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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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琐记_八

古城河不远处,有一小院。旁有几株怪槐,极僻静。大门常掩,寂无人语。细听,一房间内有窸窣声,似鼠之啃书。阴阴然如临岩洞。继而有蝙蝠拍翅声,游蛇过草声,蟾蜍噬虫声,暗河潺潺声,鹰之啄石声,牛之咻咻声……噗!一声闷响,如飞泥掷天,众响皆无。从门缝中往里窥探,猛见一人瘦骨嶙峋,蓬首赤脚,山鬼样贴壁站立。正捏紧一支烟吐雾。一身大汗淋淋,双目炯炯,往四壁乱瞅。但见满屋宣纸狼藉,飞墨点点。一支笔抛落墙角,倦倦地卧在地上。墙上挂满了字幅。看样子是刚刚写就的,墨迹尚且未干。字幅有狂草,有行书。狂草如雷霆霹雳,气贯长虹。行书如壮士拔剑,壅水绝流。方寸之地,包藏天地万物;尺幅之间,写尽人间风流。门外窥探者倒吸一口冷气,惊得呆了!霎时间又额手庆幸,数千里寻访,不虚此行矣!

这位悄然而至的窥探者,是一位老人,当今某著名书法理论家。从京都来。老人半个多世纪泡在书法圈内,和诸多名家清茶论书,雅室赏墨,其乐也融融。著述遍及四海。这几年,年届耄耋,老人家忽生厌倦之情,回想自己多年来虽周旋于名家之间,终是坐守京华,未知人间消息。因此打点行装,带一学生,一路由大运河南行,至苏北转黄河故道,意欲寻访民间书法家。老人不以长者自尊,隐名埋姓,到处私访。果然茫茫大地,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书法家。其中有乡村教师,小城画匠,渔夫郎中,庙僧庵尼,野老村妪,更有众多后起之秀。老人家大为感慨!这些人虽功力深浅不同,风格各异,却不乏惊世骇俗之笔,透一股山野清新之气

。比之名人圈内的作品,更见鲜活。倘若名家们也下来走走,必能在原有的书卷气中荡一股爽风。

随从的学生一路上小心侍候,看老人家路途劳累,生怕有个闪失,婉言劝他就此回转。但老人家正在兴头亡,意犹未尽。预感到还会有新的发现。真正要找的人似乎还没有找到。那人是谁?在哪里?他说不清。只隐隐觉得他在前头某个地方藏着。

师生二人辗转到了这座小城,老人忽然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这里苏鲁豫皖四省交界,闭塞偏僻。自秦汉以后,已经沉寂了近两千年。似乎在孕育着一声惊雷。他一踏上这片土地,就从脚底感到一种神秘的震颤。

老人带着学生,悄悄住在一家个体小店。一个幽深的小院。院中横一蓬葡萄架。里外收拾得十分干净。店主母女二人,一天到晚挂着微笑。那姑娘笑得尤其甜,一口一个“老大爷”。端茶送水,无微不至。老人家心情舒畅。每日带学生看市容,街道,鬼岗子,龙井,秦砖汉瓦,古河残桥。又去档案馆借得一本县志。晚上伏案阅读,通宵达旦。果然是千古龙飞地,历史厚得惊人。之后,又抽出几天,信步出城,去了一些村庄。只见这里原野广袤,坦坦荡荡。四野林木葱郁,莽莽苍苍。每一座树林里,都掩藏着一个村庄。但闻鸡犬,不见瓦舍。突然一头大灰驴从林中撒蹄奔出,身旁伴一头毛茸茸的小驴驹,淘气地蹦来蹦去,满地撒欢。不一时,一红衣少女持柳条追来,却总是追不上。气得弯腰拾起土坷垃,狠狠摔过去……老人家看着看着,拈须笑了。

这一天,他带着学生返回县城,仍住那家个体小店。饭后

去博物馆造访。馆长王夫子非常热情,先引他看了大殿里的古物收藏,又打开三间书法展览室。老人家撩衫抢步,进入室内。在琳琅满目的作品中,他一眼就看到墙角那一条幅。仅此一眼!那是一双长空练就的鹰目,一双可以穿云破雾的慧眼!

卧石观云 放马走天

是一副对联。行书,奇姿异态,气势飞动,却又含而不露。如卧虎,如藏龙。恰如内容一样,虚怀若谷,却又傲视群山。浑然天成,大气磅礴!

老人家一下子被震撼了。初来此地时脚下那种神秘的震颤,在此得到回应。他呆了一呆,来不及细细玩味作品。抖着手摸出老花镜戴上,几乎是扑向墙角。他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作者是谁!他相信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预感得到验证。霎时如沐春风,通体舒泰!

条幅下一枚红漆印章,上有“鹿文”二字!

鹿文是谁?老人霍然转身。王夫子一直静眼旁观,早看出这位老人有些来历。便微笑说:“鹿文住老城河边。要不要我叫他来?”

“不必!我要登门拜访!”

老人家按照王夫子指点,寻访到老城河边,让学生在此等候,一个人悄悄进了小院。门缝中一番窥探,使他惊喜若狂。于是叩门而入。

此后,老人和鹿文在那家小店内,品酒论书,三日不倦。老人发现,鹿文酒量大得可怕,却口讷如痴。偶尔吐几个字,却又出语惊人。他知道他看过很多书。

老人家终于心满意足地回京了。路上,他叹一口气,对学生说:“十年以后,你当留意此人。可惜那时我怕不在人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