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
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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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的任命公文很快送到成都,张若即日走马上任,司马错将留下的兵马交予郡尉王汉统领,自己带大军就此动身启程,返回咸阳而去。启程这天,张若送来大量蜀锦蜀米,还有若干瓜果特产,司马错推让不过,只得收下,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老夫临去,尚有一言相告。贤侄啊,那个名叫毕鹰的小工师说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身为郡守,应以你父亲定下的治蜀大政为要,秉公为民,做好赈灾、兴农等大事,收服民心,使蜀郡真正成为大秦疆土。”
张若自然连声称是,司马错又道:“还有一事,一旦得知毕鹰下落,还请贤侄及时通报老夫。”
张若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口便道:“上将军放心,一旦寻得他的下落,在下自当派人将他送到上将军府上。”
这话说得可笑至极,司马错大军一走,张若便将毕鹰召至郡守府内,吩咐他重建郡守府。张若对毕鹰说道:“蜀乱初定,余孽未尽,袭扰不断。本守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加固城墙,并依照咸阳图例重建成都城。毕鹰,此事交付于你,如何?”
毕鹰摇摇头,道:“没有兴趣。”
张若一脸不悦,又道:“那好。你看这府邸一派凋鄙,岂能安居?本守拟重建郡守府。你在王宫数年,经验颇多。此事正可以……”
毕鹰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更无兴趣。”
张若恼羞成怒,喝道:“毕鹰,本守可是看在同窗的情份了,才对你委以重任!若是他人,抗命不遵,只怕早已人头落地了!”
毕鹰淡淡一笑,说道:“你尽可将我这人头拿去!”
张若气得张口结舌,手指着毕鹰一时说不出话来,毕鹰却又凛然说道:“张若,大战甫定,眼下正应该休兵养民。你却大修宫殿,动用大量人力财力,只图个人享乐。你未免太心急了吧!”
“我……本守重修郡守府,为的是彰显大秦国的实力,让蜀民明白本守的治蜀决心!”
“哼,彰显治蜀决心?你若是真心治蜀,就应当首先治水!两次蜀乱皆逢洪涝之年,皆因天灾而起。若是治好江河,物丰粮足,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蜀郡长治久安,岂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千秋伟业?”
张若闻言一愣,他心里从未有过这个念头,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如此讲,不免有了一点好奇。毕鹰见他表情,此事或有一线希望,忙上前又说道:“郡守大人,治好江水,蜀郡安宁,便可向朝中多纳粮草,助我大军征战六国。若是果能完成先王遗愿,统一中原,这可是头等大功啊!到那时候,郡守大人,大王念你功勋卓著,必然会加官进爵。说不定还会如你父亲那样封侯拜相呢。”
张若闻之怦然心动,低头沉吟不语,毕鹰再接再厉,又道:“郡守大人,若要治理江河,毕鹰甘愿留在蜀郡,竭心尽虑。除此之外,恕不相助!”
张若还犹豫着,毕鹰再道:“既然大人犹豫不决,那还是让毕鹰返回咸阳吧。”
“不不,你不能回去!”
“为何不能?你能将本人留下,却不能将本人的心留下。”
张若左右权衡,终于下了决心,“好吧,本守命你留在蜀地,治理江河。自今日起,你就是蜀郡第一个治水官。人马钱粮请找郡丞支取。”
毕鹰这才笑了,“多谢郡守大人”
张若又问道:“毕鹰,蜀地江河纵横,不知你要从哪条江治起?”
毕鹰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泯水!”
泯水岸边山峦起伏,江中水流奔腾,毕鹰已经换上了一身官服,和庄古、布顺等人沿着江顺流而上,几人身前有一名羌人打扮的山民做向导,身后还有数名兵士背着干粮等物相随。毕鹰一路边走边四下观察,一边还在羊皮上做着记录。那向导不时回过头来张望,见毕鹰记得仔细,脸上不免闪过一丝愤怒。
又走了片刻,布顺再熬不住,嚷道:“累了累了,毕鹰,歇息一会吧。”
众人便寻了几块大石坐下来,几名兵士把包裹里的牛肉和大饼取出来分给众人,大家边吃边聊。毕鹰环望四周,叹道:“蜀地景色如此美丽,山林所藏如此丰富,得此福地,实乃秦国之幸呀!”
那羌民向导却看着众人手中的牛肉,脸色大变,愤怒地喊道:“恶魔!恶魔!你们是吃我们的主神,你们是恶魔!”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毕鹰看看那羌民的目光,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牛肉,隐约明白了一些,忙说道:“咱们别吃了,先收起来,快!”
众人都颇不情愿,也只能先收起来了,布顺更是嘴里嘟囔着,“这叫什么事,从一大早走到现在,肚子都咕咕叫了,还不叫吃东西……”直到庄古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这才停下话来。那边羌人向导怒视了他们一眼,自己独自坐得远远的,掏出一块自带的干粮大口咀嚼起来。布顺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咽了两口唾沫,又悄悄从怀里掰了一块牛肉,迅速塞进嘴里,不想毕鹰恰在此时问他问道:“布顺,一路走来,你且说说,应在何处筑坝为妥?”
布顺口中塞满了牛肉,只能含混不清地答道:“我……乃铁……铁师……不……懂治水,呀!”原来“不”字一说,那牛肉脱口而出,掉在了地上,那最后一声感慨便由此而发。众人尽皆乐成一团,毕鹰也不禁莞尔,忙又去看那羌人向导,还好那羌人并未看向这边,自顾自吃得正香。
及至下午,那羌人向导引着众人渐渐远离江边,在高山密林里越走越深。面前不时有荆棘灌木挡路,那羌人便挥动砍刀,生生劈出一条路来。毕鹰心头奇怪,问道:“此地距离泯水越来越远。向导老哥,是不是走错了?”
那羌人也不回头,只答了句“不错”,仍旧快步前行。布顺在一旁没好气地道:“毕鹰,我看这个向导眉目不正,说不定不怀好意。咱们还是……”
毕鹰道:“你不可将蜀民想成坏人。夏侯水你是知道的,他就是蜀民,就是羌人,那是坏人么?”
旁边庄古惊讶道:“哦,原来夏侯水是羌人?”
毕鹰点点头,布顺还是气哼哼地说道:“夏侯水是朋友,可这个人……”
毕鹰道:“以德服人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我们付出真心,礼仪相传,蜀民就会把我们当成一家人。”
正说着,一支响箭带着风声从毕鹰耳边划过,直射进身后的树干里。众人都是大惊,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从四周冒出许多羌民来,个个手执弓箭和竹矛,虎视眈眈,怒气冲冲,早已将毕鹰等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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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民们将毕鹰等人捉回羌寨,捆在木桩上好一顿痛打。周围还围着许多羌民观看,不时大声地叫好,更有一些汉人打扮的也混在其间,叫好的更加卖力。毕鹰又挨过两拳,忍不住辩解说道:“乡亲们,我等为治理泯水而来,不是……”
话未说完,一个汉人小伙冲上来冲着毕鹰就是一拳,愤怒地说道:“闭嘴!你这秦狗!我呸!”周围的羌民阵阵齐呼“杀,杀”,那小伙又说道:“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秦狗,淹了我的家,淹死我的娘。我和你们的仇恨,比山高,比这山上的树木还多!”说到最后,泪水已流了下来。
毕鹰心中一痛,更甚于身上百处伤痕,“你……你们是余州人?”
“对,就是被你们水淹的余州!你们毁了我的家,害死了我的亲人。我要报仇!”那小伙越说越是激动,从旁边扯了一根竹矛就要刺向毕鹰。
“莫要动手!”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位年纪很大的老羌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旁边陪同的是先前的那位羌人向导。众人立即让出一条路来,都纷纷躬下腰去行礼,又有人拿来了竹椅摆好,抚着老人坐下。
那手执竹矛的汉人小伙抹了把眼泪,走过来给老人行了一礼,说道:“阿麻老爹,这就是淹了我们家乡的秦狗!”
这阿麻老爹正是这羌寨的首领,他打量着毕鹰等人,沉思不语,旁边那位向导又把毕鹰等人携带的牛肉拿了出来,摆在阿麻老爹面前,说道:“阿麻老爹,他们吃了我们的主神!”
阿麻老爹只看了那牛肉一眼,便立刻紧皱眉头,挥挥手让他收了起来,再去望向毕鹰等人,毕鹰大声呼喊道:“乡亲们,我们不是坏人。我是蜀郡的治水官,是来治理泯水的!”
那汉人小伙忍不住又冲过来打了毕鹰一巴掌,喝道:“闭起你的嘴巴!”然后转身冲着阿麻老爹跪下,哭着说道:“阿麻老爹,你点点头吧,让我亲手杀了这几个秦狗,为我娘报仇!”
人群中又有一个汉人老太太也趔趄着过来跪下,一边亲吻着阿麻老爹的手一边哭诉:“阿麻老爹呀,你是好人,你收留了我们。求你再发发善心,点一下头吧,我要去杀了他们替我的儿子和孙子报仇啊!”
所有汉人都纷纷跪下哭诉着,阿麻老爹威严地环视众人,众人这才渐渐止声。毕鹰和庄古、布顺对望一眼,三人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果然那阿麻老爹做了个手势,众羌民立即欢腾了起来,毕鹰三人不明所以,连在场的那些汉人难民也都一脸迷茫。
入到夜里,毕鹰等人仍被捆在木桩上,羌民们在旁边燃起了熊熊篝火,同时鼓乐大作,火光映红了兴奋的人群,也映红了毕鹰等人。羌民们头戴牛头面具,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竹矛,疯狂地跳着舞蹈,口中还不时发出阵阵呼叫,那些汉人难民则围在周围,饶有兴致地观看着。
眼看月至半空,那阿麻老爹从一只竹筐中捧起一把稻谷来,扬向空中,高声喊道:“火烧起来,舞跳起来,杀狗的刀子拿过来!”
人们立刻停止舞蹈,静了下来。阿麻老爹在向导耳边说了几句,向导点点头,走到那位老太太身边,蹲下来冲着老太太搂着的一个幼小男孩说道:“二郎,你过来。”
二郎有些害怕,转过去紧紧抱着自己的奶奶,老太太抚着他的头说了声:“二郎别怕,去吧。”
向导把二郎领到阿麻老爹面前,老爹将一把长刀递给孩子,说道:“娃儿啊,那些人就是淹死你爹娘和哥哥的仇人,这把刀子就是你报仇的神!娃儿,过去,让仇人的血来擦亮神的眼睛。”
二郎犹豫地接过长刀,还是有些胆怯,阿麻老爹又说道:“娃儿,不要怕,去吧,神会让你的爹娘和哥哥闭上眼睛。”
二郎点点头,慢慢向毕鹰等人走去。篝火烧得更旺了,鼓乐再度响起,节奏更加快速,羌民们重新开始舞蹈,汉人难民们也都和着节拍高声呼喊:“杀!杀!杀!”
布顺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不要过来!不要杀我呀!”
庄古也苦笑说道:“唉,我原本以为自己会从房子上掉下来摔死,没想到却是这种死法,死在这样的地方。”
布顺喊道:“我不想死,不想死啊!毕鹰,你说话呀!你快告诉他们,余州城不是我们淹的!”
毕鹰突然高声说道:“放过他们吧!水淹余州是我的主意,要杀就杀我一个人吧!”
听到此话,许多汉人难民都冲了过来,对着毕鹰拳打脚踢,同时怒骂诅咒着,一时场面混乱。庄古忙急切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毕鹰是好人哪!”哪有人听他的,又有许多人过来冲着他也是一顿猛打。
后面的阿麻老爹大声喊了一句:“好喽,要得喽!”众汉人难民这才渐渐收住,阿麻老爹不满地说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羌寨也有羌寨的规矩嘛!报仇也不是乱来的,要听从神的安排!”
众汉人忙退到一旁,纷纷低下头去。毕鹰挣扎着抬起头来,望着执刀的二郎说道:“孩子,别怕,过来。你爹娘是我害死的,你应该杀了我。”
那二郎缓缓走到毕鹰面前,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庄古痛苦地闭上了眼,布顺也发出压抑的哭声。毕鹰却勉强笑了笑,“孩子,我不怪你。血债血还,这是命中注定的!”
二郎低下头看看手里的刀,还在犹豫着,毕鹰闭上眼睛,又道:“孩子,动手吧。”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等一下!”
布顺抬头看去,惊喜地大喊:“夏侯水!毕鹰,毕鹰,快看哪,是夏侯水!”
毕鹰也睁开眼来,果然见夏侯水身背一只装满草药的背兜,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毕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果真是……夏侯兄弟?”
夏侯水快步走到毕鹰面前,仔细查看着毕鹰的伤痕,旁边布顺心急地喊道:“别看了,是我,我是布顺!夏侯大哥,我是布顺哪!”
夏侯水没有理他,返身回到阿麻老爹身边,用羌语小声争辩着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两个身上。也许是阿麻老爹不肯相信夏侯水的话,夏侯水便放下背兜,从二郎手里拿过长刀,毅然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刀,鲜血立时流出。
阿麻老爹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把他们几个放开!”
几个羌民小伙答应着,上前解开毕鹰等人的绳索,而汉人难民们却无法接受这结果,纷纷上前阻拦,场面一时大乱。夏侯水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吵,不要闹!这三个人不是坏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众汉人更是大哗,那个汉人小伙当先喝道:“尔玛格洛,你背叛你的族人,改了名字到咸阳去修王宫,你还有啥子脸面回来!不行,这几个仇人必须要杀!”
众汉人也纷纷呼应道:“要杀,要杀!阿麻老爹,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夏侯水又喊道:“大家听我说!这个人叫毕鹰,要不是他的话,我和我爹早就死了!想回也回不来了!”
庄古也喊道:“夏侯水说的都是真的!毕鹰不忍心余州被水淹,他做了一只木鸢,给余州城里送信,让你们快走。”
听到这话,汉人们都平静了下来,一个老人说道:“我是听说天神派来一支神鸟送信,莫非是……”
庄古道:“那不是神鸟,是他做的木鸢,不信你们可以让他再做一只!是他救了你们呀!”
布顺也忙说道:“对对对,我也救了你们,我和这位庄师在岸堤上埋了许多个木架子,洪水来的时候把岸堤冲垮了,水小得多了!”
汉人们纷纷
交头接耳,有人说道:“搞了半天,岸堤的那些木头架子是他们做得啊!”
夏侯水又大声喊道:“他们真是我的朋友,我们木楞寨被抓去修桥的乡亲们都可以做证!”
众汉人们相互对望,都纷纷松开了紧攥的拳头,又有几个汉人上前替毕鹰等人解开绳索,连声道歉,那个最先的汉人小伙说道:“哎呀,你为啥子不早说哪,差一点点就要了你的命喽!”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毕鹰也捏着麻木的胳膊,勉强笑了一下。人群中却突然传来那老太太的哭声,声音凄惨,闻之断肠,“我那苦命的儿啊,我那苦命的孙子啊,你们的仇要到哪里去报啊!二郎啊,你的命好苦啊!”
刚刚轻松下来的人们,脸上又蒙上一层悲伤,毕鹰也眼含热泪,喃喃地说道:“我确实是个罪人啊……”
毕鹰和庄古、布顺等人就留在羌寨里阿麻老爹的家中养伤,夏侯水一边用采回来的草药给几人疗伤,一边给他们大概讲了这里的情况。原来这个寨子叫做崖边寨,那个阿麻老爹就是夏侯水的外公,因为在这个寨子里年纪最大,所以是这里的头人。夏侯水和父亲逃回他们自己的木楞寨后不久,父亲就过世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又挨了那一顿毒打……夏侯水在木楞寨又没有别的亲人,就跑过来投奔外公,每日帮外公出去采一些草药。
毕鹰等人听得夏侯老爹已死,不由都是黯然,毕鹰叹了口气,道:“唉,张若又多欠了一条命……”
夏侯水咬着牙说道:“张若那个秦狗,我饶不了他!听说他当了郡守,此事可当真?”
毕鹰点点头,夏侯水又道:“好,只要他不离开蜀地,或早或晚他将死在我的手中!”
毕鹰望着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先扯开话题,问道:“你胳膊上伤得如何?”
“不碍事,”夏侯水看看胳膊上的刀伤,说道,“哎,你为何会来到此处?看你这身衣着,好像也当了官?”
“对,我现在是蜀郡的治水官。”
夏侯水吃了一惊:“你……你是张若的人?”
毕鹰凄然一笑,说道:“我何时会成为张若的人?我是治水官,我留在蜀郡,为的就是把这里的水治好,再不要淹死人了。”
“真的?你要治水?你能把这里的水治好?”
毕鹰郑重地点点头,“只要不死,我当竭尽全力。”
夏侯水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敬佩。
3
远处山中的翠竹青青,有小溪孱孱流过,羌寨里一栋栋碉楼栉次鳞比,炊烟袅袅,寨子旁逶迤的河水中,一些羌族的男女青年正在洗着澡,就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对唱的山歌,在山间悠悠回荡。
山歌声中,院子里一群孩子们欢快地踢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球,布顺在旁边看得脚痒,也忍不住过去和孩子们抢在一起。屋前的竹排上晾晒着许多不知名的草药,庄古仔细辨认着,不时拈起一种放到口中品尝。这一下又拿起一个通红的、一头尖尖晒得干透的东西,翻来覆去打量只是不识,便也放入口中,却不想辣得庄古立即大叫起来:“啊!烫,好烫!”
孩子们闻声看了过来,见状都是大笑,就有孩子喊道:“那是辣子!”
布顺走近前来,问庄古道:“怎么回事?”
庄古张着嘴,猛吸着冷气无法说话,只把手中的半截辣子递给布顺,孩子们都起哄地喊道:“吃!吃!”
布顺打量了一下手中这东西,见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又不肯在孩子们面前显得胆怯,便将那辣子一口吞进嘴里,再然后就辣得一蹦两尺多高,嚷道:“这是何物?”
孩子笑得更欢了,纷纷说道:“不是说了嘛,是辣子啊!”
布顺瞪着大眼,不敢相信地说道:“你们……你们吃这个?”
孩子们都笑着点头。布顺还想再说,就发现二郎扒着院门,正羡慕地望向这里,布顺就冲他招招手,喊道:“哎,二郎,过来!”
二郎走进来,布顺故意将藤球踢到他的脚下,然后喊道:“二郎,快踢呀!”
二郎踢了一脚藤球,那藤球就骨碌到别的孩子脚下,布顺带着孩子们又重新开始抢球,二郎很快便融入其中。布顺边抢着球边问向二郎:“二郎,你奶奶吃了阿麻老爹的药,病好了吗?”
二郎摇摇头,脸上又悲伤起来,布顺忙道:“没事,一会儿让阿麻老爹再去给你奶奶看看病。她就会好起来的。”
不知谁踢了一脚,藤球滚到房屋门前,二郎跑去捡球,却先看到了门前的一双脚,沿着双脚看上去,只见毕鹰头扎布带,刚从房屋里出来。二郎有些害怕起来,扔下球转身就往院子外跑。布顺忙喊道:“二郎,别怕,回来!”
二郎就似全听不见,渐渐跑远了,庄古叹了口气,对毕鹰说道:“唉,这孩子,被你吓着了。”
布顺也冲着毕鹰喊道:“哎,你如何就出来了?阿麻老爹不是说……”
毕鹰忙说道:“并未伤乃筋骨,已经无妨。唉,多日不见日头,我这心中烦闷啊,”说着,又抬头打量了一下羌民的碉楼,由衷地赞叹道,“羌民果然手巧,普通的竹子在他们手中可以做成索桥,只用山上的石块就可以盖成房屋。”
庄古说道:“是啊!我已仔细看过,这房屋确实很奇特。从这面看是二层,可要从后面看过来,却是三层。”
“这是我们羌民的碉楼啊!”夏侯水这时正从院外进来,听到这话忍不住接了一句。
众人回过头去,就见夏侯水手里还拎着几只野兔和山鸡,布顺忙兴奋地迎了上去:“哎呀,总算可以吃上肉了!交给我吧,我会扒兔皮。”说着接过野兔山鸡,带着一帮孩子们就走到一旁收拾去了。
夏侯水看着毕鹰问道:“今日如何?”
毕鹰微笑着答道:“很好。我们正在琢磨这奇特的房屋。”
夏侯水道:“哦,这是我们羌民的碉楼,依山坡而建。”
毕鹰问道:“依山就势,难度很大。工师们使用怎样的工具?用吊线、工尺吗?”
夏侯水道:“无需任何工具,全靠工师的眼力和手感。”
一旁的庄古感叹道:“怪不得你在王宫里从来不用工尺!”
毕鹰又道:“庄师说,这碉楼这面是二层,外面看却是三层?”
夏侯水一笑,说道:“哦,下面一层平时养猪养牛,战时便是通道,家家相通,户户相连。中间一层住人,上面还有一层,储放粮食。”
毕鹰一愣,“粮食储在上层,莫非不会漏雨?”
“这屋顶使用黄土拌以牛毛、羊毛和鸡粪铺成,再用石碾压实,不会漏雨。”
毕鹰又问:“为何要加入鸡粪?”
“这里土质疏松,加入鸡粪可增加粘度。”
毕鹰这便明白了,“嗯,有道理。魏国人建造房屋,用茅草掺在泥中,为的是坚固耐用。但茅草易腐烂,每年还要抹一次泥。”
庄古又指着那屋顶边缘稍低处埋着的剖成两半的竹筒。问道:“这可是排水水道?”
夏侯水道:“对。”
毕鹰便对庄古道:“蜀郡人很会排水。庄师,你可记得栈道上那些石孔中的排水槽?夏侯兄弟告诉我,那也是为了排水。”
夏侯水又道:“蜀国多雨,排水自然要通畅才是。”
毕鹰不再多问,抬眼向四周望去,只见整个寨子全都是石块砌成的碉楼,层层叠垒,碉楼间以石板铺成的村路相连,弯弯曲曲,高低不平。村中,身着民族服装的羌民们肩挑手提,从村路上结伴通过。再往远看,寨子被浓密的树木和竹林紧紧包围着,而更远之处,便是延绵无尽的大山了。
布顺那边发出炸雷般的一声喊:“喂,你们饿不饿?野兔都整好啦!”
碉楼二层的正中砌着一个火塘,火塘上现在正烤着布顺刚扒好的野免山鸡,毕鹰等人围坐在火塘边,看阿麻老爹熟练地烤着野味,他不时用手从身边一只木桶中醮水,然后均匀地淋在野味之上。每淋一次,布顺都要耸起鼻子,贪婪地嗅着烤兔烤鸡散发出的香气。
毕鹰觉得奇怪,便也用手指醮了点水,放进嘴里品尝,然后惊讶地说道:“咦,这是盐水!哎,夏侯兄弟,这大山之中,盐从何来?”
夏侯水笑而不答。毕鹰急道:“你倒是说呀!”
夏侯水轻轻一笑,又看了一眼那烤肉,说道:“时辰尚早,走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毕鹰和庄古赶忙起身,布顺却看了烤肉几眼,犹豫半天,说道:“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帮着老爹烤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野兔上抹了一下,放进嘴里享受地咂摸着。
夏侯水领着毕鹰、庄古两人沿窄窄的山路向前行进,从这里居高临下望去,整个羌寨错落有致,尽收眼底。毕鹰就发现路边有一根长长的竹筒,从山上一直下来,直通寨子。便好奇地问道:“这是何物?”
夏侯水仍笑而不答,他过去将竹筒的连接处拔开,一股清泉立刻流了出来、毕鹰惊喜地道:“水道,原来这是水道!可如此长的竹子,竹节如何打通呢?”
夏侯水笑道:“这非常简单,将卵石烧红,扔进竹管内,里面的竹节自然打通了!”
毕鹰一拍脑门,叹道:“哎呀,好主意!羌民果然聪明!”
庄古又说道:“我看到每一家都有这样的水道,可将山泉水直接引入家中。”
毕鹰脸上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我没有看到水井。”
夏侯水却笑着说道:“羌寨也有水井啊。”说完快步向前而去。
毕鹰和庄古两人不敢停顿,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很快来到一口石砌的水井前,往里望了望,井水并不深,毕鹰诧异地问道:“有那么多山泉水,为何还要挖水井?”
夏侯水也不答话,提起树在井中的一截竹筒,打起一筒水上来递到了毕鹰,毕鹰接过来尝了尝,惊喜地喊道:“盐水!啊,老爹烤肉用的盐水就是从这里……”
旁边庄古说道:“这是盐井。我早就听人说过,除了海盐以外,还有一种就是井盐,今日方才有幸见到这盐井。”
毕鹰道:“秦国所用之盐,皆从齐国而来。每年要用许多粮食换盐,若是两国交战,就只能用更多的粮食与韩魏赵等国交换。如果能将这井水晒成盐粒,岂不是解决了……”
夏侯水却不满地瞪着毕鹰,“羌民的盐不给秦狗!”说着夺过竹筒,又放回到井中去。毕鹰一脸的尴尬,夏侯水很快也觉出有点过分,忙又补了一句,“啊,毕鹰,我可不是说你,你们都不是秦狗,呵呵。”
羌寨旁的小河缓缓流淌着,布顺和夏侯水打着赤脚,同几名羌民们一道蹬着水车,河中的清水在水车带动下,哗哗地流向了农田。毕鹰远远地坐在一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庄古则蹲在地上,侧着头仔细琢磨着水车的构造。布顺喊道:“庄师,你看得这样仔细,莫不是想在咸阳王宫里也造上一架?”
夏侯水侧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布顺知道又说错了话,赶忙吐吐舌头住了嘴,又去向毕鹰喊道:“毕鹰,你也上来试试,很好玩的。”
毕鹰摆摆手道:“不不,我怕水。”
众人都笑起来,布顺笑着说:“张若可真有眼力,选来选去,选了个怕水的治水官!”
大伙儿乐得更欢了,毕鹰却说道:“不是他选的,是我自己要当的!”
夏侯水道:“我早就说过,你要怕水最好不要到我们蜀郡来。你看,这里到处是水,你躲都躲不开。”
毕鹰壮着胆子来到河边,望望缓缓流淌的河水,说道:“夏侯兄弟,为何不筑起水坝将河水拦蓄起来?”
夏侯水道:“水是大家的,筑坝拦水,下游人家怎么办呢?”
毕鹰却说:“若逢天旱之年,总不能让水白白流走吧。眼下这里水就不多了。”
夏侯水用手指了指远处,“你看,造坝的人来了。”
毕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个青年羌民抬着一些竹笼和一种造型奇特的三角竹架走了过来。毕鹰不解地问道:“那是何物?”
夏侯水笑着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说着跳下水车,迎了过去。
毕鹰和庄古也忙跟过去,几个人帮着将竹架等物抬到了河边,毕鹰又好奇地打量着这简单的竹架子,颇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筑坝?就用这个筑坝?”
庄古却看到那些羌民手中拎着的一只只竹笼,脱口而出道:“哦,我明白了!”
毕鹰忙道:“快说说,如何筑坝?”
“我们可以用木架使河堤决口,因为木架中是空的。他们可以用竹架筑坝,因为这竹架中是实的。”
毕鹰依然不解,说道:“实的?”
庄古微笑着拿手一指,毕鹰看去,只见村民们已将杩槎架并排摆到河水流经的地方,杩槎中置入一个个竹筐,人们再将河中的石块一一装入竹筐之中。毕鹰恍然大悟,说道:“对呀!这样筑起的堤坝既可拦水,又不会阻断水流。水多时拆去,天旱时再筑起,旱涝由人,真是绝顶聪明啊!哎,夏侯兄弟,你们把这竹架叫做什么?”
夏侯水道:“杩槎!这还是禹祖发明的呢!”
毕鹰惊道:“大禹?哎对了,我记得以前你在王宫里就对我说过,大禹就是你们羌人,他的故乡就在你们这里。”
夏侯水道:“是呀,你想去看看吗?”
毕鹰连连点头,“想,当然想,身为治水官,当然要去祭拜老祖宗啊!”
夏侯水领着众人翻过几道山,来到一根巨大的石柱前,只见石柱上面刻着大大的篆字,夏侯水指着石柱虔诚说道:“这就是誓水柱,当年大禹数次治水不成,于是在这石柱上刻下了誓言……”
庄古接口道:“三过家门而不入!”
夏侯水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们秦人也很崇拜大禹。”
布顺却诧异地说道:“可我听说大禹是中原人,他的故乡怎么会在这里?”
夏侯水不满地瞅了他一眼,毕鹰忙说道:“大禹走遍天下,开九川,建九州,是我们共同的祖先。”
这时一位老人身背木柴从山下走上
来,一身大汗淋漓。夏侯水忙上前帮老人卸下背兜,扶着他坐了下来,然后说道:“老人家,又去河里头捡柴呀,年纪大了,让儿孙们干嘛。”
那老人说道:“儿孙都在忙,我捡点柴不打紧的。”
毕鹰奇道:“这满山遍野都是树,为何要到河中捡柴?”
老人有些不满地说道:“神山上的树岂能动得?!”
夏侯水对几人解释道:“我们羌民有规矩,山上的活树是不能砍的。砍了山神就会发怒的。”
那老人接着道:“对头!山神一发怒,就会带走我们的房子和牛羊。”
毕鹰朝山上望了一眼,有些明白了,“你们说的是山洪吧?”
夏侯水道:“是呀,禹祖不让我们砍山柴,只让我们捡河柴。”
毕鹰自嘲地笑道:“那要是我住这里,连饭也吃不上了。我怕水,不敢下河啊!”
众人都大笑起来,然后又道别了老人,继续向山上走去。一路上夏侯水不停地给几人指点着讲解,这里是刳儿坪,那边是洗儿池,故老相传,禹祖乃是剖背而生,所以这里叫做这样的名字,你们看前面那山,多像女人睡卧的样子……众人抬头看去,果然那山状如卧女。夏侯水又指着洗儿池潺潺的溪水说道:“喝了洗儿池的水,最笨的人也会成为天下最好的工师。”
布顺立刻冲了过去,一边喊着:“那我可要多喝几口!”来到溪边,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这才抬起头冲毕鹰几人喊道:“快来呀!我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工师了!”
夏侯水和庄古也笑着跑过来,捧起溪水畅快地喝着。只有毕鹰还是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过来。夏侯水忍住笑,喊道:“过来吧,水很浅的!”
毕鹰这才战战兢兢来到溪边,小心地朝溪水望去,却看见清浅的溪水下面,底部的白色岩石上滴落着斑斑红色。毕鹰奇道:“那是什么?”
夏侯水一看,笑道:“这是禹母的血呀。”
庄古惊叹道:“原来传说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夏侯水自豪地说道:“当然是真的,我们羌民从来不说假话!”
毕鹰也蹲下来,小心地捧起溪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口,赞道:“好甜!怪不得夏侯水如此聪明!若是天下的工师都能喝上这里的水,该有多好。”
布顺忙连连摆手,“不好不好,天下的工师都喝了这水,都变聪明了,那我岂不又成了最笨的那个了!”
几人都大笑起来,毕鹰说道:“布顺,你并不笨,我还要向你学习铁工的手艺呢!”
布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快不要取笑我。谁不知道你是王宫里最好的木师啊!”
毕鹰道:“我的手艺只是一些雕虫小技,王宫里最好的木师当属庄师。”
庄古也忙摆手否认,三人正说着,夏侯水抬手向前面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几人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尊高大的石像,毕鹰激动地大声喊道:“禹祖!”
大禹的石雕巍巍矗立,虽历经千年风霜也依然威严庄重,夏侯水、毕鹰几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各自默念着心中的祷词。
夏侯水心中道:“求禹祖保佑羌民风调雨顺,不再受秦狗的欺侮……”
布顺想道:“……让布顺成为天下最好的工师,有手艺,有饭吃,娶女人,生孩子,过上好日子……”
庄古也默念着:“……让庄古返回秦国,回到妻儿老母身边……”
毕鹰则想到很多,“禹祖生灵在天,请护佑弟子,时时点拔茅塞,灵通机窍,让弟子将泯水治好,造福于蜀民万代。再请禹祖保佑毕鹰不再怕水,还有,要请禹祖保佑扣儿平平安安……”想到这里抬起头来,眼中已是热泪盈眶。
几人祷告完毕站起身来,夏侯水又说道:“你们可以仔细看看,禹祖此像还有一个特别之处。”
几人围着雕像仔细察看,还是毕鹰最先发现了秘密,他伸手动动大禹手中的拐杖,竟然拔出来一截。布顺瞪大了眼睛,说道:“让我看看,这个竟然还能够拉动?”
夏侯水道:“这是禹祖的探水尺,可是神器呀。”
毕鹰也倍感兴趣,仔细端详着,然后对庄古说道:“太巧妙了!庄师,你看,我们也可以用竹子做出这样的探水尺,一节套一节,伸缩自如!”
布顺在旁边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哎,毕鹰喝过洗儿池的水,果然聪明了许多啊!”
几人都一起大笑起来,笑声悠然飘去了远处的山谷间。
4
回到羌寨,布顺嚷着自己已是天下最好的铁师了,要做些事情向大家证明。便指挥着毕鹰砌起一个铁匠炉来,自己则用木头做了一些模子,庄古也用羊皮缝制了一个风囊,安装在布顺的铁匠炉上。几人又去山下拾了一些丢弃的戈、戟等铜制武器回来,全都投入铁匠炉里熔烧,待烧得化了,布顺小心翼翼地把熔化的铜水倒在模子里,然后埋入沙中冷却。及至傍晚,在众多羌民的静静注视下,布顺缓缓把模子打开,一件略有粗糙的铜锅呈现在众人面前。
众羌民将这铜锅交相传递着,一番打量之下,有人一脸喜悦,有人则面带疑惑,阿麻老爹诧异地说道:“这个……这个能煮饭?”
夏侯水答道:“外公,他们秦人把这个叫釜,就是用来煮饭的。”
阿麻老爹又道:“有了竹筒,还用得着这个煮饭?”
布顺笑着说道:“老爹,竹筒可以用来煮饭,但不能用来炖肉呀。”
阿麻老爹更是诧异,“炖肉?肉还要炖?”
夏侯水道:“今日阿乡家送来一些野猪肉,正好可以炖来吃。毕鹰,我们去打盐水。”
毕鹰答应了一声,抄起一只木桶,两人一起来到盐井处。一边打着盐水,毕鹰突然想了起来,对夏侯水说道:“夏侯兄弟,你们应该将这盐水晒成盐粒,这样就便于储存,不必每一次做饭都来提盐水了。”
夏侯水道:“你会晒盐?”
毕鹰道:“我听老师范睢讲过,他见过齐国人晒盐,其实很简单,将盐水放到盐池中,在太阳下晒去水份便是。”
“就这样简单?”
毕鹰笑着道:“我们不妨一试。”
两人打了盐水回来,铜釜已经架在了火上,釜里飘出来炖肉的香气。羌民们围在四周,闻着这诱人的香味,都忍不住暗自咽着唾沫。毕鹰过去将盐水适量加入其中,拿木勺略加搅拌,然后将木勺递给了阿麻老爹。这时一位双目失明的羌民老人在孙子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边走边喊道:“阿麻老爹,你在烤啥子呀,这么香啊!”
阿麻老爹笑着说道:“你先尝,你先尝。”说着用木勺舀了一口汤递在失明老人手中。
老人尝了一口,奇道:“这是啥子哟,还烤出汤汤来了?”
阿麻老爹道:“不是烤的。他们说这个叫做炖!”
“炖?咋个炖?”
布顺得意地说道:“老爹呀,是用釜炖的。有了釜呀,你们以后就可以喝到汤了。”
阿麻老爹接过木勺,道了声“我也尝尝”,便舀了一口汤送入口中,然后忙不迭赞道:“嗯,嗯,好喝,好喝!”
众羌民们纷纷上前,争相品尝,然后一个个都是赞不绝口。又有许多人已经围住了布顺,纷纷要求他为自家铸釜。布顺咧着大嘴得意地笑着,冲谁都是点头,统统应承下来概不拒绝。毕鹰和庄古对望一眼,都忍不住掩着嘴偷笑。
几日后寨子里有件悲事,二郎的奶奶过世了,夏侯水便将二郎也接到阿麻老爹家中照顾。那二郎就每天蹲在铁匠炉前,看着布顺满头大汗地铸造铜釜。他初时是惧怕毕鹰的,常常见到毕鹰就惊慌地躲了起来。毕鹰就耐下性子,每天尝试着和他说话,做鬼脸逗他笑,渐渐地,终于让这孩子不再抵触,也肯对毕鹰笑了。
这些日子来,每天都有许多羌民妇女找上门来,把院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她们把拾来的铜器交给布顺,要求布顺给她们铸成铜釜。这天又有一位老妇人过来,手里只拿着几块碎铜,向布顺说道:“哎,姓布的釜师呀,我家只这点点个铜,能不能造个釜哪?”
布顺一边忙碌着,一边把脸变成个苦瓜,说道:“这可不够,差太多了!”
“我家没有了啊,咋个办呐?”老妇人说着,又对院子里其他羌民说道,“你们哪个分一点点给我嘛,我家也想吃炖肉啊。”
众妇女都纷纷说道:“我家这些也不够啊!”
“我家也还差得远呢!”
“寨子里面的铜器都收来了,还差得多啊!”
那老妇人就撇着嘴,都要哭出来了,“那咋个办嘛?未必只有你们吃炖肉,我家娃娃在边边看到起?”
正嘈杂着,夏侯水就一脸兴奋地跑了进来,喊道:“阿妈,不要急,我保证,我们寨子里每家都会有一口新釜!”
老妇人不肯相信地说道:“你保证?姓布的釜师都没办法,难道说你会变出来么?”
夏侯水笑着说道:“我们可以下山去换釜!”
“换釜?拿啥子换?”
“盐!”
通往山下余州城的小路上,毕鹰、夏侯水、庄古、布顺,还有四五个羌民小伙子一起,兴冲冲地边说边走着。他们每人身上都背着一只布兜,布兜里便是那白花花的井盐。
毕鹰和夏侯水尝试地砌了一座晒盐池,将井中的盐水放入到池子里晾晒,果然就制出了细腻雪白的盐粒。两人欣喜若狂,又一番商议,便决定拿到山下的余州城去卖。
远远望去,前方城头上的“余州”二字已然清晰可辨。毕鹰久久望着那城头,又想起那日城里尸横遍地的惨状,一时悔恨又上心头。庄古知他心中所想,只能无声地拍了拍他肩膀。
来到城门前,几个守城的秦兵正仔细打量着过往的行人,见到毕鹰旁边有几个羌民打扮的,就厉声喝问道:“站住!你们从何处来?”
毕鹰答道:“我们从羌寨来。”
“羌寨?背的什么?”
毕鹰道:“井盐。”
那兵士就一愣,忙道:“盐巴?快放下来!”
众人将背兜放下,几名兵士仔细检查着,其中一个拈起一点盐粒放入口中,尝了一下,然后立即将手中长戟指向众人,喝道:“你等竟敢私贩官盐,罪该当斩!”
毕鹰忙解释道:“不不,这些并非私贩之盐,而是羌寨自晒的井盐。”
那兵士却嘲笑地说道:“自晒的井盐?哈哈,羌寨那种蛮夷之地也能晒出盐来?”
夏侯水和几名羌民闻之怒不可遏,就要上前理论,毕鹰忙拦住她们,又向兵士说道:“这确是羌寨自晒的井盐。你们看,海盐颗粒大而黑,这些井盐颗粒小而白,确不一样。还有……”
兵士们哪耐得了烦,一早喊道:“少说废话!到县令大人面前说去吧!”
毕鹰急道:“哎,你们……你们听我说,我可是蜀郡郡守张若大人任命的治水官!”
兵士上下打量他几眼,“你是治水官?”
“是,我叫毕鹰,确是张若大人……”
不待他说完,那兵士就喝道:“把私盐背起来,都跟我走!”几名兵士闻声上前,推推搡搡的,就要将众人押走。
庄古忙说道:“他真的是治水官,我们都是秦国的工师,随司马上将军一起到蜀国来的!”
那兵士道:“闭嘴!看你们的样子,分明是慕骞派来的奸细!把他们扣押起来,送交县令大人处置!”
几名兵士应了一声,又要推搡,毕鹰喊道:“且慢!将他们留下,你带我去见县令大人!看我所说是真是假。”
那兵士毫不理会,仍然道:“不行,全部带走!”
毕鹰见势不妙,忙一把将夏侯水等人推开,做着眼神让他们快跑。夏侯水和几名羌民略一犹豫,就拔腿向回跑去。兵士们忙要追赶,却被毕鹰、庄古和布顺三人死死拦住,稍一耽搁,夏侯水等人已跑得没了踪影。兵士们气得大嚷大叫,便将毕鹰三人捆了个结结实实,押着往县令府去了。
这余州县令姓关名长应的便是,生得獐头鼠目,一撇山羊小胡,这会听了守城兵士的禀报,便穿好官服,升堂来审问毕鹰三人。关长应尖声尖气地说道:“你这慕骞的奸细,私贩官盐,还敢冒充蜀郡治水官,理当当街问斩!”
毕鹰傲然直立,毫不示弱,回道:“你这县令不思保护属民,反而滥抓无辜,你才是罪不当赦!”
关长应气得连连大呼,喊道:“来人,快将这慕贼的奸细拖将出去,给我斩!”
几名兵士应声而上,过来抓住毕鹰。庄古忙喊道:“县令大人,我们不是奸细,他真是蜀郡的治水官哪!”
布顺也喊道:“对对,大人,他叫毕鹰,他和郡守大人是同窗好友,二人情同手足。哎对了,当今丞相是他的老师,丞相从魏国来到秦国的时候,对大王说,我有一个学生名叫毕鹰,若是不将他带来,我是不会到秦国来当丞相的。大人,这个人可杀不得呀!”
布顺这一番明明漏洞百出的胡言乱语,却将那草包关长应给唬住了,关长应翻着小眼疑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布顺见事有可为,忙趁热打铁,继续编道:“当然是真的!一般百姓见到大人,早就下跪求饶了。可你看看他那样子,能是平民百姓么?”
关长应斜眼打量了一下毕鹰,就见毕鹰长身直立在大堂正中,正怒目注视着自己,一张脸上正气怒气都有,就是没有一点畏惧之色。心中不免有了一丝心虚,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既是郡守命官,为何……为何又与羌人勾结,私贩官盐?”
布顺接着胡诌:“大人,实话跟你讲吧,这些盐正是郡守张大人让我们背的。”
关长应一愣,“哦?”
布顺把手一摊,道:“你若是不信,尽可将我等送至成都,面见郡守大人。”
关长应再三思索,深恐万一真是郡守大人谋了一条生财之路,再稀里糊涂地毁在自己手里,越想越是后怕,直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好吧好吧,快来人,速将他三人押送成都,连同这些私盐,一并交郡守大人处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