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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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暴风雨的踪迹_第八章 斗牌

第八章 斗牌

普罗斯小姐根本不知道家里新发生的这场灾祸,她兴冲冲地穿过狭窄的街道,从纳夫桥上过河来到对岸,心中盘算着有多少非买不可的东西。克伦彻先生提着篮子走在她旁边。他们俩左顾右盼,打量着一路经过的许多店铺,提防着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为了避开那些慷慨激昂、高谈阔论的人,他们宁可绕道而行。这是个阴冷的夜晚,雾蒙蒙的河上闪着耀眼的灯光,传来刺耳的声音,这是驳船上的铁匠在替共和国军制造枪炮。让利用那支军队搞阴谋诡计或者不该在那支军队中得到提升的人遭殃得祸吧!最好使他的胡子不再长,让国家牌剃刀把他剃个精光!

他们买了些杂货,又买了点儿灯油。普罗斯小姐想到还得买点儿葡萄酒。她一路往好几家酒店里探头张望了一通,最后在一家挂着“古代杰出共和派人布鲁图”招牌的酒店门前停了下来。这酒店离一度(或两度)是杜伊勒里宫的国家宫不远。普罗斯小姐觉得这儿的景象颇合她的心意,看上去比他们一路经过的其他酒店都安静,虽说店铺里爱国者的红帽子也不少,但不如别处那样一片红。她问了问克伦彻先生,他的看法也和她一致。于是,她在她的骑士陪同下跨进了“古代杰出共和派人布鲁图”酒店。

他们朝里面匆匆扫了一眼,只见店里灯火烟雾腾腾,一些人嘴里叼着烟斗,在玩发软的纸牌和发黄的多米诺骨牌;一个袒胸露臂、浑身烟灰的工人正在朗声读报,旁边围着一些人在听;他们还看见了人们佩在身上和放在一旁的武器,还有两三个人趴在那儿打瞌睡,他们穿着当时流行的高垫肩黑毛短大衣,那模样就像是在打盹儿的狗熊或者大黑狗。他们这两位来自异邦的顾客走到柜台前,要了要买的东西。

就在店员给他们打酒时,角落里有一个人跟另一个人道了别,站起身来要走。出门时,他正好和普罗斯小姐打了个照面。普罗斯小姐一看见他,就拍着双手尖叫起来。

一时间,店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当时,常常发生观点不同的人互相残杀的事。大家朝四下里张望,想看看是谁倒下了,可是只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站着,目瞪口呆;那个男人,看外表完全是个法国人,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共和派;那个女人显然是英国人。

看到这种令人扫兴的场面,大家都没劲儿了,至于“古代杰出共和派人布鲁图”的这些信徒究竟还说了些什么,普罗斯小姐和她的骑士即使倾耳静听,也会像听希伯来语或闪族语一样莫名其妙,无非是叽里呱啦响声一片罢了。何况当时他们已经惊得呆住,什么都顾不上听了。必须交代的一点是:不仅普罗斯小姐激动万分,不能自已,就连克伦彻先生也异常惊诧,尽管这似乎另有原因。

“怎么啦?”那个引起普罗斯小姐惊叫的男人用十分恼火的口吻粗鲁地问道(虽然声音很轻)。他说的是英语。

“啊,所罗门,亲爱的所罗门!”普罗斯小姐喊着,又拍起手来,“这么久没见到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想不到竟在这儿碰上你了!”

“别叫我所罗门。你想要我死吗?”那人惊恐万状、鬼鬼祟祟地说。

“弟弟呀,弟弟!”普罗斯小姐喊着,泪水夺眶而出,“你怎么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难道我什么时候亏待你了吗?”

“那就快闭上你那多管闲事的臭嘴!”所罗门说,“要想跟我说话,就到外面去。快把酒钱付了,上门外去。这个人是谁?”

普罗斯小姐朝她那毫无感情可言的兄弟满怀亲情而又沮丧地摇了摇头,含着眼泪答道:“是克伦彻先生。”

“让他也到外面去,”所罗门说,“他是不是把我看成鬼了?”

从克伦彻的表情看,他的确把所罗门看成鬼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普罗斯小姐泪眼模糊,好不容易才从手袋中掏出钱来付了账。所罗门转身朝“古代杰出共和派人布鲁图”的信徒们用法语解释了几句,大家便又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干自己原来干的事去了。

“喂,”所罗门走到一个黑暗的街角站住了,“你有什么事?”

“太可怕了。我一直以来都爱着你,你却对我这样无情无义!”普罗斯小姐嚷嚷着,“竟这样同我打招呼,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给。真见鬼!喏,”所罗门说着,嘴唇在普罗斯小姐的唇上碰了一下,“现在该满意了吧?”

普罗斯小姐只是摇了摇头,默默地啜泣着。

“也许你以为我会大吃一惊,”她的弟弟所罗门说,“我可一点儿都不吃惊。我早知道你在这儿。这儿的大多数人我都认识。要是你真的不想害我的话——我对你半信半疑——那就赶快走你的路,让我走我的路。我很忙,我当官了。”

“我的英国弟弟所罗门啊,”普罗斯小姐抬起汪汪的泪眼,痛心地说,“他在自己的祖国本是个最能干、最了不起的人,现在却跑到外国人这里当起官来了,而且是这样的外国人!我真宁愿看到我亲爱的弟弟躺在他的——”

“我早就说过了!”她的弟弟打断她的话,大声嚷了起来,“我知道你会这样。你是要我死。我的亲姐姐害得我成了嫌疑犯,而且是在我事业发达的时候!”

“慈悲的上帝可不容你这么说啊!”普罗斯小姐喊了起来,“亲爱的所罗门,那样的话,我宁愿再也不见你了,虽说我一直真心爱着你,以后也永远爱你。只要你再跟我说句亲热的话,告诉我,你并没有生气,我们姐弟间也没有什么过节儿,我就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多善良的普罗斯小姐啊!仿佛他们姐弟之间疏远全是她的过错,仿佛几年前洛里先生在索霍那个僻静的角落得知她这位宝贝兄弟花光他姐姐的钱后不告而别,完全不是事实似的!

虽然他说了几句亲热话,可那副屈尊赏脸的样子,即使把他们的功过和地位颠倒过来,恐怕也不过如此(不过,世界上的事总是这么颠倒的)。这时,克伦彻先生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用沙哑的嗓音出其不意地插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说,能让我提个问题吗?你到底叫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

当官的朝他转过身来,突然露出戒备的神情。在这以前,这个人还一直没开过口哩!

“说呀!”克伦彻先生催促道,“说出来吧,这事你自己清楚(顺便提一句,他本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到底是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她叫你所罗门,她是你姐姐,她一定清楚。可我知道,你的名字叫约翰,这一点你知道。这两个词哪个在前呢?还有‘普罗斯’这个姓,又是什么关系?你在英国可不叫这个名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不起你在英国叫什么名字了。”

“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敢起誓,你的姓是三个字的。”

“是吗?”

“是的。而且名字是两个字的。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给老贝利做证的密探。凭你的老祖宗‘谎言之父’的名义,你说说,你那时姓什么?”

“巴萨德。”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这个名字值一千镑!”杰里喊了起来。

插进来说话的人是西德尼·卡顿。他站在克伦彻先生身旁,倒背的双手插在骑马服的下摆底下,那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跟在老贝利的法庭上一模一样。

“别吃惊,亲爱的普罗斯小姐。昨天晚上我出其不意地到了洛里先生家。我们商定,不到万事大吉,我绝不到别的地方露面,除非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在这儿露面,是想同你的兄弟谈一谈。但愿你的兄弟现在的职业要比巴萨德先生体面一点儿。我看在你的分儿上,但愿巴萨德先生还不是一只狱羊。”

“狱羊”是当时的一个隐语,专指在典狱长手下当密探的人。那个密探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变得更苍白了,他责问西德尼怎么竟敢——

“我告诉你吧,”西德尼说,“一个多小时前,我在候审监狱的大墙外观望时,正好看到你从监狱里走出来。你这张脸很容易让人记住,而我在记别人的长相方面又特别在行。看到你和这儿

的监狱有关系,我感到奇怪,自然而然地把你和我一个不幸的朋友的种种厄运联系在一起了。于是我跟上了你。我紧跟着你进了那家酒店,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凭着你那毫无顾忌的谈话以及给你捧场的那帮人公开散布的谣言,我毫不费力就推断出你干的是哪一行。这么一来,我无意中做的这些事渐渐地好像使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巴萨德先生。”

“什么主意?”密探问道。

“在大街上讲这种事是会引起麻烦的,也太危险。是不是可以请你私下和我谈几分钟——比如说,到台尔森银行办事处?”

“强迫我去?”

“哟!我这么说过吗?”

“那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真是的,巴萨德先生,要是你不能去,我也就没法儿说了。”

“你是说,你不想在这儿说,先生?”密探迟疑不决地问道。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巴萨德先生,我是不想在这儿说。”

卡顿这副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子,非常有助于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对付眼前这个他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人,完成他心中暗暗策划的那件事。他那老练的眼睛看出了这一点,也就尽可能地利用这一点。

“瞧,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密探朝他姐姐投去责备的目光,说道,“要是出了什么麻烦,那就是你惹的。”

“得了,得了,巴萨德先生!”西德尼提高了嗓音,“别不知好歹了。要不是因为我非常尊敬你姐姐,我也许还不会想出这个希望你我双方都会满意的小小建议哩。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去银行?”

“我愿意听听你打算说点儿什么。好吧,我跟你去。”

“我提议,我们还是先把你姐姐安全地送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口吧。让我搀着你,普罗斯小姐。在这种时候,要是没有人保护,你在这座城市里走动是很不安全的。既然护送你的人认识巴萨德先生,我想请他也跟我们一起去洛里先生那儿。都准备好了吗?那就走吧!”

普罗斯小姐不久以后回想起——她至死也没有忘记——在她双手按着西德尼的胳臂,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恳求他不要伤害所罗门时,她感到他的胳臂坚实有力,眼睛中闪烁着一种灵光,这不仅和他满不在乎的神态完全相反,而且使他整个人发生了变化,变得高大起来。当时,她只顾为简直不配她疼爱的弟弟担惊受怕,又只想着西德尼所做的友好的承诺,没有充分留意她所看到的一切。

他们把普罗斯小姐送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口,然后由卡顿领路前往洛里先生的住处。那不过是几分钟的路程。约翰·巴萨德或者说所罗门·普罗斯,和他并肩走着。

洛里先生刚吃罢晚饭,正坐在燃烧着一两根木柴的壁炉前——透过那欢快的火焰,也许看到了多年前比现在年轻的那位台尔森银行的老先生,坐在多佛尔的皇家乔治旅馆壁炉前望着炉火出神的情景。听到他们进来,他转过身,一见有个陌生人,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先生,这是普罗斯小姐的弟弟,”西德尼说,“巴萨德先生。”

“巴萨德?”老先生重复了一遍,“巴萨德?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也见过这张脸。”

“我说过,你这张脸很容易记住,巴萨德先生,”卡顿冷冷地说,“请坐吧。”

待他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后,他又皱着眉头提醒洛里先生:“就是那次审判的证人。”洛里先生马上想起来了,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客人。

“巴萨德先生被普罗斯小姐认出来了,他就是你听说过的她钟爱的那位弟弟。”西德尼说,“他也承认了这层关系。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达尔奈又被抓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老先生惊得目瞪口呆,接着大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不到两个小时前我离开时他还是好好的、自由的,我正打算再去看他哩!”

“可他的确又被抓走了。什么时候抓的,巴萨德先生?”

“假如已经抓走的话,那就是刚才。”

“对这事巴萨德先生可能最有权威,先生。”西德尼说,“我是在巴萨德先生和他的一位狱羊哥们儿喝酒聊天时听说的,说是逮捕已经执行。他在大门口和那班派去抓人的人分手,亲眼看到门房放他们进去了。毫无疑问,达尔奈又被抓起来了。”

洛里先生那老练的眼睛从说话人的脸上看出,再去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浪费时间。他虽然心乱如麻,但还是意识到他得保持清醒的头脑,便控制住自己,一声不吭地留心听着。

“哦,我相信,”西德尼对他说,“凭着马奈特医生的名望和影响,明天也许仍能像今天一样使他处于有利地位——你说他明天又得出庭受审,是吗,巴萨德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明天也许仍能像今天一样处于有利地位,不过也有可能做不到。说实话,洛里先生,我感到吃惊,马奈特医生怎么竟没能阻止这次重新逮捕呢?”

“他可能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洛里先生说。

“那样就更令人担心,你想想,马奈特医生跟他女婿的关系有多好。”

“是啊。”洛里先生承认,他用颤抖的手托着下巴,眼睛不安地望着卡顿。

“总而言之,”西德尼说,“这年头是个冒险玩命的时代,要下冒险玩命的赌注,才能赢得这种冒险玩命的赌博。让医生去打稳牌,我来打险牌吧。这儿任何一个人的命都值不了什么。任何人都有可能今天被放回家,明天又会被处死。好吧,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玩它一次命,把关在候审监狱里的朋友赢回来,而和我斗牌的对手就是这位朋友——巴萨德先生。”

“你手里得有好牌才行,先生。”密探说。

“那我得把牌看一遍,看看手里有些什么牌——洛里先生,你知道我的劣根性,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儿白兰地。”

白兰地放到了他跟前,他喝了满满一杯——又喝下满满一杯——然后若有所思地把酒瓶推开。

“巴萨德先生,”他接着说,那口气真像在看一手牌,“狱羊,共和国委员会的密探,一会儿当狱吏,一会儿当囚犯,但始终是个奸细、密探。因为是英国人,他在这儿更值钱,因为一个英国人来做这种伪证可以比法国人少受怀疑,他在雇主面前用的又是一个假名。这张牌很妙。巴萨德先生,眼下受雇于法国共和政府,过去却为法国和自由的敌人——英国贵族政府效劳。真是一张绝妙的牌。在这个怀疑一切的国度里,人们可以明白无误地推断出,巴萨德先生眼下仍受雇于英国贵族政府,是皮特的密探,是个打入共和国心脏的狡猾的敌人,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干尽坏事却又难以被捉拿的英国间谍。这是一张绝对不会输的牌。你弄清我的牌了吗,巴萨德先生?”

“我不懂你的打法。”密探有些不安地回答。

“我会打出我的王牌,向最近的区委员会告发巴萨德先生。看看你手上的牌吧,巴萨德先生,看看你有些什么牌。别着急。”

他拿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他看出密探很怕他喝多了就会马上去告发,便又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下去。

“仔细看看你手上的牌,巴萨德先生。慢慢来。”

密探手上的牌比他预料的还要糟。巴萨德先生看到的是必输无疑的牌,不过,西德尼·卡顿不知道这一点。由于多次做伪证失败,他丢掉了在英国那份体面的职业——倒不是那儿不需要他这号人了。英国人夸耀自己不为密探所左右,还是新近不久的事——于是他只好渡过海峡,到法国来当差。起初,他在自己旅法的英国同胞中间下钓饵、搞窃听,后来慢慢地在法国人中间也搞起这类勾当来。在被推翻的前政府时期,他作为密探,曾到圣安东尼区和德法尔热的酒店刺探消息,还从主管的警察那儿知道了有关马奈特医生的经历以及他坐牢、被释放的种种情况。他想用这些材料和德法尔热夫妇攀谈,在德法尔热太太那儿试了试,结果败下阵来。每当他想起那个可怕的女人一面跟他说话,一面飞快地动着手指编织,眼冒凶光地望着他的样

子,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浑身颤抖。后来,他在圣安东尼区一再看见她拿出她的编织记录,告发一些人,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他知道,干他们这行的人是没有安全可言的,想逃也逃不了,始终被紧紧地捆在那利斧的阴影之下。虽说他已投靠了新主人,竭尽讨好巴结之能事,给当今无处不在的恐怖之火加些油,可是只消一句话,利斧就会落到他的头上。要是有人拿他刚才想到的那些严重问题告发他,那个可怕的女人一定会拿出她那份要命的记录来置他于死地。那个女人的冷酷无情,他早已多次见证过。除此之外,所有干这类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人都会极易被吓倒,难怪巴萨德先生见了自己的一手臭牌,便不由得面如死灰了。

“你好像不大喜欢你那手牌,”西德尼悠然自得地说,“打吗?”

“我想,先生,”密探低声下气地转向洛里先生,说,“我想请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劝劝这位比你年轻得多的先生,他是否一定要降低自己的身份,不顾一切地打出刚才说的那张王牌。我承认我是个密探,这是个被人认为不光彩的工作——虽说这事总得有人来干。可是这位先生并不是密探,他又何必降低身份来干这一行呢?”

“巴萨德先生,”卡顿接过话头,看了看表,说,“再过几分钟,我就要不顾一切地打出我的王牌了。”

“两位先生,我希望你们,”密探千方百计想把洛里先生拖进这场谈判,“能尊重我的姐姐——”

“尊重你姐姐的最好方法,莫过于让她永远地摆脱她的这个弟弟。”西德尼·卡顿说。

“你不会这么想吧,先生?”

“我已经拿定主意,绝不动摇。”

密探的温和态度和他那身粗劣扎眼的衣服很不协调,和他平日的举止更是大相径庭。他在不可捉摸的卡顿面前大大受挫——即使比他聪明正派的人,也难以猜透卡顿——支支吾吾,无计可施。正当他不知所措时,卡顿又摆出刚才看牌时悠然自得的神态,说道:“噢,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其实,我还有一张好牌没亮出来哩。那个和你一起当狱羊,自称在国家监狱里吃草的朋友是谁呀?”

“一个法国人,你不认识他。”密探回答得很快。

“法国人,嗯?”卡顿重复了一遍,接着便自顾自地沉思起来,好像根本没有注意他,“哦,也许是个法国人。”

“没错,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密探说,“虽说这无关紧要。”

“虽说这无关紧要,”卡顿同样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虽说这无关紧要——是的,这无关紧要。是的。不过,我认得那张脸。”

“我想,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不可能。”密探说。

“不——可——能,”西德尼·卡顿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竭力回忆着,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幸好那是只小杯子),“不可——能。法国话说得很好,可我总觉得他像个外国人。”

“是外省人。”密探说。

“不对,是外国人!”卡顿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掌用力地拍了桌子一下,喊了起来,“是克莱!虽然改了装,人却没变。我们在老贝利见过他。”

“这就是你的轻率之处了,先生,”巴萨德说着,微微一笑,他的鹰钩鼻歪得更厉害了,“这一来,你让我占了上风。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承认,克莱确实是我的同伙,可这是以前的事了,他已经死了好几年。我还在他病危时照料过他。他被埋在伦敦圣潘克拉斯老教堂的墓地里。由于他生前和那帮无赖不和,搞得我没法儿给他送葬,不过我还是帮着把他放进了棺材。”

说到这儿,洛里先生忽然从他坐的地方发现,墙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影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克伦彻先生那头笔直竖着的硬发现在显得更直更硬了。

“让我们说话理智一些、公正一些吧,”密探说,“为了证明你的错误,说明你的推断纯粹是捕风捉影,我可以给你看看克莱的丧葬证明,它正好夹在我的笔记本里。”他急忙掏了出来,把它摊开,“喏,在这儿,你看,你看看!你可以拿去仔细看看,这可不是伪造的。”

这时,洛里先生发现墙上那影子伸长了,克伦彻先生起身走上前来。他的头发根根竖得笔直,即使杰克小屋里的那头牛用弯角给他梳理过,也不过如此吧。

密探没有发现,克伦彻先生已站在他的身旁,还像个勾魂鬼似的,碰了碰他的肩膀。

“那个罗杰·克莱,先生,”克伦彻先生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这么说,是你把他装进棺材的?”

“是的。”

“那么又是谁把他弄出来的呢?”

巴萨德朝椅背上一靠,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克伦彻先生回答说,“他压根儿不在棺材里。没有!绝对没有!要是他在里面,我愿意砍下我的脑袋。”

密探转头望着另外两位先生,他们俩都无比惊讶地望着杰里。

“告诉你吧,”杰里说,“你在那棺材里装的净是些铺路石子和泥土。别再跟我说什么你埋葬掉克莱啦。这是骗人的话。我和另外两个人都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关你什么事?啊哈!”克伦彻先生怒气冲冲地回答,“勾起我的旧恨的是你,是你这个不要脸的骗了买卖人!我真想掐住你的脖子,把你掐死为止!”

西德尼·卡顿和洛里先生一样,都被这一意外的转折弄糊涂了,他们请克伦彻先生先压一压火气,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

“以后再说吧,先生,”他躲躲闪闪地回答说,“眼下解释不合适。我要说的是,他很清楚,克莱压根儿就不在那具棺材里。要是他再敢说他在里面,哪怕只说一个字,我就要掐住他的脖子,直到把他掐死为止。”接着,克伦彻先生又慷慨地补充了一种方法,“要不我就去告发。”

“嘿,我明白了,”卡顿说,“我手上又多了一张牌,巴萨德先生。你和另一个同你一样是英国贵族政府的密探狼狈为奸,那个人心怀鬼胎,假装死去,却又活了过来!在这充满猜疑的疯狂的巴黎,你要想逃过告发,保住性命,那是不可能的!外国人在监狱里搞阴谋,反对共和国,这可是张厉害的牌——是张真正能送你上吉萝亭的大牌!和我打吗?”

“不!”密探答道,“我认输了。我承认,我们在那些无法无天的暴民中间很不得人心。我只好冒着淹死的危险逃离英国,克莱则被人四处搜寻,要不是那样装死,他很难脱身。可这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死是假的呢,我觉得这真是太蹊跷了。”

“你别在这个人身上多费脑筋了,”好斗嘴的克伦彻先生反驳道,“好好听这位先生说的话就够你忙的了。听着!我再说一遍!”——克伦彻先生忍不住还要表现一下他的宽宏大量——“我真想掐住你的脖子,直到把你掐死为止。”

狱羊转过身去对着西德尼·卡顿,更坚定地说:“就到这儿吧,我马上要去当班,不能再在这儿耽搁时间。刚才你跟我说,你有个主意。是什么主意?对我过分地要求是行不通的。让我利用我的职务去为你做事,让我拿脑袋去冒天大的风险,那我还不如干脆拒绝,听天由命。总之,我得做出选择。你说到冒险玩命,我们都在这儿冒险玩命。别忘了!要是我觉得合算的话,我也会去告发你的。我可以靠做伪证逃出那石头墙,别人也会那样做的。好吧,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不多。你是候审监狱的看守吧?”

“我兜底告诉你吧,越狱是绝对不可能的。”密探坚决地说。

“我没问你的事,你干吗要告诉我呀?你是候审监狱的看守吗?”

“有时候是。”

“你想去当就可以当。”

“我可以随便进出。”

西德尼·卡顿又倒了一杯白兰地,慢慢地把它倒进壁炉里,看着它一滴滴落下。等到酒滴尽了,他才站起身来,说道:“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是当着这两位先生的面谈的,因为这些牌的用处不能只限于你我知道。现在,到那间黑屋子里去吧,让我们俩单独谈一谈,把最后的话说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