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青少版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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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抄检大观园

第二十三回

抄检大观园

这天,王熙凤正和平儿说笑,忽有人报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十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自前来,与平儿等忙迎了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大变,只带了一个贴己的丫头走来,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到里间坐下。凤姐忙捧茶上来,赔笑道:“太太今天高兴,到我这里来逛逛?”王夫人不答,只喝令一声:“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架势,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答应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们一齐出去,在房门口站住,索性将房门掩起,自己坐在台阶上,不让一个人进去。

凤姐也慌了,不知为何等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袋子,说道:“你自己看。”凤姐忙拿起一看,见是什锦春意香袋,不禁吓了一跳,忙道:“太太是从哪里得来的?”王夫人听见她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哪里得来?我拿你当个细心人,这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不理事。这样的东西,大白天的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捡到了,不是你婆婆遇见,早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问你,这个东西怎么会遗在那里了?”

凤姐听说,也惊得变了颜色,忙问:“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倒反问我?你想想,一家子除了你们俩夫妻,剩下的都是老婆子们,要这个东西有何用!再说了,女孩子们能从哪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从哪个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要和我赖?幸好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并未捡回去。倘或被丫头们捡到,被你姊妹们看到,那还了得?不然,就是小丫头们捡到,拿出去说是在园内拾到的,外人知道了,这府内的性命脸面还要不要?”

凤姐听了些话,又急又愧,顿时紫涨了脸皮,就着炕沿双膝跪下,含泪哭诉道:“太太说得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驳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内情还要求太太细察:这香袋是外头雇工模仿内工绣的,带子、穗子全都是市卖货。我即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会要这捞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乃其一。二来,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即使有,也只好放在家里,怎肯带在身上,各处来去?况且在园子里,各个姊妹,我们平常总拉拉扯扯,倘若露出来,不但在姊妹面前,就是奴才看见,我还有什么脸面?我就是再年轻不知尊重,也不能糊涂至此。第三,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人了。况且她们也常进出园子,晚间到各人家去,怎么知道不是她们身上的?第四,除了我常在园子里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来几个小姨娘,如嫣红、翠云等都是年轻侍妾,她们更可能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的珍大嫂子,她也常带佩凤等人来,又怎知不是她们的?第五,园中丫头太多,能保证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稍大些的,知道些人事,或者见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跑出去,或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从外头得来的,也不可知。如今不但我没这事,就是平儿我也可以保证的。太太请细想一番。”

王夫人听了这一番分析,极近情理,便叹道:“你起来吧。我也知道你是大小姐身,不会轻薄至此,不过是我气急了,拿话来激你。但如今这事怎么处理?你婆婆刚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看,说是前天从傻大姐手里得到的,把我气了个半死。”凤姐道:“太太别生气,别被众人察见了。保不准老太太并不知道,且平心静气地暗暗访察,才能证实。纵使访不着,也不能让外人知道。这叫‘胳膊折在袖里’,如今只有趁着赌钱的缘由革了许多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会走漏风声的人,安插在园子里,以查赌为由。再说,如今各处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准人大心大,生出事情来,反而后悔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她们,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面上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将一些年纪大些的,或是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了出去。一来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来也可省些用度,太太看我这话如何?”

王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又何尝不是,但从公想来,你这几个姊妹也太可怜了。不用远比,就说你如今林妹妹的母亲,未出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些个姊妹,不过比人家丫头略强些罢了。总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剩下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如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一些人出去,不但我于心不忍,只怕老太太也不肯依。我们如今虽然艰难,也不至穷到这地步。我虽没有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倒是强些的。如今宁可我省些,也别委屈了她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这里来倒可。如今先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她们快快暗地里访察这件事要紧。”

凤姐听了,立即唤平儿进来吩咐。一时间,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共五家陪房进来,其余的人都在南方各有事务。王夫人正嫌人少不便访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了进来,刚才正是她送香囊过来的。王夫人向来看重邢夫人的得力心腹人等,今天见她过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心,便对她说:“你向太太回报一声,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强些么?”这王善保家正因平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都不大趋奉她,她心里不大自在,想寻她们的不是又寻不着,恰好今日生出这事来,以为有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她,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好办。不是奴才多嘴,论理这事早该严办了。太太平常也不大往园子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便像受了封诰似的,都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大事来,以为没有谁敢吭一声。不然就是挑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谁能担得起?”

王夫人道:“这个也是常情,跟姑娘们的丫头,原比别的丫头娇贵些。你们该劝劝她们。连主子们的姑娘都没教导,何况她们呢。”王善保家的道:“别的就不说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模样儿生得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在人前又能说会道,十分要强,一句话说得不投机,她便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的样子,大不成体统。”

王夫人听了此话,偶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子。我当时便看不上她那狂样子,只因同老太太走着,便不曾说她。后来想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听了这话,想来这丫头就是她了。”凤姐道:“若说这些丫头,总共比起来,都没一个有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行,她原是有些轻薄。刚才太太说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天的事,不敢乱说。”

王善保家的道:“这也容易。此刻便叫了她来,太太看看。”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来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都好。若她有这个,自是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恶这样的人,况且又生出这件事。好好的宝玉,倘若叫这小蹄子勾引了,那还得了!”便叫了自己的丫头来,吩咐她到园里去一趟:“只说我有话要问,留下袭人、麝月服侍宝玉不用来,有一个晴雯最是伶俐,就叫她立刻来,你不要和她多说什么。”

小丫头答应了,走进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体不太舒服,睡了中觉起来,正发着闷,听了这话,只好随同她来。平日里这些丫鬟都知道王夫人最嫌恶娇妆艳饰、语言轻薄者,所以晴雯不敢出头。现在因连日来身体都不自在,并没有十分妆饰,自以为无事。等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她钗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态,而且面貌正是上个月的那人,不觉勾起刚才的怒火来。王夫人原来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于形,不同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天既然有怒火攻心,又勾起前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倒真像个病西施。你天天做出这轻狂样子给谁看?你干的事敢情我不知道吗?我且放过你,明儿自然揭你的皮。宝玉今天可好些了?”

晴雯一听这话,心内大惊,知道有人背后暗算了她。虽然气恼,却也不敢作声。她本是个聪明的丫头,听见问宝玉可好些了,便不肯说实话,只说:“我不常到宝玉房里去,也不常和宝玉在一块,好坏我不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去。”王夫人道:“这就该掌嘴,你难道是个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来了!”

晴雯回道:

“我原本是跟老太太的。因老太太说园子里空大人少,怕宝玉害怕,所以拨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是看屋子。我原来回过我笨,不太会服侍人。老太太骂我说:‘又不要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这话才过去的。不过十天半月里,宝玉烦闷了,大家玩一会儿,也就散了。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居,上面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面有袭人、麝月、秋纹等几个,我闲时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大留心。太太既然责怪,我以后多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真,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贴近宝玉就是我的造化了,还是不劳你费心了。既是老太太拨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回去。”又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园去,好好看她几天,不许她到宝玉屋里睡觉。等我回了老太太,再处治她。”说完,向晴雯喝了道:“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子!谁准你这样花红柳绿地妆扮!”晴雯只好出来,这一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捂住脸,一边走一边哭,直哭到园子里去。

这边王夫人向凤姐等人自我埋怨道:“这几年我是越发没精神了,照顾不周。像这样妖精似的东西,我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得去查查。”凤姐见王夫人正在气头上,又有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挑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说词,此刻也不好说出来,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就交给奴才好了。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很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的时候,内外不通风,我们就给她们个猛不防,带人到各处丫头们房中搜寻。想来有这个的人,断不单只有这个,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到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了。”王夫道:“你说得是。若不这样,断不能弄个清白。”便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好答应说:“太太说得是,就这样行吧。”王夫人道:“这主意很好,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如此商议了。

到晚饭后,等贾母安寝了,宝钗等人进园后,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起入园,喝令将角门都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屋里抄检起来,不过抄出些多余攒下的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物,不许拿动,等明天回了太太再说。”

于是又来到怡红院中,喝令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舒服,忽见这一帮人进来,不说原因,直扑到丫头们的房门中,因迎见了凤姐,便问是何缘故。凤姐道:“丢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东西,因众人混赖,怕是丫头们偷了,所以各人都查一查,以便去疑。”说完,便坐下来喝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遍,细问:“这些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亲自打开来看。袭人见晴雯这样,知道事必有因,又看见这番抄检,只好自己先出来打开箱子和匣子,任她们搜检,不过是平常使用的东西。查完后放下,又搜其他人的,挨次一一搜过。

搜到了晴雯的,问:“这是谁的?为什么不打开了让搜?”袭人正打算代替晴雯打开,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地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将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所有东西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得无趣,看了一下,也没什么私弊之物,便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搜。凤姐说道:“你们可得仔细地查,若查不出什么东西来,可不好回话。”众人都道:“都仔细翻过了,没看到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个男人物品,也都是小孩子的东西,应该是宝玉的旧物,没什么关系的。”凤姐儿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走吧,再到别处瞧去。”说着,径直出来,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是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当然。岂有抄检亲戚家的?”凤姐点头。一面说,一面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经睡下了,忽报这一伙人来,也不知为何事。正要起床,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她不让起来,说道:“睡着吧,我们很快就走。”坐着和她说些闲话。

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进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抄检。因从紫鹃房中搜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及扇带,套内装有扇子。打开一看,都是宝玉往年往日手里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以为得意,忙请凤姐过来验查,又问:“这些东西从哪里得来的?”凤姐儿笑道:“宝玉从小就和她们一块儿混了几年,这自然都是宝玉的旧东西,也不是什么罕事,搁下再往别处去吧。”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边的帐都算不清。要问起,连我也不记得了是哪年月日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这样说,也只得作罢。又往探春院子来,早有人报给了探春。探春也猜出必有缘故,所以引出这出丑态来,于是命丫鬟们秉烛开门等待。

一时间,众人到了。探春打探缘由。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来访察不出,恐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索性让大家搜一搜,也好避疑,倒是洗净她们的好办法。”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然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吧,她们偷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叫丫头们把箱柜一一打开,将镜奁、衾袱、衣包等或大或小的东西全部打开,请凤姐抄检。凤姐赔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话前来,妹妹别错怪了我,何必生气呢。”又命丫鬟们快快关上。

平儿、丰儿等忙帮着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可以让你们搜,想搜我丫头们的却是不能。我原比别人歹毒,凡丫头们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收着,一针一线她们都没得收藏,要搜只管来搜我的。你们若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的命令,该怎样处治,我自去领受。你们不用忙,连你们抄的日子还有呢!你们今天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却好好地抄,今日果然抄了。咱们也慢慢地来了。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进来,一时也是杀不死的,这就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得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禁流下泪来。凤姐便看着众媳妇们。

周瑞家的道:“既然女孩子的东西都在这里,奶奶就请到别处去吧,也好让姑娘安寝。”凤姐要起身告辞。探春道:“可仔细地搜明白了么?若明天再来,我可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就不用搜了。”探春冷笑道:“你倒真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天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让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清楚,若是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的。”凤姐知道探春原与众不同,只好赔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清楚了。”探春又向众人问:“你们也都搜清楚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赔笑着说:“都翻清楚了。”

惟有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里没成算的人,平日虽听闻探春的名,她自以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厉害?何况又是庶出的,她敢怎样!她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都对她另眼相待,何况别人。今见探春这样,她只以为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她们无关。她便准备趁势作脸献好,故越众上前,拉起探春的衣裳,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过了,确实没什么。”凤姐见她如此,忙说:“妈妈走吧,别疯疯颠颠的!”一语未完,只听“啪”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已受了探春一巴掌。

探春顿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我的衣裳!我不过是看在太太的面上,你又上了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竟狗仗人势,每天作耗,专管闲事。如今越来越不得了了。你以为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子,由着你欺负,你可就打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能说什么,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道:“你仔细地翻,省得叫奴才来翻我。”凤姐、平儿等忙上来给探春束裙整袂,口中喝着王善保家的道:“妈妈喝了两口酒,便疯疯颠颠起来了。前天把太太也冲撞了呢。快出去,不要再提了。”又劝探春不要生气。探春冷笑道:“我要是有气性,早就一头撞死了!不然岂能让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明天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赔不是,该怎么着,我都领了。”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趣,在窗外说道:“算了,算了,我也是头一回挨打。我明天回了太太,仍回娘家去吧。这条老命还要它做什么!”探春喝令丫鬟们道

:“你们听见她说的话了吧,还等我去和她对嘴不成?”侍书等人听了,即出去说道:“你果真回了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凤姐笑道:“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个三言两语的。这还是笨的,就只是背地里不会挑唆主子。”平儿也忙赔笑着解劝,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也劝了一番。凤姐直等服侍探春睡下了,这才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因李纨仍病在**,她才吃了药睡着,不便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没见什么东西,又到惜春房中来。惜春年少,尚不识事,吓得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故,凤姐又少不得安慰她一番。谁知竟在入画的箱子里搜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有三四十个,还有一副玉带板子及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吓得黄了脸,只好跪下,哭诉道:“这都是珍大爷赏给我哥哥的。因我们老父母都在南方,如今跟着叔叔过日子。但叔叔、婶子只知喝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输了,所以每每得了,便悄悄地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好好收着的。”

惜春胆子小,见了这情形也害怕,说:“我也不知道。这还得了!二嫂子,你若打她,就带出去打吧,我不能听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是真的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该私下传送进来。什么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这就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东西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撒谎。奶奶只管明天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不是赏的,就是拿我和哥哥一同打死也是无怨的。”凤姐道:“自然是要问的,只是便是真赏的,也有不是之处。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进来的?你且说出谁是接应,我便饶了你。下次万万不可了。”惜春道:“嫂子别饶了她这次。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处治,那些大的听了还不知怎样呢。嫂子若是饶她,我还不依。”凤姐道:“我看她平日还好。谁没一个错呢,只许这次,若下次再犯,二罪并罚。你说说传递的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人,再没别人,必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愿照顾她。”凤姐听了,便叫人记下,将东西暂且交给周瑞家的拿着,等明天对清楚了再说。于是辞了惜春,往迎春房内来。

迎春已睡着了,丫鬟们也正要睡,众人叫了半天门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了小姐。”便往丫鬟们房中。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人会不会私藏,便留神看她搜查。先从其他丫头的箱子搜起,并未看见什么,等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遍,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正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问道:“等等,这又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拿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和一双缎鞋来。还有一个小包袱,打来一看,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一起递给凤姐。凤姐是当家理事的,每每看开帖和账目,也颇认识几个字了,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着:“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并未出阁,尚不能完成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完,不怒反乐起来。别人并不认得字。王善保家的也不知她姑表姊有这一段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中已觉有些毛病,又看见有一红帖,凤姐看完又笑,她便说道:“想必是她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让奶奶见笑了。”凤姐笑道:“确是,这个账倒算不过来了:你是司棋的老娘,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姓潘了呢。”王善保家的见问得奇怪,只好勉强告知:“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姓潘,上次逃走的潘又安就是她的表弟。”凤姐笑道:“这就对了。”又说:“我念给你们听听吧。”说着,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众人都吓了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想拿别人的错,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孙女,又急又臊。周瑞家的等都问她道:“你老可听清了?明明白白的,再没话可说了。如今按你老人家,应该怎么办?”这王家的只恨地上没缝儿,好钻进去。凤姐只瞅着她笑,又向周瑞家的笑道:“这下倒好,不用你们老娘操半点儿心,她鸦雀无声地给你们弄出个好女婿,大家都省了心。”周瑞家的也都笑着凑趣儿。

王善保家的气无处发泄,便回手打起自己的脸,还一边打一边骂。众人见她这般,也只笑个不住,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色,倒觉得奇怪。想到此时夜深,暂且不要盘问,怕她夜间自愧出去寻短,便叫了几个婆子将她监守起来。遂带了人,拿上赃证回来,先安歇下来,等到明天处理。谁知夜里凤姐下身流血不止。到次日便觉得身体十分虚弱,起床便晕,撑不住。请了太医来,诊脉过后说:“看来少奶奶是心气不足,虚火乘脾,都因忧劳所伤,导致嗜睡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现在先用升阳养荣之剂。”说完,便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之类。太医走后,有老嬷嬷拿着药方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份愁闷,司棋等事暂且搁置不理。

这日,尤氏来看望凤姐,坐了一会儿,又到园中去看望李纨。还要望候其他姊妹的时候,忽然惜春派人来请,尤氏便到她房中来。惜春将昨晚发生的事细细告诉了尤氏,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并要来给尤氏过目。尤氏说:“确实是你哥哥赏给她哥哥的,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便骂入画是:“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这些丫头。这些姊妹中,惟有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还怎么见人!昨天我逼着凤姐姐带了她去,她只是不肯。我想,她原本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她去也有理。我今天正要送过去,嫂子来得正好,快带走她,要打要杀要卖,我一概不管了。”

入画听了,又跪下哭求道:“我再也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在从小一起的情份上,好歹让我留在这里吧。”尤氏和奶娘等也都劝解道:“她不过是一时糊涂,下次一定不敢了。她从小就开始服侍你,到底留着她为好。”谁知惜春虽然年纪小,却天生一股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么说,她只认为丢了她的体面,咬着牙就是不肯再要入画,更又说道:“不但如此,就是我,如今也不方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来我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还去,恐怕连我也编排上了。”

尤氏忙问道:“谁在议论?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若听见有人议论我们,就该说她几句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倒问得好。我一个女孩儿,只有躲着是非的,哪有反去寻是非的理?还有,我也不怕你恼我,好坏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我只知道保住自己就够了,管不了你们。从今往后,你们有事别连累了我。”

尤氏听完,又可气又觉好笑,便向底下众人道:“难怪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还不信。你们听听刚才这一番话,无缘无故,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讲的话,却也能寒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娘年幼,奶奶自然得吃些亏。”惜春冷笑道:“虽然年轻,但我今日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识几个字,不看书,都是些呆子,看到明白人倒说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才子,我们都是些糊涂人,不如你明白,可以了吧?”惜春道:“状元、榜眼中难道就没有糊涂的?可知他们中不能了悟的人更多。”尤氏笑道:“好,刚才是才子,这会儿又是大和尚了,还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若不了悟,也就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看来你是个口冷心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说道:“古人也曾说过‘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地做人,为什么叫你们连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本有病,听说有人议论,心中已是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了大半天,现在见惜春又说这句,便按捺不住,问惜春道:“怎么就连累了你了?你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大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免得带累了小姐的美名。现在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