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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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嫌疑人_十七

十七

天刚亮,赤脚医生萧德学打开门,看见院子里草堆里睡着一个人,血糊糊的,一动不动。仔细看,一条血线往外延伸,血已经凝固了,死黑色。萧德学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剿匪那阵子,他给解放军当过临时医护,断胳膊断腿见得多了,所以他没有慌。他先把披着的衣服穿好,才慢慢靠过去。草堆里的人面朝下扑着,只见着一个鼓鼓的后脑勺。萧德学并起两指,搭在耳根下探了探,然后站起来朝屋里喊:娃儿他妈,起来看稀奇了。

女人套着个肥嘟嘟的汗衫出来,站在大门边伸了一个懒腰,伸到一半就僵住了。半天,女人才像烤化的蜡像,两手垂下来,她问:死了?

萧德学站起来答:还有一口气。

谁啊?女人又问。

萧德学翻烙饼样地把地上的人翻转过来,转来转去打量了好一阵子才笑笑说:“原来是他。”

女人跑过来,仔细看了看也笑:“都成块血豆腐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你去通知萧明亮,我看着。”萧德学说。

女人愣了一眼男人:“莫非你想救他?”

男人白了一眼女人:“逼话多,让你去你就去。”

女人甩着两扇屁股跑远了,萧德学蹲下来,给地上的把了把脉,眉头就蹙起来了。他先伸手把胡卫国的衣服解开,然后把裤子褪到膝部。

生产队长跑来院子,赤脚医生正坐在大门槛上看朝霞,满面的红光,像个镀金的乡下菩萨。

“你狗日的闲心还好呢!”萧明亮骂。论辈分,萧明亮是萧德学的叔。萧德学笑笑,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二叔你看,太阳带晕了,雨水怕是要密集了。

萧明亮没有理会他,径直过去蹲下来,看了看转头问:“死了?”

“差不多!”

“死了就是死了,啥叫差不多?”

“如果不马上救他,他就完蛋,如果救得及时,他还有缓过来的可能。”

萧明亮叹气:“谁干的?这是。”

萧德学也叹气:“谁都有可能。”

萧明亮抬起头,眼睛顺着血痕看过去,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狗日的是拼着最后的气力爬过来的,看样子是不想死啊!”然后他转过头问萧德学:

“咋个才能救活他?”

“这个模样,要下血本,需要的家什都是宝贝。”

“哪些宝贝?”

“他这模样,首先要护住心,准确地说要护住心包,心包是心脏最重要的部分。打个比方,龙潭是个心脏,生产队长就是心包。”萧德学笑笑,接着说,“中医祖宗把心包比作宫殿,所以又叫心宫,像他这样严重的外伤,需要下药让心包不至于移位。”

萧明亮有些不耐烦,嚷着说:“不要和我念磕嘴经,老子懂不了那些弯弯绕,就说需要啥子药吧!”

“牛黄、犀角、黄连、黄芩、生栀子、朱砂、冰片、明雄黄、郁金。”一口气数完,萧德学斜着眼看着萧明亮,“少一味都不行,哪样不是金宝卵?”萧明亮倒吸一口气,他挠挠头说:“犀角这一味最金贵,穷乡僻壤哪里有,看来狗日的是死定了。”

“也不一定。”赤脚医生叉着腰看着地上的活死人说,“我试过,可以用水牛角代替,药效几乎不受影响。”

这个时候,赤脚医生的院子里已经聚满了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一堆的说着悄悄话。最后,刘老把和刘小把父子俩也来了。小把扒开人群,过去瞧了瞧地上的胡卫国,还伸出脚踢了一下地上血糊糊的脑袋,地上的修养好得很,一点声息没有。报应啊!老把仰天长叹。

赤脚医生过来了,对着众人喊:“来两个汉子,帮我把他抬到屋里去。”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萧德学,但是没人动。萧德学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动。萧明亮站出来,伸手按图钉样地点了三个汉子,说你们过来帮忙。

三个人还没站出来,刘小把先站出来了,他横起袖子在鼻子上一拉,问:“想干啥?”

“干啥?救人!”萧明亮说。

刘小把脑袋一偏,吼:“杀人犯你们也救?”

萧明亮还没开口,人群开始**起来,有声音大的:“管他搓球,成龙上天,成蛇钻草。”

赤脚医生往前两步,蹲下来捞住胡卫国两条胳膊,准备将他立起来。

刘小把忽然冲上来,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篾刀,对着萧德学喊:“今天我刘小把放句话在这里,谁要敢救这天杀的,老子活剐了他。”

萧德学抬头斜了

一眼刘小把:“你公社书记啊?”

有人上来劝赤脚医生:“这种浑人,不值得,就当他被枪毙了。”

刘小把红着眼,怒火冲天地盯着萧德学。怕儿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刘老把带着几个亲戚也气势汹汹地加入了进来,捞脚挽手地站在刘小把身边,像往一架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添了几根干柴。萧德学站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他低沉着对众人说:“我萧德学是个医生,眼睛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没有好人和坏人,我今天也放句话在这里,胡卫国我救定了,谁要敢阻拦,就试试。”

刘小把篾刀一横,两眼喷火:“你是不是想试试我这篾刀快不快?”

萧德学朝人群喊:“娃儿他妈,我要铡药了。”

女人应一声,转进耳房,一转眼又闪出来,腾腾腾跑到赤脚医生面前,两手一伸,把一把两尺来长的铡药刀递了过去。萧德学接过铡刀,刀锋朝上,伸出大拇指轻轻横在刃口刮了刮,有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寒风掠过发肤。庄稼人都知道,这是属于锋利的声音,磨刀的时候,都用这种方式测试刀锋。

“耍狠是不是?老子提着铡刀砍土匪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偏坡等投生呢!”萧德学的声音和手里的铡刀一样锋利。他一挥手,对着女人和队长喊:“过来帮我一把。”

萧明亮扒开人群,过来对刘小把吼:“收起你那根烧火棍。”扭头又对刘老把吼:“你刘家父子难道想农民起义?惹火我了,一并给他妈的专政了。”

“桂花不能白死了呀!”刘老把又伤心了,眼泪突突地冒。

赤脚医生老婆和生产队长一头一尾把胡卫国捞起来,跌跌撞撞往屋里去。刘小把大喊一声,扬起手里的篾刀就往前冲,刚冲出两步就被拽住了,回头刚想翻脸,一看是爹,眼泪花花的爹,两手拽住他的衣服,一字一顿地哀叹:“算了,这天下都成坏人的天下了。”

萧德学提着铡刀站在大门口,俨然转世做了赤脚医生的关公。

人群慢慢散去,往院子里丢了一地的冷嘲热讽。

“晓得的是杀人犯,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他萧德学的亲爹。”

“这样下去,这寨子迟早要成土匪窝。”

“救得活一次,总救不活他一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