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
字体: 16 + -

天堂口_二

夜缥缈得如一面纱。

范成大靠在门边,看着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有昏黄的灯光,运送遗体的担架车从走廊尽头过来,车轱辘磨出一串幽深的叹息。范成大立正身子,整了整衣衫,他的样子肃穆得不行,那样子仿佛迎接的不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倒像是一个远来的贵客。送尸工梁子远远地朝范成大挥了挥手,担架车停在范成大面前,死者身上覆了片塑料布,塑料布质量不好,能依稀见到那人的一些面目。

范成大眉毛就蹙了起来。

“该用块白布呀!”

梁子把口罩卸下来挂在一边耳朵上,摸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好像是吸猛了,呛得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半天才直起腰来说用啥白布哟!捡渣渣的,病死在广场那头,无亲无戚,民政局让烧的。

“也该用块白布呀!”范成大不屈不饶。

骂了一句,把烟头掐灭,将剩下的半截烟屁股装进口袋,梁子接着说:“还白布?一分钱没有,能给烧了就算不错了,要逮以前啊!还不是喂狗了。”

“也该用块白布呀!”

梁子歪着头看了看范成大,然后抬手指了指范成大,想说什么,最后一句话没说,摇摇头走了,走远才丢了个字在昏暗的走廊里。

“操!”

范成大把车推进焚化间,打来一盆水,倒进半瓶醋,把手伸进去泡了一会儿。

慢慢揭开塑料布,范成大看到了一张乱呼呼的脸,油腻腻的胡须堆满了下巴,额头上还有一个新鲜的伤疤。塑料布完全掀开,范成大忽然起来了难抑的凄凉,死者没有穿衣服,一条破破烂烂

的裤子连裤腿都没有,**在外的部分都是黑黢黢的颜色。酸臭味混着淡淡的尸体腐败的味道让范成大有些难受,他抓过墙角桌上的醋瓶子咕噜噜灌了一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出了门,范成大先来到自己的小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打开箱子,箱子里有一把剃头剪,一把刮胡刀,一张磨刀皮。都是他开店时候的家什,店铺给掀掉时剃头的玩意其他的都扔掉了,就留下了这几样东西,时不时还能用上。提着箱子出来,他拐到值班室门口,透过玻璃门,柳姨妈还在缝老衣,灯光不好,柳姨妈几乎都凑到布面上去了。

范成大轻轻敲了敲玻璃门,柳姨妈抬头,凑近了才看清楚门外的范成大。

打开门,范成大咳了一声,说扇子还没回来?

值夜班呢。柳姨妈说。

喔!范成大点点头,说我来向你借块白布。

“白布没有了,青布行不行?”

想了想范成大说行,我要五尺。

范成大拿着布走了,柳姨妈倚靠在门边,她知道范成大今晚又得忙活一宿了。早些时候,柳姨妈反对范成大给那些无名尸体搞打整,劝了几回,范成大不听,柳姨妈就不劝了。偶尔范成大还会过来借这借那,借完了第二天都会还上。开始柳姨妈执意不要,可范成大执意要还,还说你拖娃带崽的,扇子将来还得成家立业呢!你挣那点钱也不容易,我是啥人啊!无牵无挂,两脚一蹬,安心上路,所以一定得还。

下剪前范成大总要先唠叨一番的。还不是普通的唠叨,是念上一段《增广贤文》。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知己知彼,将心比心。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

……

范成大剪得很慢,每走完一剪都要停一停,看好了从哪里下剪最适合,和他以前给活人理发一样的精细。修县这边有这个风俗,人老到那头去了,都要刮掉头发和胡须,取二世为人,清清洁洁的意思。火葬场设有专门的遗体清理处,除了剃头刮须,还要化妆呢。收费虽然有些高,但没有一个死者的亲属有异议,想想,都老了去了,最后一次了,谁还能省这钱啊!

“你看你这头顶,旋儿都歪了,不在正中呢!注定不是善终的命哟!”范成大呵呵笑。笑归笑,剃头剪仍在嘎吱嘎吱跑,须发纷纷扬扬,范成大很快就推出了一块干净地头。把地上一滩乌黑清理干净,范成大打来一盆水,掂块布把死人身子擦了一遍,重新打来一盆水,又擦了一遍,抖开五尺青布把打整出来的一截白净覆盖了。范成大拉把椅子坐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摸出烟杆,卷了一管旱烟填进烟锅,滋滋地吸起来。除了疲倦,范成大还感觉到了惬意,此时此刻是范成大最享受的时候,他在回味这个过程。转过头就能看见焚化炉的盖子,范成大一直认为,人老去了,应该干干净净地进去,因为那里是通往天上的入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