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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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地的围困_十五

十五

那场泼天大雨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干了整整十八个月。

那天,本来是要血流成河的。几个人手持铁锨、钢叉云集在湖底,而且无数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眼看就是一场血拼。

可是雨来了。

你只能说这是天意。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个月。

当所有的渔民都在忙着寻找别的生计的时候,阮良却一直在湖底寻宝。他提着一根铁钎子,背着干粮袋,一天一天地在湖里走。到处是沼泽,到处是泥泞。荒草、毒蛇、烈日和铺天盖地的蚊虫都没有让他退却。他像是着了迷、发了傻。人瘦得像干黑的木乃伊,只有两只眼睛像鬼火样发亮。有时候,他在沼泽中跋涉,有时候蹲在一块干硬的土堆上发呆。他已记不得那是童年时一个梦的启示,还是爷爷留下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条载着金银珠宝的商船,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沉入湖底。爷爷说(还是梦中的神仙说?),从此以后,金银珠宝就常在湖底发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净,金光闪闪。将来谁能找到它,谁就是最有福气的人。阮良从此记住了。那是一个永远的梦,它老在纠缠他。四湖干涸,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相信那些金银珠宝重见天日的时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找到过几十年沉没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钉锈没了,但船板还好好的。只要把它们扒出来运到岸上去,起码也卖几万块。可阮良用铁钎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这个。

他用铁钎子几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后只剩湖心岛东边那一块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泽地。方圆不过数亩。

那时已近黄昏。成千上万的长脚蚊在上头舞动,发出锣一样的响声。阮良拄着铁钎子定定地看着,手在发抖。他知道,成败都在这里了。他简直不敢再去触动这一片湖底。仿佛那是一头受惊的小兽,稍一抬手就会把它惊跑。他更怕那是一个梦,一个彻底破碎的梦。他知道自己绝对经不起这最后的一击了。他会倒在沼泽里,再也爬不起来。

突然,阮良鬼火样的眼睛发亮了,亮得有点吓人。他看见沼泽中间升起一片浅淡的红光,是突然升起来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后越来越亮,跳跃着,闪烁着,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泽地都照亮了。你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颜色,一束束从地上往外放射,似红似黄似蓝似白——真正的珠光宝气!

阮良狂吼一声,踉踉跄跄奔进沼泽,稀烂的泥巴没了膝盖,无数长脚蚊毫不犹豫地叮上来,密密麻麻,覆盖了他全身的皮肤。阮良顾不得这些了。他弯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只一把,就抓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他抖着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来凑到眼前:金砖!

一块真正的金砖!

阮良捧在手里,泪水刷刷流出来。

谁也不知怎么走漏的消息。

当阮良一大早用钢叉挑着麻袋下湖的时候,人们就很快尾随而来了。不仅有鲶鱼湾的渔民,还有困在别处的渔民。连周围的湖民也来了。凡是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急急忙忙往湖里赶。

四面八方,人流如潮。

他们理所当然要来。他们甚至很愤怒,金银财宝是阮良一个人的吗?只要是靠湖吃饭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们当然要去抢。抢到一块金砖,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哩!

当阮良在沼泽中间站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他。只听人声嘈杂,吼声如涛。他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到一张张贪婪而愤怒的脸和明晃晃的铁器。人密得如长脚蚊。

阮良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双手端住钢叉,牙咬得嘣嘣响,原地转了一圈。鬼火样的眼睛凶恶地扫视着周围。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谁敢上前一步,我一钢叉穿他三个窟窿!”

先是里三层,后是外三层,霎时都沉寂了。

黑压压的人群可怕地沉默着。

阮良手里的钢叉在簌簌发抖。他握得太紧了。如果有人真的敢扑进来,他会毫不迟疑地把他挑开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强悍绝不亚于当年的佘龙子。人们明白。

居然没人敢动。双方紧张地对峙着。

那时,谁也没有留意,乌云正悄悄布满天空。沉甸甸的云团如黑马般翻滚着奔腾而来。仿佛无数天兵天将正在悄然行兵布阵,准备一次突然的袭击。

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乌云盖顶了。

人群起了一阵**。

有人大喊:“杀死阮良!”

接着喊声四起:

“财宝是湖民的!”

“不能让他独吞啦!”

“冲进去!”……

人群像被洪水撞击的堤坝,眼看就要崩塌。

一个冒冒失失的后生已经手持木棍冲进来了。突然,“砰!”一声枪响。后生“哎唷”一声抱住双腿倒在泥淖里。

就在阮良和大伙都在发愣的一刹那间,只听一声吼喊:“都不准动!”

葛云龙手提猎枪,猛虎样跳进沼洼中。刚才这一枪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黄、疙瘩和鲶鱼湾的所有船老大都跳进沼洼中。这是和阮良同样气势汹汹的百十号人。全都手里拿着家伙!他们像一方结实的墙,挡在人群和阮良之间。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葛云龙朝阮良走来。刚走两步,阮良一声断喝:“你小子也不要过来!”就把三股叉冲他一抖。阮良已经疯狂了。

葛云龙站住了,血红着眼哽咽着:“师傅!……老弟,鲶鱼湾的老大们都在这里啦,要拼命……你尽管吩咐。决不当孬种!”说着,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着枪管,朝人群大喝一声:“不怕死的上来吧!”由于用力过度,声音嘶哑而恐怖。

鲶鱼湾的老大们一声喊,很快散开来把阮良护在垓心。手里的铁锨钢叉都指住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们也纷纷亮出家伙,一片混乱的叫声。

一场血肉拼杀一触即发。

这时,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紧张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抬头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乌云像一张巨大的黑布幔把整个天空盖得严丝合缝。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极了。

突然,阮良手持钢叉,朝周围大喊一声:“都把家伙放下!我有话要说!”

人们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阵风掠过,嘈杂声没有了。

阮良环顾一周。高声说道:“大伙都是为金银财宝来的!我阮良找了十八个月,也是为了它。咱们先别拼命。我有句话,大伙看公道不公道?”

“阮良!说吧!”

“就听你一句话啦!”

人群一片回声,气氛显然有所缓和。

阮良从康老大手里拿过一支烟点上,往周围一举:“我点这支烟,是要看看天意。一支烟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让脚下的金银财宝永远埋在湖底!如果一支烟吸完,大雨还没有下,那就任凭大伙挖宝,谁刨到就是谁的。我阮良决不阻拦!”

周围沉默了一会,突然就叫起来:

“好啊!”

“就这么办了!”

大伙一致赞同,许多人放下家伙拍起掌来。如一阵疾风骤雨。

协议竟然这么奇怪而迅速地达成了。

阮良颤抖着手把烟含到嘴里,几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点火光。人们敛声屏气,神态紧张而又肃穆。

乌云如岩层样缓缓坠落。无风无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着天空,盼着大雨快快到来。其实,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么想。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奇怪心理:让大雨快点来,让四湖灌满水,把这一份湖的神秘掩藏起来吧!”

数千人在心里祈祷:雨!雨!雨!雨啊!……

只剩最后一点烟蒂了。

阮良泪流满面,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吗?

烟蒂已短得不能再短。猩红的火头烧得他嘴唇吱吱响,嘴角鼓一层燎泡。阮良痛苦地闭上眼。就在他绝望地一挥拳头的时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几乎在同时,天地动摇一声沉雷,就像他拉响了引线。紧接着,大雨如瓢泼般倾泻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来啦!!

人群欢呼起来,如雷滚动。

这是一场怎样的大雨噢,像搬着天往下倒。没有风,也不再有雷,只有泼天大雨的轰鸣声。

那时,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几千渔民,湖民面目不辨,影影绰绰。或跪倒在水中号啕,或拥抱着打滚,或跳跃着狂呼乱叫,如一群黑色的水妖在举行怪诞的庆典。

阮良被人们抬起来,一次次抛向空中。

这一瞬间,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个月。

不仅四湖灌得满满当当,而且陆地上也遍地汪洋了。房屋倒塌无数。一条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进湖来。鲶鱼湾一带已成为一片翻卷的水面。整棵整棵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在大水中横卧沉浮。

举目所望,到处是洪荒般的凄凉。

滔滔大水里,一条破旧的木船在顺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制。站在船头的汉子只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断躲开水头和漩涡。船体沉重地呻吟着,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好像随时都会轰然开裂。汉子双目炯炯,毫无惧色。只要船体不开、他就会驾着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涡。他握紧那根结实的杉木篙,往左边连打几下,“刷!刷!”船体倾斜着和水涡擦边而过,箭一般往前飞去了。

船尾那根粗壮的铁锁子上,一拉溜拦腰拴着九个女孩子。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九颗小瓜。湖水很凉了,可她们几乎全都**着小身体。事实上,任何衣裳都无法遮寒。飞溅的浪花不时扑上船来,把她们整个儿盖住。然后又“哗”地退下。小身体全都精湿着。她们从来没这样干净过。干净得像九个小粉团。在惊涛骇浪中,她们居然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簇拥在一起,惊恐而好奇地看着茫茫水面。大浪扑来,她们就紧紧闭上嘴眼。浪头一过,又摇摇头重新把眼睛睁开。依然那样明亮,那样好奇。她们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几天几夜。她们不知道将去何方。

她们已是船头那个汉子的全部财富和希望。

她们是九个**而纯净的玉女。

她们肯定还没有意识到:她们将是新世纪的女娲。

1989.7.5丰县五门口

1989.9.21改于南京

蝙蝠

挑水夫·老妓女

——一个失落的童话

有烟,有云,有水濛濛的雾气,有悄然围拢的夜的影……黑黝黝的塔身在薄暮中浮动……浮动……

到时候了,差不多到时候了。他在心里想。骷髅样深凹的眼眶里,萧然放出两束鬼火。直勾勾的。他就瞪住那地方。塔身浮动得太厉害,像大海波涛中的桅杆,摇摇晃晃。盯住一个摇晃的东西,格外费神。但他盯住不放。两束目光钳住塔顶,任你怎么晃动也不松开。

他在等待。那是一个神秘的时刻。

从太阳还没落下,他就爬出门外了。他一整天都在等这件事。他天天都在等这件事。

那时,两手扶一张高脚方凳,肩头一耸一耸,从屋里爬出屋外。他显得很有力气。整个力气都凝在肩膀和两只手上。他双肩宽大而厚实,臂膀粗壮,两手阔大。高脚方凳在他手上像个儿童玩具。可他站不起来。两条腿瘫了。他只能这么爬来爬去。屋门没有门槛。他把它拆除了,为的爬进爬出方便。双膝跪在地上,挪一次方凳,蠕动一下上身。头往后猛昂,像被打了一枪。膝盖上用麻绳扎捆着破布,磨损处已经翻卷起来,露出血糊糊的一团。两条干瘪萎缩的小腿拖在身后:“咯噔——嚓——咯噔——嚓——”布片擦地,发出一种砂轮打磨铁器的噪声。从屋里到屋外这片空地,是两道磨得滑溜溜的沟槽。这是他三十多年的生活轨迹。三十多年,不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他从未中断在这上头运行。这是他的全部天地。他有他自己生活的内容。

他是一架运载黄昏和黎明的拖车。

隔墙的冉老太也正在忙自己的事。

在这片四面环绕着臭水的荒岗上,她是他唯一的邻居。就是说,在这个被人们遗忘的叫做鬼岗子的地方,只有她和他两个居民。但他们各有各的事做,并不经常见面。

冉老太尤其忙。

她有一个破旧的小院,两间低矮的小屋,收拾得极是干净、整齐。冉老太唯一的事情就是摆弄布条子。她有数不清的布条子。黑的,白的,蓝的,紫的,红的,绿的,黄的,灰的,花的……这些布条子全都扎成捆,装在大大小小十几个木箱和纸箱里。每年夏天,她都要搬出来曝晒几次,然后再一箱箱搬回屋里,整整齐齐地摆在用木板做成的架子上。之后,除去吃饭和上厕所,冉老太就很少出门了。她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守着这些布条子。每天早上起床,洗脸刷牙后,就立即清点那些箱子,逐一用手摸着,一个一个过数。晚上睡觉前,再重新清查一遍。她明知道不会丢失,却仍然坚持每天查两遍。这是习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布条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装着她全部的生命世界。

她经常把这些箱子打开。把布条子一捆捆取出来,按顺序摆放在屋子里。像摆放陈列品一样。当然,不会有人来参观。因为旧城的所有居民都不和她来往。隔壁那个瘫腿的老头子,也绝不登门。但她并不寂寞。也不沮丧。相反,她显得兴致勃勃。一个人倒背着手,像一位真正的收藏家那样,慢慢在屋里溜达,一捆捆地察看。俯下身,或者轻轻拿起来,借助室外进来的光线,仔细鉴赏。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叹。像鉴赏家赞叹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她神态专注,如痴如醉。设若这时候真有什么人来惊扰,她会极不高兴。那会败坏情绪。这种时候,她特别需要宁静。在宁静的氛围里,漫游已经逝去的世纪。每一根布条子都是一个男人的赠物。每一根布条子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平淡的或者揪心扯肺的故事。她不寂寞,一点儿也不寂寞。他们和她同在。不管如今他们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她仍然清晰地记得他们。她有惊人的记忆力。

冉老太不能不怀念年轻的时光。那时,她丰韵妩媚,聪颖善良,热爱所有的人们。人们也都喜爱她。她的圣母般的爱心和旺盛的生命力,不仅使男人陶醉,也使她自己陶醉。现在,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年年地老了。可她实在不愿意老下去。她宁愿一天天沉浸在对年轻时光的回忆里,而不愿醒转。冉老太从来不照镜子。那是几十年前的一天清晨,她突然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眼角的第一道细纹,就立刻把镜子摔碎了。她努力保持对自己美好容貌的记忆,保持一颗年轻的心。她不断变着花样玩那些布条子。她把这些布条子用香皂洗得干干净净,再洒上香水,是时下那些穿牛仔裤的姑娘们用的香水,诸如紫罗兰、广寒露之类。她对这些化妆品的热爱和鉴赏力,绝不亚于这个小城的姑娘们。洗干净之后,某一段日子,她会根据不同颜色,把布条子巧妙地搭配起来,扎成一把把精致优雅的拂尘,悬挂在四壁。于是她的卧室会显得十分素净,透一股仙风道骨。冉老太置身其中,或坐或卧,也便格外安静,一如世外之人。这样过一段日子,厌了,便又改换花样。把拂尘拆开,将布条子重新搭配,编织成各式各样的花环、花篮。把卧室外间布置成灵堂,设上灵位、香炉。自己则着一身白绫,为某一亡灵祭奠,献上手编的花环、花篮、花圈之类。一个人哭得凄凄哀哀,肝肠寸断。并且日夜守灵,不吃不喝。这种游戏常使她某种被压抑的情感,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从而获得一种别人无法体验的快感。但这类游戏不能做久了。那毕竟太损伤身体和精神。因为她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角色,注入真情,勾起她许多伤心的记忆。

于是,某一段日子,冉老太又换了花样。她把花环、花篮、花圈之类的东西拆掉,利用布条子的各种天然色泽,编织成各种动物,小狗、小猫、小兔子、小老鼠、小鸡、小鸭、小鹅、喜鹊、画眉、百灵、大雁、天鹅……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凡能想到的,她都能编出来。而且栩栩如生。这时,在她的卧室和小院里,已尽失仙风道骨,也不再有灵堂的肃穆,而成了一个活泼泼的动物世界。置身其中,仿佛能听到鸡鸣狗吠,鸭叫鹅吟,百鸟欢唱。冉老太则宛如一位村野少女,屋里院里,欢快地跑来跑去。一时弯腰揪揪小狗的耳朵,一时把小花猫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一时拎起扫帚疙瘩把小老鼠砸个四脚朝天,一时往地上撒一把碎米,啾啾叫看引逗小鸟们来吃。一会儿万分怜爱,一会儿撅嘴鼓腮,一会儿抚掌大笑,前仰后合,疯疯癫癫……她忘记了年龄,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外头的世界,一个人玩得极是开心。但跑着跑着,忽然被什么绊倒,咕咚摔在地上,额上磕出血来。于是一场梦醒。

好久好久,冉老太艰难地爬起。披头散发。两腿叉开搁在地上。一身筋骨都是疼的。她动也不动,痴呆地坐着。一脸汗。一脸泥。一脸血。泪水一滴滴往下落。

她到底也有孤独的时候。

这时,她便盼望有人走进小院,把她搀起,陪着说说话儿。但没有。从正午坐到天黑,也不会有人来。这里一年年地没人来。于是,隔墙的那个瘫老头便成了距她最近的唯一的活物。

她和他本来早就认识的。从年轻时就认识。可他又十分怪异。他本来是个挑水夫。每天走街串巷卖水,和千家万户打交道。但又好像神不守舍,怀着别样的心思,不和任何人交往。在冉老太的记忆里,他是那时熟识的男人中,唯一没沾过自己的男人。可又看不出他有任何鄙视自己的意思。他对任何人都无所谓鄙视,也无所谓亲热。他把一切人都视同路人,他出现在这个小县城已经五十年了,曾经日复一日地穿街走巷,应当说很熟很熟了。但不。那时,他常常迷路。也好像不认识任何人。他仿佛依然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在云里雾里。眼前的一切都不曾留意。还会时不时碰在墙壁上。他整个身心,好像都专注于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而眼前任何人世的纷扰和喜怒哀乐,却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但那件事似乎又是一种无望的期待。因为他永远是一副恍惚和麻木的神态。那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苦苦地缠绕着他,使他若生、若死,梦幻一样地活着。那件事好像已经十分遥远,十分渺茫。他为此奔走了一生,耗去了青春和整个壮年时代。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再也没有冲动和力气。但那件事又显然地溶进他的血液,整个左右和决定了他的一生,使他走进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世界。

他是这个古老的小城历史上无数谜中的又一个谜。

半个世纪来,没人能解开它。也没人有足够的兴趣去解开它。历史和生活中的谜太多太多。而新的生活又不断制造更多的谜,更多的困惑,谁有那么大的本领能破译呢?

冉老太自信能破译它。

起码,她能接近他。他对她的态度依然是既不鄙视,也不亲热。那么,她就有足够的耐心去做这件事。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她好像并不忙着去揭开谜底。那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忙什么呢?这件事并不怎么当紧。她完全可以以此来充实自己寂寥的生活,从容不迫地打发时光。

咯——嚓——

咯——嚓——

几乎同时,隔墙的冉老太就听见了。

她自然会听见的。别看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忙得团团转,耳朵却一直耸着呢。她知道他出来了。他和冉老太一样,平日并不常出门的,一直守着那口黑漆棺材。而且同样不喜欢别人打扰。但每天这时候,他肯定要出来,到门前的井台边坐一阵子。

墙那边方凳挪动的第一声音响,不啻一声鼓鼟,立刻让她振奋起来。她一整天都盼着这一声响动。她天天都盼着这一声响动。已经几十年了。

这时候,她手中的任何活计都不重要了。随手一扔。提起那根核桃木做的长杆烟袋,急慌慌就往外走。就像一位沉不住气的小姑娘。刚走两步,忽然又折回屋梳洗了一番。等她收拾停当,提着马扎讪讪地走出门外,他也就喘息着刚刚在门前的井台上坐定。

“唷——石印先生,您老又走出来坐坐?”

“我说过一千遍啦,我是爬出来的!”

“知道。走出来总归好听一些。”

“我是爬出来的!”

石印先生固执地看了她一眼。转回头,忙忙地寻找远处的塔顶。冉老太并不介意。放下马扎子,隔着那口井在距他六七步远的地方坐下了。冉老太从来不坐井台上。井台是几块青条石,夏天也是凉的。她说过,女人不能坐凉石头。那不好。偶有年轻姑娘路过这里歇脚,往井台上一坐,冉老太立刻就叫起来:“姑娘,别坐!凉气太重。”她宁愿匆匆回家给她们拿几个小板凳来。姑娘们便哧哧笑,怕啥哩!冉老太正色道,不是玩的!凉气浸进去,伤身子呢!

冉老太坐下了。隔着井台。和石印先生一个西南角,一个东北角。两人坐的位置、角度、距离,多少年都没有改变过。远远看去,像两尊历经风雨剥蚀的泥胎。

石印先生仍然注目于远处的塔顶。

冉老太继续和石印先生搭着话:“哪有您老这么说话的?爬出来,算啥呀?真是的!”

“爬出来就是爬出来。”

“知道。我知道。听了叫人怪难受的。”

“没啥难受的!”

“嗨——不难受是假话。两条腿废了,不能走走转转,闷也闷死人。”

“你有腿,咋不出去转转?你不也没闷死!”

冉老太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顾自说自话:“——你吸烟不?这烟丝是我自己做的。放了冰糖、蜂蜜、香油、好吸呢!眼时的烟能吸吗?几块钱一盒子,干得呛死人。你看我这烟丝,黄灿灿的,软柔柔的。一捏一个蛋,不硬不散。你吸一袋尝尝?”她把您改成了你。每当搭话到这时候,她便改了称呼。这样更随便亲切。同时就把燃着的第一袋烟冲他举了举,巴结地笑了。

“我戒烟都三十年啦!”石印先生愤愤地说。

“不对。是三十一年。我记得的。可有啥话说噢?……你这人真是的,好端端一棵老柏树让人刨了,打口棺材放屋里,不碰眼吗?看见它,就想到人会死。吓人唬啦的!”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就别死!”

“着!这话说我心里去啦。到时候呀,我就是不闭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大劲喘气,看能咋的!……刨了柏树,栽上这棵小枣树,”冉老太拿烟袋锅当当地磕在身旁的枣树身上,抬头看了看,“凉影没了。结的枣呢,你吃不动,我也吃不动。好了那些皮猴子。嗨,你说人老了有啥好?”

“我没说好。”

“就是就是。甭说多,退回去四十年……”

“五十年!”石印先生冷丁转回头,死死地盯住她,“退回去五十年!五十年……”他讷讷地自语着,现出一种遥远的回忆的神态。

冉老太猛咳一声。石印先生蓦然惊醒,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仍复转过头去。看住远处黑黝黝的塔身。

冉老太笑了。宽容而狡黠地笑了。“……退回去四十年!”她坚持退回四十年。“你那会才三十几岁,挑着水满城走。满城人谁不认识你?一早一晚,你去三春楼送水。我撩起窗帘偷看你。那时,我就看出你像个有学问的人,文绉绉的。我盼你上楼来,你总也不来。记得一天傍晚,我实在忍不住了,趴在窗户上叫你:喂——你刚放下扁担,四下里看了看,没发现人。就提起水筲往缸里倒水。刚倒完,我又叫了声:哎——卖水的!你惊慌地抬起头,这下看到我了。我冲你笑了笑,示意你上楼来一趟。你一下子红了脸,拎起扁担水筲,慌慌张张就往大门外跑。嗬嗬嗬!……嗬嗬!……你差点绊倒。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看你那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我本来就是乡下人!”

“乡下人怎么啦?我见的多啦!没有哪个男人像你。”

“……”石印先生没搭腔。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喜欢女人,不是木头,就是有毛病。嘿!我那会也就二十岁出头,嫩得能掐出水来。男人们狗似的围住我转。哧!……他们掐我,我就咬他们,咬出血来!咬得他们吱吱哇哇乱叫唤。那个舒坦,哧哧哧哧!……”

“我说,你闭闭嘴!要坐就坐一会。别总唠叨!”

“知道知道。我管不住自己。女人都这样。有啥话说哎?解闷罢了。”

“没话就不说!”

“哪能就没话?活了六十多年,经的事比树叶还稠。日里夜里都在想。我老想那些男人说过的话。当初山盟海誓,如今没谁理我了。我有时候想哭,有时候又好笑。当么真?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孩子样说着玩呢。脱了衣裳,你要天他也许半个。过后就忘了。儿戏。男人就那样。女人不能和男人一般见识。在女人眼里,

男人一辈子也长不大。你看,我眼时就不后悔。从来不后悔。刚解放那会儿,有个很丑的后生找到我,让我忆苦。那后生脸上长一块猪毛黑痣,两只眼一大一小。后来才知道他叫宋源,是公安局长。他说全城的妓女都抓起来了。看病,改造,忆苦什么的。你也得去。我说你这个局长好年轻啊!有三十岁吧?他说我二十一岁。我说真对不住。你就是长得太丑了。丑得不像话,才显得老相。他倒不生气,说这样好,省得惹麻烦。我说小可怜,没哪个女人会喜欢你。你想不想跟我睡一觉?我不嫌你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姐你别说笑话了,共产党不兴这个。眼时人民当家做主,你有苦水就往外倒吧。我听他蛮真诚的,就叹了一口气,说啥苦不苦的。苦与乐都不是别人眼里的事。我苦也苦了,乐也乐了。我倒觉得这一辈子过得怪值。他吃了一惊,眨眨那个小黑豆眼,说咋?我说你觉得新鲜吧?当初我十几岁就干这个,就是因为家里太苦。干了这个,还是苦,可我好歹有碗饭吃了。十几岁的时候不懂人生世相,为了活着,咬住牙卖就是了。等到长大了一些,见的人也多啦。我发现干这个还不算最苦。世上比我苦的人多啦。啥世道噢!有人太穷,拉黄包车、打短工、要饭,讨不起老婆。有的讨了老婆,又不顺心。有的什么都有,却活得太累。还有那些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大兵,不懂事的学生娃娃,厌世想自杀的青年……多啦!五花八门。男人们不开心了就往我这儿来。有的愁眉苦脸,有的一脸疲倦,有的在我这里喝醉了酒哭天嚎地,有的揣一把刀子,说是和我睡一觉就抹脖子。嗨!男人总喜欢在世界上惹事,又受不得委屈。不像女人能承受委屈,承受苦难,肚里能装得下一个世界。我怪可怜他们的。……那个贩生姜的客商,半道上让人抢了。也是个小本经营。半夜里跑到我这里来,血头血脸,说要上吊,给我告个别。他到我这里来过一趟。那时,他还没成亲。手里捏着钱,汗津津的,胆怯得很。我看见他就笑了,知道是乡下的穷后生。一把扯他进屋。那次,我没收他的钱。他老是记着我,说我心眼好。这次被人抢了,给我说他想死。我哪能看他死呢?就劝了半夜。说你不能死,家里老婆孩子等你回去呢。他说我没脸回去,是老婆从娘家借来的钱,还有她没日没夜给人纺棉花赚的钱。不容易。她小心眼,我不死她也得死。我说你的心眼也不大,丢几个钱就不活啦?男子汉就恁没出息!我说这样吧,我借给你十块大头。要说送给你你不会要。算借给你。再去做生意。赚了钱就还我。不赚算我白扔了。黎明,他千恩万谢走了。后来还真赚了钱,又还我了……那个叫宋源的局长听得呆了,像听老奶奶讲故事一样。未了回过神来,说依你说没啥苦好忆啦?我说我没说不苦。能说没吃苦?男人发起疯来像野兽一样,苦啊,累啊!有时候还挨打。干俺这行的,是个特殊行当。被人瞧不起。吃了许多世人想不到的苦头。可我这样劝自己——其实当妓女的都这样在心里劝自己:要么别下海,死了算了。既然下了海,就别怕水多。说穿了就是一张脸皮。世间有的男女,又要脸面,又要偷情。被人捉住了就要死要活,捉不住就装正经。妓女就没这许多麻烦了,扯下脸啥都不怕喽!人不就活一世吗?既然不能选择活法,那就怎么也得活着。这么一想,也就这样了。不然怎么活下去?我说过了,苦和乐都不是别人眼里的事。那是我自己的事……后来,那个宋局长好像不大同意我说的话。他挺和气地摇摇头。他说没那么简单。你已经麻木了。都是旧社会造成的。你还是得去收容所,治病,学习。往后不能再这么干了。我说我犯贱?男人不找我,只要有饭吃,我才不想干呢,说罢笑起来。他也笑了。说大姐跟我走吧,别瞎说啦。我说我去!就凭你喊我这声大姐,我也得去!你这人脸丑,心眼倒好。后来,我在收容所住了一年多。宋局长常去看俺们。那里治病、训话、学文化什么的。乍一清静,真受不了。干这个的可不那么好管理。忆苦会上,比谁哭得欢,发丧似的。可哭着哭着,不知谁又喷儿笑了。这一笑不打紧,一下子都笑起来。带着泪,笑得打噎,笑得打滚。搂住抱住撕扯衣服。先是笑闹,发疯,后来又打起来。又打又骂,抓得披头散发,一脸血道子。嘿!一群女疯子。开始,管理员光围着呵斥,不敢拉。一拉谁,谁就扑上去,嘻嘻哈哈。管理员吓得满院子跑。几个女人追上去大喊大叫,捉住了就按倒……后来闹得不像话了,又增加了管理人员……那时候,我倒是最老实的。既没有像她们那样忆苦会上哭得昏天黑地,也没有胡闹。只安心治病。我想来想去,苦也罢,乐也罢,那是我年轻时候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日子。不是个苦字说得清的……石印先生,你说怪不怪,我眼时做梦,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昨夜里,我还梦见在三春楼,看见黑马那小子,不知从哪里来,血头血脸闯进我屋里。腰里插一把短枪,手里提一把滴血的攮子。他说他终于给白马报了仇,把那个歪鼻子汉奸杀了。说着说着哭了。我扑上去抱住他,也哭了。我说黑马,你好叫我惦念啊!你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俺俩正抱头痛哭,突然从门外冲进几个公安局的人,给黑马戴上手铐,拉走了。我大叫一声吓醒了。是个梦!……唉,黑马那小子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说不定隐名埋姓,藏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了。我真想他啊!黑马和他哥白马都是铁铮铮两条汉子。可他们杀过汉奸,也杀过好人。白马是死了。黑马失踪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民国三十六年秋天……”

石印先生绝望地闭上眼。又霍然睁开。他决意不再说话。只觉得闷。翻江倒海地闷。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远处的塔身猛烈摇晃了几下。他激灵睁大了眼死死盯住塔顶。

咚——身旁的枯井里一声响动。很轻微的一声响。如果不注意,决计听不出来。他知道是那条水蛇在翻身。枯井并没有完全干涸,只是弃置不用了。里头还有二尺深的水。上头浮一层树叶、草棒等秽物。水蛇就盘在上头,一天一天地不动弹。有时候,它会突然跃起,鞭子一样甩向井壁:“啪——”好似闷极了,要爬出来。但井壁太滑,黏糊糊湿漉漉的,根本爬不上来。它好像不甘心,刚摔落水里,一昂头又往上蹿。又摔到水里。如是三番,直至精疲力竭。这时俯身细察,会见井水里浮有缕缕血丝。水蛇复又慢慢盘成一团,软塌塌卧在水面。之后,又是十天半月不动一动。但刚才好像只是压了一次水花,然后又安静了。

对这条水蛇,旧城人始终是怀着敬畏的,视为圣物。没人敢亵渎它,更没人敢伤害它。逢大旱之年,常有老妪来此焚香求雨,日夜不绝。石印先生则提供一粗面案。自己远远呆看,并无一语。枯井本叫龙井。就是因为井里有一条水蛇而得名。据旧城人说,水蛇神秘莫测。时大时小,时有时无。龙井是旧城古八景之一,历史已无可考。水蛇的历史和龙井一样长。过去常有游人专门来此看奇。但有时能看到,有时就看不到。这要视缘分如何了。旧时,全城有十二眼水井,独龙井泉眼最旺,水也最甜。生饮,甘甜清冽;煮茶,则浓醇如涎。据说,内有龙津。常饮此水,能延年益寿。那时,石印先生即以挑卖龙井水谋生。他相伴这眼井和井中水蛇,已经五十余年。对这条水蛇的习性,也早已熟悉了。

是的,它刚才只是压了一次水花。

不断有风漫过来,带着四周水泽的湿气和草腥味。鬼岗子像个孤岛,显得分外荒凉。两个老人像两只飞不动的老秃鹫,蹲在鬼岗子上出神。如果不是远处那座黑黝黝的水塔和从大街上隐隐传来的汽车声,会让人疑心这是荒郊野外。但不是。这只是老城一隅,有些冷落罢了。

这里本不该被冷落的。

《史记 》载:“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丰邑,即这座老城。中阳里就是这老城一隅了。原来这里是千古龙飞地,一片圣土。当然,那时并没有鬼岗子和水泽。而是一方平坦之地。散散落落住一些人家,也都是寻常百姓。其中就有后来的汉高祖刘邦、燕王卢绾、汉相萧何。他们的家都在这一带。那时,谁也不会想到,两汉四百年江山将由此发祥。但秦始皇知道。据说某一日,他夜观天象,见东南有天子气,在奎星、娄星、胃星之间。这一惊非同小可,便带大队人马忙忙东巡。按天区而索地域,一路寻到这座古城。果然皇天厚土,气吞万里,一派非凡景象。始皇帝志在江山永固,万代相传,哪会容忍再有什么新天子出世?于是即刻派出大队兵马满城践踏。又是筑厌气台,又是埋丹砂宝剑,又是毁街改路,又是四隅凿池。意在破风水,断地脉。很忙乎了一阵子。中阳里这片地方,从此变成一方水泽。但始皇老儿费尽心机,却到底没碍着刘三那小子呱呱坠地。以至后来万里江山尽付刘郎。

中阳里虽已沦为泽国,却愈见风水之厚。历朝历代,不断有名士官宦之流前来寻访圣迹,皆曰这里风水未尽,后世定有贵人再出。但外地人眼见得沾不上什么光,只好唏嘘一番,转到街里吃几个热包子,油腻腻地开路。

当地土著却两眼瞅住了这片风水宝地。没事时便围着冰泽子转悠。后来天长日久,发现水泽中浅露一块水渚,便认定是风水又浮。但水渚毕竟地小土软,住不得人家,又兼是圣迹所在,不敢贸然动作。如此僵持着,许多人都是这心理。终于有一天清晨,人们发现水渚上筑起一座坟!大家疑疑惑惑,满城风雨,不知出了什么怪事。但毕竟众人是圣人。人们到底还是弄清了是某家死了老人,夜间悄悄埋葬于此。其意不言自明:独占风水是矣!一时舆论哗然,惊奇者有之,喝彩者有之,愤然者有之。但并没有人敢去扒坟。那家人竟是处乱不惊,神态怡然。似有千军万马做后盾;这事终于渐渐平息。谁也不说什么了。但不久,这里又出现第二座坟,第三座坟……水渚上的坟越来越多。开始还是悄悄埋,后来是扯旗放炮地埋。你家老人能埋这里,我家老人为何不能埋!

于是千百年下来,旧坟添新坟,新坟覆旧坟,坟坟相连,坟坟叠压。一片浅露的水渚变成一座鬼的山岗。到头来已根本分不清哪是张家坟,哪是李家坟,哪是王家坟……而被掩在底下的连坟也找不到了。其间自然少不了打架斗殴。但新坟依然有增无减。一年年下来,鬼岗子由枯骨堆积成全城的制高点。远看,俨然一座古炮台。一到晚间,风平浪静时,可见鬼岗上磷火闪闪,幽如星光。稍有风动,便见火球飘然四散,在周围水泽上浮浮荡荡。更有人说,更深人静时,侧耳细听,鬼岗时有厮打吵闹之声。看来也是鬼满为患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终于不再有人往这里埋葬老人。

但鬼岗上的龙井仍为满城人的骄傲。

传说,龙井最初并非人为。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水渚上已有若干坟头。突然有一天,水渚中间塌陷一圆洞。圆洞内清水汪波,一数寸小蛇优哉游哉。有好事者俯身捧水而饮,甘甜如饴,满口生津。继而回肠荡气,通体舒泰。一时众人争相捧饮,叹为奇观。于是砌石围井,小心爱护。从此便有了这眼龙井。

但龙井在旧城一隅,显得偏僻。且又在鬼岗上,大白天也觉森森然。取水就有诸多不便。因此历来都有人以挑卖水为生。到五十年前石印来时,原有的挑水夫已垂垂老矣。于是青年石印便接过扁担水筲,继续挑水卖。以前的挑水夫没谁在鬼岗上住宿。老挑水夫也已退役回家。石印晚上无家可归,就在鬼岗上搭个庵棚住下。满城人都说石印胆子大,白天走街串巷,夜晚与鬼同宿。他是鬼岗上的第一个居民。直到解放后,政府才帮他扒去庵棚,盖上两间小屋。不久,他就瘫了。后来,又来了冉老太。但也仅此两人。鬼岗子依然冷清。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莫说鬼岗子,自从新城建起来以后,连老城也渐渐被冷落了。就像建起来水塔,枯井被弃置不用了一样。家家通了自来水,既卫生又方便,谁还愿意吃挑卖水。那时,石印先生只是有点惶然,因为失了生计。但渐渐也就淡了。这不能说怪谁。谁也不怪。鬼岗子已经冷落了千把年,那时并没有新城,也没有水塔,又该怪谁呢?

井边那棵被冉老太诅咒过无数次的小枣树,在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动。显得百无聊赖。小青枣挂得太多了些。每次风一摇,总会擦掉几颗。她被风拂动的样子极是优雅,如同一位即将分娩的少妇,轻柔柔的,款款而动。一副懒慵慵不胜负荷的样儿。带点骄矜,又带点忧伤,石印先生常常守住她发呆。

咚——又掉下一颗青枣。在井里发出一声很饱满的回声。小青枣老往井里掉。他怀疑先前井里那一声响动,也是落枣引起的。老水蛇根本就没有动过。是的。老水蛇一向是沉得住气的,哪会动不动就跳起来呢?它也有些年岁了,经历的日月难道还少吗?肯定是这样的。它没动。连水花也没有压。只可惜小枣落得早了点。青青的,没发育成形呢。如果不是风摇树枝,它还能长些日子。可现在它完了。夏天还没有过去,秋天还没有到来。生命在夏天里完结是一件伤心的事。它将从此在枯井里溶化,再也没有形迹。

可怜的小枣!

牵牛,你在哪里?我寻你寻了五十年啦……自从你离开老黄河沿,茫茫人尘再也没有你的形迹……可我不相信你会像小青枣一样在夏天里陨落。你那么年轻,性情那么开朗,就像个调皮的小男孩。你会自杀吗?不会!也不会有人杀你,怎么下得去手呢?你长长的睫毛一扑闪,笑了。露出一排碎玉样的牙,一天乌云也会散尽……你肯定藏在哪里了,也许就在附近。我知道你从小爱捉迷藏,藏得严严的让我找……可这一次,你藏得太久了……太久了。牵牛,五十年哪!……我已经找不动了……

冉老太还在说。自说自话。都是些旧事。石印先生没有听得甚清。她从来也没有要求他听。她只是在述说的快意中,继续她的人生,重温她的欢乐与痛苦。这与别人无关。她这一生都在亢奋中。他知道,她的心还很年轻。

石印先生已经习惯了。他知道没法不让她说。

说呗。

说吧。

自己的事干吗要说给别人听呢?

塔身越来越暗。

还能看见铁梯。他相信附在塔身上的那个架子是铁梯。尽管他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塔身。他只是遥看了几十年。这就够了。哪怕那是一粒尘埃,你盯住它看几十年,也会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他距那里有数百丈,隔着一片水泽子。但铁梯上的锈斑、纹路,以及斑斑点点发黄、发白的鸟屎,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相信他是看见了。铁梯很窄小。仅能容一人上下。贴住塔身,一直通到塔顶。他看到有人爬上去过。一年里也就一两次。好像在检修什么。人变得像一只猴子,在云端里动。看得人脚杆发麻。

这时候,塔身暗得只在顶端还有一束光环。殷红的光环,如同血斑。凭感觉,他知道到时候了。他的判定之准确,能够用秒核定。他已经观察了三十年,他和那些小生命已经达成某种默契。

现在,可以在心里数数了。从十数起,依次减少:

十、九、八……

石印先生开始激动。每到这个时刻,他都激动得不能自抑。飞快地揉揉眼,脖子伸出去。左手握住拳头,一顿一顿地查数。同时,右手朝冉老太挥一挥。示意她不要说话。神情庄重得如同举行祭典。

不管冉老太多么爱唠叨,此刻都会噤若寒蝉。他那副样子实在怕人。她并不明白石印先生要干什么。几十年都不明白。她只知道每天这个时候,他会发一次神经。脸涨得发紫,屏住气,闭住嘴,眼瞪得圆圆的,像是中了邪。真是怪了。她不知道他激动什么。什么事能让他痴迷几十年。他从来也不告诉她什么。问也问不出。事后你问他干啥?不干啥。你看什么?不看什么。你怎么那个样子呢?我就那样。你发烧吧?你才发烧!冉老太着实是困惑了。那么,她只好察看他的脸色。或者沿着他的视线仔细搜寻。结果,总是没头没脑。水泽,房屋,水塔,水塔那边隐约可见的新城的楼房,一切如旧,一切正常。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他看见鬼了!

冉老太纳闷中常常这么想。怎么会呢?自己也在鬼岗上住了几十年,并没有看见过鬼呀。鬼火倒是有的,一到晚上常有。这里一闪,那里一闪。有时半夜里一睁眼,床前也有。拿个蒲扇一扇,鬼火就熄了。躺倒再睡,并不见鬼来缠身。这个死老头,让啥给缠住了呢?一天就这么一阵子。古里古怪,一声不响。你永远不知他心里想个啥。和他坐一起,像是陪伴一块石头,一块滴水的凉石头。让人从心里感到一丝悲凉和孤独。但正是这份悲凉和孤独,又使你感到时光的悠长、无限。坐他旁边说点什么,会觉得心里极静。没人催逼你,没人制止你,也没人嘲笑你。你尽管从容地说。仿佛在一个荒蛮的处女地,这地方只有你和他两个人。坐在山下的一个草坡上。没有任何人尘的喧扰。只有一架架黑色的大山,一片片葳蕤纷披的草木,还有几根散落的兽骨。但是太静、太寂寥了。于是你说着凡世几劫前的一个女人的传说,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故事。他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在冥想中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世界。你们谁也不打搅谁。只是互相做个伴。如此,一年年打发着寂寞的岁月。大山在风化,又在生长,你们没有注意到。草木已是几度枯荣,你们不知晓。转眼间,世上又是几世几劫了。而你们还在那里坐着没动……

……四、三、二——飞!

那个不可思议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石印先生嘴唇蠕动了一下,两眼放出奇异的光彩。那张苍老而有棱角的脸,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他有点坐卧不宁了,两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搓着,一副心驰神往的神态。

远处的塔身已熔进黄昏。这时,正有一群小动物,从塔顶的一个洞穴里飞出来,扑进朦胧的夜色中。先是一只、二只、三只……接着鱼贯而出,成群结队,铺天盖地。飞离塔身,飞过水泽,飞在老城上空,飞往新城的方向……此刻,正是百兽入穴,百鸟入林的时候。但它们却飞出来了。这是些丑陋的灰黑的小动物。非兽非鸟,形体如鼠,却有一对阔大的肉翅。会飞,但没有羽毛。急急的,惶惶的。掠过头顶,起一股阴惨惨的风:“吱吱吱!……吱吱!……”让人如临冥界。天地之间一切树木、楼房、街道、匆匆行走的人,霎时都成了幻影。再也不是真实的存在物。

石印先生像被摄去了魂魄。随着小动物的飞动,游移着浑黄的眼珠。他知道,这只是一瞬间。是白天和黑夜**的瞬间。只在这个时刻,它们才突然出现。然后又很快消失,幽灵般不知去向。好像,它们肩负着某种使命。当它们重新消失的时候,你蓦地发现,白天已经离去,黑夜已经到来。这一切都极其自然。白天和黑夜之间并没有隔着什么。当两个世界相撞的时候,既无雷鸣,也无火光。过程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了。像两个巨大的棉垛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细雨渗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但接着一切都变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另一个世界。你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你好像已经感到,冥冥中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操纵这一切。可是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带着白天的疲惫、焦灼、伤痕、欲望、希冀等种种情状,来到这个黑洞洞的世界里栖息、入梦、**。你仿佛仍在寻找着什么,你一会走进一个无边无际的沙漠,一时又进入一片广袤的树林。这里静极了,有岩石,有山泉,有鸟鸣……你整个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你在一片铺满落叶的地方躺下。你微微闭上眼。似乎看到一只可爱的小松鼠正冲你伸头探脑,你慈爱地笑了。顷刻之间,一切烦恼化为乌有。于是你不再焦灼,不再疲惫,身体和心灵的伤痕慢慢愈合。你淡忘了你曾苦苦追求的什么。由此,世界变得静谧而安详了。就像整整一个冬天,冰雪覆盖着大地,生命进入冬眠期。这是一段漫长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黑暗笼罩了一切。你已经失去意识,生和死已没有明确的界限。你在生死之间徜徉。你坐在生死之间的界碑上,看到生,也看到死。生和死都一目了然,生和死都不再神秘。于是你顿然领悟了什么,仍复坦然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地气回升,冰雪消融。漫长的冬天过去了。你伸个懒腰,从沉沉大梦中醒来。无边的黑夜正悄然退去。这时,黑夜和白天又一次**。那些丑陋的小动物也又一次突然出现在天地之间。抖动着阔大的肉翅,匆匆飞动着,把人们引渡到黎明。当你惺忪着睡眼,走出屋门,打个呵欠,发现天已大亮的时候,它们又倏忽不见了……

一滴涎水顺石印先生的嘴角往下淌,拉得老长。他张大了嘴巴,没有觉察。冉老太看见了,突然抽风似的叫起来:“嘴……嘴!……”

老狼

新城是凸,老城是凹。

那个长胡子犯人说,凸是阳,凹是阴。譬如男女,譬如天地,譬如昼夜,譬如晴雨……万物负阴而抱阳。一阴一阳谓之道。长胡子原先是个阴阳先生。通周易,演八卦,常在江湖上晃荡。他说他能知生死,卜未来。后来被抓进监狱。刑满释放时,他不愿出去。他说我啥都不会,只会干这个。干了还得抓,大家都不愉快。何必呢?于是留在劳改农场放羊。挥一根鞭子,走来走去。挺舒服。宋源每次去劳改农场,总要去看他,听他海吹一通。他听不甚懂。但听得津津有味。办案之余,宋源爱和犯人聊大天。一手端烟斗,一手抠脚丫子,听他们胡说八道。听得开心了便哈哈大笑。很多犯人都有些旁门左道,表现出过人的聪明。这些家伙既是渣滓,又是天才。宋源挺佩服他们的。那个六指手是个孤儿,从十二岁就偷。扒术高超。他和你迎面走过,根本没贴你身子,可你兜里钱不知啥时已到他手里。宋源让他表演过,眼睁睁让他偷去一块表。偷得宋源一愣一愣的。神了。他说他是跟一个老太婆学的。那个老太婆解放前是天津的一个高级扒手,解放后不干了,隐居在黄河故道。她收养了六指手。以后老太婆老得不能动了,六指手就养着她,直到送终。还有那个撬锁犯,平日作案只带一根铁丝。不管什么锁,一捅就开。捕获他时上了铐子。一路押到监狱。看守人员要为他取铐。他笑嘻嘻一抖手腕,铐子“哗啦”脱落下来:“——给!”他早弄开了。铁丝也没用。宋源又让他当场表演。果然,玩魔术似的。宋源哈哈大笑。

但有时候,宋源听得极不开心。脸便阴阴的。那个杀人女犯,才二十来岁。背着丈夫和人通奸。丈夫明知,却捉不住。这女人鬼得很。她对丈夫说,我恶心你,就喜欢那个男人。你捉不住的。丈夫说,我非捉住你不可。女人笑了,说这样吧。咱俩打个赌。三天之内,我要和他睡一觉。你捉住了,我就改。哪怕你是一头猪,一条狗,我也认命了。你要捉不住,我就去嫁他。丈夫同意了。找一根铁丝拧住她手腕,另一头拧在自己手腕上。白天干活牵着上地,晚上睡觉牵着上床,两天两夜相安无事。第三天夜里,女人一起床,丈夫醒了,你干啥去?女人说我撒尿,不行吗?丈夫摸摸铁丝,系着呢。去吧!大睁眼躺**。一根铁丝连着**床下,他很放心。女人摸索着下了床,丈夫说,你别笑。快天亮了,我看你没戏唱啦。女人说,就是呢,戏快唱完啦。你看他在这里蹲着呢。丈夫折身起床,点上灯一看,果然那男人在床前蹲着呢。丈夫骇然。怒极。一斧头把那男人砍了。女人愣一愣神,夺过斧头,把丈夫也砍了。然后,她来投案。她给公安局长宋源说,她挺后悔的。她本来不打算杀死丈夫。如果那时候丈夫说,罢罢,我管不住你,你跟他去吧。我会心软。把那个男人打发走,说一句你别再来了,下辈子再嫁你吧。局长你不知道,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又太聪明。丈夫越是管我,我越恼火,烦心,变着法儿捉弄他。他疑心太重。看我长得俊,又爱打扮,爱笑。老怕我不正经,让人勾了去。在外头和男人说笑几句,回到家就盘问半天。其实,那时候我没那事,硬是让我丈夫管出外心来了。终于有一天,我给他说,你不是要管吗?从明儿起,我要偷人了。真的!有本事你就管吧。后来,他越发管得严,几乎天天揍我一顿。可他管不住。一个女人要偷男人,丈夫怎么能管得住呢?……那天夜里,本来不该出事的。我们都说好了。可他没忍住,一斧子把那个男人砍了。我心一横,把丈夫也砍了。两个男人都毁了。宋源眯起小黑豆眼,说你八成得判死刑。女人又笑了,说那当然。他俩都死了,我还活啥趣呀?说着又叹一口气,其实我丈夫蛮疼我的。他爱我爱得太深,所以才管得太严。看起来,男人和女人都不得爱得太深。太深了会自私,会生事……

后来,那女人果然被枪毙了。满县城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说那女流氓挂一脸泪花子还在笑。叫人纳闷。于是有人愤然,又哭又笑算什么呀?流氓!

宋源没去刑场。他说牙痛。捂着腮帮子回家了。

宋源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这人奇丑。左脸颊一块巴掌大的猪毛黑痣。左眼又圆又小,像一粒籽粒饱满的黑豆。眼珠一转,滴溜溜打滑。贼亮。老像在窥探人的秘密。据说,他破案主要靠这只眼。而右半个脸,光景就完全不一样了。胖乎乎的,红润润的。右眼细长,老是眯缝着笑意。单看左半个脸,你会以为是大白天撞上鬼爹爹了。吓得人汗毛直竖。单看右半个脸,他又简直是个慈祥的庄稼老汉。你说他在发怒,你说这人阴狠,对的;你说这人挺和善,随和得很,也对。你怎么说都对,你怎么说都不

对。因为你永远弄不清他哪半边脸代表他的真实内心。

县里局长们在一起开会,常常互相打诨。宋源又最爱恶作剧,对头很多,也就常被袭击。

“老宋,听说上海有美容院,你就不能去一趟,把个熊脸整治整治?”

“咋整治?”

“比如,腚帮上那块皮是不是细嫩一点。割下一块,把你脸上那块猪毛黑痣换下来,不就美了吗?”那人连说带比划。

宋源翻翻白眼,还没置可否,另一位局长立刻摇头否决了:“不行不行!那么一调换,脸不是脸,腚不是腚,才招人嫌呢!”

于是一阵开怀大笑。

逢这种场合,县委书记孙宏文便会紧蹙眉头。孙宏文当书记已有多年,白净面皮,文质彬彬。讲话极有条理。作报告一般讲三个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分三个小问题;第一个小问题分三点,第一点分三小点;第一小点a、b、c……不用说,他是个文明人。对这些粗俗的玩笑,实在不堪忍受。但这群半老不少的局长们没多少文化,到一块便混闹一通。常使他的讲话都无法正常进行。他总怀疑他们在藐视他。尤其宋源更让他不舒服。但他不敢管他。准确地说,他怕他。在全县所有的人中,宋源是唯一见过毛主席的人。他十三岁去延安,一路逃饭去的。后来在中央干过警卫。孙宏文怎么敢得罪他呢?

宋源阴阳怪气,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但宋源确有奇才,连孙宏文也不得不承认的。

他从解放就干公安局长。是周围各县公安战线有名的“老狼”。各县公安局长没有喊他的名字。要么“猪脸”,要么“老狼”。他经办的案子无数,破案率几乎百分之百。全县的犯罪分子都怕他。也都服他。

一次办案归来,已过半夜。他没有回家,让看守打开一间牢房,又重新锁上,和几个盗窃犯同住一室。犯人说,局长,你咋睡俺屋来了?宋源说,我老婆关门了,别搅了她的梦。他极小心地疼爱那个女人。他女人是县剧团的演员,比他小八岁。那个漂亮的女演员当年怎么被他划拉去的。一直让人费解。就凭他张脸?啧!几个盗窃犯便起哄,局长,这不公平!你就不怕搅了俺们的梦?宋源眯起右边那个和善的眼笑了,这样吧,赶明儿我请客,一人一包烟!行了吧?然后脸一沉,记住!别他妈的说出是我给的,犯监规呢!

宋源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真的成了囚犯。

那一年冬天。奇寒。

他躺在一间小黑屋里。身上一阵阵发冷。外头正下着雪。雪粒打得窗户沙沙响。这间小屋原是公安局食堂的柴房,平日放些碎木、刨花和煤炭。现在成了他的囚室。遍体伤口不知是封冻了,还是结痂了,反正周身皮紧。像束一身冰凉的铁衣,动弹不得。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冷却,身子在变僵。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天亮。

那个头儿说。你是隐藏在公安战线上的一条老狼,长期专无产阶级的政。宋源笑了,一指监狱,你敢把大门打开,把犯人放出来?去呀!你不说关的都是无产阶级吗?一个耳光,宋源倒了。宋源是很容易被打倒的。他个儿太小。宋源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条子,又站住了。然后又有很多人发言。很多。有社会上的,也有公安局的。有人说,宋源你心慈手软,整天和犯人鬼混在一起,敌我不分。宋源说,公安局长不和犯人混在一起,就没事干了。又有人说,你包庇犯人!宋源说,我包庇谁啦?哪个该判刑的没有判刑,哪个该枪毙的没有枪毙?又有人说,几乎每次枪毙犯人,你都借故不去,什么道理?宋源说,战争年代,我亲手打死的人多啦,不想看稀罕。……宋源是三斤鸭子二斤嘴,不服软。当然免不了皮肉之苦。棍棒、拳脚,一顿暴打。斗一次打一次。宋源再不吭声。他糊涂了。那只善于洞察一切的小黑豆眼,转来转去,也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夜三更天,他被门外的一阵厮打声惊醒。好像有人倒地。接着小黑屋的门被撞开了。他微微睁开眼,一阵冷风扑进来。借着雪光,看到一群蒙面汉子,手里都拿着棍棒。今儿完啦。他想。但没有动。他已经动不了啦。可这群蒙面汉并没有揍他,只迅疾把他背起,冲出小黑屋。怎么,要把老子活埋去吗?这冰天雪地,坑也不好挖呀。没人告诉他要去哪里。他被一直背出公安局大门。依稀觉得有个值岗的战士脱下一件大衣,给他盖在背上。他被一直背出城去。一辆马车正等在雪地里。他被放上去,严严地捂上棉被。一声鞭响,马车飞奔起来。他觉得自己飘然如赴仙境,不久就睡着了。睡得好沉、好香。他已经好久没这样睡过了。

宋源被拉到距县城八十里外的一个小村。这村子在老黄河沿上,极为偏僻。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床前站着一片人。门外还蹲着几个。轻声地说话,轻声地咳嗽。他睁开眼,环顾一圈。大部分人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哦……噢!我操!他骂起来,是你们一群王八蛋!他记起来了。站在他面前的,有一半以上是劳改释放分子!当初,他们几乎全是经宋源抓获的罪犯。其中有六指手、撬锁犯,还有那几个曾和他同睡过一个晚上的盗窃犯。后来判刑、劳改、释放。这次,他们经过精心策划,合伙救了他。他们看宋源醒了,都嘿嘿笑,一群大孩子一样。宋源厉声说,把我送回去!——不!宋局长。他们……会打死你的!接着,一群蓬头垢面的男人都哭泣起来。当初,俺们……在监牢里,也没……遭这打呀,呜呜!……宋源火爆爆地看着他们,忽然眼圈儿红了。

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流泪。

他们坚决地剥夺了他的自由。宋源一身是伤,想动也动不了。他们为他端吃端喝,洗伤换药。笨手笨脚的。他们的家分散在全县,是怎么串通起来的呢?这些狗日的东西!

宋源神秘地失踪了三个月。等他伤好回来时,县城对当权派的批斗已经降格。大家忙着打派仗去了。后来,他只说被一群农民抢走了,没有说出真情。他觉得没有必要。

宋源不傻。

黑洞

宋源一脸疲倦地走出县委招待所,穿过宽敞的新城大街,信步往老城走去。

街两旁贴满了标语。夜色笼罩着看不清字迹。但他知道那上头写着什么。马路上碰到一些人,都在仓皇赶路,像有谁在后头追赶。

没有人认出他来。

他看到几个工作队员也正往老城走去,游游荡荡。便有意放慢了脚步,远远地落在后头。他想一个人清静一点,放松放松神经。

集训已经十天。县委书记孙宏文一再强调,这次工作队下乡,不要心慈手软。要像当年打鬼子那样,向资本主义大举反攻。

一千五百名工作队员,组成一百五十个工作队,分赴各公社,一竿子插到大队。一旦下去,那阵势将如排山倒海。在给省地委的汇报中,孙宏文称这次行动为“平原决战”。省地委办公室很快又以简报的形式,印发了这个汇报材料。并且都加了编者按,称赞这次行动是一次“壮举”,“何其好啊”,等等,等等。

这几天集训,全部军事化。为了增加气氛,从工作队员中找出一个退伍号兵。天还黑黑的,起床号就响了。激越、嘹亮,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到。不仅工作队员闻号即起,连全城的居民也有了一种紧张感。那种已经遥远的战争年代的记忆又回来了。起床号响过不久,上操号又响了。接着,大街上一队队的工作队员开始跑步。

地动山摇。小城整个在晃荡。

工作队员中,少数是机关干部。大部分是从农村抽调的知青、民兵和退伍军人。机关干部又分两类,一类是吃香的,一类是不吃香的。吃香的是下乡镀金,回来提拔重用。不吃香的是趁机调离单位,下乡惩罚,回来后随便给你安个地方纳闷去。各人属哪类,心里都有数。宋源尤其有数。“文革”后,孙宏文仍是县委书记,宋源仍是公安局长。所不同的是孙书记比从前活跃多了。讲话时插科打诨,谈笑风生,左右逢源,讲到得意处,哈哈大笑。而一向喜欢混闹的宋源,却变得沉默寡言,一副迷茫痴呆相。

宋源被抽派去工作队。公安局的工作暂由别人主持。今天下午集训结束,孙宏文把他请到办公室,倒茶,拿烟。然后亦庄亦谐地说:“啊哈老宋来,这次要靠你打冲锋啦!你要去的河夹湾是个‘花村’,娘们儿往你身上靠,几届工作队都栽了。这回就看你的啦!哈哈!……”

宋源漫不经心地吸着烟。眼望窗外,没有吭声。他知道孙宏文并不全是在吓唬他。河夹湾的情况,他大体知道一些。那是个孤零零的大村。周围全是些横七竖八的河汊子。一到那里,顿时感到满目凄凉。村庄古堡一样遗落在茫茫无际的废黄河滩上。几只老鸦蹲在村头的枯树上惨叫。空旷、死寂。黄昏,一缕炊烟从颓败的古堡中升起,你才猛然发现这里还有人类生存。一到雨季,就与世隔绝了。一年里大约有八个月,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遍地都是水洼和泥淖。荒原上偶有一片凸出的草岗,会聚几百只兔子,对着水洼子发呆。这时,常有河夹湾的人出来打兔子。不是用枪,而是用棍子,一棍一个。不大会打一串,挑回去架在火上烤着吃。但不是自己吃,而是大家都吃。傍晚,一堆篝火,烈焰熊熊,围住一圈男女老少。野兔烤得焦黄流油,异香扑鼻。烤好了,先分给老人和孩子。剩余的由年轻人争抢。一窝蜂扑上去,姑娘和小伙子嬉笑打闹,滚成一团。小伙子们光着脊背,滚一身炭火,烧几个燎泡,却刺激得神经愈加兴奋,哇哇大叫着往上蹿。姑娘们也全没有斯文,和小伙子搅在一起,十分骁勇。本来就破烂的衣衫,被扯得稀烂……

河夹湾像一个被文明社会遗弃的原始部落,在贫穷和野性中生生不息。但这里人不仅骁勇,而且善良。日本人投降那年,宋源离开延安,被派回家乡打游击。那时,他才十八九岁。以“黑面神枪”威震敌胆。腰里常插两把盒子枪,侦察敌情,入城出寨,神出鬼没。日本人几次悬赏捉拿他。他数次在河夹湾隐身。其中一次是负伤,被一个捡柴的姑娘背回村子,一住两个多月,和全村人都混得熟了。他被河夹湾的百姓视为英雄。伤好离开那晚,河夹湾专门举办了一次篝火宴会欢送他。据说,那是河夹湾历史上最盛大最隆重的一次篝火宴会。几百男女老少围住一片烈火,火道中架起一排排野兔子,烧得吱吱冒油。半边天都映得红了。宴会开始,几位长者以水代酒,捧起大碗献给宋源。宋源泪花闪闪,双手接过,咕咚咕咚一气饮尽。然后抢烤兔开始。最肥最大的烤兔在火场核心,必须穿过火道,不怕烤燎,才能到手。当然只有最勇敢的小伙子才能抢到。一声令下,一片呐喊,宋源和一群脱得袒胸露臂的小伙子,油光光扑进烈火中。从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一阵飞跑。偌大一片火场,毕毕剥剥,人影攒动。周围掌声、笑声、呐喊声,势如狂潮。姑娘们已在火场边缘各自抢到烤兔,欢笑着退出来。小伙子们仍在火场核心东奔西突,不断从火架上摘取烤兔,看谁抢得最多。宋源最后一个蹿出火场,两手拎八只烤兔,赢得头彩,四周一片欢呼。看宋源时,身上已烤成紫铜色,却无燎泡火伤,可见其身手矫健!宋源把手中烤兔逐一分给老人和孩子们,手上还剩一只最肥最大的烤兔。正要再分时,那位敬酒的老人抓住他双肩摇了几摇,朗声大笑了:“后生!河夹湾的姑娘,你就没看中一个吗?”宋源脸红了,举目四望,火场外十几步远的地方,正有一位长辫子姑娘向他含情凝目。正是救他的那位捡柴野姑。这两个月,宋源一直住在她家,彼此早已心心相通。那姑娘看宋源还愣在那里,突然飞奔过来,从宋源手里抢过烤兔,转身逃向野外。长者在宋源肩上狠拍一掌:还不快追!”宋源心头一热,撒腿追去。身后一阵大笑。

那是宋源第一次接触女人。那晚,在一片荒岗上,宋源搂着姑娘激动地说:“等日本人投降了,我就来娶你!”“咋!为啥要娶俺?”姑娘笑着摇摇头,然后说:“我救你,把身子给你,是因为我敬慕你。并不想要你娶俺。你是公家人,天南海北地跑,俺可不愿扯你的后腿。咱的情分到今晚就算结了。你能记住河夹湾这一夜,俺就知足啦!”宋源一时语塞。姑娘说得很冷静,不像耍逗。他没想到在这种事上,河夹湾的人会如此豁达超然。一时有些懊悔,不觉渐渐把手松开了。姑娘拍拍身上的土,又拉起宋源,为他打落满身的草屑,格格笑了:“走吧!痴情公子。你还有大事要干哪!想俺的时候再来,俺会像今晚一样。”说着,扑上去在宋源腮上亲了一口,又猛推一把,转身跑回去了。宋源痴痴地站在荒岗上,望着河夹湾的方向。流出一脸泪水。

当年秋天,日本人投降后,宋源再去河夹湾探望,那姑娘已嫁人了。果然没有等他。有情耶?无情耶?

之后二十多年,宋源再没去过那里。但河夹湾留给他的印象却是那样美好,温馨。至今,谁也不知道宋源在河夹湾有过这么一段风流史。那姑娘从来没有找过他。河夹湾的百姓也没谁求他办过什么事。这么多年,他们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呢?据说,那里在搞资本主义。但不知怎么搞法。县和公社曾三次派工作队去,三次都被女人拖下水,最后被轰赶出来。就是说,他们在用女人做陷阱。

在宋源的记忆中,河夹湾的女人是无私、淳朴而坦荡的。只讲奉献,不求报答。现在怎么会变得这样狡猾和阴毒呢?她们究竟是河夹湾的骄傲,还是河夹湾的耻辱?

不管孙宏文是什么用心,宋源还是决意去那里看一看。

宋源一路走到小香港,站住了。

小香港是老城的一条旧街。南端通往新城,北端进入老城腹地。常有些卖私货的在这里出现。卖私货的多是老城居民。也有乡下的农民。住在新城的人多是解放后入城的。多数是干部、家属、机关人员和从乡下招来的人。他们不大看得起老城的人。认为老城是藏污纳垢之地。什么街霸、流氓、遗老遗少,甚至还有暗娼,都在老城。就是一个最普通的老城市民,如果细究起来,也可能会有一段不干净的历史。比如,给旧衙门当过看门人,做过几年旧警察,日本人在时当过更夫,国民党在时当过旧政府的茶炉工,等等。揪住这些事,足以让他们抬不起头来。

其实,老城的居民从骨子里更看不起新城的人。他们称新城人是乡下人。他们才来了几天!见识过什么?而老城居民已在城里住了多少代。老城的房子虽然破旧,可那是自己的。新城人有自己的房子吗?虽说楼房很新很高,都没有一砖一瓦属于自己。住房要拿房钱!老城的房子破旧吗?可是你看墙基,那是一排城墙砖;你看那两块门石,方方正正,上头雕有白虎青龙;你看那檩条,是真正的黑槐或者楠木。你以为那房屋要倒吗?可你扛几膀子试试!而真正值钱的货色还在屋里。你不经意走进某一老城居民的家,时不时会发现屋里摆着传了多少代的条几、八仙桌、太师椅、龙凤床。这些古旧家具,全是用生漆漆成。上百年乃至数百年下来,依然光亮照人。那上头的雕刻图案之精致,足以让你咋舌。八仙桌上那把陈年黑砂壶,断了半个嘴。但你别瞧不起它。夏天用它冲茶,不仅凉得快,而且茶味隔夜不馊。壶周围放几个细瓷茶碗,虽说有了裂纹,却是地道的景德镇老货。条几上的几只香炉是不用了,但作为摆设,仍有它不可估量的价值。因为说不定那是一组真正的宣德炉。在条几的靠墙处,有一台蒙上灰尘的歙砚。那个放着户口簿和豆腐票的旧木匣子里,说不定藏有一对金手镯。你把目光再拉开一点,揉揉眼向老屋四角打量。也许会发现一只断了半条腿的鼎,裂开一道纹的瓮,或者一口保存完好的明代瓷坛。你揭开瓷坛,发现里头腌着一坛青辣椒。在一个破旧的柜子里,更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古董。于是你逐一拿出来,放在当门光线亮的地方察看,一一向主人讨教。那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头儿笑而不答,却在手心上画出几个字:鬲、鍪、觥、卣、罂……然后看住你。一副神秘而略带嘲谑的笑容。于是你红了脸,只好摇摇头,表示惭愧。因为你大部分都读不上来。接着,你带一身尴尬告别主人,走出屋门,这才注意到窗前一棵很大的石榴树,于是你忽发奇想,那树根下是不是会埋着一坛白花花的银角子呢?但你到底有些不服气,出了这家,又走进那家。那是一个多少年靠捡破烂为生的老太太家。孤零零一个人,已经老得不能动弹。正坐在屋当门打盹。你悄手悄脚在她杂乱的小院里察看,却突然发现在一堆瓦砾中,有不少是秦砖汉瓦!于是你逃也似的跑出来,一直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我的天!

这些,新城的人有吗?他们足够骄傲的了!

当老城那些摇着蒲扇的老太,以及端着紫砂壶的老头,坐在嘎吱嘎吱响的藤椅上在街口乘凉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优越和居高临下的和气,是保养得极好的富态相。他们谈话的题目和新城人大相径庭。新城人经常谈论的是工作、学习、提拔、形势、国家最新大事,偶尔也会谈到白菜、萝卜之类。而老城居民,包括这些乘凉的老头和老太们,却爱谈人参、母鸡汤、莲子、蜂糕等等。尽管他们也并不常吃,或者是早已没再吃过。但他们却可以以此为话题,抱怨点什么,怀念点什么。还有,就是左邻右舍,画眉和民国年间的事。有时也会说到冉老太和三春楼,以及那个少言寡语的挑水夫石印先生,白马黑马的故事,等等,等等。

新城和老城以各自不同的色彩并存,有各自不同的生活形态,并在小香港交汇。小香港是新城人为老城这条旧街起的名字。其实,新城人没有谁见过香港。但他们依稀知道那是个充满香风毒雾的花花世界。这条旧街远不够那个水平。却毕竟是新旧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县志记载,自宋代以来,这条青石小街就是最繁华的地方。

这里有各种小商店,小摊贩,小吃小喝,小打小闹。比如,你想买一枚大衣上的大圆排扣——有几年,不知为什么市面上会缺这东西,走遍全城所有的百货店、百货楼,都没有这样型号的。这时,你不妨到小香港碰碰运气。嗨!那个老太太设的小摊上居然真有!多少钱一枚?一块二。乖乖!你伸伸舌头,拿起又放下。但接着你又拿起来。大衣上少个排扣,毕竟不好看。办公室那个漂亮的女同事已经嘲笑你几次了。她老说你穿着不讲究,不整齐。于是你狠狠心只好买了。你继续在小香港游荡,忽然发现在另一个老太太的小摊上挂看一串像口罩样的东西,洁白的、粉红的、鹅黄的……两边有或宽或窄的带子。看得出做工精细,是真正的手工艺品。可那样子又不像口罩。于是你好奇地伸过头去。用手极小心地拨拉了一下,轻轻捏住一只。手感极好,滑溜溜、软绵绵的。老太太转回头,看你呆头呆脑的样子,一把打掉你的手:“别**!那是姑娘家用的东西……”老太太刻薄地训斥了一通。你羞得无地自容,没听完便落荒而逃。回到新城,你好几天心神不宁。又窝囊,又新鲜。

现在,宋源站在十字路口,往里打量,却感到这条青石小街空荡得凄惨。这几天工作队云集县城,把什么人都惊散了。现在,他想吃点什么。他爱吃。一向把吃看成一件重要的事。可眼前卖啥的都没有。他茫然地继续搜索着。

忽然,宋源那只圆圆的小黑豆眼一亮。他发现交通岗楼后头那片隐蔽处,一群人正围着打旋。私货,肯定是私货!他心中一喜,急步抢上去,一股很好闻的膻味迎面扑来,是熟羊肉!他闻着了。可是人太多,在那里漩涡似的打旋,吵吵嚷嚷。他决定往里挤。这时候,谁也看不清他是谁。交通警早已下班了。大家正挤成团叫骂着,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公安局长。认出了又怎样?公安局长就不能嘴馋吗?岂有此理!

为了到时候简化程序,他急忙先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瞅准一个人缝,一头撞进去。不好!他撞到一个人的脊梁上了。头上感觉到的全是骨头。他疼得一咧嘴,正要拐个弯再挤,前头那人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往后退,双手高高地捧一包熟羊肉。这家伙大块头,把身子拧了几拧,退出人墙外,赶紧蹲到岗楼对过的墙角下,摊开那包熟羊肉。搓搓手。并不急着吃。他只用眼角斜着。一只手慢慢伸进怀里,摸出一个酒瓶。“咔嚓!”咬开盖,猛抬头,咕噜咕噜连灌几口。然后把酒瓶往地上一蹾。卷卷袖口,伸出两个指头捏起一块肉,翻正看了看。有二两重。他把肉捏得很高,肩膀使劲往下沉,把头翻转了,一张大嘴便斜上去,要吃天的样子。然后,两个指头一松,把肉丢进那个黑窟窿里。脖子一拧,脑袋刷地又转回原处。两腮立刻爆满了。他蹲在地上,一边咀嚼,一边用极富优越感的神态,悠悠然观看着仍在拥挤吵骂的一群。就像一头大吃大嚼的黑熊居高临下欣赏一群争抢骨头的饿狼。

宋源被黑熊一路拥出来,身不由己地往外倒退。他的瘦小的身架,实在不足以和黑熊抗衡。黑熊末了那一撅腚,把他顶出三四步远,重重地摔在岗楼上。他疼得咬牙切齿,急忙奋力站好了,又往前挤。他左冲右突,忙了一头臭汗。刚刚挨到里圈,可是晚了。羊肉卖光了。

一片人悻悻地骂着,喘息着,舍不得立刻散去。

“还有吗?”

“跟你家买去也行!”

没人搭腔。卖羊肉的汉子忙忙地收起摊子,沿青石小街逃也似的往老城深处去了。

他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溜掉。否则被抓住了,钱要没收的。他很会选择时机,透着老城人的精明。这会儿,恰是“三打”办公室的人正在吃饭,尚未出动的时候。他当然不会久留。何况满城都是工作队。

人们终于极不情愿地走散了。

宋源还呆站着。他感到很沮丧。背上还隐隐作疼。他伸手揉了揉。瞟了一眼黑熊。那汉子还没有吃完。吃得呱唧呱唧响。一股很好闻的羊膻味伴着酒味,不断飘过来。那汉子的嘴简直像个无底洞。

宋源认出来了。那汉子是个外号叫大狗熊的搬运工人。这小子有点傻,却力大无比。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挣了钱便海吃海喝。去年公安局抓了个女流氓,供出大狗熊来。公安局把大狗熊传去核对:

“有这回事吗?”

大狗熊忸怩了一下,回说:“有!有!”

你知道这是犯法吗?”公安人员严厉地问。

“犯——法?”大狗熊一伸脖子,“犯啥法?老子交了钱的!不信问那女人,一回十块,当场点清。龟孙子才欠她的钱!”令公安人员目瞪口呆。

宋源离开街口,慢慢往西走。他的家在老城旧衙门那里。他准备回家了。今夜在家住一宿,天明就要下乡。他很失望,也很感慨。他无精打采地走着,渐渐接近旧衙门了。就在他转身往巷口拐弯时,忽听有人在低声喊:“老宋!……宋局长!”

宋源猛省。扭脸看见对面的巷口,有个贼样的人贴墙根站着。胳膊上一个篮子。谁呢?他往前凑了凑,突然高兴地跳起来,蹿过街去了。一下扑到那人的篮子上按住:“窦老五!有狗肉?”

窦老五一把扯住宋源的胳膊,又往巷口深处走了几步,这才放下篮子,猛掀白纱布,立刻香气扑鼻。“宋局长,我最近下乡,偷买了几条狗,天天晚上在这里等你,咋不见影儿呢?”他并不知道宋源已十天没回家了。窦老五是西关有名的狗屠。手艺已经传了十几辈子。窦家的狗肉香而不腻,酥而不散,色香味俱佳。据说清代以来,就是这县城一绝。煮狗肉的老汤是传了数辈子的。宋源是他二十多年的老主顾了,也算得一个朋友。这几年不准做生意,可窦老五常偷着干。一来手痒,二来熬不住老主顾们暗中撺掇。老主顾见了面就低声问:“老窦,弄个狗吃咋样?”窦老五一看他们馋得那个样就心疼:“妈的,老子破上游他一街,也给你们宰一个!”买狗要去乡下,天黑回城,偷偷干。一夜煮好。不能公开卖。他也不愿公开卖。他已经不指望干这个赚钱。只个篮子,用干净的白纱布盖好,给几个老主顾送去。他常常不要钱。这种时候,他充满了对自己职业的怀念和对老主顾们的怜悯。他常驾人。不知骂谁。他骂人爱用狗身上的零件。

宋源蹲下,使劲嗅着香味,激动得直搓手。窦老五先扯下一块足有二两,送他手上:“尝尝!”宋源想推辞:“不忙,称了再吃!”窦老五一瞪眼:“咋!才几天不见就生分啦?”宋源忙笑笑:“好好好!好香……哎!老窦,听说前几天,把你的老汤子泼了?”窦老五一听这话,勾动肝火:“泼是泼了。那是锅里的。高汤在坛里藏着呢!要不哪会有这味。那些狗杂毛!”停了停又说:“我说老宋,别怪我守着和尚骂秃子,眼时当官的不长眼!逮住老百姓穷摆弄。这几天我下乡买狗,见老百姓正慌呢,藏猪藏羊刨树,说是工作队又要来了,那个怕劲,像来了日本人要下乡扫荡似的。嘿,可怜!”

宋源停止了咀嚼。嘴里的狗肉也不那么香了。停了一会,他突然说:“我这几天就在工作队集训。明天就下乡了。”

窦老五一惊,在黑暗中愣愣地看了宋源一阵,终于没说什么。他低下头撕扯着狗肉,默默地包了一大包,放到宋源手上:“努!算送你啦。”带一股子气。

宋源闷头接过。从怀里摸出十块钱,小心往篮子里一放,站起身走了。窦老五一愣,捡起钱追上去。只一步,又站住。返身把钱摔进篮子,起也走了。嘴里骂了一句狗什么,很难听。

宋源听到了,没回头。

他手托狗肉,走进街对面那条巷子。很黑很深的一条巷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