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有心无力
悲怆的吼声,惊得城楼上的众人震颤,可底下群民听不见亦听不入耳,仍衵疯狂地奋力推打,盲目而激烈。
皇帝胸口急剧起伏,双手无意识地捏紧,全身压抑地阵阵战栗。
路映夕皱眉,抽了抽被他握痛的手,但他却没有丝毫反应,死死地攥着。
“皇上!”她踮脚凑近他耳边低喝一声。
皇帝一震,才渐缓过神来,松开了手。
她对他露出淡淡微笑,然后走近城墙,倾俯身子,扬声大喊:“晖城百姓听着──皇上忧心晖城瘟疫,御驾亲临,并安排京都大夫入城,诊治患者──”
清冷的嗓音蕴含着绵厚内力,响彻半空,余音回荡。
城楼下的所有人皆是一愣,停住推搡捶打的动作,抬头仰望。
“两日后,将会有更多医者入城,为城中未染病的百姓确诊!无病者,可出城!”路映夕朗声再道,字字清晰,传音甚远,“大家切莫恐慌,朝廷定会尽力解晖城之难!”
群民仰着怔望,鸦雀无声,过了片刻,便交头接耳讨论起来,不多时声浪渐渐高扬。
“你是谁?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人群中有一人率先喊叫。
“皇上怎么可能亲自来?皇上不可能来!”又有一人接茬,怀疑而惶急。
皇帝领会,走前一步,贴近城墙,沉声道:“朕在此──朕保证,会倾尽全力,保护朕的子民!”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场面再次寂静下来。
群民被震慑,不再与士兵揪斗,沉默地垂手站立着。每个人心中都是半信半疑,虽然皇帝亲临,可瘟疫何其可怕,在城中困得愈久就愈危险。
路映夕回转身,示意城楼上守职的官吏出面継续喊话安抚人心,而后拉着皇帝退了开。
“皇上,该回宫了。”她压低声说,“皇上御驾至此的消息一旦传了开,就会有更多百姓涌到城门。”
皇帝凝目定定看她,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朕要去济仁堂。”
路映夕一惊,急驳道:“万万不可!”
“如果朕不敢去,何来医者自愿入晖城?”皇帝语声艰涩,但如金石铿锵。
济仁堂原是晖城中最大的药堂,如今成了难营。朝廷征用了济仁堂周遭的民宅,用以隔离疫症严重的患者。
皇帝默然无言,眉宇间的寒冻之色化作惨淡。
路映夕安静地握着他的手,往另一侧城墙走去。他的体温极低,手冷如冰。之前百姓的那些愤喊,他听在耳中,一定感觉句句锥心,伤人彻骨。
攀梯出城之前,一直沉默跟随的范统突然出声:“皇上,范某想留在晖城。”
皇帝拧眉,低沉问道:“何故?”
范统抿着唇角,恭然垂首,并不言语。
皇帝眼中浮现自嘲之色,伸手拍了拍范统的肩膀,未再多言,顾自翻墙踏梯。
路映夕望了范统一眼,带着无声的赞赏。现如今极少朝臣自动请缨进入晖城,看来范统亦有一颗仁善之心。
“范兄,这两日暂且不要太过接近病患,只要在城门穏住情况即可。”她低声叮嘱,再道,“粮食和药材运入之时,劳烦范兄把关,莫叫人浑水漠鱼,偷敛横财。”
范统疑看她,但没有赘问,顿首道:“是,范某必会竭诚护城。”
路映夕抿唇淡然一笑,旋了身攀爬绳梯,轻灵矫捷地下了城墙。
侍卫与马车正候着,皇帝伫立马车旁,举目仰望,神情戚然。
“皇上,回宫吧。”路映夕走近他,轻声道。
“嗯。”皇帝抽回视线,淡淡点头。
还未踏上马车,两人面色皆是蓦地一沉。
路映夕轻轻叹息,心下恻然。,南面远处的山头,燃起滚滚黑烟,可见又有一批病逝者被焚尸。
皇帝眸光凝滞,透着无法言说的沉痛凄然。
“皇上,从长计议。”路映夕婉言催道。
皇帝不吭声,双手猛地握拳,跨上马车。无能为力!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能过!
路映夕随后上车,听着马蹄声嗒嗒响起,低低说道:“人力微薄,但求无愧。”但凡人命,都是可贵,她不会再区分是哪一国的子民。
皇帝哑着声启口:“朕初登基时,屡有叛军作乱,朕率兵亲伐,从未吃过败仗。但今日朕才知道,朕并不具备强大的力量,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之人罢了。”
路映夕静默凝望他,找不到话语安慰。现在只是刚刚开始,晖城里每日都会有人死去,最后必然是数以万计。皇帝铁腕处置了晖城太守及一众涉案官员,但却也挽不回事态。就算查出是何人投坠禽畜死尸于渭河,也于事无补了。
良久的沉寂,她望着他,轻言道:“皇上,两日后,师父会带领一些医者前来晖城。”
皇帝倏地抬头看她:“有多少人?”
“不知。”路映夕微微摇头。她确实不知,只希望师父能尽量多带一些玄门弟子前来。但她也知师父难做,断无可能全数弟子倾巢而出。
皇帝半眯眸子,未置可否。她果然有法子朕系上南宫渊,并且说服他出动玄门弟子,难道邬国与霖国暗中联手了?
见他眼中闪过锐光,路映夕心底无奈。若不是为了无辜百姓,她决不愿意做多错多。
皇帝垂敛了眼眸,靠坐着假寐冥思,眉目间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
……………………………
回到皇宫,马车先送皇帝返宸宫,継而往凤栖宫方向驶去。
堪堪到了前殿门外,就有一人从旁侧石径扑了出来,齐齐跪于阶前。
路映夕蹙眉细看,不由惊诧:“贺贵妃?”
这一身素白、长发凌乱披散的女子竟是贺如霜?
“皇后姐姐!”凄楚哽咽从喉头逸出,贺如霜抬脸哀戚望她。
还未及回应,就见两名太监慌忙追来,匆匆行礼,接着一左一右半扶半架地搀起贺如霜。
路映夕轻咳一声,目光扫过两名太监。
其中一名年长太监恭敬出声禀道:“皇后娘娘,贺贵妃染病在身,奴才们奉皇上之命,伺候和看守着贵妃娘娘。”
“皇后姐姐,如霜无病……”贺如霜的嗓音柔弱破碎,满面哀伤。
路映夕静想须臾,淡声道:“妹妹好生修养,待本宫得空,会去看望妹妹。”
“皇后姐姐,如霜只是想与姐姐说几句话。”贺如霜身姿虚软,脸色苍白,难掩憔悴。
路映夕凝睇她,不难猜想被软禁的这段日子她过得甚是惨然。
“你们先且退下,本宫与贺贵妃叙谈片刻。”路映夕看向两名太监,语声含威,不容辩驳。
两名太监犹豫地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施礼退了开,到不远处的游廊下等候。
路映夕又屏退了守门内监,待到四下无人,才沉静开口:“贺贵妃有什么话要与本宫说?”
贺如霜再次跪下,容色楚楚:“皇后姐姐,皇上说如霜生了怪病,神智混沌,不让如霜外出见人。如霜知道,皇上要活活囚禁如霜至死。如霜今日冒着逆旨的大不讳前来见姐姐,只求姐姐偿还如霜一个公道。”
“公道?”路映夕念着这二字,凝眸盯着她。
贺如霜神色娇弱,美眸中却绽出隠晦厉芒:“如霜原本将为人母,幸福未来触手可及,但如今却生生沦落至此地步。姐姐难道不觉如霜可怜么?就无丝愧疚么?”
路映夕不语,神情平淡,窥不出波澜。
贺如霜涩然低笑两声,徐缓再道:“指望人心善良,是如霜太愚蠢了。如果如霜告诉姐姐一个惊天大秘密,不知姐姐会否助如霜自由?”
“是何秘密?”路映夕眉心微皱。还记得当切贺氏失势,皇帝欲要送贺如霜去行宫别院,为防贺氏再犯事牵连她,可算给她留一条后路。可谁又料得到,贺氏族人并没有再惹事端,偏却是贺如霜自己走入了死路。
“关于栖蝶,也关于皇后姐姐你。”贺如霜微仰着脸庞,双眸决然中渗出几丝阴狠。以前她不知,原来就是邬国害得她失去孩子。如今巳经得知,她绝不会原谅邬国,绝不会原谅路映夕!那时她若没有滑胎,若是平安诞下皇子,现今会是何等风光,怎会落得这般凄惨下场!
路映夕平静地注视着她,许久,轻声一叹:“本宫并不想知道什么秘密。知道得越多,心会越累。”语毕,她举步踏入殿门门坎,徒留贺如霜一人跪于石阶上。
“路映夕──”贺如霜喉咙里发出抑制的低喊,盯着她酒然离去的背影,瞳孔骤然收缩,迸出恨意。