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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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人物中伤小人物

第17章

大人物中伤小人物

一部好的惊险情节剧,悲的场面和喜的场面总是交替出现的,就像一块五花熏肉,一层红,一层白,这是舞台上的老规矩。上一场,主人公历尽磨难,拖着脚镣,怀着沉重的心情倒在草铺上;下一场,他那忠心耿耿而又不知内情的扈从唱起一支滑稽的歌,逗得观众一片欢笑。我们提心吊胆地看到女主人公落在狂妄自大、残酷无情的男爵手掌里,贞操和生命同时面临危险,她拔出短剑,准备为保全贞操而结束自己的生命;正当我们紧张到了极点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哨响,立即被带进城堡的大厅,听到白发苍苍的老总管唱着一支滑稽的歌,跟他同唱的还有一帮子更加滑稽的家臣。从教堂的拱顶之下,到王侯的宫廷里面,处处都有这些人;无论他们结伴走到哪里,哪里便响起欢乐的歌声。

这种变化似乎是荒唐可笑的,但也不像乍看起来那样牵强附会。在现实生活中,昨晚痛饮宴会桌,今宵病卧临终床,昨日穿着黑色丧服,今朝披上节日盛装,这类瞬息变化也同样让人吃惊;不同的是,我们在生活中不是事不关己的观众,而是粉墨登场的演员。演员把生活搬上舞台,对剧烈的风云变幻、骤发的七情六欲往往毫不在乎;然而,当这一切展现在隔岸观火的观众眼前,马上就会遭到斥责,被认为是荒谬绝伦的。

突然转换场景,迅速改变时间地点,这不仅是一种惯用手法,在许多书里得到认可,而且被很多人看做是一种高超的写作艺术——这些批评家在评价一位作家的创作技巧时,主要看他是否在每章末尾把人物交代到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因此,说不定会有人觉得,本章这番简短的开场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如果这样,那么就把它当做是本传记作家所作的一种巧妙暗示吧:他就要重返奥利弗出生的那个小镇。读者当然可以觉得,作这次旅行是有充分理由的,否则也绝不会被邀请一起踏上这一征程了。

邦布尔先生一清早从教养所大门里出来,神情端庄,昂首阔步地顺着大街走去。这位教区干事正处于春风得意的时刻;他的三角帽和上衣在清晨的阳光里熠熠闪光。他神采奕奕,浑身是劲,手里紧握藤杖。邦布尔先生平常总是昂着脑袋,不过今天早晨昂得更高。他眼睛里闪耀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光芒,身上有一种趾高气扬的神态,目光敏锐的旁观者兴许可以从中得到启示,这位干事脑子里正盘算着一件非常重要而又无法形容的大事。

一路上,许多小店主和别人恭恭敬敬地向他打招呼,但是邦布尔先生没有停下来跟他们攀谈。他只是挥挥手,回个礼。他不停地阔步往前走,一直走到曼恩太太受教区之托抚育小贫儿的寄养所。

“准是讨厌的干事来了!”曼恩太太听见熟悉的摇门声就说,“这么一大早,不会是别人!啊哟,邦布尔先生,我猜到就是你!哎呀,上帝,说真的,见到你真高兴!请到客厅坐吧,先生。”

前一句话是对苏珊说的,后面的惊喜声是朝邦布尔先生发出的。她打开菜园门,彬彬有礼、毕恭毕敬地把客人请进屋里。

“曼恩太太。”邦布尔先生说。他不是像缺乏教养的粗人那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而是慢慢悠悠地、不慌不忙地坐下去。

“曼恩太太,早上好。”

“哎呀,你也早上好,先生,”曼恩太太满脸堆笑地答道,“但愿你万事如意,先生!”

“马马虎虎,曼恩太太,”邦布尔先生回答,“吃教区的饭可过不上安逸日子,曼恩太太。”

“啊,这话一点不假,邦布尔先生。”那女人颇有同感。倘若小贫儿们听得见她的话,一定会很懂规矩地齐声附和的。

“吃教区的饭,太太,”邦布尔先生用藤杖敲敲桌子接着说,“真是又操心,又烦恼,又辛苦;不过,我要说,一切热心公益的人哪怕对簿公堂也不在乎。”

曼恩太太不大明白干事这话的意思,抬起两只手,露出很同情的样子,还叹了一口气。

“啊!真该好好叹叹气,曼恩太太!”干事说。

曼恩太太发现自己叹息叹得对,又叹了一声,显然要让那位热心公益的人感到很满意。邦布尔先生差一点笑出来,连忙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的三角帽,说:

“曼恩太太,我要去一趟伦敦。”

“啊哟,邦布尔先生!”曼恩太太惊退一步,喊着说。

“去伦敦,太太,”干事面不改色地说,“乘公共马车去。还带着两个贫民,曼恩太太!去打一场官司,有关定居资格的事。管委会派我——派我,曼恩太太——到克拉肯威尔季审法庭去为这事儿出庭作证。我估计,”邦布尔先生挺了挺身子接着说,“克拉肯威尔季审法庭说不定会在我这儿碰一鼻子灰。”

“哦!你可不要太难为他们,先生。”曼恩太太劝他说。

“那是克拉肯威尔季审法庭自讨苦吃,太太,”邦布尔先生答道,“要是克拉肯威尔法庭审下来的结果比预料的还要糟糕,那么克拉肯威尔法庭也只能怪自己。”

邦布尔先生说这番话的口气很硬,咄咄逼人,曼恩太太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她半晌才说:

“你们是乘公共马车去,先生?我还以为,送贫民总是赶着大车去的呢。”

“他们生病的时候才这样,曼恩太太,”干事说,“下雨天我们把有病的贫民装在敞篷大车上,免得他们得感冒。”

“哦!”曼恩太太说。

“回城的班车答应捎上他们俩,价钱也便宜,”邦布尔先生说,“他们两个都快不行了。我们算了一笔账,撵走他们比之安葬他们还要便宜两镑钱——那就是说,如果我们能把他们推给别的教区的话。我看这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他们不死在半路上,跟我们过不去,哈!哈!哈!”

邦布尔先生大笑片刻以后,目光又落在三角帽上,于是重新露出严肃的神情。

“我们忘了说正经事儿,太太,”干事说,“这是你这个月的薪金。”

邦布尔先生取出几枚卷在纸里的银币,让曼恩太太写个收据。曼恩太太写了。

“上面漏了不少墨渍,先生,”寄养所的女主人说,“不过,我敢说,还是挺正儿八经的呢。谢谢,邦布尔先生,说真的,我很感激你。”

邦布尔先生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算是回答曼恩太太的屈膝礼,然后开始询问孩子们的情况。

“上帝保佑这些可爱的小心肝儿!”曼恩太太动情地说,“好得很呢,可爱的孩子们!当然啰,上礼拜死去的两个不算数。还有小迪克。”

“那孩子变好点没有?”邦布尔先生问。

曼恩太太摇摇头。

“这孩子脾气很坏,品质恶劣,心术不正,”邦布尔先生光火地说,“他在哪儿?”

“我这就去把他叫来,先生,”曼恩太太答道,“过来,迪克,你这死孩子!”

叫了几声以后,迪克找到了。曼恩太太让他在水泵底下冲一冲脸,用她的衣裙擦干,然后把他带到那位威严的邦布尔干事先生面前。

这孩子脸色苍白,骨瘦如柴,两颊深陷,眼睛大而明亮。他穿一套象征着他苦难生活的贫儿号衣;这衣服教区发下来时就窄小,但穿在他单薄的身上仍然显得很肥大。他那幼嫩的四肢已经像老人一样干瘪了。

就是这么一条小生命,站在邦布尔先生的目光底下瑟瑟发抖,两眼盯着地板,不敢抬起头,甚至害怕听到干事说话的声音。

“难道你不能看这位先生一眼,你这犟脾气的孩子?”曼恩太太说。

孩子温顺地抬起眼睛,恰好遇到邦布尔先生的目光。

“你怎么啦,教区收养的迪克?”邦布尔先生不失时机地以诙谐的口吻问。

“没什么,先生。”孩子低声回答。

“我想也没什么,”曼恩太太说。她当然为邦布尔先生的幽默大笑不已,“你什么也不缺,我敢肯定。”

“我想要——”孩子吞吞吐吐地说。

“哼!”曼恩太太打断他的话,“我看,你想要说,你缺什么东西,是不是?哎呀,你这小坏蛋——”

“慢着,曼恩太太,慢着!”干事抬起手,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说,“你想要什么,小鬼,嗯?”

“我想要知道,”孩子结结巴巴地说,“谁要是会写字,愿不愿意替我在纸上写几个字,折好封起来,等我埋到地下以后代我保管好。”

“哎呀,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邦布尔先生喊道。他看到小迪克的认真样子和苍白的面容,心里不由得有点感动,尽管他对这类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你这是什么意思,小鬼?”

“我想告诉可怜的奥利弗·特威斯特,”孩子说,“我多么爱他,让他知道,我怎么经常独个儿坐着,哭着想起他在黑夜里四处流浪,没有人帮他的忙。我还想对他说,”孩子合起双手,满怀热诚地说,“我很高兴趁着年轻死去;要是我活到变成了大人,变成了老头儿,我那进了天国的妹妹说不定会把我忘了,或者不再想我;与其那样,倒不如我们俩还是孩子的时候一块儿在天国,那样会快活得多。”

邦布尔先生把说这话的孩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吃惊。他朝他的伙伴转过脸来,说:“他们都是一路货,曼恩太太。那个胆大妄为的奥利弗已经把他们通通带坏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曼恩太太抬起两只手说,恶狠狠地望着迪克,“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管教不好的小坏蛋!”

“把他带下去,太太!”邦布尔先生蛮横地说,“这事儿我一定要向管委会报告,曼恩太太。”

“我希望管委会的先生们会谅解,这不是我的过错,先生。”曼恩太太装出一副可怜相,抽抽搭搭地说。

“他们会谅解的,太太;他们会了解事实真相的,”邦布尔先生说,“快把他带下去,见到他我就觉得讨厌。”

迪克立即被带下去关在煤窖里。过不多久,邦布尔先生本人也起身告辞,准备前往伦敦。

次日早晨六点钟,邦布尔先生把三角帽换成一顶圆礼帽,裹着一件带披肩的蓝大衣,在公共马车外座坐下来;同去的还有两个犯人,他们的定居权存有争议。邦布尔先生跟他们一起准时到达伦敦。一路上平安无事,只是两个贫民故意刁难,给他添了一些烦恼。他们抖个不停,抱怨天气太冷。邦布尔先生声称,见到他们那副样子,他身上裹着大衣也不由得牙齿咯咯打架,觉得周身不舒服。

马车停在一家客店门口。邦布尔先生安排好两个居心不良的人过夜以后,自己在店堂里坐下来,吃了牛排、牡蛎沙司加黑啤酒这么一顿清淡的晚餐。他把一杯热腾腾的加水杜松子酒搁在壁炉台上,将椅子移到火炉跟前,脑子里想着不知足和发牢骚这类普遍存在的罪过,并从道德角度提出自己的种种看法,然后安下心来看报纸。

邦布尔先生第一眼就看到下面这则寻人启事。

悬赏五畿尼寻人

兹有男孩奥利弗·特威斯特,上星期四傍晚从彭顿维尔家中潜逃或者被拐,至今下落不明。凡能提供线索进而找到奥利弗·特威斯特,或有助于查明其身世者,即以上述金额酬谢。鉴于种种原因,本启事刊登人对该男孩之来历深感兴趣。

启事接着详细描述了奥利弗的着装、身材、长相,以及失踪经过,最后还附有布朗洛先生的姓名和详细地址。

邦布尔先生瞪大眼睛,把启事慢慢地、仔细地一连看了三遍。大约五分钟以后,他已经在前往彭顿维尔的途中;他的心情如此激

动,连那杯热腾腾的加水杜松子酒也竟然没有喝一口。

“布朗洛先生在家吗?”邦布尔先生问前来开门的女仆。

女仆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不大清楚。你是从哪儿来的?”这种答话方式不是不寻常的。

邦布尔先生说明来意;他刚说出奥利弗的名字,站在客厅门口听着的贝德温太太马上气喘吁吁地跑进走廊里。

“请进,请进,”老太太说,“我早知道会听到他的消息。可怜的心肝儿!我早知道会听到他的消息!我是有把握的。上帝保佑他!我一直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里,这位可敬的老太太又匆匆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哭起来。与此同时,不那么容易动感情的女仆奔上楼梯,又跑出门,请邦布尔先生马上跟着她进屋。他照办了。

他被领到后面的小书房。布朗洛先生和他的朋友格里姆威格先生坐在那里,面前放着几个大酒瓶和杯子。格里姆威格先生当即喊道:

“是一名教区干事!肯定是一名教区干事,要不我甘愿吃掉自己的脑袋!”

“请你先别打岔,”布朗洛先生说。“请坐。”

邦布尔先生给格里姆威格先生的古怪举止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坐下身。布朗洛先生移过灯,仔细看了看干事的脸,然后以颇为急切的口气问:

“那么,先生,你是见到启事才来这儿的?”

“没错儿,先生。”邦布尔先生说。

“你是干事,对吗?”格里姆威格先生问。

“我是教区干事,两位先生。”邦布尔先生不无自豪地答道。

“果然是的,”格里姆威格先生转身对他的朋友说,“我早知道他是的。一名彻头彻尾的教区干事!”

布朗洛先生微微摆摆头,让他的朋友不要出声,然后接着说:

“你知不知道这可怜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我跟大家一样不知道。”邦布尔先生答道。

“那么,你知道他的什么消息?”老绅士问,“你有话快说吧,我的朋友。你知道他的什么消息?”

“你知道的消息,恰好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对吗?”格里姆威格先生朝邦布尔先生的脸仔细看一眼,然后刻薄地说。

邦布尔先生马上辨出这话的味道,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这是个不祥之兆。

“你看?”格里姆威格先生得意洋洋地望着布朗洛先生说。

布朗洛先生以忧虑的目光望着邦布尔先生那张皱拢的脸,请他尽可能简短地说说他所知道的奥利弗的情况。

邦布尔先生放下帽子,解开大衣扣子,叉起两条胳膊,脑袋歪向一边,装出回忆的样子;他考虑片刻以后,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倘若在这里把那位干事的原话记录下来,那是很乏味的——他总共讲了约摸二十分钟——主要内容如下:奥利弗是个弃儿,生身父母都是道德败坏的下等人,他从出生之日起就表现出背信弃义、不知图报、心地邪恶的品性,他在家乡当过几天学徒,最后竟然残忍而卑鄙地殴打一名无辜的孩子,趁着黑夜逃离了他师傅的家。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一点不假,邦布尔先生还把随身带进城里的文件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又叉起两条胳膊,等着布朗洛先生发表意见。

“这一切恐怕都是真的,”老绅士把文件看了一遍,伤心地说,“这是给你的酬金,不算多;不过,要是你提供了那孩子的好消息,我倒很乐意给你三倍的钱。”

假如邦布尔先生在会见之初就获知这个信息,他很可能会把奥利弗的简短生平编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花样。然而,现在已经晚了;所以他神情严肃地摇摇头,把五畿尼钱装进口袋,走了。

有几分钟时间,布朗洛先生在屋里踱来踱去,显然给干事的话搅得心神不宁,连格里姆威格先生也不敢再惹他生气。

最后,他停下脚步,猛然拉了拉铃。

“贝德温太太,”布朗洛先生对进来的女管家说,“奥利弗那孩子是个骗子。”

“这不可能,先生。这不可能。”老太太断然说。

“我对你说,他是个骗子,”老绅士坚持说,“你凭什么说这不可能?我们刚才听了他出生以来的详细情况,他从来就是个十足的小坏蛋。”

“我绝对不信,先生,”老太太坚定地回答,“绝对!”

“你们这些老婆子什么都不信,就信江湖郎中,就信胡说八道的故事书,”格里姆威格先生气冲冲地说,“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你们干吗不一开头就听我的劝告来着?要是他不生热病的话,你们会听的,嗯?他看样子怪可怜的,是不是?可怜!呸!”说到这里,格里姆威格先生挥动拨火捧,猛地拨了拨炉火。

“他是个有良心、挺斯文的好孩子,先生,”贝德温太太愤怒地反驳说,“我了解孩子,先生,过去四十年里我一直跟他们打交道;说不出这种话的人不应当对他们说三道四。我就是这么看的。”

这番话击中了格里姆威格先生的要害,因为他还是个光棍儿。那位老绅士听了没有吭声,只是微微一笑,于是老太太把头一仰,整一整围裙,打算再发一通议论,但是给布朗洛先生制止了。

“别说了!”老绅士装出发火的样子说,其实他根本没有生气,“从今往后,绝不准再在我的面前提那孩子的名字。我拉铃叫你来就是为了对你交代这句话。永远永远不准再提他的名字,不管以什么借口,要记住啰!你可以走了,贝德温太太。千万不要忘记!我是认真的。”

那天夜里,布朗洛先生一家人都很伤心。

奥利弗一想起他那些心肠慈悲的好朋友,心情就很沉重;幸好他不可能知道他们所听到的那些情况,要不然他的心说不定会彻底破碎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