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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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上当”

第四章

“鬼上当”

或许只有信仰天主的人才会暗中行善,而欧仁是信仰天主的。第二天,舞会开始时,拉斯蒂涅来到德·鲍赛昂夫人家,她带他去见德·卡里格利亚诺公爵夫人。他受到了元帅夫人彬彬有礼的接待,在她家又见到了德·纽沁根太太。戴菲娜精心打扮,要讨大家喜欢,更是为了取悦欧仁。她急不可耐地等着他的顾盼,却以为隐藏住了自己的焦急。能猜透女人情绪的人,这个时刻是乐滋滋的。让人等待你发表意见,潇洒地掩盖起自己的快乐,在别人的不安中寻找爱情的吐露,别人用微笑祛除恐惧,你却从中得到快乐,谁不是往往回忆起这些场面呢?在这次盛会中,大学生突然琢磨出自己的地位,明白自己作为德·鲍赛昂夫人公开承认的表弟,在上流社会中已经取得身份。大家以为他已经征服了德·纽沁根男爵夫人,对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对他投以羡慕的目光。他发现有人这样看他,心中扬扬得意。他从一间客厅走到另一间客厅,穿过人群,听到有人在夸他的艳福。太太们都预言他前程似锦。戴菲娜生怕失去他,答应前天坚决婉拒给他的亲吻,今晚不再拒绝给他。在这次舞会上,拉斯蒂涅接到了好几份邀请。他被表姐介绍给了几位太太,她们都自命风雅,府邸被认为令人惬意。他看到自己在巴黎最重要和最优雅的圈子里崭露头角,这次晚会对他来说虽初次露面却成绩辉煌,显示了魅力,直到垂垂老矣,他大概也会永志不忘,犹如少女会记得她博得青睐的一次舞会。第二天,吃早餐时,他面对房客,向高老头讲述他的成功。伏特冷狞笑了一下。

“您以为,”这个凶狠的逻辑学家大声说,“一个花花公子会住在圣热纳维艾芙新街的沃盖公寓吗?自然啰,从各个方面看,这座公寓体面得无以复加,但绝不是时髦的地方。它豪华,它因富足而漂亮,它因成为拉斯蒂涅这样一位公子的临时府邸而自豪,但它毕竟在圣热纳维艾芙新街,不知道什么叫作奢华,因为它纯粹是乡土气息拉玛。我年轻的朋友,”伏特冷又用倚老卖老的嘲弄神态说,“如果您想在巴黎有头有脸,就必须有三匹马,上午有辆轻便双轮马车,晚上有辆双座小轿车,一共是九千法郎的车马费。要是您在裁缝店不花上三千法郎,在香粉店不花上六百法郎,在鞋店不花上三百法郎,在帽子店不花上三百法郎,您就不配有这种命运。至于您的洗衣女工,她要花掉您一千法郎。花花公子的内衣不能不非常棒,难道这不是大家最注目的吗?爱情和教堂的祭坛上都要有漂亮的桌布,开销达到了一万四千法郎。我没有对您谈到在赌博、打赌和礼物方面要丢掉的钱,零花钱不能少于两千法郎。关于这种生活,我是过来人,我了解要垫多少款。除了这些必不可少的头等需要,还需要六千法郎的伙食费、一千法郎的房租。得了,我的孩子,我们身上每年要有不多的两万五千法郎,要不然我们就会掉在烂泥里,我们会遭人嘲笑,我们就免谈前途、成功、情妇!我忘了仆人和马夫!难道是克利斯朵夫给您送情书吗?您用眼下的纸写信吗?那等于自杀。请相信一个饱经世故的老人吧!”他的低音嗓门儿rinforzando起来,又说,“要么您躲到清高的阁楼里去,要么您走另一条路。”

伏特冷睨视着泰伊费小姐,眨眨眼睛,在他的目光里,重提和概括了他以前要腐蚀大学生而大发的那一通引诱人的理论。

好几天过去了,拉斯蒂涅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他几乎天天和德·纽沁根夫人一起吃饭,陪伴她到上流社会。他凌晨三四点钟回来,中午起床梳洗,同戴菲娜到树林里去散步。风和日丽时,他这样浪费光阴,不知道光阴的价值,渴望接受各种教育、各种奢华的引诱,狂热的程度如同雌枣树的花萼着急地吸取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赌博的输赢很大,他终于习惯了巴黎青年的挥霍生活。他从第一批赢来的钱中,寄了一千五百法郎给他的母亲和妹妹们,还有几件精美的礼物作为补偿。尽管他已表示想离开沃盖公寓,但到正月底还待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搬出去。年轻人几乎都服从表面看来不可思议的原则,原因就在于他们年轻,就在于发疯似的追求快乐。不管是富是穷,他们永远没有钱支付生活的必需品,但他们总能找到钱去满足他们心血**的欲望。他们对一切可以赊账的东西大手大脚,而对一切当场付钱的东西很吝啬,仿佛要报复一下他们没有的东西,对能够搞到的东西就挥霍。因此,说得更明白些,一个大学生对帽子比对衣服更加爱惜。裁缝利润多,大体肯赊账,而帽子商利润少,是难以对付的人之一,大学生不得不同他磨嘴皮子。坐在剧院楼厅的年轻人,在漂亮女人的观剧镜中露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背心,他穿的袜子却大有问题,袜子商还是他的钱包里的一条蛀虫。拉斯蒂涅的情况就是这样。面对沃盖太太时总是两手空空,面对虚荣的要求时总是钱袋鼓鼓的,他的钱包的盈亏反复无常,与最自然的开支不能协调。他的抱负不时在这座发臭的、肮脏的公寓里委曲求全,为了离开这座公寓,不是要给房东太太支付一个月的房租,而且要购买家具布置他花花公子的套房吗?这始终是办不到的事。为了弄到必要的钱去赌博,拉斯蒂涅懂得用赢来的钱在首饰店买些金表和金链,有需要时,他再送到当铺,这是青年人阴沉的、守口如瓶的朋友。临到要付伙食费、房租,或者购买维持风雅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时,他就一筹莫展,也没有胆量了。粗俗的必需品,为了满足需要而欠下的债,都不再激发他的智慧。正如大多数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他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付清资产者认为神圣的欠账,就像米拉波所做的那样,非要等面包账以汇票的可怕形式放在他面前时,他才肯付钱。大约在这个时期,拉斯蒂涅输光了钱,背上了债。大学生开始明白,他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不可能再过这种生活。尽管在不可靠的境况沉重的打击下呻吟,他仍感到自己不可能放弃这种生活逸乐无度的享受,想不惜一切代价持续下去。他原先打算发财的机会已成为泡影,真正的障碍越来越大。了解到德·纽沁根夫妇的家庭秘密以后,他发觉,倘若把爱情变成发财的工具,就必须含羞忍辱,放弃一切高尚的念头,而青年人的错误是由高尚念头抵销的。表面上过灯红酒绿的生活,内心却受到悔恨的所有绦虫的咬啮,稍纵即逝的欢娱要以持续的忧虑来补赎,他上了瘾,滚在里头,像拉布吕耶尔笔下那个心不在焉的人那样,把床铺在壕沟的烂泥里,但像那个心不在焉的人一样,他只弄脏了衣服。

“我们把满大人杀死了吧?”一天,毕安训离开饭桌时对他说。

“还没有,”他回答,“但是他起了痰厥。”

医科大学生把他这句话看作开玩笑,其实不是的。欧仁很久以来是第一次在公寓吃晚饭,在吃饭时若有所思。上饭后甜点时,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留在饭厅里,坐在泰伊费小姐旁边,不时向她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有几个房客还在桌上吃核桃,另外几个走来走去,继续谈话。正如差不多每晚那样,每人随兴之所至,或者根据对谈话的兴趣多少,或者根据消化引起的或多或少的推动而参与进去。冬天,饭厅里的人很少,在八点钟以前完全走光。这时只剩下四个女人,由于刚才男性在他们的聚会中使她们噤若寒蝉,如今她们要补偿一下。伏特冷看到欧仁陷入沉思默想,便注意起来,待在了饭厅里,尽管他起先好像急于离开,但他始终待在不会被欧仁看见的地方,欧仁便以为他走了。随后,他没有随同最后一批房客离开,而是狡猾地滞留在客厅里。他看透了大学生的心事,预感到一个有决定性的征象。拉斯蒂涅确实处在复杂的境况,那是许多年轻人要经历的。德·纽沁根夫人要么是爱上他了,要么是调情,对他施展了巴黎女子惯用的交际手腕,让拉斯蒂涅经历了真正爱情的所有烦恼。她在公众眼里不顾及自己,把德·鲍赛昂夫人的表弟抓到自己身边以后,迟疑着是否真正给他看来应得的权利。一个月以来,她强烈地挑动欧仁的感官,最后攻击他的心灵。在来往之初,大学生自以为是主宰。德·纽沁根夫人施展手腕,挑动欧仁的所有感情,不管是好是坏,那是巴黎的年轻人中两三个会具有的情感,于是她成了最强者。她盘算过吗?没有。女人即使在最虚假的时候也总是真诚的,因为她们要让位于某种天然的情感。戴菲娜突然让这个年轻人主宰了自己,对他表现出了太多的爱,也许她又想到了尊严,使她要么又回到让步,要么乐于中止让步。一个巴黎女人即使被爱情拖着走的时候,在失身之前也会犹豫一下,考验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他身上的男子的心,那是非常自然的!德·纽沁根夫人的所有希望,被出卖过一次,她对一个自私的青年的忠诚得不到认可。她有正当权利加以提防。也许她在欧仁的态度中看出,他很快获得成功,使他变得自命不凡,这是由于他们处境的奇特造成的某种轻视。她大概想在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面前显得威严,显得高大一点儿,以前她在那个抛弃她的男人面前,长期太卑微了。她不愿意让欧仁认为她是一个很容易征服的女人,正因为他知道她曾经属于德·玛赛。最后,在遭受过一个真正的魔鬼、一个年轻的浪荡子不齿的玩弄之后,她在爱情的花园中漫步,感到何等温馨,对她来说,欣赏到各种景致,长久地倾听天籁的颤动,受到圣洁的和风长久的抚摩,无疑是赏心乐事。真正的爱情为邪恶的情感付出了代价。只要人们不知晓欺骗的最初打击在一个少妇的心中摧残了多少鲜花,这种违背常理的行为就会常见。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戴菲娜是在玩弄拉斯蒂涅,而且引以为乐,无疑是因为她知道他爱她,只要她施展女人的威严,乐意为之,她有把握消除她情人的烦恼。出于自尊,欧仁不愿意初次上阵便遭到败北,他坚持追求下去,犹如一个猎人第一次过圣于贝尔节,非要打到一只山鹑不可。他的不安、他受伤害的自尊心、他或真或假的绝望,使他越来越依附于这个女人。全巴黎的人都认为德·纽沁根夫人是他的了,而他不比第一天看到她时离她更近一步。他还不知道,有时一个女人卖弄风情给人的好处,要超过爱情给人的乐趣,于是他陷入了愚蠢的发狂状态。即使一个女人在争夺爱情的时候,拉斯蒂涅尝到了时鲜果子的美味,但这些果子是青的、酸的,品尝起来很有味道,代价又很昂贵。有时,看到自己一文不名,前途茫茫,尽管良心发出喊声,他仍然会想到伏特冷向他指出的能和泰伊费小姐结婚、发财致富的机会。然而,当时他的处境穷困潦倒,他几乎不由自主地要屈服于那个可怕的斯芬克司的计谋了。他常常受到伏特冷的目光的迷惑。在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上楼到房里的时候,拉斯蒂涅以为自己单独跟沃盖太太和库蒂尔太太在一起,后者迷迷糊糊地在壁炉旁边编织毛线套袖。拉斯蒂涅含情脉脉地望着泰伊费小姐,她不由得垂下了眼睛。

“您有烦恼吗,欧仁先生?”维克托琳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

“哪个男人没有烦恼!”拉斯蒂涅回答,“我们这些年轻人,总是准备做出牺牲,如果我们确定得到爱,得到忠诚的报偿,我们也许就永远不会烦恼了。”

泰伊费小姐毫不含糊地看了他一眼,作为回答。

“您呀,小姐,您以为今日把握住了您的心,可是,您能保证永远不变吗?”

可怜的姑娘嘴边漾出笑容,仿佛从她心灵射出了一道光,把她的脸照得光彩熠熠。欧仁看到引起她这么强烈的感情流露,吓了一跳。

“什么!如果明儿您有了钱,如果一大笔财产从天而降,您还会爱您落难时喜欢的穷小子吗?”

她优雅地点了点头。

“要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年轻人呢?”

又是点头。

“你们在那儿说什么蠢话?”沃盖太太大声说。

“别管我们,”欧仁回答,“我们谈得很融洽。”

“欧仁·德·拉斯蒂涅骑士先生和维克托琳·泰伊费小姐难道私订终身不成?”伏特冷突然出现在饭厅门口,用他的大嗓门儿说。

“啊!您吓了我们一跳。”库蒂尔太太和沃盖太太同时说。

“我挑选得不错吧。”欧仁笑着回答。伏特冷的声音使他有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尴尬。

“不要开恶意的玩笑,先生们,”库蒂尔太太说,“孩子,我们上楼吧。”

沃盖太太跟着两个房客上楼,为的是节约蜡烛

和柴火,到她们房里度过晚上。只剩下欧仁单独和伏特冷面对面相处。

“我清楚您会走到这一步的,”这家伙不动声色地说,“但是您听好了!我呀,我是非常体贴人的。您不要在这时做决定,您没有处在平时的状态中。您有债务。我不愿意这是出于冲动和绝望,而是理智使您决定投到我这儿来。也许您需要几千埃居。嗯,您要吗?”

这个魔鬼从兜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三张钞票,在大学生的眼前扬了扬。欧仁的处境实在难熬。他欠德·阿瞿达侯爵和德·特拉伊伯爵两千法郎赌债。他没有这笔钱,不敢到德·雷斯托夫人家度过晚上,虽然大家在等着他。这是不拘礼节的晚会,吃小点心,喝茶,可是在惠斯特牌桌上会输掉六千法郎。

“先生,”欧仁好不容易隐藏住抽搐似的抖动,对他说,“自从您给了我建议,您就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欠您的情。”

“那么,您不这样说反倒令我为难了,”**者说,“您是一个帅小伙儿,心思细腻,像狮子一样高傲,像少女一样温柔。您会是魔鬼看上的好猎物。我喜欢这种品质的年轻人。再加上两三分政治家的头脑,您就能看到社会的本来面目。只要搬演几出显示情操的小场面,手段高明的人就能满足他所有的奇思怪想,博得台下那些傻瓜的热烈喝彩。过不了多久,您就是我们的人了。啊!如果您愿意成为我的学生,我会让您得到一切。您设想出一个愿望,立马就如愿以偿,不管您想要什么:荣誉、财产、女人。有人会把一切文明给您浓缩成神灵的食物。您将是我们宠爱的孩子,我们的心肝宝贝儿,为了您,我们都会乐意粉身碎骨。凡是挡住您的障碍,都会被铲平。如果您有顾虑,您是把我当成坏蛋了?哼,有一个像您那样自以为正直的人,德·图雷纳先生,跟强盗们做小生意,并不觉得有损自己的名誉。您不愿意成为我的受恩人,嗯?这没有什么关系,”伏特冷露出一丝微笑,又说,“您收下这几张破纸,在上面写上,”他拿出一张印花税票,“这儿,横写:‘兹借三千五百法郎,一年内还清。’写上日期!利息相当高,免得您怀疑。您可以管我叫犹太人,用不着感谢我。我允许您今日蔑视我,深信以后您会喜欢我的。您会在我身上找到那类万丈深渊、那类凝聚的宽厚感情,而傻瓜说它们是邪恶,但是您永远不会感到我怯懦、忘恩负义。总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象,而是车,我的小家伙。”

“您究竟是什么人?”欧仁叫道,“您生来是要折磨我的。”

“不是,我是一个好人,溅上泥浆是为了让您在下半辈子远离污泥。您纳闷儿我为什么这样忠心耿耿?哎,有朝一日我会凑着您的耳朵,轻轻地告诉您。我给您指出了社会秩序和这部机器的运转法则,使您吃了一惊。但是您最初的恐惧会过去的,就像新兵初到战场那样,您会习惯这种想法,就是把人看作决定替自封为王的人牺牲的士兵。时代改变了。从前,人们对一个杀手说:‘这是一百埃居,给我杀掉某某先生。’他动辄把一个人送到阴间,然后平静地吃晚饭。今天,我向您建议让您发一大笔财,只需要您点点头,又损害不了您什么,您却犹豫不决。这年头真窝囊。”

欧仁签了借据,换来了钞票。

“哎,得了,咱们来讲理,”伏特冷又说,“几个月之内,我想动身到美洲去种烟草。我会好意给您寄雪茄。如果我成了富翁,我会帮助您。如果我没有孩子(很可能,我没有兴趣在人世传宗接代),那么,我会把财产留给您。够朋友吗?我呀,我可是喜欢您的。我有为别人尽忠的**。我已经做过一回了。您看,小家伙,我生活的圈子比别人更高级。我把行动看作手段,只看到目的。对我来说,人是什么东西?这个嘛!”他用大拇指甲在一颗牙齿上弹了一下,“人是一切,或者什么也不是。当他叫作波阿雷的时候,更要等而下之,可以像掐死一只臭虫那样掐死他,他扁平、发臭。像您这样的人,就是天神,这不是一部覆盖着皮肤的机器,而是上演最美的感情的舞台。我只靠感情生存。感情在思想中不就是整个世界吗?您看高老头,他的两个女儿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她们是他在创造中所依赖的路标。我涉世很深,对我来说,只存在一种真实的感情——一种人与人的友谊。皮埃尔和雅菲埃,这就是我的**所在。我背得出《威尼斯转危为安》。一个朋友说:‘咱们埋掉一具尸体!’于是我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也不用品德的高论去纠缠他,您见过的这样讲义气的人多吗?我呀,我这样干过。我不会对每个人都这样说。但是您,您是高人一等的人,我可以对您无话不谈,您能明白一切。我们周围是癞蛤蟆生长的烂泥塘,您不会在里面长久跋涉的。这就说定了。您准备结婚。我们每个人都往前刺吧!我那把是铁枪,永远不会变软,嘿,嘿!”

伏特冷走了出去,不想听大学生否定的回答,让他自在一些。看来他了解这种半推半就、佯装反抗的奥秘,这样做是为了替他们苍白的行动做辩解。

“他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当然不会娶泰伊费小姐!”欧仁思忖道。

想到同他厌恶的这个人签约,他心中火辣辣地难受,但是,伏特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把社会踩在脚下的胆量,在他看来,使他的形象越来越高大。拉斯蒂涅穿好衣服,叫了一辆马车,到德·雷斯托夫人家去。几天以来,这位夫人对他倍加关注,这个年轻人的每一步都走向上流社会的核心,他的影响力似乎会有朝一日令人生畏。他付清了德·特拉伊和德·阿瞿达这两位先生的欠账,晚上玩了一段时间的惠斯特牌,把以前输掉的钱都赢了回来。大半需要打造前程的人多半有点儿宿命,他也一样迷信,从自己的手气好看到上天对他始终不离正路的报酬。第二天早上,他急着问伏特冷借据是不是带在身上。听到肯定的回答,他便将三千法郎还掉,流露出了自然而然的快乐。

“一切顺利。”伏特冷对他说。

“我可不是您的同谋。”欧仁说。

“我知道,我知道,”伏特冷回答,打断了他的话,“您还在干幼稚的事。您站在戏院门口看小把戏。”

两天后,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坐在植物园太阳下一条僻静小径的长凳上,和医科大学生有理由怀疑的一个先生谈话。

“小姐,”贡杜罗先生说,“我不明白您的怀疑从何而来。王国警察总监阁下……”

“啊!王国警察总监阁下……”波阿雷重复一遍。

“是的,总监大人在过问这件案子。”贡杜罗说。

这个自称是布封街的食利者的人道出“警察”二字,在循规蹈矩的良民的面具下,露出了耶路撒冷街警员的本相,退职的公务员波阿雷尽管缺乏头脑,无疑是尊重平民道德的人,竟然继续听了下去,岂不是谁都会觉得难以相信?其实再自然不过。人人想更好地了解波阿雷在傻瓜的大家族中所属的特殊类别,只消听听某些观察家的见解,不过这见解至今都没有公布。有一类爱玩弄笔墨的民族,列于权力的第一等级和第三等级之间,第一等级的薪俸为一千二百法郎,就像行政事务中的格陵兰;第三等级的薪俸从三千至六千法郎,气候比较温和,虽然种植不易,奖金却不菲。最好地透露这种地位低下的人物卑贱狭隘的特点之一的就是对部里首脑不由自主的、机械的、本能的尊敬。公务员只从潦草不清的签名和大臣阁下的称谓知道这个首脑,这几个字相当于巴格达的哈里发的邦多·卡尼(bondo cani),在卑躬屈膝的人看来,代表神圣的、无法申诉的权力,有如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公务员眼中的大臣,在行政上是不会犯错误的。他投射的光芒,与他的行为、他的言论、以他名义说出的话相关联。他以花体的签名把一切都覆盖了,他下达命令的行动都合法了。大人的名称表明了他意图的纯正和欲望的圣洁,给最难以接受的想法做通行证。这些可怜的人出于利益不想做的事,一听到“大人”二字就赶紧执行。办公室就像军队一样,唯命是从。这种制度扼杀良心,灭绝人性,随着岁月的推移,一个人最终被接受为政府机构的一枚螺丝或者一枚螺母。贡杜罗看来老于世故,立马看出波阿雷属于这类办公室的傻瓜,正当他露出其险恶用心的时候,他便使出神通,说出“大人”这符咒般的两个字,令波阿雷目眩神迷,因为他觉得波阿雷是男性的米旭诺,正如米旭诺是女性的波阿雷。

“既然总监阁下——总监大人过问,啊!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波阿雷说。

“您听到先生的话了,看来您是相信他的判断的,”假冒的食利者对米旭诺小姐说,“大人眼下完全确定,住在沃盖公寓的那个所谓的伏特冷就是土伦监狱的逃犯,绰号‘鬼上当’。”

“啊!‘鬼上当’!”波阿雷说,“如果他配得上这个绰号,他一定运气很好。”

“是的,”暗探说,“这个绰号来自于他犯过极其大胆的案子,从来都能死里逃生。这个人非常危险,您瞧,他具有一些品质,使他变得不同寻常。在审理时对他的判决甚至给了他无限的荣耀……”

“那么他是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人物了?”波阿雷问。

“以他独特的方式。他同意替别人顶罪,那是一个非常俊美的意大利青年,爱赌博,犯了伪造文书的罪,后来入伍,表现很好。”

“既然警察总监大人已经确定伏特冷先生是‘鬼上当’,干吗还需要我?”米旭诺小姐说。

“啊!是的,”波阿雷说,“如果十拿九稳了……”

“谈不上十拿九稳,只不过是怀疑。你们会明白是怎么回事。雅克·柯冷,绰号‘鬼上当’,受到三所监狱的犯人信赖,他们把他选为他们的代理人和银行家。他在料理这类事上赚了很多钱。这类事自然需要一个有声誉的人。”

“啊!啊!您明白双关语吗?”波阿雷说,“先生称他为有声誉的人,因为他有了标记。”

“假伏特冷,”暗探说,“收了一帮苦役犯的钱,代为存放和保管,给逃出去的人使用,或者交给他们的家属,如果他们表明是给情妇的话,就交给她们。”

“给他们的情妇!您是说他们的女人吧?”波阿雷指出。

“不,先生。苦役犯一般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们称其为姘妇。”

“他们都过姘居生活吗?”

“一贯如此。”

“那么,”波阿雷说,“总监大人不该容忍这种乌七八糟的情况。既然您有幸能见到总监大人,我觉得您有仁慈的思想,能提醒他注意这些人不道德的行为,他们给社会上的其他人做了很坏的榜样。”

“但是,先生,政府把他们放到监狱,并不是提供一切德行的典范。”

“不错。可是,先生,请允许……”

“您让这位先生说话,小乖乖。”米旭诺小姐说。

“您知道,小姐,”贡杜罗接着说,“搜出一个违法的钱库,据说数目大得可以,政府会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当’经管大笔钱财,不仅窝藏他的一些同伴拥有的钱财,还有来自‘万帮’的……”

“一万个盗贼啊!”波阿雷吓得叫起来。

“不是的,‘万帮’是一个由江洋大盗组成的协会,专做大案,没有一万法郎可得的买卖是不干的。这个协会是由直接上刑事法庭的人中最显赫的家伙组成的。他们了解民法,从来不冒被抓住时要犯死罪的危险。柯冷是他们信赖的人、他们的军师。这个人在巨额钱财的帮助下,懂得设立一支属于自己的警卫队,有非常广泛的关系,神秘莫测。尽管一年来我们派密探把他包围起来了,我们还是摸不清他的门路。他的财力和本领经常用来为非作歹,张罗犯罪资本,维持一支歹徒的队伍,他们不断与社会为敌。抓住‘鬼上当’,把他的银行夺过来,就能将罪恶斩草除根。因此,这场抓捕变成一件国家大事,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凡是协助完成的人都是光荣的。您呢,先生,可以重新成为行政部门的公务员,在警察局当秘书,这些职务不妨碍您拿退休金。”

“但是为什么,”米旭诺小姐问,“‘鬼上当’不席卷他保管的钱逃走呢?”

“噢!”暗探回答,“无论他到哪儿,都有人跟着,如果他窃取苦役犯的钱,就会有人杀死他。再说,卷走一大笔钱,不像劫走一个好人家的小姐那么容易。再说,伏特冷

是条好汉,绝不干这样的勾当,他会认为这是耻辱。”

“先生,”波阿雷说,“您说得对,他会声名扫地。”

“这一切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您不干脆抓捕他?”米旭诺小姐问。

“好吧,小姐,我来回答……但是,”他凑在她耳边说,“别让您这位先生打断我,否则我们永远讲不完。这个老东西,他应该有很多钱,别人才会听他的。‘鬼上当’来到这儿,披上正人君子的外衣,装成巴黎的善良平民,住在一座外表寒碜的公寓里。他很狡猾,得!别人绝不会出其不意地抓住他。伏特冷先生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做着大买卖。”

“当然。”波阿雷心里想。

“总监大人不愿抓错人,抓了一个真伏特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舆论。警察总监先生地位也不稳固,他有敌人。他一犯错误,觊觎他位置的人就会利用自由党人的叫嚷和抱怨把他搞掉。这里行事要像库瓦尼亚尔案件中对付圣赫勒拿假伯爵那样,如果真有一个圣赫勒拿伯爵,我们就糟了。因此,必须证实他的身份。”

“对,但是您需要一个漂亮女人。”米旭诺小姐急着说。

“‘鬼上当’不让女人接近,”暗探说,“告诉您一个秘密:他不喜欢女人。”

“那么,我看不出来,我同意为了两千法郎去证实这个假设,这样做合适吗?”

“再简单不过了,”陌生人说,“我会交给您一只瓶子,里面装着一种**,能够让人中风,却没有一点儿危险。这种药可以掺在酒里和咖啡里。等他晕过去,您立马把他搬到**,解开他的衣服,看看他是否还活着。只有您一个人的时候,您就在他肩上打一下,啪!您会看到文字显现出来。”

“这可一点儿都不费事。”波阿雷说。

“那么,您同意了?”贡杜罗对老姑娘说。

“但是,亲爱的先生,”米旭诺小姐说,“要是没有什么字显现出来,我能拿到两千法郎吗?”

“不能。”

“有多少补偿?”

“五百法郎。”

“干这样一件事,所得这样微薄,但良心上都是一样地不舒服,我的良心需要平静,先生。”

“我断定,”波阿雷说,“小姐,您除了非常可爱和非常干练以外,还很有良心。”

“这样吧,”米旭诺小姐又说,“如果他是‘鬼上当’,您就给我三千法郎,如果他是一个平民,你就什么也不给。”

“行呀,”贡杜罗说,“条件是明天就把事情办妥。”

“还不行,亲爱的先生,我需要咨询一下我的忏悔师。”

“狡猾的家伙!”暗探站起来说,“那么明天见。如果您有什么急事要找我,就到圣安娜小街,在圣礼拜堂院子的尽里面,拱顶下只有一道门。说要见贡杜罗先生就行。”

毕安训上完居维叶的课回来,耳朵里掠过“鬼上当”这个相当新奇的词儿,还听到治安警察的著名头子所说的“行呀”。

“为什么您不应下这件事?这是有三百法郎的终身年金呢。”波阿雷对米旭诺小姐说。

“为什么?”她回答,“需要考虑一下。如果伏特冷先生是这个‘鬼上当’,也许和他商谈会得到更多好处。不过,向他要钱,等于向他通风报信,他会溜之大吉,gratis,那就完蛋了。”

“向他通风报信也行不通,”波阿雷接口说,“这位先生不是告诉我们,他一直受到监视吗?您呀,您就会落个一场空。”

“再说,”米旭诺小姐心想,“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家伙,他只会对我说些令人讨厌的话。”

“您最好还是干吧。正如这位先生所说的,我觉得这位先生很好,除了他穿得很干净以外,替社会除掉一个罪犯,是服从法律的一个行动,不管他怎样品德高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是他心血**,把我们都杀掉,那该怎么办?见鬼!他杀了人,我们也有罪责,说不定我们会是第一批受害者。”

米旭诺小姐另有所思,使她无法去听波阿雷的一句又一句话,那些话仿佛没有拧紧的水龙头一滴滴漏出的水。这老头儿一旦开始说出一连串的句子,米旭诺小姐也不加以阻止,他就会像安装好的机器一样始终说下去。他开始说第一个主题,又岔开去谈论与之完全相反的话题,却什么结论也不下。到达沃盖公寓后,他东拉西扯,旁征博引,一直讲到他在拉古洛和莫兰太太的案件里如何出庭替被告做证。进门时,他的女伴不失时机地看见欧仁和泰伊费小姐在亲密交谈,谈兴正浓,这一对儿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位老房客穿过饭厅。

“事情该这样结束,”米旭诺小姐对波阿雷说,“一个星期以来,他们眉来眼去,要勾出灵魂来了。”

“是的,”他回答,“所以她被定了罪。”

“谁?”

“莫兰太太。”

“我跟您说的是维克托琳小姐。”米旭诺一面说,一面不知不觉地走进波阿雷的房间,“您回答我,莫兰太太这个女人是谁?”

“维克托琳小姐犯了什么罪?”波阿雷问。

“她爱上欧仁·德·拉斯蒂涅就有罪,往前走却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可怜的天真的姑娘!”

欧仁上午被德·纽沁根夫人折磨得绝望了。他内心已经完全向伏特冷屈服,既不想探究这个怪人对他的友谊的缘由,也不想探究这样结盟的未来。一个小时以来,他和泰伊费小姐信誓旦旦,已经一脚踏入深渊,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把他拉出来。维克托琳以为听到了一个天使的声音,天国的门对她打开了,沃盖公寓装饰得花团锦簇,像布景工人给舞台的宫殿添上了奇异的色彩。她在恋爱,也在被人爱,至少她相信是这样!哪个女人看到拉斯蒂涅,躲过公寓里所有人的耳目,这时听到他说话,会不这样以为呢?他和良心做着斗争,知道自己在做坏事,也想做坏事,寻思着能给一个女人幸福,就会补赎这点儿小罪过,他用自己的绝望来美化自己,被心中所有的地狱之火照亮了,奇迹出现了。伏特冷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洞悉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心灵,他以自己恶魔般的天才撮合他们,他以揶揄的大嗓门儿唱歌,突然扰乱了他们的快乐:

我的方谢特多可爱,

朴实无华……

维克托琳溜走了,她生活中至今遭遇过那么多不幸,如今带着同样多的幸福。可怜的姑娘!一次握手、脸颊被拉斯蒂涅的头发接触一下、贴着她耳朵说出的一句话,她都感觉到大学生嘴唇呼出的热气,一只颤抖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印在她脖子上的一个亲吻,都成为他爱情的印记。隔壁的胖子西尔维随时要进入这个光华四射的饭厅,使得这些印记变得比最著名的爱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加热烈、更加鲜明、更加动人。按照我们祖先出色的说法,这些微小的表露对每半个月忏悔一次的虔诚的姑娘来说,显得像罪过!此刻她献出的真情,胜过她后来有了钱和幸福,委身于人时流露的情感。

“大功告成了,”伏特冷对欧仁说,“我们的两个风流孩子交过手了。一切都进行得很得体。看法不同。我们的鸽子侮辱了老鹰。明天,在克利尼昂库堡垒交手。八点半,泰伊费小姐在这儿消消停停地把黄油面包浸到她的咖啡里的时候,就会继承她父亲的慈爱和财产了。这样想不是很逗吗?这个小泰伊费剑法很棒,他抓了一手大牌,信心很足。可是他要被我创造的一刺戳得流血不止,我把剑往上一抬,刺中他的额头。我以后会刺给您看,因为非常有用。”

拉斯蒂涅呆呆地听着,什么也回答不了。这时,高老头、毕安训和其他几个房客进来了。

“我就期望您这样。”伏特冷对他说,“您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好,我的小雏鹰!您能支配人,您有力、干脆、强壮;我看重您。”

他想握住拉斯蒂涅的手。拉斯蒂涅赶快缩回手去,脸色苍白地跌坐在椅子上。他似乎看见面前有一摊血。

“啊!我们还处在纯洁无邪的小襁褓阶段,”伏特冷低声说,“奥利邦爸爸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财产数目。这笔陪嫁就像新娘的婚服一样,会使您雪白无瑕,而且您会问心无愧。”

拉斯蒂涅不再犹豫,他决心去通知泰伊费父子。这时,伏特冷离开了他。高老头在他耳边说:“您很忧郁,我的孩子!我呀,我来使您快乐。您来!”老面条商在一盏灯上点燃了线蜡烛。欧仁怀着好奇,跟随着他。

“我们到您房间里,”老人已向西尔维要了大学生房间的钥匙,说道,“今天早上您以为她不爱您,唉!”他接着说,“她硬把您打发走,您生气了,绝望地走了。傻瓜!她在等您呢。明白吗?我们要去收拾好一套精致的公寓,让您三天之后住进去。不要出卖我。她要让您吃一惊,但是我忍不住了,没法儿继续对您隐瞒秘密。您要住在阿图瓦街,离圣拉撒路街不远。您在那里会像王子一样。我们替您置办的家具就像给一个新嫁娘置备的。一个月来,我们做了很多事,没有对您透露半句。我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在交涉,我的女儿一年将有三万六千法郎收入,这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求把她的八十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上面。”

欧仁一声不响,抱着双臂,在他凌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高老头抓住大学生转过身来的时候,把一只红色摩洛哥皮的盒子放在壁炉上,盒子上印有烫金的拉斯蒂涅家的纹章。

“我亲爱的孩子,”可怜的老人说,“我把自个儿全都放到这上面了。但是,您瞧,我也有私心,您搬家也关系到我。如果我对您提出小小的要求,嗯,您不会拒绝我吧?”

“什么事?”

“您在六楼的公寓有一个附属的房间,我想住在里面,行吗?我老了,离女儿太远了。我不会妨碍您的。我仅仅住在那里。您每天晚上给我谈谈她。这不会使您不快吧?说呀!您回来的时候,我会躺在**,听您说话,我会心里想:‘他刚看到我的小戴菲娜了。他把她带到舞会,她因有了他而快乐。’如果我病了,听到您回来、走动、出去,这会给我的心敷上膏药。您身上会有我女儿的许多气息!我只要走几步路就能到香榭丽舍大街,她们天天都从那里经过,我总是可以看到她们。有时,我回来太晚。再说,她也许会来看您!我会听到她说话,看到她穿着晨装,像一只小猫那样奔忙、走动。一个月来,她重新变成了以往的样子,像个小姑娘,快乐、娇艳。她的心灵复原了,她的幸福是您给的。噢!我会为您肝脑涂地。刚才回来时她对我说:‘爸爸,我非常幸福!’她们一本正经地叫我‘我的父亲时’,我的心就冰凉;但她们叫我‘爸爸’,我就觉得仍然看到她们像小时候一样,回想起从前的所有事。我确是她们的父亲。我觉得她们还没有属于别人!(老人擦拭眼泪,他哭了。)我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她好久没有让我挽住手臂了。噢!是的,十年了,我没有肩并肩地和我的一个女儿走过路,接触到她的长裙,跟着她的脚步,感觉到她的体温,那是多么舒服啊!今天上午,我带着戴菲娜到处走,同她一起逛商店。我把她送回家里。噢!请您把我收留在您身边。有时,您会需要有人给您做事,我就会在那里。噢!要是那个阿尔萨斯木头墩子死了,要是他的痛风症哪天升到他的胃里,我可怜的女儿就会幸福了!您会成为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地成为她的丈夫。唉!她那么不幸,丝毫没有尝到人生的乐趣,所以我什么都原谅她。仁慈的天主应该站在爱得深的父亲一边。她太爱您了!”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说,“一路上,她对我谈起您:‘不是吗?爸爸,他真好!他心地善良!他谈起过我吗?’嘿,从阿图瓦街直到全景巷,她对我说了多少话啊!总之,她把她的心里话都倒进了我心里。在整个明媚的上午,我不觉得老了,轻飘飘的。我对她说,您给了我一千法郎。噢!亲爱的她激动得哭了。您的壁炉上放着什么东西啊?”高老头看到拉斯蒂涅一动不动,急不可耐,终于说道。

欧仁惊讶地、呆呆地望着他的邻居。伏特冷宣布第二天进行的决斗和他最美妙的希望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他像经历了一场噩梦。他向壁炉转过身去,看到那里有一只方形小盒子,他打开来,看到里面有一张纸覆盖住布雷盖制作的一块表。纸上写着这几个字:

我要您时刻惦记着我,因为……

戴菲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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