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青少版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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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紫鹃情辞试宝玉

第二十一回

紫鹃情辞试宝玉

这日宝玉去看望黛玉,正值黛玉在睡午觉,宝玉不想惊动了她。看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黹,便过来问她:“昨儿夜里咳嗽可好些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念了声“阿弥陀佛”,笑道:“可快些好了吧!”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了,可真是新闻!”宝玉笑道:“可不是‘病笃乱投医’吗?”一边说,一边看见她穿了件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套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往她身上摸了摸,说道:“穿得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天风馋,天气又不好,你若再病了,越发不好了。”紫鹃说道:“从此咱们只说话,可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像。打紧的又让那些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懂留心,还和小时候一般行为,怎么使得!姑娘常吩咐我们,不要和你说笑。你近日看她,她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完便起身,拿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一见这般情景,心中忽如浇了一盆冷水般,只盯着竹子发了一会儿呆。因祝妈过来挖笋修竿,便怔怔地走了出来,一时间失魂落魄,心中空空,随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了出神,不觉落下泪来。直愣了五六顿饭的时间,千思万想,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恰巧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出来,从这里经过,扭项一看桃花树下石头上坐了一人,手托着腮颊发呆,不是别人,正是宝玉。雪雁疑惑道:“天怪冷的,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容易犯病,敢情他是犯了呆病了?”一面想,一面走过去,蹲下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宝玉回过神见了雪雁,说道:“你又为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孩子?她既防嫌疑,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找我,若被人看见,岂不是又生口舌?你快回家去吧。”雪雁听说,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好回房去了。

黛玉还未醒来,雪雁将人参交给紫鹃。紫鹃问她:“太太在做什么呢?”雪雁道:“也在睡午觉,所以等了这半天。姐姐你听听这笑话儿:我在等太太的时候,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说话,谁知赵姨娘招手叫我出去。我只当她有什么话要说,原来她和太太告假,要出去给她兄弟伴宿坐夜,明天出殡去,跟她的小丫头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袄子。我猜想她们一般也有两件衣服的,怕往脏地儿去弄脏了,舍不得穿自己,所以向别人借。借我的弄脏了本是小事,只是我想,她平日也没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就说:‘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得先去告诉她,还要再回姑娘呢。姑娘身上还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您老出门,不如再向他人转借吧。’”紫鹃听完,笑道:“你这小东西倒巧了。你不愿借她,倒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到你。她这会儿就去了,还是明儿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儿就去的,只怕此时已走了。”紫鹃点了点头。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吗?又是谁给了宝玉气受?正坐在那里哭呢。”紫鹃一听,忙问:“在哪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面的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了,忙放下手里的针线,嘱咐雪雁:“好好听叫。若问起我,就说我马上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找宝玉,走到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两句,都是为大家好,你就赌气,跑来这风里哭,弄出病来吓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是听你说得有理。我想你们既然这样说了,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的,将来渐渐地都不理我了,所以想着自己伤心。”

紫鹃便挨着他坐下。宝玉笑道:“刚才对面说话,你尚且走开,这会儿为何又来挨着我坐?”紫鹃道:“你忘了么?前几日,你们姊妹两个正说着话,赵姨娘一头闯了进来——我刚才听说赵姨娘不在家,所以来问你。前日你和她才说了一句‘燕窝’便打住了,再没提起,所以我想着问你。”宝玉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人,既要吃燕窝就不可间断,若总是向她要,也不太好。虽然不方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点风声,只怕老太太已和凤姐姐说了。我正要告诉她,竟没说完。如今我听说一天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好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的,又要多谢你费心了。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一天送一两燕窝来呢?原来是这样。”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吃上三二年就会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习惯了,明年回家了去,哪里有闲钱吃这个。”

宝玉一听,大吃一惊,忙问:“谁?回哪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的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假话了。苏州虽然是她原籍,正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管,这才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去?可见是说谎。”紫鹃冷笑道:“你太小看了人。独有你们贾家是大族,人口多?除了你们家,别人都只有一父一母,房族中真的再没别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只因老太太心疼她年纪小,虽也有叔伯,终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的。如今大了,该出阁了,自然要送回林家的。难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林家虽穷到没饭吃,到底也是世代书宦之家,绝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到亲戚家,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然不送回去,林家也必有人来接的。前天夜里姑娘跟我说过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候玩的东西,有她送给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给她。她也将你送给她的打叠好了,放在那里呢。”宝玉一听,犹如头顶打了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如何回答,他却只不作声。忽听晴雯找来说:“老太太找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在这里问姑娘的病情。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就是不信。你拉他过去吧。”说着,自己便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只是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起他的手,一直带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情形,慌了起来,以为是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地,口角边津液流出也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躺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喝茶。众人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慌乱起来,又不敢随便回禀贾母,便先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间,李嬷嬷赶来,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不见回答,用手摸了摸他脉门,用力掐了两下嘴唇人中上边,直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没看他疼。李嬷嬷只说了句“可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拉她说:“你老人家看看可怕不可怕,且先告诉了我们,好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了呢?”李嬷嬷捶床捣枕说道:“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辈子的心了!”袭人等都以为她年老多识,所以先请她来看;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都信以为真,也都哭了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刚才如何如何。袭人听了,忙跑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也不顾得什么了,走上来问紫鹃道:“你刚才和我们宝玉说什么了?你看看他去,你去回老太太,我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

黛玉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忽举止大变,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啦?”袭人定了定,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对宝玉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现在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也不觉疼了,已经死了大半个人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儿已经死了。”黛玉一听此话,李嬷嬷乃是经过事的老妪,

她都说不中用了,可知真不中用了。突然“哇”的一声,将腹中的药一口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地痛声大咳了几阵,一时间面红发乱,眼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紫鹃忙上来给她捶背。黛玉伏在枕上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不用你捶,你倒拿绳子来勒死我才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他就当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么?每每玩笑话都认了真。”黛玉道:“你究竟说了什么玩笑话?趁早去解说,只怕他就醒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来到怡红院。

哪知贾母、王夫人等人已经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紫鹃,便眼内冒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些什么?”紫鹃忙道:“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谁知宝玉一见紫鹃,“哎呀”了一声,哭起来了。众人一见,都放下心来。贾母拉住紫鹃,只当是她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让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手,只叫:“要去连我也带去。”众人不解,细问之下,才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玩笑话引出来的。贾母流着泪道:“我当是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笑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来也是个伶俐聪慧的,你也知道他是个呆根子,平白无故的骗他做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原本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起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是不同。这会儿热剌剌地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孩子,就是冷心肠的大人,也是要伤心的。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放心,吃一两剂药便好了。”

正说话间,下人报说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人都来瞧哥儿了。贾母道:“难为她们惦记着,叫她们来看看吧。”宝玉听了个“林”字,满床闹起来说:“不得了了,林家的人来接林妹妹了,快打出去!”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吧。”又忙安慰:“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只管放心吧。”宝玉哭道:“管他是谁,除了林妹妹,谁都不许姓林!”贾母道:“没姓林的,只要是姓林的,我都打发走了。”又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子来,你们也别说‘林’字了。好孩子们,你们就听我这句话吧。”众人都忙答应,又不敢笑。

一时间,宝玉又一眼看见什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又指着乱叫道:“寻那是接她们的船来了么?泊在那儿呢!”贾母忙叫人取下来。袭人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给他,宝玉一把掖在被中,笑道:“这下去不成了!”一边说,一边又死拉着紫鹃不放。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贾母忙命请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便坐在宝玉身边,王太医进来见到许多人,忙上前请贾母的安,拿起宝玉的手,诊了一会儿。那紫鹃少不得低下头,王大夫不解其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病,乃是急痛迷心。古人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的;有怒恼中痰,裹而迷的;有急痛壅塞的。’这是痰迷之症,乃是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其它痰迷似轻。”

贾母道:“你只说要紧不要紧,谁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贾母问道:“果然不妨?”王太医道:“确实不妨,包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然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是吃好了,我另备谢礼,叫他亲自捧好,送去磕头;若是耽误了,差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只听了“另备谢礼,叫宝玉去磕头”,所以满口回答“不敢,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又说拆太医院的戏语,他仍说“不敢”,贾母和众人都笑了。不一会儿,按药方煎了药给宝玉服下,果然比先前安静。无奈宝玉只是不肯放下紫鹃,只说她若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没法,只好命紫鹃守望着他,别叫琥珀去服侍黛玉。

黛玉不时打发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情尽知,心中不禁暗叹。幸好众人都知道宝玉原本有些呆气,自小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的戏语也是常情,宝玉之病也不是稀罕事,所以不怀疑到别的事情上去。

晚上,宝玉稍稍安稳,贾母、王夫人等这才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好几次。李奶妈带着宋嬷嬷等几个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陪伴。有时宝玉睡着,从梦中惊醒,不是哭着说黛玉已经去了,就是有人来接。每一惊醒,必须要紫鹃安慰一番才罢。这时,贾母又命将祛邪灵丹及开窍通神散等,各种上方秘制药,按药方饮服。

第二天又喝过王太医的药,渐渐好了起来。宝玉心中明白,因怕紫鹃回去,便不时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后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也无怨意。袭人等都心安神定,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出来的,还得你来治,又不是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便是雨,往后可怎么办!”

再说湘云前些日子患病,病好后天天过来探视,见宝玉清醒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给他听,倒引得宝玉自己伏枕大笑,原来他先前那样,自己是不知道的;如今听人说给他听,他还不信。没有时,紫鹃在旁边,宝玉又拉着她的手问:“你为什么哄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儿的,你却认真了。”宝玉道:“你说得那样在情在理,怎么像玩笑话?”紫鹃笑道:“那些都是我编的。林家确实没人了,纵使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飘流不定。纵使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同意放去的。”

宝玉道:“即使老太太肯放去,我也不会依的。”紫鹃笑道:“果真你不依?只怕是口里说说。你如今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眼里还能有谁?”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说:“我听老太太说,要定下宝钗姑娘的从妹宝琴姑娘呢。不然会那样疼她?”宝玉笑道:“人人都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呢。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她早已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真定了她,我还是这个情形么?先前我发誓赌咒,砸这捞什子,你都没劝说过我疯的?刚刚这才几日好了,你又要怄我。”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又说道:“我只愿我这会儿立刻死了,把心迸出来给你们瞧,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成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可以看见,须得一阵大风吹得四面八方都顿时散了,这才罢了。”说着,又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捂住他的嘴,替他擦泪,又忙笑着解释道:“你不要着急。这原本是我心里着急,这才来试你。”宝玉听了,诧异道:“你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唤,偏偏她又和我极好,比她苏州带来的还好上十倍,我们俩一时一刻离不开。我如今心里犯愁,倘若她要走了,我必得跟了她去。我是全家都在这里,若是不去,辜负了我们平日的情谊,若是去了,又离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编出谎话来试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了。”宝玉笑道:“原来你是愁这个,所以你是个傻子,从此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这一句:活着,咱们一处活,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烟化灰,怎样?”

紫鹃听了,心下暗暗思量。忽有人报:“环爷、兰哥儿前来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了,我才睡下,不必进来了。”婆子答应着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看看我们家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该如此,我昨天就打

算叫你去的,偏偏忘了。我已经好了,你就回去吧。”紫鹃听了,忙打叠铺盖妆奁之类东西。宝玉笑道:“我看到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留给我吧。我搁在枕头边,睡着方便照,明儿出门带上也轻巧。”紫鹃听了,只好给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回去,然后辞了众人,自己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听闻宝玉这般情形,不免添了病症,多哭几回。今日看见紫鹃回来,问明缘故,知道他已大愈,仍遣琥珀去服侍贾母。夜深人静后,紫鹃宽衣卧下时,悄声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在,听说咱们要去,就那样了。”黛玉只是不答。

紫鹃等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算是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块长大,彼此的脾气性情都知道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累吗?还不趁这会儿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也不是白嚼蛆,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好几年了,无父母兄弟,谁能知疼着热?趁着老太太还明白硬朗,定下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万一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能完事,只怕错过了好时光,还不能称心如意呢。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今天朝东,明天朝西?即使要了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五夜便丢在脖子后头了,也有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还好,若像姑娘这样,老太太在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做主,也只有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先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没听俗语说‘万两黄金易得,知心一个难求’么?”黛玉听完,说道:“你这丫头今儿疯了么?怎么去了几天,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明天就回老太太退回去,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真话,不过叫你多留个心,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去回老太太,叫我吃亏,又有什么好处呢?”说着,竟慢慢睡去了。

黛玉听了这些,口中虽是这样说,心里未尝不伤感,等她睡去了,便哭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打了个盹儿。第二日勉强洗漱了,吃了口燕窝粥,贾母便亲自来看视了,又嘱咐了一番。

宝钗这天往潇湘馆来,恰巧她母亲也来看望黛玉,正说着闲话呢。宝钗笑道:“妈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呢。”薛姨妈道:“我这几天总是忙,没能来看看宝玉和她,所以今天来瞧他俩个,也都痊愈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下了,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让人想不到,怎想到姨妈和大舅母又做了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哪里清楚?自古‘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是一位月下老人,预先定好,暗地里只用一根红线把这两人的脚拴住,凭你两家隔了海,隔了国,有没有世仇,也终究有机会做夫妻。这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便是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起的,以为是定好的亲事,如果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住,也是不能到一处的。比如你姐妹二人的婚姻,此刻也不知是在眼前,还是在山南海北呢。”

宝钗道:“只有妈,说句话就拉上我们两个。”说着,便伏到她母亲怀里,笑道:“咱们走吧。”黛玉笑道:“你瞧瞧!这么大个人了,姨妈不在身边,她算是个最老到的,见了姨妈还是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抚摸着宝钗,向黛玉叹道:“你这姐姐就像凤姐儿在老太太面前一样,有了个正经事,就和她商量商量,没事,幸亏她逗我开心。我见她这样,有什么愁不能散的?”黛玉听了,流泪叹道:“她偏在我这里这样,分明气我是没娘的人,故意刺我眼的。”宝钗笑道:“妈,你瞧她轻狂,倒说我撒了娇。”

薛姨妈道:“也不怨她伤心,可怜没个父母,到底没亲人在身边。”又抚摸黛玉,笑道:“好孩儿,别哭了。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却不知道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然没了父亲,到底还有我,还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起,心里疼你得很,只是外头不好表现出来。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太少,说歹话的却多,不说你在此无依无靠,配得人疼爱,只会说我们看着老太太疼你,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样说,我明天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嫌弃不肯认,疼我的话便是假的了。”薛姨妈笑道:“你不嫌我,认了才好。”宝钗忙道:“不能认的。”黛玉道:“为什么不能认?”宝钗笑问:“我先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了,这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合,所以先说给兄弟了。”宝钗笑道:“不是。我哥哥已经相准好了,只等来家就定下,也不用提出人来,我刚才说你不能认娘,你自己想去。”说完,便和她母亲挤眉弄眼笑。

黛玉听说,便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帮我打她,我可不依。”薛姨妈也忙搂过她笑道:“你别相信你姐姐的话,她是在逗你玩呢。”宝钗笑道:“是真的,妈明天和老太太认了她做媳妇,岂不比外头找的好?”黛玉够上来便要抓她,笑道:“你越来越疯了。”薛姨妈忙笑着劝阻,用手分开才好。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都怕你哥哥糟蹋了她,所以说给你兄弟了。前几日老太太要把你琴妹妹说给宝玉,偏偏她已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事。前儿我说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打算说她的人,谁知没要到她,倒被她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玩笑话,细想起来,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然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以给,难道一句话都不说?我想,老太太那样疼你宝兄弟,他又生得那样,若是到外头去说,老太太断不会中意。不如就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两全其美?”

林黛玉先还认真地听,后来见说到了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着脸,拉起宝钗笑道:“我要打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说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就奇了!妈说起你,你打我做什么?”紫鹃也忙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想法,为什么不和太太去说?”薛姨妈哈哈笑道:“这孩子,你急什么?想必是催你小姐出了阁,你好早些寻个小女婿去了。”紫鹃一听,脸也红了,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起来了。”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之前骂她:“与你这蹄子有什么相干?”后来听是这样,也笑起来,说道:“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走了!”一屋的人都笑了起来。婆子们笑道:“姨太太说的虽是玩笑话,倒也不差呢。闲了时,和我们老太太一说,姨太太做媒,保成了这门亲事,可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说出这主意,老太太必欢喜的。”

清明节,贾琏备好年例祭祀,带着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到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和族中几人各自办好祭祀前去。宝玉因没有大愈,所以不能去。饭后困倦,袭人劝说:“天气很好,何不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便睡,存在心里不好。”宝玉听了,只好拄了一枝杖,靸着鞋子,走出院外。因近日将园中事务分给众婆子打理,各人都在忙碌,有修竹的,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还有驾娘们撑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还有些丫鬟坐在山石上,看她们取乐。宝玉也慢慢向她们走去。湘云见他走来,忙笑道:“快将这船打出去,她们是来接林妹妹的。”大家都笑起来,宝玉红着脸,也笑道:“人家生病,谁是故意的?你还形容着取笑!”湘云笑道:“病起来也和别人不一样,原本就招人笑,反说别人。”说着,宝玉也坐下了,看众人忙了一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