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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沉浸玛雅_极限摄影师日记

极限摄影师日记

独自一人在船上等待的日子很惬意,墨西哥的圣卢卡斯的风景很美,烧了我不少胶卷。船长和水手们去了3400公里之外的尤卡坦半岛,探寻玛雅人的活人祭祀圣井。

我是一个极限摄影师,以前的工作都是上高山,爬峡谷,跟船出海是第一次。船长从朋友那里得知有个摄影师不恐高、不怕水、不晕船,就把我给强征来了。

大伙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船长老张情绪有点低落,梁红说是因为跟玛雅后裔伤离别了。他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很容易和土著成为朋友。但是其他人兴致都很高,没有长途旅行的疲惫。原来老张在下潜圣井之后,把每个小伙伴都放下去,亲眼见见千年前玛雅人祭祀的溶洞,实在太震撼。

除了我之外,船上又新增了一个船员:老陈的爱人王佳,说要跟着感受一下丈夫经历过的风雨。这事儿船长好像不同意,曾有老船长告诫过他,长途航行,船上一定不能带女人。当然梁红是个例外——她的意志力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顽强。船长面子薄,拗不过王佳,这事儿就交给梁红来处理了。她开始也很犹豫,但最终还是心一软,答应了。她说:“接下来的一段路很安全,都是朋友,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老张令旗一挥,“北京”号拔锚起航,向哥伦比亚进发。

看来我错过了许多精彩,我向往的狂风暴雨没有来,这十几天在海上走得很平静。作为一个摄影师来说,这太枯燥了,蓝天白云、海鸟划空、海豹畅游,这些听上去很美,但是在摄影师的镜头里,拍几张就足够。我需要的,是能拍出来的故事。

到真正发生故事的时候,我却不能拍了,躺下了,因为食物中毒。

我上船没多久,天天罐头泡面炒饭有点儿腻,说想喝粥,但是小宇、曾乔和老张都说不会熬粥,所以一直没吃成。这天老陈一觉睡醒,可能也是饿了,说咱把昨儿的剩米饭熬一锅粥吧。

老张、魏凯和小宇当时在补觉,也没叫他们。我们把一锅粥瓜分干净了,真解馋。

吃饱了人犯困,我迷迷糊糊一觉睡到下午,起来的时候感觉特乏力。好不容易撑到甲板上,风一吹就感觉不行了,肚子里的东西疯狂地往上涌,赶紧冲到船舷,一顿翻江倒海地呕吐。——难道我晕船了?

一回头,梁红坐在后舱船舷那儿对着我苦笑:“都下窝子(鱼饵)准备钓鱼了?”显然,她也吐了。话没说完,曾乔也跑出来一顿哇哇吐。

整整一下午,我完全爬不起来,就趴在那儿,感觉随时都有东西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晚上老张起来,一看我这模样就笑了:“小样儿,还说不晕船,我船上没有能顶得住的摄影师。”他再一看其他人也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顿时严肃了起来,问我们都吃什么了。

奇怪的是,老陈自己没事儿,就是有点儿难受,但是不晕也不想吐。老张追问他在粥里放什么了,老陈挠挠脑袋,想了想,说:“当时就感觉有点儿馊……”

老张当时就火了:“船上什么问题都能出,饮食别给我出问题。以后剥夺你做饭资格

了!”

得知是一碗粥惹出的惨案后,我比较崩溃,几乎把胆汁儿都吐完了,这种难受的感觉,在我此前的人生里,真的从来没有经历过。在呕吐之前,船的晃荡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现在就不行了,微弱的飘摇,在我的感觉中就像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整个身体已经完全没有抵抗力了,不再受自己的意志所控制。

我面如死色地躺在甲板上,心里就一个感觉:完了,完了,我要死在海上了。如果能活着出去,打死我也不会再来了,这不是人干的事儿。此时,我特别地崇拜梁红。她从上海出发时就开始晕船,而且经历过那么多惊涛骇浪的考验,她的那种难受的感觉,该有多极限啊!她居然能够坚持到了这里,还有后面到南极的遥远路程。吃饭的时候,明明吃不下,她也会逼迫自己多吃一点。面对每一个人,她总能给人以笑脸——全是动力。她,只是个女人。

船长老张,在这几天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上船之后,每天都会有些小意外发生,这个设备失灵、那条线路短路、船舱进水什么的,我当时就慌张得不行——这个怎么办啊,船要沉了,我们走不了了,等等。扭头却发现,船上就我一个人在紧张。小宇说:“船长在呢,你看天上——天空飘来五个字:这都不算事。”

神奇的老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船上出了任何一个故障,他只要蹲在甲板上,淡定地抽几口烟、安静地琢磨琢磨,他就知道故障在哪儿,然后就开始独坐中军,调兵遣将:“小宇去看看水位情况,曾乔去检查一下水泵的阀门和胶管,魏凯去看看尾仓的出水情况。”然后他自己处理水泵的核心问题,很快就能把故障解决掉。他是一个机械天才,如果生在战争时期,他绝对是一个顶级的工程兵。

老张自我形容是一块五花肉:肉、香烟、盐。我觉得还不甚贴切,他的大脑是个机械库,里面全部是机油、油管、电路,还有各种机械零件、齿轮。每次发现他在想问题的时候,我仿佛能看到他脑子里面,有很多机油在不停地流动。还有他的心脏,也是结构特别,是用纯不锈钢打造的,防风防水,抗腐蚀,还抗压。他的头脑和心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装着一样的伟大梦想。

出于一个摄影师的习惯,我特别想把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用镜头记录下来,然后描述到这里。

从年龄上讲,小宇还是个孩子,他也是船上最听话的那一个。很吃苦,很勤快,饭后收拾碗筷的事儿,基本上是他包圆。他也很善于观察。遇到两人在说悄悄话,他会马上走开;船长需要打下手的时候,他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听说他是中央美院的硕士,我还特意去观察过他的画,师从何家英,颇有神韵。

曾乔是我至今没琢磨透的一个人。一直到下船,我发现自己还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比如昨天还能聊得很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今天,他就突然不搭理你了;昨天信誓旦旦的事儿,这会儿也能矢口否认。做任何事情,老感觉他似乎是在憋着一股劲儿,他自己不痛快,旁边看着的人也很不痛快。但是他也从来不跟人说,自己的不痛快在哪儿。这是一个从来都不表述自己内心

的小伙伴。

魏凯是全天候晕着的,我很难见到他站着的时候,对他的印象,也只有一张勉力支撑苦笑的脸。他已经进化到一种自我麻痹的状态了:不出舱就看不到海,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现在就是在家里,可以看书、看电影、听音乐;至于“家为何在摇晃”,就当轻微地震。最难受的,就是他看女儿照片的时候,苦着脸很可怜的样子:“我就想听她哭一声。”

老陈是个话不多的人,也不怎么活动。值班的时候在驾驶舱看小说,不值班就躺在内舱看小说。手机没电了,换ipad看。要睡觉了,一关机器就着,醒了接着看。每次碰到他,只能看到他低着的后脑勺。

船上的每个男人,都是大平足,包括我自己。有句老话说,平足的人走不了远路,都是守着家门的汉子。这艘船上的大平足爷们儿,却全都跑到了离家万里的地方。

另外一件让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的事儿,就是在船上睡觉。

船上内舱有两个房间,老陈和爱人占据一间,剩下一间是我、曾乔和小宇三个人睡。因为曾乔有洁癖,小宇基本不进来睡,他睡在餐桌的沙发上——那原本是魏凯的位置,但晕船晕得难以自制的魏凯已经把床铺挪到餐桌下了,睡在桌子腿和沙发之间。

另外一个沙发,是属于梁红的。船长老张,则从来不进舱睡觉,他一直睡在前舱门那个位置,把自己卡在中间。最开始我说他这是“作”,后来才发现,他这样睡觉是最安全的,因为船不管怎么在风浪中倾斜,老张的腰都能被门框卡住,摔不出去,也翻滚不了。

在船上,做任何事情的前提,就是要先固定好自己。不管是做事、吃饭、睡觉,还是上厕所,如果不把自己的身体固定好,就会出各种意外——在甲板上会掉到海里、在船舱里各种磕磕绊绊、上厕所的时候会尿到自己身上。

在每天如此痛苦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梁红在船上,我估计我早就跳海选择一了百了了。在某种意义上,梁红已经成了我的精神偶像。每到临界点的时候,我就这么告诉自己:梁红一个女人都能坚持,我为什么不能坚持?这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

我曾单独问过梁红,这么难受为什么要一直走下去。

“因为我爱270,所以我要跟他在一起,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任何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事情,都是如此的纯粹,不需要理由。

无论自己的身体多么饱经磨难,我还是要感谢这一次航行。一个摄影师的世界,全在镜头里。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海上特别通透,能拍摄到100公里以外的景色,颜色纯正。我想象中的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晚上的大海,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繁星点点,海洋里的微生物发出闪闪银光,一闪一亮,海天呼应。月亮出来的时候,时常有薄薄的云飘过,整艘船就仿佛披上了银纱。一些军舰鸟划过月亮,围绕着我们的桅杆盘旋。

日出日落,朝霞、晚霞、火烧云,在这些让人震撼的景色里,我觉得浑身毛孔都舒张开了,经常忘记了按快门。老张说:“这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