个眉来眼去,姑娘连戏词都忘了,回到后台就挨打。尚爷跟到后台,一把扯住姑娘的胳膊:“走吧,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姑娘抹抹泪,当真就跟他来了。当时,尚爷手里还提着鸟笼子,很像个阔少。领班的不敢拦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了。

这时候,前台的戏还正唱着。

尚爷领着那姑娘,出了徐州府,沿黄河故道一路西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荒草野洼,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姑娘牵着他的衣襟,吓得直打哆嗦。尚爷安慰她说:“别怕,你看这个!”路旁有一棵对把粗的柳树,尚爷一手提鸟笼子,一手抓住小柳树,只一拧,“咔嚓!”树身断了。姑娘高兴了:“唷!你这么大的劲儿?”尚爷说:“你唱一段吧?”“谁听呀?”“我听。”姑娘唱起来:“花木兰,羞答答……”

“站住!”

背后突然大喝一声。姑娘戛然声止,又尖叫着,扑到尚爷身上。尚爷以为是遇上了拦路打劫的。他回头看看,十几步开外,一个后生仔一手擎火把,一手持钢刀,正一步步向他逼来。

尚爷把姑娘拉到背后,又把鸟笼子递给她,撩起长袍掖在腰间,迎上去。两人相距有十步远,尚爷突然撸下头上的礼帽,一扬手:“噗!”一团黑影飞过去,那人以为是暗器,一拧身子,同时举起钢刀相迎,却没有金石之声。就在这一眨巴眼的工夫,尚爷一个箭步跟上,飞起一脚,“当啷!”钢刀泛着寒光抛落到一丈开外的草丛里。那人丢下火把,亮开架势打来。尚爷弓步出手,只一招,对手就倒了。尚爷正要上前按住,不料那人一个后滚翻,从地上闪开。轻捷!尚爷心里叫一声好,一个燕子掉水,凌空扑去,就势抓住那人的脖颈,脚下一绊,又把他放倒地上。尚爷脚下踩着个硬东西,伸手一摸,正是踢飞的那把刀。他一把抓起来,按住那人的肩胛,扭头向姑娘说:“杀了吧?”

“啊……不不不!我不要你杀人!我不要……”那姑娘已瘫在地上,一迭声叫着。

尚爷转回头,松开手,又把刀丢在地上:“你走吧!”他刚站起身,那人却在地上绝叫一声:“不!你还是杀了我吧!”尚爷一愣,又拾起刀:“好,我成全你。”正要举刀,那唱闺门旦的姑娘却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拦腰抱住尚爷:“别别别!……你不能杀他呀!”

尚爷犹豫着又站起来。

“你是……关山?!”姑娘扑到那人身上,哽咽起来。

关山是谁?她认识?……关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任凭姑娘推搡哭叫,死了一般,毫无反应。

尚爷如坠五里雾中,走开几步,捡起那人先前丢掉的火把,“噗噗”连吹几口,又冒出火苗来,亮堂堂一片。他拿回来弯腰照了照,咯噔!尚爷傻了,关山就是那个野戏班里的武生!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武生也爱着闺门旦呢!他是卸了装追来的。怪不得身子那么轻捷,只是不禁打,没真功。这么说,他是讨姑娘来了。

尚爷惭愧了,一抱拳:“对不住,我不知道……”他要把姑娘送还。可是姑娘又不肯,关山只一个劲地要求:“杀了我吧!杀了……”

这事有点麻烦。尚爷也坐下了。三人都坐在草地上,似乎在商量杀不杀的事。商量了半天,没结果。尚爷火了:“我看你也没出息!为个女人让我杀你。我不能杀你!我经眼的角色多啦。据我看,你能唱出好戏来!唱、念、做、打,无一样不出众,十年以后,肯定会成名流。我杀你是罪过!懂吗,我不能杀你!”

关山坐在草地上,半天没吭声。闺门旦又嘤嘤地哭起来:“我不是……不想嫁你……可我怕苦……学不……出来……”

关山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喉头哽塞着向尚爷说:“请你……好生待承她!”转脸要走,尚爷心头一热,一把拉住:“关山,实在对不住。你要不嫌弃,咱磕个头吧?老实说,我是个戏迷,我喜欢你的戏,也佩服你的人品!”

关山想了想,这事也无法怨人家,谁叫咱是个穷戏子哩?连个女人也养不起!这人倒豪爽,也是个识家,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哩。好!

两人重新报了姓名,说出生辰年庚,聚沙为炉,插草为香,两个头磕下去,成了把兄弟。尚爷年长五岁,为兄;关山小五岁,为弟。姑娘破涕为笑了。

分手时,关山把那把刀送了尚爷:“路上做个帮手吧!”尚爷无以为赠,把鸟笼子给了他,里头养着一只百灵:“我养了十年啦。送你。这是百灵十三口,叫得正欢。望你专心学戏,也做个百灵十三口!”

关山挥泪洒别,独自去了。尚爷兀自站着未动,手捧钢刀,心里一阵酸痛,觉得很对不起他。

尚爷把姑娘领回家,续成三房。再细看那把刀,倒吸一口气:“这是一把宝刀哩!”闺门旦告诉他:“在戏班里时,我见过这把刀。关山说是家传,平日摸都不让人摸的。”尚爷更惭愧了。姑娘,宝刀,两大爱,都送给自己了。有心胸!

关山自别了尚爷,刻意求进,十年以后,果然风靡舞台。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之地,没个不知道关十三的。关十三的名号和他养的那只百灵十三口有关。百灵十三口,是说它能学十三种禽鸟的叫声,如喜鹊噪枝、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麻雀嬉戏、燕子哺乳、黄鹂鸣柳,等。百灵叫百口,是泛说,褒言,其实叫不了那么多。一般讲,百灵十三口就是上品了。关山精心养那只百灵,也时时记着尚爷的鼓励,竭力把戏路拓宽,不管演主角还是配角,都一丝不苟。一般人看戏,眼睛老盯住主角。其实行家看戏,不仅看主角,还看配角,老爱从配角身上找毛病。逢到关山演配角时,一招一式都有讲究,都有韵味。但又绝不喧宾夺主。好的配角能把主角抬起来,差的配角能把主角砸下去,这里有功夫,也有戏德。主角好,配角也好,这台戏就演圆了。所以,演员都爱和关山做搭档。他抬大家,大家抬他,关十三的名字越叫越响。

关山的戏路宽,生、旦、净、末,都行。但他最拿手的戏还是“单刀会”。那是祖上的戏,关山演得很虔诚。每次开戏前,他都要净手焚香,对空叩拜。关山本是赤红脸,大高个,一上装,活似关羽再生。武功自不必说了,单是唱腔就令人叫绝了。他唱大红脸,有膛音,露天野台,三里外都能听到:“大江东去浪千叠,引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高腔大嗓,豪气冲天。常常是关十三余音未绝,那掌声、喊好声便山呼海啸般响起来。

其间喊得最响的,又常是尚爷。关山只要到黄河故道一带演戏,尚爷是场场必到。一是为听戏,他完全为之倾倒了;二是为了照应关山,怕人欺负他。有一次,关山从前台回到后台,还没卸装,过来几个地痞,说要和“关二爷”较较武功。尚爷一步挡开,抱拳微笑说:“哪儿不周全,各位有话好说。”一头说,一头亲热地拉住前头那人的手,一使劲:“嘎嘣”一声,把他手腕上的骨头捏碎了。那家伙锐叫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其余几个大惊失色:“你是关十三什么人?”“把兄弟兼保镖!”几个人都喘了,架起那人就走,尚爷从怀里掏出几块钢洋扔过去:“看好病再来!”

事后,这几个人一打听,才知他是尚爷,故道两岸谁不知他的名气?要面子,爱管闲事,还会武功,光师兄弟就二百多。咂咂舌头算了。至此,关十三在这一带演戏,从没有人再敢刁难。

到解放后,关十三不大到这一带来了。他所在的野戏班成了河南一个大城市的市剧团,他当了业务团长。剧团每天在城市剧场演出,难得到乡下来一趟。只在合作化一片红和人民公社成立的时候,应邀来演出过两次。那两次,尚爷都去了,是关十三请去的。不知为什么,尚爷有些惆怅,看完戏也没有喊好。不是演得不好,不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关山看尚爷不高兴,猜出一点什么,安慰他说:“大哥,在家住够了,就到我那里去玩几天,我陪你。”后来,尚爷接到关山的信,果然去过两趟。不过,也就两趟。一次住了十天,一次住了七天。其实,第二趟还是为了给他送百灵才去的。头一趟去,他发现那只百灵十三口不叫了。那只百灵在尚爷手上玩了十年,在关十三手里玩了近二十年,老了。一只百灵活三十年。老辈人说,从光腚玩鸟,谁一辈子也玩不了三只百灵,这话有道理。尚爷这次送去的百灵是十四口,比那一只还好。关山爱如性命,练功时挂在练功房,唱戏时挂在后台,从来不离身子。关山当上了团长,还是照常演戏。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不能一天不看见百灵,也不能一天不唱戏。

可惜,十年动乱时,那只百灵十四口被人从笼子掏出来,摔死了。那只鸟只活了八年,正叫好口。关山疼得直吸溜嘴,泪珠子扑嗒扑嗒往下掉。之后,他被下放到环卫所当淘粪工,十年没唱戏,嗓子也倒了。后来重回剧团,一张嘴,没音!憋得脸红脖子粗,才哑哑地有一点微响。关十三气得一跺脚,昏倒后台。

他还当团长,可是再不能登台演戏了。他老是郁郁不乐的,就给尚爷写了一封信。尚爷去了,又带去第三只百灵,是十二口。关山很喜欢。这一趟,尚爷一住就是一个月,每天陪他走走玩玩,有时也喝点酒。关山因为唱戏,一辈子烟酒不沾,现在开始喝酒了,是尚爷劝他喝的。他喝了,但也只喝一点。他还想恢复嗓子。尚爷理解他的心情,就给他说:“十三,行!我看你能行。还能恢复,只是别紧,悠着来。”

但这次尚爷说的不是心里话。他看关山已是五十大几的人了,丢过十年功,再恢复不易。可他又不忍心直说,就讲了假话。人总该有点希望。

尚爷有眼力,关山的嗓子到底毁了。虽有百灵做伴,心里还是苦凄。他一辈子献身舞台,成家很晚,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老伴前些年也死了。平日,他就一个人在家。关山老得很快。

这几年,尚爷的日子倒挺惬意。三个女人共给他生了十七个孩子,其中五个女儿都出了嫁,十二个儿子也都成了亲,真叫子孙满堂了。解放初贯彻婚姻法,三个妻子离掉俩,只留一个结发元配,另两个其实是离婚不离家,还住一个院。尚爷爱上哪屋上哪屋。外人谁也不问。后来,原配和丫头都死了,只剩一个闺门旦。尚爷又和她复了婚。这样过日子毕竟方便一些。尚爷家人口多,一家伙分了百多亩地。儿孙们搞联营,种田的种田,跑生意的跑生意,两部汽车,两台大拖拉机,日子过得轰轰烈烈的。邻居都说尚爷治家有方。尚爷一背手走了:“屁!我才不操那份闲心。”他让孩子们为他辟出一块地,正好八亩,栽栽湘竹,搭了个茅草屋,在野地里看起竹园来了。他对儿孙们说:“卖了竹子,钱是你们的。我只要这个窝。”他图清净,家里一摊子都交给闺门旦了。

关山又来了信,说已经退休。尚爷立刻回信一封,让他到这里来同住。关山真的来了。

现在,他们就同住一个茅草屋,品茶、下棋、玩百灵,或者到竹园里走一走,真是神仙一样。但尚爷很注意,从来不说唱戏的事。

关山来时,把那只百灵十二口也带来了。这只鸟性子烈,爱学新口,可是老学不上来,就气得在笼子里乱扑腾。因为火气大,老爱烂眼、长尾疮。尚爷有办法。到附近田里捉一种本地叫“舌头栗子”的东西。这种小动物形同壁虎,一般不知道它的好处。其实,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材,美称“鸟中参”。捉活的剥皮捣碎,能治百鸟百病,神得很。但在喂百灵以前,一定要洗手。百灵爱干净。

两个老人为捉一只“舌头栗子”,常常在田埂上扑倒几次,弄得一脸一身都是土,终于捉到一只,于是哈哈大笑起来。那只百灵十二口再也不得病了,水灵灵地挂在竹园里,一天到晚地叫。看见什么鸟,学什么鸟,渐渐,能叫到十三口、十四口了。他们也就倍加喜欢。

这一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竹鸡,色灰黄,样子像笋鸡或鹧鸪。这种鸟一般生活在山区,性凶好斗,冷不丁叫起来,能吓人一跳。这只竹鸡不知是在山区住够了,还是和谁闹别扭,孤零零飞到这里来了。它正在空中飞行,突然发现下面一片竹林,就一抖翅扎了进来。

百灵挂在一簇竹梢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朋友,不时吹起悦耳的口哨,表示欢迎。竹鸡飞飞跳跳,落到笼子旁边一根逸出的竹枝上,竹枝儿一颤悠,站住了。两只鸟相距有三尺远近,互相歪起头看看。竹鸡突然大叫起来:“嘎嘎嘎嘎!……”百灵惊得在笼子里翻跳了几下,才落到横架上站稳,心想,这家伙是个怪脾气!其实才不是,竹鸡也是表示友好,只是嗓门大了点。它惭愧地摇了摇尾巴,表示歉意。百灵立刻懂了,人家没什么歹意,就是这么叫。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叫声。虽然凶猛,却别有一番山野味。百灵对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它对竹鸡又吹了一个口哨:“嘟嘟!……”——辛苦!

这时候,尚爷和关山正在竹园边树荫下下棋,竹鸡一阵凶猛的叫声,他们同时都听到了,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站起来。这种鸟叫没听到过!两个老人都激动了。平原地区鸟少,这对百灵学口有很大限制,能出现一种新的鸟,就意味着会有一种新的鸟叫,百灵如能学上来,将会成为百灵十五口——十五口!不得了!那将是百灵上上品,稀世珍禽了!尚爷玩了一辈子鸟,也见过无数玩百灵的人,没有谁的百灵能叫十五口。关十三更没见过。一对老朋友都激动得脸红气喘了,虽然一句话没说,却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们玩鸟一辈子,没想晚年终于要达到那个奇妙的境界了!

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要惊了那只鸟,要稳住它,让它在竹园落户。他们不敢径直走进竹园子,尚爷在前,关十三在后,弯倒腰轻轻分开竹丛,猫一样毫无声息地往竹园里迂回前进。那只竹鸡又叫起来:“嘎嘎嘎嘎!……”几只麻雀被它惊飞了:“吱棱——”

他们的心在怦怦乱跳,手也有些哆嗦。干脆,尚爷和关山把身子匍匐下来,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往前爬动。若不是他们那老迈的身躯和一双布满皱纹的脸,真叫人以为那是两个顽皮的孩子,在做什么诡秘的游戏。

他们在竹丛的缝隙间缓缓爬动着,野花野草都被压在身下,手脸沾满了泥土、草叶和花瓣,谁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是神态紧张地盯住前方,从竹丛间往上搜寻……渐渐近了,快要接近挂百灵的笼子了……看见笼子了!百灵正在里头欢跃。现在离笼子还有十几步远,不能再靠近了!尚爷小心地往后摆了摆手,关十三贴着他的脚后跟,立刻趴下不敢动了。他们开始寻找那只新来的鸟。可是,湘竹的细枝太稠密了,密匝匝地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嘎嘎嘎嘎!……”那只鸟又叫起来,分外清晰,分外响亮!两个老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急忙又把头往下低了低,唯恐被那只鸟发现。如此沉默了几分钟,没什么动静,就是说,那只鸟还在。关十三忍不住又往前爬了几下,和尚爷并肩靠齐了。尚爷神色严肃地盯了他一眼,关十三忙讨好地笑了笑。

一阵微风掠过,整个竹林发出一阵轻轻的涛声,面前的湘竹摇动起来。一蓬枝叶闪了闪,露出那只鸟的形体,两人眼睛一亮,同时看到了。风一拂动,那只鸟兴奋起来,不停地在竹枝上腾动着身子,甚是矫健!尚爷定睛看了一阵,不认得,平原上没这种鸟。他回头看看关山。关山正眯起眼打量,似乎在回忆,突然兴奋地把嘴凑上去,压低了嗓门说:“竹鸡!山里鸟。”尚爷信然,点点头。关山过去唱野戏,跑的地方多,因为养百灵的缘故,所以特别留意鸟。他还是十三年前在大别山见过的,现在猝然想起来了。

“嘎嘎嘎嘎!……”竹鸡又对着百灵叫起来,像是挑逗。百灵站在横梁上,歪起头看住它,一动不动,似乎在揣摩它是怎么叫的。“嘎嘎嘎嘎!……”竹鸡越发叫得欢了。百灵把头转正了,嗉囊鼓了几鼓,一张嘴:“呀!”却突然卡了壳,发音不对,而且没有连声。竹鸡骤然又叫起来:“嘎嘎嘎嘎!……嘎嘎!”……叫着、跳着,像是疯笑一般。它在嘲笑百灵,就像山里的野小子在嘲笑没见过大山的平原小姑娘。百灵羞窘得低下了头。竹鸡还在疯笑,没完没了地疯笑,一忽儿飞起,围着百灵的笼子绕一圈,一忽儿又落在那根竹枝上,它简直是得意极了。

尚爷和关山匍匐在草丛里,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想到竹鸡这么爱挑衅。这只百灵是急性子,一时学不上来,怕会气坏,那就糟啦!百灵学口,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一张嘴学不上来,憋住一口气,从此再不叫了,连以往会叫的也不叫了,此谓“叫落”。“叫落”的时间一长,嗓子也就坏了。这很像演员唱戏,嗓子一倒,任你是什么好角色,也成了舞台弃物。百灵“叫落”一久,这只百灵也就废了。两个老人真是紧张极了。午后的斜阳钻进竹林,斑斑驳驳的,并没有力度。可他们多皱的额上却沁出了汗珠子。

然而,不管他们心里怎样担心,最不愿出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百灵在竹鸡无情的嘲笑中,由羞惭而变得愤怒了!它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盯住三尺以外的竹鸡。竹鸡还在叫:“嘎嘎嘎……”百灵的嗉子一鼓一鼓的,两眼要喷出血来。它不跳,不动,不叫,就那么沉默着……

尚爷和关山也沉默着,两只肘吃力地撑着地面,连喘气也粗了。可他们仍然不敢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开始暗下来。因为一直在注视着那只可怜的百灵,竹鸡什么时候飞走的都不知道。百灵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前面,望着那早已不存在的竹鸡。

尚爷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转回头轻轻地向关山说:“完啦,百灵完啦。”关山没有吭声。

“起来吧,天晚了,把百灵提回屋里去。”尚爷说着,艰难地爬起身。关山也随后爬了起来。在地上趴伏了半天,浑身的筋骨像散了架。他们一前一后走向百灵。尚爷把湘竹弯了弯,摘下鸟笼,正要转回身,百灵却突然在笼子里乱蹿起来,翅膀和头重重地撞在笼子上,还是不停地乱蹿。怪事!平常收笼从来没这样过。尚爷疑惑地看了关山一眼。关山伸手接过笼子,又重新挂在竹梢上:“它不愿意走!还放这儿吧。”果然,百灵不飞也不撞了,依然蹲在横梁上,又出起神来。尚爷不明白,怎么关山一下子就猜准了它的心事!

那么,就只好这样了。只是晚间把百灵挂在竹园里,怕遇到伤害,必须守夜才行。但若不这么办,看来百灵愣飞愣撞,今夜非气死不可。他们第一次感到,这只小动物竟是如此执拗!他们都有些感动了。关山似乎更感动一些,“这么着吧,大哥,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行吧。”

他们轮流着守了一夜。时值初秋,晚间的风很凉。尽管他们都披着大衣,天明还是都受了寒。

第二天一早,尚爷就对前来送饭的儿子说:“三天以内,不许任何人进入竹园!送饭来,也别喊叫,放屋里就行了。”老子的事,儿子们向来不打听。但回去一说,一家四五十口人还是大惑不解了,不知两个老人要在竹园里搞什么名堂。

尚爷有尚爷的考虑。他对百灵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现在,这只百灵显然是“叫落”了,要回嗓不容易。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把它废了!百灵“叫落”有时也有例外。就是在沉默了多少天以后,突然学出了新口,一下子叫出声来,于是一切都恢复正常,而这只百灵也就进入一个新的等级,从而身价倍增。百灵到了十三口以后,每再增加一口,都是极难的。而从十四口增加到十五口,就更难!老实说,这只百灵回嗓的可能性,如果按常例算,仅有万分之一。就是说,极小极小。但尚爷凭着对这只鸟秉性的熟悉和昨晚的神态,却有一种预感:它能叫出来!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持竹园的安静,企望那只竹鸡重新飞回来,在百灵面前多叫几遍。这样虽然会加剧百灵的苦恼,但却增加了它熟悉对方叫声的机会。

可是整整一天,竹鸡没有来。百灵除了偶尔喝一点水,什么也不吃。仍然站在横梁上发呆。

第三天过去了,竹鸡仍没有来。百灵干脆不吃也不喝,形体明显地憔悴了。一股风吹来,它都要在横梁上打个栽,尚爷不时悄悄靠上去,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看一看,心里也像那只百灵一样憋闷得慌。他可怜这小小的生命。心想,何必这么认真?叫不出来就叫不出来,算啦。你也是出过力的鸟,你已经是出类拔萃的百灵了。就是从此哑了,尚爷还会养着你,还会爱惜你,放心!尚爷一辈子说话算话,还不行吗?可是百灵还是固执地站在横梁上,身子都打颤了。

关十三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竹园。他也像那只百灵一样,不吃也不喝,只是匍匐在十几步开外的草丛里,眼巴巴地看着百灵,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有时候,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又十分空茫,看似看着百灵,其实又什么也没看。谁知他在想什么呢?尚爷见了,不时摇头叹息,这倒好!百灵呆了,人也呆了!

第四天早上,百灵几乎在横梁上站不住了。可正在这时,那只失踪了三天的竹鸡,不知到哪里转了一圈,又突然回来了。而一回来,就飞到那根逸出的竹枝上,“嘎嘎”地叫起来,好像在嘲弄百灵,怎么,你到底没学上来吧?

谁也没有料到,奇迹也正在这时候出现了!百灵突然一抖精神,对着竹鸡大叫起来:“嘎嘎嘎嘎!……”竹鸡反倒被吓了一跳,愣住了。尚爷和关十三更是愣住了!百灵不仅学得极像,而且更洪亮、更圆润!在十几步远的竹丛间,尚爷激动得抓耳挠腮,而关十三的泪水却刷刷地流出来。叫出来了,叫出来啦!百灵十五口,稀世珍禽,谁见过这样有志气的鸟吗?没有!他觉得心里特别畅快,憋了三天——不!憋了十几年的闷气,似乎都被百灵吐出来了!

两个老人几乎同时起步,像发了疯一样,蹒跚着扑上去。竹鸡吓得怪叫一声,“嗖”一下飞跑了。而那只百灵却站在高高的横梁上,向着竹鸡飞去的方向,继续昂首大叫:“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它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叫着。它如痴如醉了!它疯了!它傻了!“嘎嘎嘎嘎!……嘎嘎!……”关十三还在围着鸟笼子拊掌大笑,尚爷的脸色却陡然变了!一个尘封的记忆在脑子里闪了一下:这叫“绝口”,又叫“绝唱”,就

是说,它会一直叫下去,一直到叫死!年轻时,尚爷只听老辈人讲过,却从来没有见过。据传说,只有世上最优秀最有志气的百灵才会这样。莫非,我真要经验一回了!

果然,百灵越叫声音越小。关十三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直直地看着尚爷。他急得伸手要摘笼子,尚爷一把按住:“别动,晚了!”的确,是晚了。百灵几天不吃不喝,已经心力交瘁,它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歌唱着它的志气,宣告着它登上一个百灵世界最辉煌的阶梯!

终于,它拼尽全力,叫出最后一串声音:“嘎嘎嘎嘎!……”一头从横梁栽下来,翻个滚,死了。它死得这么突然,这么痛快,这么悲壮!……

尚爷和关十三为百灵做了一只很精致的木匣,然后将它安葬在竹园中心。这是一座小小的禽冢,周围是湘竹、青草和鲜花。百灵没有了。可是百灵那最后的叫声,却一直在竹园里游荡。

一个多月以后,关十三突然也去世了。他病得很急,死得也很快。临死前,他握住尚爷的手,老泪止不住地流淌:“我……还不如……那只……百灵……”

尚爷居然一滴泪也没有掉。他理解他,却没法安慰他,只是神色庄重地摇了摇头:“十三,别难过。我不会叫你孤独的。”

安葬那天,来了许多祭奠的人。根据关十三的遗嘱,没有通知他所待过的那个剧团和唯一的女儿,倒是当地的艺人来了不少。他们都尊敬这位艺术前辈。有的还自动带来了笙、箫、唢呐之类吹打乐器。

尚爷把一切葬事所必需的事情安排就绪,让儿孙们在外面照应着,一个人进了屋。过了片刻工夫,有人突然发现,尚爷在屋里自杀了!他脖子上割开一个豁口,血还在汩汩地流。身子旁边,卧着一把钢刀。那还是当年关十三送他的。他在桌子上留下一个纸条:“我陪十三去了。”

一切都这么意外,一切都毫不意外。闺门旦和儿孙们痛哭一场,闻讯而来的人们唏嘘着,帮着把尚爷和关十三埋葬了。他们的坟都在竹园里,相距只有三步,中间是那座小小的禽冢。

一园翠竹,约八亩许……

铁笔

铁笔姓吕。大院里都喊他老吕,铁笔,或者吕老夫子。他的名字,大家反而口生了,有外人来办公室,同室向人介绍:“这位是吕、吕、吕——”终于改口说:“这位是老吕。哈哈。”老吕也不计较,卑谦地欠欠身:“二口吕。”

老吕瘦长条。眼窝很深。鼻子架一副花镜。因常伏案工作,腰有点弯,走路老瞅着地面。他本是旧职人员,解放前在国民党县党部刻钢板,刻得一手好仿宋体,和铅印没啥区别,有时也刻几枚印章,铁笔的雅号即由此而来。因他没什么劣迹,家又清贫,为人胆小迂腐,解放后一直由县政府留用,算废物利用。革命委员会成立,他仍被录用,算体现政策。

老吕分在办事组。

那会儿时兴“组”。组没大小。

办事组就是革委会办事组。

其实,办事组还是很有实权的。不少人争着去。那儿实惠。比如,办事组的人到食堂吃饭,同样是两角钱的菜,就格外丰厚。主要的是,办事组还下设秘书组、机要组、保卫组等等。直接和领导打交道,显赫得很。哪会儿领导高兴了,说:“提!”这人就提起来了。

老吕在办事组下属的秘书组。却既不显赫,也没有提。是标准打杂的。

他也算秘书。但不为领导写讲话稿。不会为领导写讲话稿,就算不得好秘书。他不会写,一写就有八股气,夹文夹白,不得要领。有一年国庆节,领导要在万人大会上讲话。可巧四个文字秘书一个出差,一个结婚,一个生孩子,一个生病。老吕受命于非常之际,只得上马。他连赶两个通宵,眉毛下系两个红灯笼,交了稿。看样子还挺自信。领导一看,开篇就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一段《报任安书 》,接下去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最后转到阿房宫里去了:“……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务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大谈了一通兴亡之道。

那位领导人看不懂。幸亏看不懂。却从此不许他写讲话稿。

但常让他抄讲话稿。老吕写字一丝不苟,清清爽爽。一般人写字,会越写越草。老吕不会。三五万字的讲话稿,从头到尾一个样。看着赏心悦目,很好念。抄稿是颇辛苦的。人家写两天,他要抄两天再搭两夜,但他从无怨言。

不抄稿时,老吕就刻钢板。办事组本来有两台打字机,但文件多,忙不过来。两个打字员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小伙子,两人说说笑笑,眉来眼去,效率不高。那些通知、附件、调查报告之类,就由老吕手刻。不久姑娘和小伙子进入热恋状态。晚上要加班打字,他们却忙着约会、看电影。姑娘扭扭腰,给老吕一个媚眼:“老吕,请你帮忙刻一下。”或者,小伙子拍拍他的肩:“老伙计,帮帮忙!”老吕便扶扶眼镜,说:“行的。”他爱说:“行的。”不说:“行、中、管、可以。”

夜晚机关无人了,老吕一个人伏案刻钢板,一刻就是大半宿。刻好了,再印出来。晾干,收好。正好天亮。

老吕人好,谁都能支使他。走到大街上,有熟人排队买东西(那几年,人也真好排队,满街都是 )。队很长。排累了。看见老吕走过,喊一声:“老吕!帮我排一会队。”

老吕也不推辞,扶扶眼镜,说:“行的。”走过来替下那人。那人就蹲在一旁,抽烟,闲谈,或者去办别的事,个把钟头过去,估摸到了,又转回来。老吕正急呢,忙招招手:“快来!到啦。”那人又替下他来,说:“你走吧。”老吕就晃晃荡荡走了。经过一条巷子,忽然被街坊一个娘们儿伸手捉住。那娘们儿提一篮青菜,一时尿急,要上厕所。可巧抓住老吕:“吕大哥!你帮我提提菜篮子,我去去就来。”老吕也不生气,依然扶扶眼镜,说:“行的。”接过菜篮子,挽在臂弯里立等,动也不动。不一时,那娘们儿出来了,一边系裤带,一边笑笑说:“吕大哥,你去哪?”“不去哪。”交过菜篮子,晃晃荡荡又走了。

老吕很忙。太忙。机关里谁也不如他忙。他有做不完的事。案头常常放着一沓沓待抄待刻的文稿。一上班就缩在屋里,很少见他出门。机关里便极少有人注意到他。大家见了他也就是点点头,说不上尊重,也说不上不尊重。就像一个物件——比如一口钟,一个热水瓶,一把椅子。不存在尊重被尊重的问题,只是个使唤被使唤的关系。

但老吕在家不受尊重是显而易见的。老婆是个工人,比他小五岁。丰满而近肥。很看不起老吕。嫌他窝囊。也有人说,老吕性欲不行,满足不了她。据说胖人性欲强。瞎传。反正他女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不要紧,不看就是了。可那女人打他,几乎天天打。打也不要紧,天天打也不要紧,不要乱打,毁坏东西。老吕一直耐心地教育她。女人便更火。

一次正吃着饭,老吕没说什么,也就是很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女人一碗热米饭便扣他头上了。老吕丢下筷子,忙不迭用双手捂住头上的米饭,一边快速抓下来,一把一把往口里填,一边说:“你看,你……看,这不可惜了吗?”那一次,头发被烫掉几缕。儿子才十多岁,也打他,用脚踢。

后来,老吕就不常回家,住在机关。机关有值班用的床。他每月四十八块钱工资交家三十五。自己留十三块,再领几块钱夜班费。好在他不吸烟。在值班室烧煤油炉,自己做了吃。有时也去食堂,买两个馍,二分钱咸菜。或者,化一碗盐开水,用馍蘸着吃,一个月不用买菜。

机关里有人笑话他,说他吃东西太不讲究。其实,老吕最讲究。满县城没一个人比得上他讲究。只是大家都不留意。谁注意他呢。

老吕平生就一个嗜好:爱尝一口鲜。几十年都是如此。每年四季时鲜蔬菜瓜果下来,几乎都是他买头一份。他的钱主要花这上头,莴苣、黄瓜、苔下韭、莲花藕、樱桃、李子、鲜桃、水杏,这些物件刚上市,价钱贵得惊人。除了特殊用场,谁也不去买它。樱桃五分钱一粒,他拿一毛钱,买二粒,托在掌心里看一阵,鲜艳晶莹,玩够了,抬手含到嘴里,吮半天。五月鲜桃,一块五一斤。他在街角上喊住卖桃的老汉,称一枚,六毛钱。他接过来,用袖口擦擦毛,逼在街角,一点点啃,有滋有味。腊月里,有菜农用草苫养出冬黄瓜,八块钱一斤,无人敢买。老吕敢买。就买一根,大拇指头粗,一块五。他一点都不心疼。捏起看看,毛刺茸茸,弯弯的,带着花蒂。他取出一方手帕,抖开。小心包好,放兜里带回机关藏起来。夜晚加班以后,取出黄瓜,用刀切成薄片。也不用作料。放作料就失了原味。盛在碗里,放办公桌上。弯腰从桌洞里拿出半瓶酒。就着喝。夹一片黄瓜,喝一杯酒。此时更深人静,满院一盏孤灯。门外正飘大雪,台阶沿上已落下一层。满世界一尘不染。老吕架起二郎腿(他也会架二郎腿!),用竹筷敲着碗沿,叮叮清脆,眯起眼,摇头晃脑,哼一段西皮慢板:“一自瑶琴操离鸾,眼底知音少,不与弹。今朝拂拭锦囊看,雪窗寒,伤心一曲倚阑干,续关雎调难……”蓦地落下泪来。端起酒杯,“吱——”一饮而尽。但有时又很快活,敲着碗沿,唱一段《西厢记 》:“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她临去犹波那一转……”忽然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冲女打字员常坐的那把空椅打个飞眼,嘻嘻笑一阵。

天明,依然默默地抄稿,刻字。和夜间判若两人。

日子很平静。除了工作,他什么事情都不参与。

办公室里并非时时肃然,人人忙碌。上班时间,也常有人聚堆聊天,谈笑,传播点社会新闻。如某家被盗,某女被奸等。有时无聊得很,也做点子游戏。撕一些纸片,纸片上分别写上一角、三角、五角、一元不等。还有一张写上白吃二字。然后团成蛋,在手里晃几晃撒桌上,由大家抓阄。这时都很兴奋,围在一起乱叫乱抓,抓着几角拿几角。最合算的是白吃。取开纸团:白吃!这人便一分钱不掏。但要跑腿,把大家的钱收起来,到大街上买点什么零食回来,大家打牙祭。这种事一般瞒着领导。怕领导批评。但也有例外,有位县革委会常委就最爱参加。不仅参加,而且还主动组织。他分管办事组,常在办事组转。他没多少事干,就这屋坐坐,那屋聊聊,和女秘书、女打字员开开玩笑。这一天抓阄,他伸手抓了个白吃。众人便欢呼起来,说他运气好。但按规定,他要跑腿。他怎么能跑腿呢?一个女秘书主动说:“我去!”常委忽然很慷慨,抽出一张十元的大票,往桌上一扔:“拿去,算我请客!”自然又引得一阵欢呼。秘书正要转身走,常委一把捉住她,低声说:“听说杂品公司新进了一批云南香蕉,你去找公司负责人,就说我派你去的。咱尝尝鲜!”

这下大家更开心了。此地偏僻,当地许多人不知道香蕉为何物。有的听说过,却没有见过。常委说:“我就没见过!”大家也都说没见过。不一会,秘书买来香蕉,满满一纸箱。极口称赞公司负责人:“这人真明白!”他当然要明白。不明白行吗?于是大家一轰而抢,边吃边赞:“好吃!”

正在这时,老吕拿一沓文稿,一头闯进来。看到大家正在吃东西,很尴尬的样子,忙要退出。常委兴冲冲喊住他:“老吕!别走哇。”拿出一枚香蕉扔过去,“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老吕慌慌张张接住:“香蕉。”老老实实回答。

“唔?你见过这玩意儿?”常委诧然。

“嗯,嗯。南方很平常的水果。我昨天刚吃过。”老吕说着,走过来把香蕉重放进箱子。

“你还吃过!”常委盯住他。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

“嗯,嗯……”老吕边退边点头。

“昨天?”常委站起来。

“嗯、嗯、嗯……”老吕一路鸡啄米般点着头,退出了房间。

常委把吃了半截的香蕉往纸箱里一扔,哼一声走了。走出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回转头,见大家都愣着,又立刻堆下笑来:“吃!吃!大家吃。我……有个会,要去参加。”然后走了。

大家面面相觑,知道老吕闯了祸。你看,领导没见过,大家都说没见过,老吕却认得那是香蕉——很平常的南方水果!这是一错。领导还没有吃,而他昨天就已经尝了鲜。这就更不像话,这叫一错再错。迂腐!

半个月之后,老吕被告知:“你可以退休了!”

老吕还蒙在鼓里,扶扶高度近视镜:“我,我还能干的呀!”

“去办手续吧!”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终于,老吕退休了。

老婆更瞧不起他。不久,老吕在街角上摆个小桌,靠给人刻印章谋生。生意很萧条。他常常坐在桌子后头,看着大街就发愣。一副茫然的神态。有人上街买东西,把自行车,篮子寄放他那里。他便惊乍乍欠欠身:“行的,行的。”

雪夜

人是集合齐了。都汇在河滩那棵大柳树底下。影影绰绰。清一色的精壮后生。极神秘兴奋的样子,雪花似的晃动。不时有人凌空一跃,显出些矫健和急迫。

金疙瘩咋还不来?还在和麻叔商量吗。

雪从傍晚就下,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踩在脚下软绵绵的。空气凉水样沐着皮肤,心里却热得冒火。老想扑到雪野上打滚、奔跑、撒欢。这是一群没上过笼套的小马驹。

谁捏亮了电筒,一道光柱腾地飞出去。乖乖,这雪!玉蝴蝶一样漫天舞动,古黄河滩银装素裹。真他妈的好看呢!啧,这景致!

“喂,谁会作诗不?”有人喊一声,心血**似的。

“啥——作诗?家伙!”

“真会操!作诗?”一片戏谑。

这话问得荒唐。就像问谁会造原子弹不。谁也不会。作诗?都嘿嘿地笑。把手拢进袖口,怕冷似的。分明都有些惭愧。喉咙却痒起来,想吼喊点什么。

也真是。眼前这飘飞的大雪,浩浩瀚瀚的夜,静谧无边的古黄河,确切孕着诗情画意。他们本不留意。被人一提醒,隐约都感觉到了。却说不出。寻常听人说,难受百种,有一种是说不出的难受,敢情就是这味?操!

作诗的都是因为难受吗?

一时都失了魂魄。沉默着,瘟头瘟脑的。雪下得闷人。越发大了,簌簌响。一团团一块块不断落到脸上,眉毛上。都在黑暗中眨巴眼,鬼火似的。

猝然一声吼,向着旷野:

“啊!……啊……啊……好大雪!……”

是海子。就他有点文化。爱听戏。猛地记起林冲这么喊过。花枪挑着酒葫芦。极威猛的样子。

大家一愣。接着,就都喊起来:

“啊……啊……啊!……”

“啊……大……雪!……”

“啊……啊……啊!……”

大声力竭,杂乱如兽吼。在旷野里荡来荡去。远远近近都在吼喊。

大家正喊得昏天黑地,麻叔和金疙瘩飞也似的赶来。他们在村里就听到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麻叔气得跺脚:“鬼嚎!都闭上臭嘴!”

后生们如梦方醒,呆呆的。随即又嘻嘻笑了。真是,咋就嚎起来了呢?

金疙瘩说:“麻叔,你说说吧。”

麻叔是村长。没谁喊他村长,都叫麻叔。一脸黑麻子。热心肠,没架子。今天这事,就是他总导演。

麻叔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我说,这事不能声张。一路上甭大呼小叫的。进了村,别乱晃手电。别毁坏人家东西。别打那后生。撞开门,把玉子拉出来就回!甭迟疑!别……”

抢女人,麻叔是有经验的。麻婶年轻时也跑过。他跟踪几个月,摸准地方。回来邀了几个人,黑夜闯进去,一条麻绳捆回来。第二天把门一锁,背上筐子拿上镰上地去。满地满坟场寻刺蒺藜棵。割了往家背,一筐筐倒在一口大条囤里。也不吭声。天黑以后开了门,把囤拉进屋。麻婶手脚仍捆着。麻叔给她解开,又脱光衣服。麻婶以为他要干那事,闭着眼不说话。她手脚都麻木了。麻叔笑嘻嘻亲了她一口,抱起一个赤条条身子扔进囤里。麻婶一惊,立刻就叫唤起来。麻叔好脾气,笑道:“别动!越动刺越扎你的腚!”然后抓住囤沿就晃,晃摇篮似的。麻婶大腿屁股上全钉满了刺蒺藜,好似万千钢针,又如火燎一样。果然不敢动。缩成一团刺猬,猫一样尖叫,讨饶。麻叔弯腰看住麻婶白光光的身子,只是笑。腾出一只手,摸出烟袋,抽着。又晃。麻婶大汗淋漓,嚎得都变了腔。足有一个时辰。麻婶眼见得瘫在里头了。麻叔这才探头问:“还跑不?”麻婶呻吟着睁开眼:“亲爹,放了我吧。再也……不跑了。”麻叔这才掖好烟袋,弯腰把麻婶抱出来。一身都是毛刺,又疼又痒。麻叔果然有耐性,端着豆油灯,拿绣花针为她拔刺。一连拔了半个月,还没拔净。每天端吃端喝。净拣软乎话说。自此麻婶再没跑过。到后来生下三男二女。一对夫妻,至今恩爱。

麻叔不记仇。别人问起,他也不讳:“那算啥!如花似玉一个女子,看咱一脸麻相,嫌!猫叫春似的寻白脸汉子,难免呢!改了就好。咱不生气。”听的人笑,转脸向麻婶。麻婶啐一口,指头点着麻叔额头:“亏他想得出,没把人整死!”也笑了。麻婶也是好脾气,如今六十多岁了,还是好说笑。也不老相,仿佛五十岁的样子,白白胖胖的极是富态。麻叔一天也离不开她。没事就端个烟袋,蹲在麻婶跟前磨蹭。麻婶戴个老花镜做针线,时不时推他一把:“老东西!一边蹲着去。也不怕人笑话!”麻叔窝也不挪,只管眯起眼抽烟,刺溜刺溜响。半天,从嘴里拔出烟袋,翻鞋底磕去烟灰:“谁笑话!有道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让我上哪蹲着去,找相好的不成?”麻婶哼一声,笑骂:“看你那熊样!谁要你?”麻叔一伸脖子,一瞪眼,刚想发作,想一想,又把头缩回来:“也是。”旁人远远地看了,都笑。

起风了。雪越显得狂。棉絮样扑脸。一行十几个后生都成了雪人。头前走过,脚窝立刻就没了。很少有人说话,只偶尔停下,辨辨路径、方向。接着又走。老黄河底无水,雪积了尺把深。还有些沟沟壑壑,稍不留神,一脚踏进去,翻个跟头。骂一声狗日的雪,爬起又走。

越是逼近南岸那个村,越觉得紧张,出发时的兴奋都没了。后生们都在想着玉子,想着见面时的尴尬。抢?咋抢呢!伸手从被窝里拽出来,不顾死活,背起就跑?那村人拦截倒是不怕,十几个精壮后生,谁怕打架?就怕玉子哭,就怕玉子说:“好兄弟们,放了我吧?”只这一声求,都得手软。对玉子,实在下不了手。除了金疙瘩,没谁恨她。玉子太招人爱怜。那个俊,十村八村无处找。那脸盘,那胸脯子,那身段,无一处不含风情。两只眼水灵,只一转,就能让你掉魂。虽说只一个月,和后生们都熟了。傍晚,都聚到新房里玩。玉子待人和气、客气,也经闹。一口一个“好兄弟”。花生、糖果、烟茶,摆在桌上任你用。谁衣服肩上破个洞,拉过来就缝。缝好了,一低头,把线咬断,留下一股香味,再给你一个甜笑。让你酥半截身子。玉子对谁都好,唯独对金疙瘩没笑脸。可夜晚睡觉,玉子又老是催他:“你快点!别假正经。”脱得精光,白溜溜一个身子卧**。后生们夜夜都去听房,舔破窗棂纸,看得真真切切。金疙瘩牛一样喘气,玉子又成了木头,动也不动。完了事一侧身,脸朝里睡去了。

后生们奇怪。不喜欢金疙瘩,却又催他干那事,夜夜不空。还债似的。好像欠他钱什么的。未了几日,金疙瘩水牛样一个身子像散了架,大白天呵欠连天。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然后,玉子就走了。说是回娘家看看,却一去不见踪影。

村里人都说玉子是妖精,喝精吸髓,把金疙瘩掏空了,就转了家。不知又去迷谁。那些娘们说起来,咬牙切齿。后生们都护她。说:“迷上谁,谁有福!”他们都希望自己被玉子迷上。可玉子只把他们当兄弟看。她迷着一个高中生。他们初中就是同学。已经好了三年。据说,玉子嫁过来前天,和高中生在野地里睡了一夜,先把身子给了他。这事没人见。但玉子和高中生一道跑了是千真万确。大半年了没踪影。昨天,金疙瘩忽然探得消息,说玉子回来啦。就住在高中生家。这消息来得恁快!

后生们吃一惊。暗地里议论,世界恁大,干么回来呢!却又真想见见她。都怪想她的。麻叔安排大家去抢,金疙瘩每人送了一条烟,都觉不是个味。本不想去,可海子说:“去!”于是大家觉得还是应该去。但烟都没要。他们觉得不是为金疙瘩去的,是为自己去的。

过了旧黄河,渐渐逼近村口,雪和大风都戛然停了。村里静得令人窒息,连狗也不叫。静得反常。似乎对方已经严阵以待。大家顿时紧张起来。但来了,就得进村。

按预定方案,一进村,就用老虎钳铰断电线。防止被发觉后他们用大喇叭喊人。然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凡村道转弯处都布了岗。剩七八个人悄悄进了高中生的院。屋里仍亮着灯。金疙瘩一挥手,一齐蹿过去,乱脚跺开门,一道光扑出来,猛一惊。高中生还没睡,正坐在灯下看书,地下扔了一大堆烟头。一群人破门而入,他仅闪过一丝惊慌,旋即就镇定地站了起来,打招呼,拿烟。显得彬彬有礼。

玉子正睡在**。门响时,她激灵惊醒,抓件衣服披身上,翻身坐起。一见屋里情景,立刻就明白了。脸一寒说:“你们不能胡闹!不然,我撞死在这里!”拿眼看看高中生。她怕他吃亏呢。见大家都待着,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叹一口气,把眼微微一闭,流出两行泪来。复又睁开:“你们都出去。让我穿上衣服,跟你们走。”玉子知道,今夜是插翅难飞了。不由怨恨地扫了高中生一眼,都是你!非回来不可!高中生低了头不吭声,手里捏半盒烟。

金疙瘩横了玉子一眼:“你快点!”海子拉起他出去了。后生们一声不响都到了门外。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这么平静。可心里并不轻松。今夜都扮演了什么角色呀!

半个小时以后,玉子跟他们上路了。是用担架抬走的。玉子怀孕快要生了。玉子提出来让他们抬的。金疙瘩说:“你想得美!”海子和一帮后生已忙着扎担架了。高中生里外张罗着找绳子。海子真想揍他。他觉得他应当拦阻、反抗、拼命。可高中生没有。除了一点惶恐和惭愧,海子甚至没看出他有痛苦的表示。临出门时,海子看到玉子幽幽地瞅着高中生,似有什么话要说。高中生却装作没看见,抽出一支烟递给海子,小心地说:“路上……别摔着她。”海子狠狠推了他一把:“别他妈的装斯文啦!老子懂!”一路上,十几个后生轮番抬着玉子,小心、虔诚,像抬着一位仙女。

一个月后,玉子生了。生下个小女孩,眉眼和玉子一样,满村人都夸俊。连金疙瘩也喜欢。玉子却哭了。三天过去,玉子上吊死了。因为抢她来那夜,金疙瘩就得意地告诉她,她和高中生从外地返家的消息,是高中生传出来的,传到了他那里。那天抢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给高中生一个台阶。金疙瘩是想让玉子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玉子却像挨了霹雷。

她知道受骗了。她活过,爱过,也生了孩子。一个女人一生的事情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呢。

玉子死了,玉子的爹疯了。他是在赌场上认识金疙瘩的。他曾经输给金疙瘩两千块钱。

满村人都心疼,麻婶抱着玉子的头大哭一场:“闺女!你咋就……想不开呀?……”

送葬那天,麻叔忙得团团转。他是个热心人。海子和十几个后生抬着棺木,一步步送到坟场,脸色铁青。当天夜里,他们又去了河南岸那个村庄,把高中生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玉子死了三年。玉子的女儿已经三岁。这闺女爱笑。

绝药

这一带,人称黄河故道。早年间,出过一个很古怪的人物,半道半俗,终生以卖膏药为业。他性情孤僻,有时踯躅在小县城的街头,有时出现在偏远的小村子,有时候还到一片荒野的三岔路口,铺开摊子,默默地坐上半天。偶尔有行人经过,禁不住放慢脚步,好奇地打量几眼: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把膏药卖给谁呢?但他并不着急,好像只是为了避开人尘,到这里咀嚼孤独。他的目光深沉、悲凉,全然没注意到面前有个看客。行人便也匆匆而去,走出好远再一回首,他依旧坐着,仿佛已经入化。蓦地,赶路人在疲惫之外,又生出一丝莫名的凄凉和恐惧,不由加快脚步,仓皇疾走,好像有个不祥的幽灵在背后追赶。

天色渐暗。西天几块乌云不断幻化出各种形态,时而如泼墨,时而如奔马,时而如苍鹰。几只归巢的暮鸦,突然掠过头顶,“呱”的一声射向远处,在一片黑森森的柏树林上空,盘旋着轻轻落下去,不见了。

荒漠的大地上,死一般地沉寂。卖膏药的老人无声无息地收起摊布,背起褡裢,蹒跚着离开三岔路口,渐渐向暮色深处走去。

一年又一年……

谁也不知他叫什么,只知他姓崔,民间称为崔老道。从前清到民国,爷爷辈的这么叫,父亲辈的也这么叫,到孙子辈还是这么叫。

关于他的身世,民间有个传说。很久以前,黄河故道北岸,有一座道家寺庙,叫鹤寿观,飞檐琉瓦,古槐掩映,很有些规模。后来鹤寿观毁于兵燹,道士们有的遭难死了,有的云游外地。总之,是败落了。

当时,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道士,仍守着残垣断壁住了一些日子。据说,他原是清朝官宦子弟,自幼读书,少有大志。后来,因为父亲犯了一桩大案,株连全家,要满门抄斩。在一片混乱中,他慌慌忙忙逃了出来,隐姓埋名,流落到这一带。这地方三省交界,号称界首,三管其实是三不管,老百姓又叫做“三解手”的地方,很容易存身。历来的官府逃犯,或一些在家乡惹了祸的人,都爱往这里跑,一旦投到哪股势力门下,就有了庇护,尽可以高枕无忧。这位贵公子捡条命出来,从此愤世嫉俗,再也无意功名。不久,就到鹤寿观做了道士。

鹤寿观毁废以后,小道士伴着凄风苦雨,又孤零零待了几个月。后来,也就漂泊天涯去了。不料二十年后,他又突然回到“三解手”来。不知是为了凭吊曾经收留了他的鹤寿观旧址,还是在外面又遇到了什么凶险麻烦。反正是回来了,除了记载着岁月风尘的皱纹,脖子上还增加了一条刀疤。小道士变成了崔老道。

崔老道在外二十年,究竟做过一些什么事,或者曾在何处仙山,投在哪位真人门下修炼过,民间无人知晓。其实世上有些事,原也不必追根寻源,最好保持在神秘状态。看来,崔老道是很懂得这个道理的。他从不向人言及自己的行迹,任凭世人猜测。仿佛那《石头记 》中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该来的时候就来了,该去的时候也就去了。仅此一端,就使崔老道身价倍增了。

崔老道回到故道两岸以后,不再以化缘度日,改为卖膏药谋生。他的膏药有好多种,能治关节风湿、跌打损伤、月经不调等十几种疾病,方圆二三百里内,很负盛名。都说他的膏药好,很黏。

最出名的是白鸡膏。专治骨折。

这种白鸡膏是用多种药料配制成的。据见过的人说,先取一只白公鸡,要活欢雄健的,不放血,活拔毛。拔净以后,开膛掏除五脏,要快。这时候,公鸡仍是活的,拍一下,叫一声,“喔喔”地凄鸣。然后按在干净的石臼里,连同骨头一起,用石杵捣成肉泥。取出来,再掺放十几味中药,用香油熬炼。中药有虎骨、元寸、大海马、乳香、儿茶、当归、地鳖子、丹皮、血力花、川芎、红藤、荆芥等等。据说除此而外,崔老道还要掺放一味药,是秘而不宣,从不告诉人的,人们传为“绝药”。离开这味“绝药”,便效力大减,也就不是崔老道的膏药了。

他卖膏药没有定所,行踪飘忽,而且总是漫不经心。即使在闹市上,也是如此。一张黄油布铺在地上,从褡裢里取出一块块黑烟油似的膏药,散放在上面,而后盘膝坐地,手里把玩着一只三条腿的乌龟。从人们记得崔老道起,也就记得这只乌龟,可见这乌龟也很有些年纪了。他一边悠悠地把玩,一边闭目养神,并不作什么解说,也不理会有没有人买膏药。即使旁边有杀人的,他也无动于衷,神态安然,如处无人之境。好像这类事他见识过许多。

崔老道养神养得足了,就放下乌龟,用一根长长的指甲,把松长的眼皮挑起来,伸出干柴似的手,拿起一块膏药,在旁边的陶钵里蘸蘸水,放在手里慢慢地搓,慢慢地捻。膏药渐渐变成一根细长的墨棍,大约有一白布尺长,用二拇指往中间轻轻一敲,断成两半;提起来再敲,又是两半;再提起来……不大会儿,全成了一截一截的。他把散碎的膏药聚拢一块,又一截截地安上,重新接成细长的墨棍,然后使劲拉,尽可以拉得很长,却不会从接口处断开。先前用手指敲的时候是那么脆,这时又出奇地黏。如是三番,累了,便又捡起乌龟,悠悠地把玩,闭目养神,仍是一言不发。

围观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看他动作,并不觉得寡味,反被神奇和肃穆攫住了心。一圈人屏住气,静静地垂首而立,仿佛在向一个遗体志哀。这种时候,如果有谁挪动一下脚步,或者咳嗽一声,都会被视为不恭,立刻招来白眼。

然而这气氛到底还是被破坏了,有一处**起来。许多人不满地看去,一个中年男子分开人群,正往里挤来,一边急急地问:“崔老道在这里吗?”有人回答:“老师父在这里。”那人于是松了一口气,挤进最里层,先是弯下腰,而后蹲下来,把头伸向崔老道大声喊道:“崔……老师父!”

“驴叫似的,嚎什么哟!”崔老道微微睁开眼斥责,表示他并不聋。

那人脸腾地红了,但看他这一把年纪,只好忍住气,把声音放小了问:

“老师父,这膏药接骨灵不灵呢?”

“不灵。骗人的把戏。”崔老道反和气了一点。

不灵还卖什么膏药?想必是货真才敢这么说。中年人这才顾得上擦一把额上的汗,又好奇地问:“这膏药……是用啥熬炼的?”

这话问得多余!一圈人不满起来。“给你说,你懂吗?”有人讥讽道。是喽,给你说你也不懂!大家都这么想,无端对这人讨厌起来。

崔老道却表现了出奇的耐心,解释道:“羊屎蛋、树脂、皮胶、锅灰,掺放一起,撒泡尿和匀,烧开,就成了。”他说得这样认真,绝无戏谑的意思。

人们“轰”的一声笑起来,孩子们笑得尤其响,互相重复着:“嘻嘻!……羊屎蛋……撒泡尿……”忽然钻出人缝,大约是真的撒尿去了。那中年人咧开厚厚的嘴唇,也快活地笑起来,越发相信崔老道的白鸡膏是真好了。

“老师父……”他还想再问点什么。

崔老道忽然又不耐烦起来:“不买就滚!我有力气和你磨牙?”

大家立刻敛容,而且有点愤慨了,纷纷把目光投向中年人:崔老道的膏药有什么好怀疑的?岂有此理!

中年汉子被众人盯着,显得十分尴尬,一时竟愣住了。儿子摔断了一条腿,一连打听追寻了三天,才找到崔老道。本来,对他的白鸡膏是久闻盛名的,而且自己也向人说过,崔老道的膏药如何之好,现在真的要用了,却又不放心起来,这才盘问一番,想不到他竟是这么一副怪脾气。但正是这古怪的言语神态,和一圈逼人的眼睛,使他打消了疑虑。是咧!崔老道的膏药还能不真吗?

于是,他不再啰嗦

,花七块钱买下一贴,揣进腰里,站起身正要走开,忽然想到不知怎么用法,只得又赔着小心问:“老师父,这膏药怎么……贴……在哪里好?”

崔老道打个呵欠,没有理会。那人怯怯地等了一会儿,却不敢再问,讪讪地,只好走了。可是刚转回身,崔老道冲脊背大声吩咐:“贴你家院前的柳树桩上,包好!”

人们又一阵哄笑。那人愣愣神,没敢回头,几乎是逃出人丛。崔老道翻翻浑黄的眼珠:“废话!”

“废话!”于是大家也这么说,七嘴八舌。

有人买膏药倒干脆,问明价钱,就掏腰包。崔老道却又捂住膏药,怕人买似的声明:“我这白鸡膏是扎纸马送死人,哄鬼的哟,你莫要上当!”

“呃——你老人家还能骗人?”

“人人都骗人,巧妙各不同。我骗了一辈子了。”

“哈哈……不怕……不怕!”

“不怕就行。接不上骨头,可别后悔。”

崔老道说着松开手,很不情愿地接过钱,给了那人一贴膏药。等那人离开了,他又冷笑一声,摇首自叹:“看样子也像个晓事的,偏要大睁两眼上当。——可见人心费解!”仿佛办了一件极倒霉的事。

围观的人仍然只是笑,没有谁插话,唯恐招难堪。他们知道,崔老道嘴里,向来没有中听的话,说发火就发火。

有时候,以往买过他膏药的人,等病人好了,特意找来向他道谢。崔老道偏又不认账,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没买过我的膏药。”

“没错。这还能记不得吗?”

“要么就是骨头本来就没断。”

“断了……”

“断了怎么能接上!”

崔老道勃然变色,好像被人栽了赃。那人吓呆了,直直地望着他,莫名其妙。如果他还拿了礼物,崔老道会当众扔出去,大光其火:“谁稀罕你孝敬!你是我儿子还是孙子!”

日子久了,再没人向他道谢。崔老道落得清静。他像一个天外来客,似乎没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不愿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往来。他喜欢孤独,孤独得近于冷酷。既不体谅和关心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感谢。

崔老道仍住在鹤寿观旧址,那里早已荒芜,到处是砖头瓦砾,只侥幸存下来半截墙。崔老道倚墙搭了半间屋,就是他的仙居了。原先的鹤寿观大门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尚存一棵古槐,合围粗,枝杈浓密,像九龙盘空;树根弓露,如怪蟒出洞。古槐下有一口井,是当年鹤寿观的道士们吃水用的。水甘甜而清冽。因为长久不用,上面漂一层秽物。一只很老的井蛙浮在水上,显得百无聊赖,时而烦躁地蹬蹬腿。天地太小了,简直能把人闷死。井蛙似乎要撞开一个新世界,猛地一跃,黑洞洞的井壁竟是那么坚不可摧!不用说,它失败了,被重重地碰落井下。这样的冲刺,它也许进行过多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而失败一次,就加深一次绝望。它永远也不会明白,一只井蛙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崔老道在不外出的时候,常在这棵古槐下闷坐,或者望着井蛙出神,或者凝视着空旷的黄河故道,面色灰暗而痛苦。他越来越潦倒,越来越怪僻了。

出外卖膏药,崔老道常穿一件破烂的长袍。长袍内外约有二百块补丁。其实确切地说,那全是用一块块碎布联缀起来的,色彩斑斓,黑、白、红、黄、蓝、绿、紫,几乎集颜色之大成,左肩上还缝了一块牛皮纸,样子形同乞丐。

他衰老得太厉害了。脑后拖着前清时留下的一根小辫,白白的,细细的,有时散开了,那一撮可怜的白发便披散肩头,无光泽,也不整洁,如同一窝乱茼。因为头发稀疏,头皮便清晰可见,是淡红色的,有些黑色斑点。在发丛间,常有一两个跳蚤,蹦来蹦去,煞是快活。脸上铜锈似的老人斑重重叠叠,仿佛蟾蜍的皮。眉毛已经脱落,眼皮就显得特长,多皱,像两块污脏的破布,从额际吊挂下来。浑黄的眼珠,如同浸泡在两汪血水里。一张四方大脸成了骷髅。走起路来,僵直而蹒跚,一根指头就能把他捅倒。当然,没有谁捅他。

世人普遍对崔老道怀着一种敬畏的心理。寻常闲话间,如果有谁居然敢说:“崔老道的膏药也不过如此。”那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众人会立刻大张讨伐:

“你小子见识过什么?”

“屎壳郎打喷嚏,满嘴粪气!”

“哈哈!……”

直到那人灰溜溜的,再不敢做声,大家才算罢休,而且从此很瞧不起他。

崔老道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而唯其未知,才显得高深。没有谁去探穷他的内心深处,他们只看到那只三条腿的乌龟、破烂的百衲衣、前清时的小辫、发丛间的跳蚤,还有一味不为人知的“绝药”。这些都是“宝”,足够人尊敬的了。有关崔老道的行迹,为古老的黄河滩增添了传奇色彩。尽管这里的土地仍是那么破败、贫瘠。

崔老道活了很大岁数,以致到了晚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岁。十五年前,他向人说过,那时已是九十三岁。过了七年,又有人问及他的高龄,他用二拇指勾了勾:“九十!”又退回去三岁。再过八年,他又说:“九十九。”这一次好歹没退,八年倒长了九岁。老糊涂了。但也可能是他故意这么说。此间有句民谚:人过百,阎王催。如果有谁真的活到一百岁,便只说九十九。老活着,就老是九十九,再也不会增长,大约是怕阎王爷逼命。但没有谁像崔老道这么跌股票似的跌下来,涨物价似的涨上去的。追究起来,颇有点愚弄阎王爷的意思了。

日本人投降那年,人们在狂欢过后,忽然想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崔老道了。后来才渐渐传出话来说,七月里,崔老道有一次从外地卖膏药归来,天色很晚了,秋风乍起,凉气扑怀,不一会儿又下起雨来,大地一片迷濛。崔老道背着褡裢,裹紧破袍,沿一条泥泞草径,摇摇晃晃跋涉,终于来到鹤寿观前面的那棵古槐树底下,不料一失足,掉落井里,淹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自己投井死的,活得厌了。

崔老道活了一百多岁,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人们很叹息了一阵子,为崔老道,也为他失传的那一味“绝药”。

但不久以后,大家发现一个精明的后生,在走村串乡卖白鸡膏。据说,他是崔老道唯一的弟子,叫二毛。崔老道在世时,有人见他跟崔老道背过褡裢,想来是不会错的。

二毛只有十八九岁,一说话就脸红,有些腼腆,人却聪明。他对师父古怪的相貌和生硬的言语,很不以为然。卖东西嘛。总要和气才好,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救死扶伤,解人急难的功德事。

他出门卖白鸡膏,总穿得干干净净。地上铺一块很卫生的白布,膏药一贴贴封好,摆得很规矩。脸上呢,时时挂着微笑,很亲切地和人打招呼,一遍遍地宣传白鸡膏的性能、用途、贴法。周到和气,实在无可挑剔。为了招徕顾客,他不知还从哪里弄来一台留声机,放洋片,咿咿呀呀地唱,里头还有年轻女人的浪笑:“格格格格!……格格!……”

这么一来,果然光景大不一样。特别一到那些偏远的小村子,人们一下就把二毛给围个水泄不通。其中许多是年轻姑娘和抱孩子的少妇。如此盛况在崔老道时代是绝对没有的。女人们听着留声机,先是惊诧,继而不由自主地随着洋片里的女人大笑,接下去还是惊诧,两眼乌溜溜的:世间竟有这般奇迹!连那些平日最古板最正经的黄胡子老头们,也不再斥责女人们放肆,自己也忍不住“呼噜呼噜”地笑起来。这玩意儿的确开心!

下一次,二毛只要在村头刚出现,便有人振臂一呼:“放洋片的又来啦——”霎时,一村人都惊动了。男女老少互相传告着,奔出院门。上次没捞到看热闹的老太太们,也拄一根拐杖,或由小孙女搀扶着,急颤颤地走出来,一路不断和人打着招呼:

“老嫂子,你也去听洋片?”

“听洋片!不怕人笑话,老了老了,又洋兴起来了。嘿嘿嘿嘿……”

……

二毛的留声机给闭塞的乡村带来了许多欢乐。他自己却日渐消瘦,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师父崔老道死后,二毛辛辛苦苦跑遍了故道两岸的百十个村庄。然而令人沮丧的是,白鸡膏却几乎没有卖出去一贴,人们似乎只记得他是个“放洋片的小伙子”。

二毛陷入委屈、伤心和巨大的困惑之中。

其实,人们并非不知道他是卖白鸡膏的,只是因为有种种揣测,害怕上当。腿断了,宁愿找木匠做一副夹板。老百姓有时谈起二毛,会有这样的对话:

“他真是崔老道的弟子?”

“难说。看做派就不像!”

这“做派”二字似乎只可意会,不好言传,也许是指三条腿的乌龟,破碎的百衲袍,前清时的小辫和百岁年纪,或许还包括发丛间的跳蚤。而这些,二毛都没有,的确没有。

——“不也是卖白鸡膏吗?”

——“咳!你不懂。白鸡膏和白鸡膏不同。崔老道还有一味‘绝药’,他有吗?”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呢?”

——“我怎么知道?我亲口问过二毛的!他说,师父把本领都教给他了,没说过还有一味什么‘绝药’。——怎么会没有呢?没教给他罢了!哈哈哈哈!……”

那人点点头,信然了。

崔老道究竟有没有“绝药”呢?

世上的人都说有,那么,也许是有的。

然而,他的嫡传弟子又说没有,那么,也许根本就没有。

即将消失的村庄

溪口村的败落是从房屋开始的。

在经历了无数岁月之后,房屋一年年陈旧、破损、漏风漏雨,最后一座座倒塌。轰隆一声,冒一股尘烟,就意味着这一家从溪口村彻底消失了。每倒塌一座房屋,村长老乔就去看一下,就像每迁走一户人家,他都要去送一下,这是他的职责。

老乔通常都是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他的耳朵老是支棱着捕捉声音。村子里太安静了。没有骡马嘶鸣,没有人语喧嚣,没有孩子们打闹。多年来,这些声音他已经不指望了,他唯一能够等待的就是房屋倒塌的声音。

这样的等待是很叫人丧气的。

他不知道哪一座房屋在哪一天倒塌,又不能把危**先都推倒,因为房主没给他这个权利。那些人离开溪口村时都忘不了说一句:村长,帮我照看着屋子。好像他就是个看屋的。老乔倒是没有生气,经常去那些空屋子转转,看哪口屋要倒了,就用石灰围着屋子撒一圈白线,以示警戒。接下来就是等待。有时要等几个月,有时要等半年,那屋墙裂开的缝能钻进人去,却硬撑着不倒。有些日子,老乔差不多要把这件事忘了,却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吓得猛一哆嗦,然后拔腿就往那里跑。

这天听到响声时,老乔正在家门口整理一小块菜地,他准备在上头种一些辣椒。老乔不抽烟,不喝酒,只喜欢吃辣椒。平时上山干活或者外出开会,兜里总装几枚辣椒,过一会儿就拿出来咬一口,辣得挤巴挤巴眼,剩下一截装兜里。他舍不得一口吃完。过一会儿又拿出来咬一口,再挤巴挤巴眼。

老乔家在村头上,一边整理菜地,一边不时向不远处的小溪张望。小溪在村前的竹林边,其实更正确的说法,应当是竹林在村前的小溪边。因为这条小溪是一条古溪,溪口村就是因它得名的。历史上那头老龟也总是沿这条小溪爬上岸,爬来溪口村,待几天又爬回去,消失在小溪边的竹林里。老乔向小溪张望,当然不是看老龟来了没有。他知道老龟不会来了,它已经三十二年没来了。村里人一直怀疑老龟遭了难,比如让人捉住了养在家里,在龟背上刻几个字什么的,或者干脆卖给城里动物园当玩物。真要那样,老龟可就受委屈了。但溪口村的人坚信老龟不会死,那么大一头龟,甲壳坚硬乌亮,没什么野兽能啃得动。能伤害它的只有人,可是有谁敢杀它吗?那东西起码上千几百岁,已经有灵性了,杀它要遭报应的。

老乔向小溪那里张望,是在等待一个陌生女人的出现。他知道她会出现的,他已经很多次看见她从竹林里走出来,在小溪边洗衣服,还不时唱着什么。每到黄昏时,她总要来小溪里洗澡。老乔一直纳闷,这女人也太爱干净,身上有那么多灰吗?一次老乔悄悄靠近了,躲在一片灌木丛里偷看,发现她居然脱得精光,赤条条躺卧在溪流里,四肢伸展开一动不动,在夕阳的余辉下,透过清澈的流水,能看到白花花一片。这不是洗澡,她在用山水浸泡。老乔想这女人可真会侍弄自己。女人终于泡透了,爬上岸擦净身子,穿好衣服,再从小溪里打一罐子水提上,然后消失在竹林里。

老乔看得耳热心跳。

老乔猜想她住在山上的某个洞穴里。

老乔几次想蹚过小溪尾随去看个究竟,问问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住在山上,是遇难,是流浪,还是个逃犯。可他到底忍住了,他怕惊跑了她。溪口村太需要一点人气,何况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在溪口村,三十多岁的人很少了。

这次倒塌的是刘猛家的屋子。

头天夜里下一场雨,很大,已经倒了两处房屋。刘猛家的房子是一天一夜倒塌的第三处房屋了。有时倒塌会非常集中。

老乔来到现场,绕着废墟转一圈,仔细听听,没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这才摸出一只干辣椒咬一口,抬腿蹲到废墟的一块土疙瘩上,心里想,这小子,把老婆孩子带走,五年了,也没捎个信来。外头比溪口村好,可溪口村有你爹娘的坟,总该回来看看吧。这小子。

这时候,村里看热闹的人也就来了。多是些老人,佝偻着腰,或者拄一根拐,围住了看,脸上木木的,有些茫然,神态像凭吊。

没人说话。

有啥好说呢,人老了就会死,屋旧了就会倒,没人住的老屋毁得更快,倒吧,倒吧,倒掉是早晚的事。他们只是在心里计算,刘猛家这口屋有六十一年了,还是他爹经手盖的。盖这屋那年那头老龟来过。那一次,老龟在溪口村住了九天。溪口村的老人记事的方法有点怪,不说康熙、雍正,不说民国、公元,爱用老龟来去的时间做标记,几百年都是如此。好在以前那头老龟出没很有规律,差不多十年左右来一趟,很准时的。从康熙三年立村,老龟就是溪口村的常客。

老人们散去后,老乔开始在废墟里扒,又摸一根棍子吭哧吭哧撬,弄得一头一脸都是泥汗。直起腰擦脸时,发现刘玉芬正站在一旁,也不说话。老乔说玉芬你怎么啦?刘玉芬说村长我的屋子又漏雨了。老乔说你先回去,过会儿我去帮你修。

刘玉芬点点头走了,走几步又回头,眼神怪怪的。

老乔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这个刘玉芬也是命苦,从十七岁嫁过来,十五年没生孩子。男人常打她,半夜里常有她的惨叫声,却又恋她俊俏,再说山里人讨个女人也不容易,一直闷着气过。刘玉芬都有点傻了,看人老是愣愣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前几年男人外出打工,两年后回来和她离了婚,然后又走了。刘玉芬倒也释然,没人打她了,一个人过得很轻松,越发显得年轻了。村里离婚的女人还有几个,都是被外出的男人抛弃的。她们就没那么轻松了,都带着孩子,一个个苦不堪言,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老乔从刘猛家的废墟里扒出一张发黄的土地证,他看了看,是五十年前土改时发的,上头有刘猛爹的名字。老乔小心把它折好,揣进怀里。又扒出一只死猫,拎着去了村前的竹林,扒个深坑埋上。这事就算了结了。老乔在小溪边洗洗手脸,坐下歇口气,心里还是有点烦乱。

十年了,村里没建过一座新房,老屋却倒了几十座。溪口村大部分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屋了,还会不断倒塌。也许有一天,溪口村会整个消失。历史上,溪口村有过多次灾难,瘟疫、饥饿、匪祸。但那是灾难,灾难过后,人们还会回来,不管逃离多远,还会扶老携幼回到溪口村重建家园。这一次算个什么事呢,那么多人外出发了财,总不能说是灾难吧。可发了财村子却空了,剩下的都是老弱残疾,老屋一座座倒,老人一个个死,他这个村长整日忙着的就是料理后事。

怎么会这样呢,老乔时常回忆,试图理出个头绪来。大约十几年前,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有的赔了,多数还是挣了钱回来。赔了的人就不服气,说到城市里捡垃圾去。过了年还外出,结果也挣了钱。

那时他们挣了钱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张罗造房子。造房子是庄稼人一辈子的事业,房屋是庄稼人的衣胞,是栖息和生活的地方,是养儿育女的场所。其重要性也就仅次于拥有一片土地。原先的房屋早就破旧了,墙体已经开裂,屋顶已经漏雨,修一次又一次。他们的爷爷或者父亲曾做过造新房的梦,想了一辈子也没造起来,现在要由他们来实现了。年轻人从外头回来时有些急迫,也有些炫耀地掏出一沓钱,买砖买瓦买木料。他们不会诉说在外头的艰辛甚至屈辱,他们只让父母妻儿看到他们的风光和能耐。于是一座座新房建起来了,个别的还建了二层小楼,原先的土坯房推倒做了肥料。那是溪口村最热闹的几年,鞭炮声老是响个不停。接着更多的年轻人出去了。那些日子老乔也格外兴奋,村里人多地少,就说去吧去吧,志在四方,志在四方。

但之后,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建房的速度慢了下来,终于完全停止,没人建房子了。他们说真傻。连儿子也这么说。儿子乔小法是第一批出去的,挣了不少钱,原也准备建房的,可到底没建。他说真傻。老乔不懂,就问儿子,说小法你说谁傻呢?小法说建房的人真傻。老乔说建房的人怎么就傻呢?小法笑笑,说你以后就懂了。那口气仿佛他是爹。

年轻人对建房失去了兴趣,对土地也失去了兴趣。再后来,就陆续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出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外头干什么,只说在某某城市。城市是那么好进的吗?没成亲的年轻人也不急于成亲了。过年回来,有媒人上门,年轻人只淡淡地笑笑,说不急。媒人急了,说你两年前就托我提亲的呀。年轻人便摊开手赶母鸡一样,说您老走好,走好。

乔小法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把老婆孩子接走后,再没回来过。半年前来过一封信,让老乔也去,说这个破村长有啥干头,到我这里来只让你接送孙子上学。老乔没去。但老乔感到了孤独。老伴死了二十多年,他又当爹又当娘还当村长,那时他没觉得孤独,只是觉得累,忙完一天忙到半夜,倒头就睡。现在儿子一家走了,村里年轻人都走了,溪口村的老人们都感到了孤独。但他们不说,也不抱怨,只是沉默着,偶尔向村口唯一通向山外的那个路口张望一阵。老乔看了难受。他真希望他们大骂一通,起码也发出点什么声音。可他们不。一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老乔从家里扛个梯子出门。他不能不去,又实在怕去,心里又其实想去。刘玉芬的房屋漏雨,他当然得帮她修。事实上他已经帮她修过好多次了。刘玉芬的房屋一漏雨就来喊他。有一次是在半夜里,老乔慌慌张张扛着梯子随了去,冒着倾盆大雨爬上屋顶,修好下来时已成水人,虽是夏天的夜,也冷得发抖。刘玉芬忙拉他进屋,不由分说扯下他的湿衣裳,拿条干毛巾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老乔虽已近五十岁,身体依然结实得像木头。刘玉芬的手在他结实的肌肉上迷恋地游走,让老乔感到一种遥远的苏醒。他低下头,这才发现刘玉芬也淋得透湿,两个**不大却轮廓分明地撑出来,连**都清晰可见。老乔的身上在发热,血液在奔腾,他已经很久没闻到女人的气息了。面前这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因为没生过孩子,依然显得那么年轻,她的软软的手在他身上轻柔地抚摸,让他浑身酥软,站立不稳。他抬起手,几乎要搂住她了,却突然一道闪电袭来,老乔一惊,抓起湿衣裳蹿出门去,扛着梯子冒雨跑回了家。

后半夜,老乔没有睡着。刘玉芬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二十多年干瘪的欲望如烈火样燃烧着他。自从老婆死后,他没有找过任何女人,也从没有过再娶的打算。他在后娘的阴影里长到十几岁,经常遭打骂还在其次,因为过分的打骂会引起爹的干涉,生活中一点一滴的伤害更让他难以忘记。后娘经常会在爹看不见的时候把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几乎每天都要吐几次,他老也擦不净。他不能让儿子受这个委屈。老婆是病死的,那时儿子才三岁。临死前,老乔看出她同样的担心,就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走吧,我不会再娶别的女人,我要自己把儿子拉扯大。老乔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家里是一位慈父,在村里是一个木讷而本分的村长。虽然没有太大的本事,村里人还是认可他,不然不会连任多年村长。可现在他真的感到了孤单,感到了村中弥漫的衰败和死亡的气息,也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无奈。溪口村不能就这么完了,自己也不能就这么完了。他对自己说,该有个女人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可是当他扛起梯子走向刘玉芬家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这是他在那个雨夜之后,第一次去刘玉芬的家。他知道这次去要有个结果了。他的不安不是因为害怕拒绝,他相信刘玉芬是愿意嫁给他的。她已经多次向他发出信号,比如一个笑容,一个红脸,一个眼神。这些也许不算什么,但以刘玉芬这样平素规矩胆怯的女人,能有这些表示也就够了。老乔作为一个男人,能够感觉到其中的意味。只要他愿意,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了。老乔的忐忑也正在这里,因为他还不能确定再婚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自己好像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娶了她,就是重组一个家庭,而原来的那个旧家也就意味着消失了。他想起漂泊远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想起死去的结发妻子和曾经的诺言,他有些伤感。

当然,老乔终于还是迈进了刘玉芬的家门,帮她修了房。那天他没有匆忙逃离。他喝着刘玉芬为他沏好的浓茶,习惯性地摸出一只辣椒放进嘴里慢慢嚼。在经过最初的难堪之后,那个女人到底说出了口,她说得十分吃力十分弯曲十分脸红,但老乔还是听懂了。当他确信自己听懂了之后,却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仍然很年轻的女人并没有打算嫁给他,她说她本来想嫁给他的,可是感觉他老了一点,并且表示歉意。可她愿意并且十分希望和他睡一觉或者睡几觉,她想通过他怀一个孩子,因为她一直不相信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直怀疑是那个和她离了婚的男人有毛病,她为此受了十几年的冤枉,她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最后她对老乔说村长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如果真的怀了孕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只要让村里人知道我没毛病就行了,然后就去流产或者引产,然后我就外出打工去,不打算再回溪口村了。

老乔使劲嚼着辣椒,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子。他盯着这个女人挤巴挤巴眼,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走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三天后,刘玉芬离开溪口村,外出打工去了。她对老乔很失望。她甚至没说让老乔替她看屋子。

就在刘玉芬离开溪口村的当天,老乔就上山了。

老乔上山的时候,不再有好奇和喜悦,变得有点凶神恶煞。他准备赶走那个女人,不管她是谁。这是溪口村的领地,不经过允许,居然堂而皇之地住在山上,也太不把村长当回事了。他已经不在乎什么人气,什么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溪口村连自己的年轻人都留不住,你还能指望留住一个外来人吗?溪口村该败就败,活该。

刘玉芬让他气昏了头。那女人忸怩半天,原来只是想让他当一回人种,就像公猪公羊一样。村长管给人看屋,管给人修房子,管给人养老送终,还管给人当人种吗?这太作践人了。可老乔只在心里窝囊,怒气没能撒出来,他必须找个人发泄自己,那就只能是山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山上的树木已经郁郁蓊蓊,足可以藏得千军万马。这是老乔带领全村老弱残疾花费十几年时间恢复栽植的。以前山上都是原始森林,后来毁林开荒,一大半的森林砍光了种粮食,粮食还是不够吃,溪水也变浊了。当初砍树的时候,村里人就心疼得咬牙,可他们没办法。这十几年,年轻人几乎走光,也不再有人生孩子,再加上老人不断死亡,村里人口减去大半,老乔索性退耕还林。老人们都支持,每日气喘吁吁上山栽树,这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排遣孤独的方式了。十几年的时间,山又绿了,溪又清了。

山上的洞穴很多,老乔都熟悉,却不知那个女人住在哪个洞里。他拨开树丛,找了几个洞没有找到,就在山上大喊大叫喂女人你出来喂女人你在哪里。喊叫声在峡谷里荡来荡去,显得极有气势。其实那个女人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而且循着喊声发现了他。那会儿她距他并不太远,正坐在洞口的一块岩石上看书。她知道他在找她,她从他的行动和喊声里,看出此人来者不善,可她不怕。等他喊累了,她才慢吞吞合上书站起来,大声说喂男人你喊什么喊。

当老乔拨开树丛来到她面前时,发现这个穿着一身栗色休闲装的女人,其实已近四十岁了,并不像她**的身体那样显得年轻。可这并不影响她光彩照人。她染着一头棕色头发,体态丰腴,皮肤白净,只是面孔有山风熏染的痕迹。她像一匹妖媚的狐灼灼地看着他。老乔忽然有点胆怯,说你是什么人,女人说我是城里人怎么啦。老乔突然没头没脑怒道谁发明了城市?女人笑了,说你先告诉我谁发明了乡村。老乔一愣,说谁让你到我们这里来的,女人说我自己想来就来了。老乔说你是吃饱了撑的吧,女人说你弄错了,现在城里人时兴不吃东西,都饿着呢。老乔瞪大了眼说为啥,女人说城里人没胃口,吃什么都不好吃什么都不想吃城里人都得了厌食症。老乔说那你就是闲着没事干,女人说你又错了,我是干得太累了才躲到这里来的。老乔根本就不相信她是个能干活的人,说你不会是个逃犯吧,女人格格笑了说你这人太没眼光,说不定我是个老板呢,在你这里投资三千万建个度假村怎么样?老乔说你口气不小,三千万你抢银行啊。女人摇摇头,说算了不谈这个了,咱们交个朋友吧,老乔说男人和女人也能交朋友?女人说是的就是男人和女人那种朋友,老乔说你别耍我了我这几天脾气不好。女人说看出来了你好像有什么事不开心,不过我看你挺像个男人的。老乔说啥话怎么我像个男人我就是男人。女人笑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很性感。老乔不懂说你说啥感,女人说就是说你很瘦很结实很有骨感,时下城里的男人都长一身女人肉恶心死了。老乔似懂非懂,少了耐性,说你少废话,你明天必须离开这里。女人说为啥,老乔说不为啥就是要你走。女人说听口气你好像是个村长,老乔说我就是村长。女人突然大笑起来,老乔盯住了看,说有啥好笑的。女人止住了笑,说怪不得这么盛气凌人,你知不知道,城里有许多关于村长的段子呢。老乔说啥叫段子,女人说就是故事,下流故事。老乔不吭声。女人说就是说村长像个恶霸,在村里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这类故事很多。老乔说放屁,那是你们城里人编排的。女人又一阵大笑,说揭到你痛处了吧,你也是这样的村长吗?老乔浑身又抖起来,突然吼道,是,我就是这样的村长想睡谁睡谁,只要在我的地盘上。女人突然害怕起来,说你不会想睡我吧?老乔的脸狰狞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敢睡你,伸手抓住女人的衣裳猛一扯,上头的扣子全飞了,两个雪白滚圆的奶子跳出来,女人也不掩怀,伸手一个耳光打在老乔脸上说你还真敢,你这个流氓你几次偷看我洗澡以为我不知道啊。老乔面红耳赤,一下抱住了她就往洞里拖。女人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大叫。老乔此刻已像一头野兽,索性弯腰将她抱起,扔在洞子里一堆干草和树叶铺成的地铺上。女人爬起来就往外逃,大喊救命,被老乔扯住胳膊拉回又扔在草铺上,一手死死按住她,一手飞快脱解自己的衣裤。女人不停地挣扎又踢又咬,老乔的手上胳膊上流出血来。老乔不吭一声,撕扯完自己的衣裳又撕扯她的裤子,直到把两个人都撕扯得精光。女人疯狂地大叫着喊快来人啊有人**,老乔说你叫破喉咙也没用,这山上没人,说着狠狠地扑了上去,女人像被一块岩石压住了,顿时面如红云泪流满面,任由老乔摆布。后来女人就虚脱了一样浑身酥软惺忪着眼说,你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老乔也不吭气,只专心他的事情欲死欲仙,尽情发泄积攒了几百年的怒火欲火。在后来的几个小时里,老乔一连要了她三次,直到精疲力竭,女人就不停地呻吟说村长村长我会杀了你。当老乔终于罢手穿上衣裳踉跄走向洞口时,女人在后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村长你是个杂种你会后悔的。

事实上老乔回到家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罪,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畜生的。他上山时只是想赶走她,真的没想占人家便宜,怎么说着说着就撕破人家衣裳呢。老乔想得脑壳疼了也没想明白,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第二天,老乔又爬到山上,他想向她认个错,求得她的宽恕。当他找到地方时,却发现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洞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像是用树枝打扫过的,只有干草和树叶做成的床铺还在,厚厚的软软的。洞子里依然飘浮着那个女人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气味。老乔坐在床铺上,忽然捂住脸哭起来。

在此后的日子里,老乔一直胆战心惊。他知道警察会来抓他,夜里一阵山风吹来,也会吓得激灵坐起身。

那一天,老乔远远看到两个穿制服的人从山道上走来,顿时心里一惊,到底还是来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急忙回屋换一身干净的衣裳,环顾一遍破破烂烂的家,锁上门走了出去。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近了,老乔却发现是两个邮递员。因为山区偏远,邮递员一个月才来一次。以前是一个人,现在外出的人多了,就增加了一个人。两个邮递员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近村口,已有许多老人围上。老乔松一口气。里头也有他的邮件,一件是邮包,是儿子寄来的,一看笔迹就知道。另一件是一个大信封,上头写着溪口村村长收,落款是南方一座大城市,却没有详细地址。老乔心有所动,急忙回家拆开,里头并没有信,只有一沓折叠整齐的大报纸,足有十几张,是那座城市的晚报。老乔有些纳闷,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发现一篇叫《回归原始 》的文章,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圈,大概是寄件人特别的提示。老乔是小学文化,当干部多年又认一些字,看报没有问题。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叫麦子,文章的大体内容是写她回归大自然的一段经历,说她独自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区,在一个洞穴里生活了一个多月,那里如何山高林密飞鸟成群,如何溪流清澈空气新鲜。她在那里如何放松自己,修养身心,如何引诱一个强壮的山里男人,体验了一次简单而原始的**。她说自己如何从内心里感激那个山里男人,因为他让她获得了一种彻骨而纯粹的快感,又说自己很对不起那个山里男人,因为她欺骗了他。老乔看完,沉默了许久。他不知道应该恨这个女人,还是应当感激她。当他读完第三遍之后,老乔终于决定,还是应当感激她。虽然上了她的当,但到底免除了一次牢狱之灾。

后来,那十几张报纸就成了老乔闲时的消遣。他仔细阅读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老乔觉得很新鲜。其实那上头还有一条不起眼的消息,也许会让他更感兴趣,就是在一张报纸的夹缝里,有一条短新闻,说这座城市的动物园里,一只千年老龟趁黑夜逃逸了。可惜老乔没注意到。对麦子的那篇文章,老乔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看完就躲进被窝里,呻吟着叫唤麦子麦子麦子。那时,山风正呼啸着掠过窗外,溪口村又一座老屋倒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